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安妮
二十八

「氣溫已經回升到四十五度了,而現在還不到九點呢!」安妮兀自興高采烈地說,保羅則一邊想像他跑車的後擋泥板,從半融的雪堆中冒出來的情形。「不過好天氣不會持續太久——不久氣溫還要驟降個兩三回,說不定還會再來一場暴風雪——不過春天就快來啦,保羅,我媽以前總說,春天的希望就像天堂的希望。」
他嚇一跳,回過頭。突來的動作喚醒原本沉睡的疼痛。痛楚在他殘存的脛骨及左膝的鹽丘下悶吼,並往骨頭裡鑽,然後再慢慢陷入沉睡。
保羅一口蛋正送到半途,他望向窗外的畜欄,手中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屋簷下有一排冰柱,冰柱尖正快速滴著水,每粒水珠都晶瑩閃爍地落到畜欄邊的小冰溝裡。
熬了幾個星期——感覺上有數和-圖-書年之久——保羅終於見到外邊的景致,不必再看著房中一成不變的藍色壁紙、凱旋門照片、漫長無盡的二月,和月曆上駕雪橇往下滑的男孩了(保羅心想,即使往後能夠再活五十年,看盡季節的更迭,但只要到了一二月的交替之際,他八成還是會看到男孩的面容和帽子),他興奮得望著這個新世界,如同孩提時,看生平第一部電影——《小鹿斑比》——一樣。
「你好像很喜歡我的畜欄啊,保羅。」
地平線拉得很近,洛磯山看起來一向如此,因為遼闊的景觀總是會被聳立的岩床切斷。清晨的天際湛藍,白雲悠悠,近處山腰上蔥綠的樹林茂密。安妮的房子與林地之間,大約隔了一片七十英畝的空地——覆在地和*圖*書面上的雪潔白無瑕,保羅看不出雪下是農地或牧草。這片廣袤的地景上只有一棟建築:一間整潔的紅色畜欄。當安妮談到她的牲口,或保羅看到她寒著臉、呼著白氣邁步從他窗下經過時,便想像畜欄像兒童的鬼故事中,那種搖搖欲墜的屋舍——屋頂被多年積雪幾乎壓垮,窗戶蒙著灰塵,破了的地方僅用紙板胡亂遮住,長長的門板鬆脫向外搖晃。這間深紅色加乳白邊條的整潔棚舍,看起來倒像是富有鄉紳的大型車庫改裝成的。畜欄前停了一輛吉普車,車齡大概有五年了吧,不過顯然保養得很好。車子旁邊是靠在自製木架上的犁具,安妮若想把犁套到吉普車上,只要小心地把車子開到支架邊,讓架上的鉤子釦住犁鉤,把鎖桿繞到擋泥板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成了。對缺乏鄰人守望相助的獨居女子來說(當然了,雷蒙斯那家爛人除外。不過安妮大概寧可餓死,也不會吃他們家的豬排),這種工具再適合不過了。車道很平整,證明安妮確實用犁耙過,可是保羅看不見道路——他的視線被房子擋住了。
她走出去,留下保羅坐在輪椅上,看著垂掛在畜欄邊緣的冰柱滴滴答答地淌水。
「吃飽了。」他說。保羅彷彿看到雷蒙斯一家從塞溫德開車過來,一道強光射在雷蒙斯太太臉上,她一縮身,抬手遮光——那是什麼,嗯?……該不會我發瘋了吧,那邊有東西咧!那個光差點害我瞎掉!快倒車,我要再看一眼!
安妮把板子放到輪椅扶手上,然後擺上食物盤,和圖書拉過椅子坐到保羅身邊,看著他吃。
最特麻煩,保羅心想,應該把這句話收錄到他的回憶錄中,「安妮,維克斯詞庫」的部分——如果你還能活下來寫回憶錄的話。另外再加上下流的鳥人和乖乖隆地咚,以及其他以後必然會出現的詞彙。
安妮在托盤裡擺了食物,那是給病人吃的輕食……可是保羅一看便覺得反胃。安妮朝他走過來,保羅發現她穿了白色的絲綢鞋子。
「兩年前,我叫比利在屋頂裝電熱帶,一打開開關就會加熱,把冰融掉。不過今年冬天應該用不到了——你瞧現在雪自己融成那樣了。」
「哎呀,真漂亮。」他說。
保羅把叉子放回盤上,蛋仍留在叉子上。
「乖乖隆地咚!漂亮的人做漂亮的事,我媽總是這麼說,我鞋子保養得很好,是因為我若沒弄好和圖書,鄰居就會嚼舌根,他們老是挑我毛病,要不就亂傳我的壞話,所以我每件事都打點得妥妥當當,維持門面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其實畜欄的工作量並不重,只要別囤積就成了。最特麻煩的工作就是清除屋頂上的雪,以免屋頂被壓垮。」
「那我就把托盤拿走了,」安妮說:「你可以開始寫了。」她投來極為溫暖的眼神。「我實在無法告訴你,我有多麼興奮,保羅。」
「最後一口不吃啦?吃飽了嗎?」
安妮將他推到窗邊,讓陽光灑在他身上,數週以來,這是保羅第一次接觸到陽光,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臥床數週,長著斑斑褥瘡的皮膚,發出了感激的歡嘆。窗玻璃內側邊緣覆著薄霜,保羅伸出手,可以感覺到罩在窗上的寒氣,那感覺既清新,又令人懷念,就像老友捎來的訊息一樣。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