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安妮

呼嚕呼呼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了,他漸漸意識到自己也有不痛的時候,而且痛與不痛,會周而復始地循環。打從他漸次掙脫全然的黑暗,進入昏沉以後,最先想到的竟是一件與目前處境完全不相干的事——他想到立魏爾海灘那根突起的殘樁。小時候爸媽常帶他去立魏爾海灘,他總是堅持要爸媽把毯子鋪在能讓他看見樁子的地方。那殘樁像怪獸的獠牙,半掩在沙中,他喜歡靜靜坐著,看海水慢慢湧上來,將殘樁淹沒。幾小時後,三明治和洋芋沙拉都吃光了,爸爸保溫瓶裡的飲料也喝得一滴不剩,媽媽表示該收拾東西回家時,殘蝕的樁頭就會又開始浮露出來——一開始只是在湧浪之間乍隱乍現,然後便越露越多。等他們把垃圾統統塞進寫著「維護海灘清潔」的大圓桶、等保羅的海灘玩具都收拾完畢(保羅是我的名字,我叫保羅,今晚媽媽會在我曬傷的皮膚上塗強生嬰兒油,他昏頭脹腦地想)而且毯子也都摺好了,樁子就差不多又整根露出來了,泡沫般的碎浪圍繞著發黑黏滑的樁子。爸爸努力地跟他解釋說,樁子的隱露是潮汐造成的,但他總認定是樁子本身的關係。潮水來了又去,殘樁依舊在,只是有時看不見罷了。沒有殘樁,就沒有潮汐。和*圖*書
女人的嘴再度罩上來,臭氣一股腦灌了進來,那惡氣像尾隨在地鐵後,捲起一堆垃圾紙屑的冷風。接著嘴唇又往後移開了。保羅心想,我的媽呀,千萬別再讓惡臭鑽進我鼻子裡啦,可是他控制不了,天哪,好臭,真要命。
嘟嚕呼呼
當保羅又回到先前半昏半醒的狀態時,總算把殘樁跟眼前的處境串連起來了——那好像是很自然的事。原來他身上的痛楚並不是www•hetubook•com•com時有時無,他的夢就是在告訴他這件事。他的痛只是看起來去而復返而已,其實跟忽隱忽現的殘樁一樣,一直都在。當他陷入昏沉的雲團而不再疼痛時,他默默稱謝,但是他不會再受騙了——因為痛楚仍在,只是在伺機而動罷了。而且實際上,殘樁不只一根,而是有兩根;令他痛苦不堪的,正是那兩根殘樁。保羅在發現碎裂的殘樁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雙腿之前,心裡其實已經有底了。
他夢見那根殘樁,夢中的殘樁真實得伸手可及,可以用手觸摸它墨綠色的裂縫。
不過他又昏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有辦法張開那乾得黏住的雙唇,聲音嘶啞地問坐在他床邊,手裡拿著書的女子:「我在哪裡?」那本書的作者是保羅.薛頓,他認出自己的名字,但並不訝異。
「科羅拉多州的塞溫德。」聽到保羅終於能發問了,女人答道:「我叫安妮.維https://m•hetubook.com.com克斯,我是——」
一——切——都——是——紅的
感覺上有好長一段時間,外邊的世界就只剩下那些聲音了(實際上時間確實拉得很長,因為他只能感覺到疼痛與昏沉這兩件事而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置身何處,也全然不在乎。他好想死,可是渾沌的痛楚卻如夏日暴風般占據他所有的心思,他連自己想死都不知道。
可是這些聲音跟疼痛一樣,有時也會消失淡去,接下來就只剩下一片昏沉。他記得有一大片墨黑,但那是在他陷入昏沉之前的事。這表示他的情況在進步嗎?就像聖經裡說的「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即使光的明暗不一),神看光是好的」等等之類的嗎?那些聲音是夾在黑暗中的嗎?答案他一概不知,但是問這些問題有意義嗎?他還是不知道。
保羅又陷入昏迷中了。他在昏沉前,聽見女人喃喃和-圖-書地說:「好險!好險!」

這一回女人把嘴唇移開後,保羅抵死不讓她再灌氣進來了。他用力將氣堵回去,然後自己吸進一大口氣、再吐出來,等待著胸腔跟以前一樣,不用他幫忙,便能自行鼓脹。保羅發現胸口沒動靜時,又奮力吸一大口氣。等到終於恢復呼吸後,保羅迅速喘著氣,拚命想將女人的氣味從身上驅走。
他聽到有個聲音在尖叫:「吸氣,快呀!吸氣,保羅!」
有時聲音會停住,有時卻是他自己停擺了。

接著有張嘴蓋到他嘴上,那對唇雖然又澀又硬,但絕對是女人的。女人用嘴對他灌氣,氣衝入他喉嚨、灌進他肺裡,接著女人的嘴唇往後移開,保羅第一次聞到她的味道。他在那股強灌到他體內的氣息中聞到對方的氣味,那是一股混雜著香草餅、巧克力冰淇淋、雞汁醬及花生奶油糖的惡臭。保羅有種被強|暴的感覺。
還不夠驚險哪,保羅心想。和-圖-書然後便睡著了。
「沒錯,」她說著微微一笑:「我就是。」
「吸氣,媽的!」那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拔尖喊道。保羅心想,我會努力吸氣,求妳別再灌氣,別再碰我了。他努力想吸氣,可是還沒開始動作,對方的嘴唇又壓了上來,那唇乾澀死硬,簡直跟鹽漬的生肉一樣。她用她的惡臭再次徹底地強|暴保羅一次。
他對這個當下,這個處於昏沉之外的當下,第一道清楚的記憶是他突然沒辦法吸氣了。無所謂啦,其實也滿好的,小事一樁;他滿能忍痛的,可是忍耐也得有個限度吧,如果他能死掉、不痛了,應該會挺開心的。
「我知道,」他說:「妳是我的頭號書迷。」
這回憶在他腦中縈繞不去,像一隻緩緩飛動的蒼蠅,而且越來越清晰。他摸索著其中的含意,卻一再被那些聲音打斷。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疼痛被壓在聲音底下,夾在意識層與潛意識之間。
平凡的空氣啊,竟可以如此地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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