「怎麼會整本書都沒了呢?」艾斯科比亞斯質問我。
「他教過我一點。」我向他坦承,「開車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簡單。」
巴利鐸舉起手來制止合夥人發言。
毒藥娘娘和艾斯科比亞斯煞有介事地點頭附和,眼神中展現著高度的熱誠和關懷。我寧可站著。其他人各自坐了下來,所有目光緊盯著我,彷彿我是一尊鹽礦雕像,隨時會開口說話。巴利鐸勉為其難地擠出了一絲笑容。
我拿起寫好的最後一本小說書稿,點火燒了,看著一頁頁書稿逐漸燒成了灰燼,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感覺暢快極了。一陣潮濕、燠熱的夏夜微風撫過屋瓦,然後從敞開的窗戶滑進屋內,帶走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的煙塵,從此飄蕩在舊城區的巷弄裡。他的話語將成絕響,而忠實讀者也會在記憶中漸漸抹卻這個名字。
巴利鐸看了看艾斯科比亞斯和毒藥娘娘,這兩人面有遲疑,但還是點頭回應了。
那天下午,衛達喝的酒比往常多。多年來,我早已學會洞察他的不安和謹慎,因此,我猜想他那天下午大概不是一時興起而登門拜訪。直到他幾乎快把我整瓶茴香酒喝光時,我再送上一大杯白蘭地,然後靜觀其變。
「您的說法聽起來太荒謬了。」我這樣告訴他。
「是什麼樣的壞消息?」艾斯科比亞斯冷冷地問道。
「雨果,維克多.雨果。」
「因為我剛剛被街車輾過嘛!巴利鐸先生在嗎?」
「您的小說寫得怎麼樣了?衛達先生……」
「我認為這本小說一定是一本偉大的作品。」他說道,「經過幾個月的辛勤筆耕之後,本以為是白費工夫了,但是,當我重讀克麗絲汀娜重新謄過的前五十頁稿子時,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呢!我想,你一定也會很驚訝的。看來,我還是有一些本事可以教你呢!」
「我這個人最懂人性了。」毒藥娘娘回應的語氣相當堅定。
「伊格納迪斯.B.薩森已經自殺身亡。我寫了一篇大約二十頁的稿子,內容敘述了他和珂蘿依.佩蔓葉兒雙雙服毒自殺,兩人相擁死去……」
「我恐怕得跟各位報告一個不好的消息。」
「既然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當然可以理解您的心情,而且我們也非常願意支持您。因為我們都以您為榮,同時也堅信,您的成功就是我們的榮耀,因為在這家出版社裡,我們最在乎的是人,不是數字。」
「這是他告別系列小說而採取的前衛方式。各位應該會喜歡這樣的風格吧!」
「馬汀老弟,您坐下來,把事情說來聽聽。您有煩惱的心事,我看得出來。您可以放心把事情和-圖-書
都告訴我們,因為我們就跟您的家人一樣啊!」
艾斯科比亞斯向前跨了一步,眉頭緊蹙。巴利鐸勉強乾笑了兩聲。
「克麗絲汀娜現在怎麼樣?」
「到了明天,我恐怕就沒有勇氣告訴你了。」
「我很高興看到您對自己的作品這麼滿意。」
「妳根本不知道我為啥事而來。」
「怎麼樣?」
我突然驚覺,他那副驚慌恐懼的樣子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他一定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心事,看他那副模樣,我也替他難過了起來。
「因此,我想對您提出以下的建議:您就花上六個月的時間,如果有必要的話,九個月也可以,這段時間您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專心寫出一本您畢生最偉大的小說。當作品完成時,您把稿子拿過來,我們會以您的本名出版,而且出版社全體同仁會傾全力配合各項作業。因為,我們永遠都是站在您這邊的。」
「是不是要延遲交稿啊?馬汀老弟……」巴利鐸親切地在一旁詢問著,「這個問題當然是可以解決的嘛……」
「馬汀,簽約的人並不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伊格納迪斯,而是您自己這件事,應該不需要由我來提醒您吧?」艾斯科比亞斯在一旁說道。
我固定每週給她一枚十分錢的銅板當小費,而她總是一聲不吭地收下。小女孩每週登門送貨,我也每週給她十分錢小費。九個月零一天匆匆流逝,我終於完成了第一本以本名發表的小說,那個姓名不詳的小女孩,那張週週被我遺忘,直到再次出現門前我才又想起的面容,正是我那段期間最常見到的臉孔。
「我是說正經的。」
我望著巴利鐸,然後看了看艾斯科比亞斯。毒藥娘娘一副幾乎要感動落淚的模樣。
「這樣吧!衛達先生,當您的小說和我的作品出版時,我們相約喝酒慶祝,到時候,您再把事情告訴我吧!您可以挑個城裡昂貴的高級餐廳,帶我去見識一下,那些地方通常是不會讓我進去的,除非您帶我去。您看這樣好不好?」
年輕僕人把包裹交給我之後,立刻露出一副肩頭重擔落了地的輕鬆模樣。
那天夜裡,我上樓到塔頂的書房,端坐在書桌前,面對著打字機,我卻非常清楚自己已是腸枯思竭。所有窗子大方敞開著,然而,巴塞隆納早已不願對我訴說隻字片語,而我連一頁稿紙都填不滿。勉強拼湊出來的幾個句子,全是意涵空洞的陳腔濫調。我把稿子重讀了一遍,當下恍然大悟,自己寫出來的文字已經不值得付梓成書了。我在自己的文字裡聽不見一絲動人的韻律。漸漸地,安瑞亞斯.柯瑞理的話語開始如涓滴般滲入我的思緒裡,彷彿令人眩惑的慢性毒藥。
「你說和*圖*書
這什麼話!只要是你來,他永遠都在!我如果跟他說你來看我們了,他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沒說呢!馬汀先生。我只知道,克麗絲汀娜小姐的父親住進了一個叫做聖安東尼歐山莊的地方。」
「請問您貴姓大名?」
「難道就沒有什麼解藥之類的東西嗎?」毒藥娘娘繼續追問。
「有時候,我忍不住捫心自問,我是不是應該對你更誠實一些。」
「如果你正在寫的這本小說賣得不好的話,你可以考慮來當我的司機。」
「你這麼一提,我倒是想起來了……馬努教過你開車,對吧?」
「這個是給你父親的,另外這個是給妳的。」
「您請說吧!衛達先生。」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似乎心有疑慮。
衛達滔滔不絕的同時,他的小說——或許應該說是我的小說——那一大疊反面朝上的稿子就放在長廊的桌上,距離他那雙手不到半公尺。他告訴我,馬努病倒了之後,他已經安排貝普這個馬術還不錯的年輕人開始學開車,只是,目前的狀況仍是一團糟。
我決定讓那個瞬間凝結成永恆。無論衛達想告訴我什麼事,我非常清楚的是,就算我讓他喝掉整瓶白蘭地,他還是說不出口的。
假如我沒算錯的話,她應該是出版社這一年來的第八位接待員了。這家出版社的員工,凡是在個性陰險的艾蜜妮雅手下做事的人,大概都是沒多久就捲鋪蓋走人了。因為這位毒藥娘娘只要看見面前多了一兩隻手,立刻就會疑心疑鬼,不是指責員工意圖偷竊,就是胡亂編個罪名,然後就在老闆面前像是念經似的叨念個沒完,直到艾斯科比亞斯把員工開除了,她才會封口。艾斯科比亞斯甚至危言恐嚇員工,假如他們膽敢在外頭亂說話,他一定會找殺手去滅口的。
「因為我昨天把書稿燒掉了,一張都不剩。」
「我們大家都等不及要看您的新書啦!您知道嗎?我們正在再版前兩本小說,很快就可以問世了。再版五千本呢!您覺得怎麼樣?」
「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啊!這麼一個健壯如牛的人,說倒就倒,而且完全失去意識。」
「因為事實就是如此。」艾斯科比亞斯出言糾正我。
衛達一向不吝於照顧自己的員工,我心想,果然是他的作風。
沉重的靜默瞬間凝結。巴利鐸試圖打圓場,於是指了指那張訪客專用的座椅,一個無數作家和供稿人坐過的黑色寶座,就在巴利鐸辦公桌正前方。
「一個禮拜了!」女孩語氣熱切地答道。
「可想而知,當然是不好受啊!她母親多年前就去世了,馬努是她唯一的親人。她把家庭相簿一起帶去了,天天拿著相簿給那可憐的馬努看,只希望他能https://m•hetubook.com.com記得些什麼。」
衛達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不不,這樣的說法一點都不荒謬。」巴利鐸急忙拿回發言權,「這是人性。我們大家都是人嘛!我和我的合夥人,還有艾蜜妮雅,尤其是她,身為女性,她的心思比任何人都要敏感細膩呢!是不是這樣?艾蜜妮雅……」
傍晚時分,我一路送他到波恩大道,貝普就站在那輛西班牙、瑞士合作製造的轎車旁等著,他穿著馬努的制服,衣服看起來像是大了五號。汽車的車身有一些擦撞的痕跡,應該是這幾天才多出來的。
「可憐的馬努還沒進棺材呢!衛達先生。」
「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我問她。
「這是我從未懷疑過的事情啊!衛達先生。」
我後來再也沒去過狄利亞醫師的診所。我認為已經沒有必要了。到了我寫不出半個字的那一天,我自己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有個熟識已久的藥師,賣藥時從來不會問東問西的,我向他買了一些可待因,還有一些當我頭痛欲裂時可以派上用場的止痛藥。我並沒有跟任何人提起我去看了醫生的事,以及檢查的結果。
「馬汀,有些事情是我們倆從來沒聊過的……」
我看見艾蜜妮雅在裡面點了點頭,接著掛了電話。
「放輕鬆,別緊張!知道嗎?貝普……」我提出建議,「別貪快。慢慢開,但求沉穩。你就當這輛車只是個大型衣架就好了。」
「您別擔心這個,衛達先生。既然都等了這麼多年,我相信等到明天再說應該沒問題的。」
我當天就開始了這項寫作計畫。我的計畫很簡單,就是關起門來拚命寫。白天的時間用來改寫衛達的小說,晚上則用於我自己的創作。我會把伊格納迪斯.B.薩森過去教我的技巧發揚光大,並寫出我內心僅存的尊嚴和良知,如果我還擁有這些的話。我將為感恩而寫,也為絕望和虛榮而寫。我尤其是為了克麗絲汀娜而寫,因為我要藉著這部小說告訴她,我也有能力回饋自己虧欠衛達的人情,我要讓她知道,我大衛.馬汀即使已經命在旦夕,仍然有權利可以大方無愧地直視她的雙眸!
「她有沒有告訴你,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她?」
「唉呀!你看是誰來看我們啦!真是個大驚喜呢!是不是?」巴利鐸興沖沖地問著合夥人,但對方只是點了點頭。
「知道了,馬汀先生。慢慢開,但求沉穩。」
「我一直試著想成為你的好朋友,大衛。你應該知道的,對不對?」
「您是個藝術家,必然是希望能夠呈現高水準的藝術作品,您想寫出超凡不俗的文學傑作,不僅能夠觸動人心,也能讓您在文學史上永遠留名。」
「艾蜜妮雅小姐,有位和-圖-書維克多.雨果先生要找巴利鐸先生。」
「不是的,我不會延遲交稿。事情很簡單,整本書都沒了。」
克麗絲汀娜在沒有事先告知的情況下中斷了我們每天下午的聚會。我開始擔心衛達大概發現了我們的秘密計畫,就在我苦等她一個禮拜卻不見芳蹤之後,有天下午,有人敲門了。我以為門外是她,開門一看,居然是貝普,他是艾柳絲莊園的其中一名家僕。他替克麗絲汀娜送來一個完全密封的包裹,裡面裝著衛達的完整手稿。貝普告訴我,克麗絲汀娜的父親罹患了腦溢血,現在已經不省人事,克麗絲汀娜把他送往庇里牛斯山麓的普意塞達鎮一家療養院,據說那裡有位年輕醫生是治療腦溢血的專家。
「您再給他一些時間吧!汽車和馬匹畢竟是兩回事,唯一的秘訣就是多練習啦!」
「她要我親自把這包東西交到您手上,還叫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
說到這裡,巴利鐸刻意沉默了半晌。或許他在等我為他鼓掌,然而,當他見到我依舊如如不動時,趕緊又開了口。
「一切完全由衛達先生出面安排。」貝普繼續解釋,「所有費用也都由他支付呢!」
「好高興見到你啊!馬汀。」毒藥娘娘假惺惺地說道,「我看您真是越來越英俊了呢!您的氣色看起來好極了。」
「例如足球就是其中一樣。」
巴利鐸臉上堆滿了笑,輕輕在桌上一拍。
「您指的是什麼事?」
「她說她馬上過來。」
道別時,衛達緊緊擁抱了我,看著他上車的模樣,我總覺得他的肩頭像是扛著整個沉重的世界。
幾天之後,衛達先生一時興起來找我,一待就是一下午,不停地喝著我的茴香酒,抽著我的香菸,同時聊著他的老司機不幸的遭遇。
我還需要再寫出至少一百頁,才能交出不知是第幾本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永遠不嫌多的煽情冒險系列小說,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寫完這本書了。伊格納迪斯.B.薩森已經躺在街車逼近的鐵軌上,他已經身心俱疲,而且,他在太多篇幅中始終穿梭在不見光明的陰暗文字裡,已將他的靈魂鞭笞得血肉模糊……不過,在我離開之前,他先交代了遺言。他要我無須大費周章地讓他死得驚天動地,卻希望我這輩子能夠忠於自己的意志,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他遺留給我的寶藏,只是一縷輕煙,一座海市蜃樓。他要求我讓他就此離去,因為,他生來就是注定要被遺忘的。
「您覺得怎麼樣?」
毒藥娘娘把我帶到巴利鐸先生辦公室,這間辦公室裝潢得就像豪華的首相官邸,地板全鋪上了高級地毯,室內充斥著古代帝王的半身雕像和動物標本;皮製封面裝訂而成的大部頭名著則
和圖書散置各處,我可以想像這些看似珍貴的書本,裡面八成都是白紙。巴利鐸一見到我便擠出一臉諂媚的笑容,同時向我伸出手來。
「當然啦!我們還是無法預付版稅的。」艾斯科比亞斯在一旁提出說明。
接待員噗哧一笑,隨即撥了內線電話通知艾蜜妮雅。
隔天,我去了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斯出版社。櫃檯的接待員是新來的,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她不認得我這個人。
衛達把目光埋在白蘭地酒杯裡。
我的日常生活需求就靠「季思柏商行」每週一次送貨到府的服務解決了,這個販賣各種進口食品的小店位於米拉耶斯街上,就在海上聖母教堂正後方。我訂購的東西千篇一律。負責送貨到我家來的通常是老闆的女兒,每當我請她進屋裡等我去拿錢時,這個小女孩總是像隻受到驚嚇的小鹿似的盯著我看。
「作者在自己的小說裡死掉了?」艾蜜妮雅一臉困惑地問道。
「馬汀,有些事情,我從來沒跟你提過。或許,我應該在多年前就把那些事情告訴你的……」
我覺得至少應該再版五萬本才對,不過我沒搭腔,只是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老謀深算的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在巴塞隆納出版界以喜歡再版聞名,表面上看來風光得很,其實那是他們壓榨作者的手段。他們出版每一本書都會有個公告數量,作者以此印書量領取版税,然而,實際的印行量卻足足多了好幾千本。接著,假如出版品銷售狀況還不錯,他們會在印行再版時運用同樣的伎倆,最後,未經公告的地下發行量可能多達數萬本,而作者連一毛版稅也拿不到。這些地下再版書和合法公告的初版書略有不同之處,因為前者是巴利鐸偷偷在聖塔貝爾碧圖亞德蒙哥塔鎮上的一家香腸工廠裡印製而成的,若去翻翻那些地下再版書,一定聞得到濃濃的辣腸味。
「您對我一直比一個好朋友更好,衛達先生。我知道這件事,您也知道。」
巴利鐸和毒藥娘娘互看了一眼,嘴上的笑容未曾鬆懈過。這時候,艾斯科比亞斯現身門口,正式加入談話陣容,他以疏遠且冷漠的眼神望著我,彷彿正在目測適合我的棺材尺寸。
「說的也是,我這樣說實在太失禮了。」衛達承認自己失言,「對不起。」
「非常順利呢!克麗絲汀娜已經把整本書的手稿帶到普意塞達鎮去了,她可以趁著照顧父親的空檔幫我把所有稿子重新整理、打字。」
「馬汀,我想我大概知道事情是怎麼一回事了。您一定是太累了!多年來不斷寫作,腦子從來沒停過,我們作為出版商當然很樂於見到您筆耕不輟,但是,您需要休息,這一點我完全可以理解。我們大家都了解這一點的,對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