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安妮
三十

(「各位觀眾朋友,薛頓今天的表現真是空前英勇,但這是他最後一次機會了,看台上的群眾此時已鴉雀無聲……」)
(多麼生動逼真哪!)
你在幹什麼?片刻後,保羅心底有個聲音罵道,你要等疼痛自己消失嗎?別傻了。安妮老愛引用她老媽的話,可是你媽不也說過一些話嗎?
保羅在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霍華.柯瑟或華維.伍爾夫,也可能是那個瘋瘋癲癲的約翰.莫斯特,在為他熱烈地做轉播報導。好像他在痛死之前,努力去偷安妮的藥,是場奇怪的比賽似的——可以代替週一足球夜的轉播節目,這種運動該如何稱呼呀?奪藥賽嗎?
「不!」他啞聲嘶叫,就在夾子快掉出去時,保羅用手及時將它蓋住。他握緊髮夾,然後又痛昏了過去。
保羅的指尖仍然離地一吋,在髮夾上方努力觸探,他的右臀彷彿快噴出噁心的白色骨髓了。
後來保羅覺得,接下來他所幹的那些事,大概會被世人視為壯舉吧,他不會反對——但說穿了,充其量只是出於自保而做的最後一次掙扎罷了。
保羅花了長長的五分鐘,把輪椅倒退到他想要的位置,讓左輪挨在門邊。
那都是唬人的,保羅,只要保持冷靜就好了。
他抓緊髮夾,髮夾從他指間掉到板子上,沿著板子邊緣滾去。
他抓緊兩個輪子,再次轉動輪椅。這回他前進了五呎,才停下來喘氣。但一停下來,保羅眼m.hetubook.com.com前一黑,昏了過去。
五分鐘後,保羅悠悠醒轉,聽見腦海裡的播報員興奮地說:「他竟然想重振旗鼓!我真不敢相信薛頓小子的勇氣如此驚人!」
保羅的意識知道自己快痛斃了,但他的潛意識卻引導他的雙眼,找到掉在門邊的那些東西,並指引他將輪椅滑過去。保羅伸手想撿,指尖卻偏偏離地三吋,搆不到安妮不小心掉落的兩三根髮夾。保羅咬著唇,渾然不知汗水已流下臉頰脖子,將睡衣浸得溼透。
噢,上帝啊,求求祢,求求祢幫我——
不見得吧。
保羅閉上眼,專心聆聽夾子在鎖孔裡的轉動聲,播音員的聲音也慢慢變小。好!問題就出在制動栓這玩意兒上!保羅可以看到栓片像搖椅彎曲的腳一樣躺在那裡壓住鎖簧,也困住了他。
門的鎖孔是那種老式的,令保羅想到約翰.田尼爾(John Tenniel)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插畫,那鎖孔杵在破舊的鑰匙孔板中央。保羅稍稍往輪椅下滑,忍不住呻|吟了一下,然後從鎖孔望過去。他看到一道通向客廳的短廊,那應該是客廳沒錯,因為地板鋪著深紅色地毯、老式沙發裱著類似材質的布,還有一盞燈罩上垂著絲穗的燈。
「先別說得太早,」保羅罵道,然後開始賣力地慢慢來回調整輪椅,以便對準門衝過去。
約莫兩年半前的某個春日,湯姆在紐約告訴他說,這麼說吧,假設你根本不想偷車,但你免費借來的車快沒油了,你拿著油管,偏偏油箱蓋上了鎖,那你就玩了嗎?不會的,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幹啥就不會是問題了,因為大部分油箱蓋的鎖都是唬人的,只要一根髮夾就能搞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將髮夾挾在指間……挾上來……差點鬆脫……最後終於把髮夾緊握在手中。
保羅彷彿看見搖椅在髒髒的凹洞裡慢慢移開了;他可以看見簧片慢慢縮開,鎖簧不需要整個退開——不需要,謝天謝地——他不必像湯姆說的那樣將搖椅整個翻倒,只要簧片離開門框——再推一下——
「耶穌上帝啊,」他喃喃地說:「謝謝。」
「薛頓小子今天的表現實在勇氣可嘉!」保羅腦海裡的播音員興奮地喊道:「我不相信竟然有人能在安妮.維克斯體育館——或在電視觀眾面前——展現出如此可佩的勇氣——雖然他受到重擊後,幾乎無法移動輪椅,可是記者認為……是的,輪椅在動了!我們一起來看看重播鏡頭!」
他把髮夾拿在右手裡,心想,好了,你可不能發抖。記住了,你千萬不能發抖。
保羅往前推了四呎遠,才發現自己只能把輪椅滑到盡頭的角落裡,之外啥也不能做,除非他能把輪椅掉頭。
保羅會鋌而走險,純粹是因為想到膠囊,想到安妮放在屋中某處的拿威力,臥房鎖住了……保羅https://www.hetubook.com.com推測,藥應該不會放在樓下浴室,而是藏在某個地方……安妮回來時說不定會將他逮個正著……這些都無所謂,沒有任何事比止痛來得重要。萬一出包,他就隨機應變吧,否則只有死路一條,事情就是這樣。
保羅覺得就是了。
保羅挑開制動栓兩次,但髮夾滑開了。他正要移開蓋子,制動栓又彈回來了。髮夾已經開始變彎,保羅心想再試兩三回,夾子恐怕就斷了。
他哆嗦地抓緊右輪,(想想膠囊啊,想想能止痛的膠囊啊)死命用力地轉動輪椅,橡膠在木頭地板上發出老鼠叫般的吱吱聲。保羅用原本強壯、但此時卻軟顫如果凍的肌肉,使盡吃奶力氣齜牙咧嘴地推著,輪椅開始慢慢轉動了。
是的,她是說過一些話。
移動的拉扯,使得他腰下及雙腿的痛楚更徹骨,就像有一條火燙帶刺的皮帶緊緊箍住他的腿。不過輪椅確實滾動了,正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挪移。
保羅伸直身體,又是一陣劇痛。等他坐定後,除了喘氣,就再也不剩一絲力氣了。他頂著椅背,頭往後仰,將髮夾擺在扶手間的橫板上。他以為自己會嘔吐,不過還是熬過去了。
保羅滿臉汗珠,髮絲貼在額上,頭往後仰,唸咒似地大聲唸誦母親說過的話:「或許真有仙女妖精,不過老天只會幫助自助者。」
汗水從保羅額頭上冒出來,刺痛他的眼睛,他嘴裡嘗到鹹鹹的汗水與淚,身體抖個不停,痛得像面臨世界末日。保m.hetubook.com.com羅心想:痛到某個程度,再討論便嫌多餘了。世上沒有人知道,原來痛可以痛成這樣;沒有人知道,這簡直像被魔鬼附身。
「各位,我想他搆不到髮夾了——他雖然非常努力,但我看他是翻不了身啦。」
他不顧劇痛地往下探,指尖明明碰到髮夾了,卻功敗垂成地僅把髮夾推開四分之一吋。保羅往椅下滑,身子仍倒向右側,小腿的疼痛刺得他尖叫連連。他瞠目張嘴,舌頭像窗簾拉桿一樣,從牙縫間伸出,口水一滴滴自舌尖滴落在地板上。
保羅身體傾向右輪,先不管右側的劇痛——那痛感越來越強,頗像牙齒阻生時的痛法——最後他還是尖叫著放棄了。安妮說得對,反正沒人聽見他叫。
保羅用左手抓住門把,伸出右手開鎖,輕輕用力去壓髮夾,再稍用力些……再加點力……
保羅雖然無法確定,但他覺得第二次昏過去的時間比上次還久。痛感似乎稍稍減弱了——除了左膝的劇痛外。髮夾躺在扶手間的橫板上,這回保羅先活動右手的手指後,才拿起夾子。
「廉價鎖裡面的制動栓,跟搖椅沒啥兩樣,」湯姆曾這麼說,同時一邊為他示範。「想把搖椅弄倒嗎?世上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啦,對吧?只要抓住椅子,把它翻個倒栽蔥……就跟桌上拿柑一樣。對付這種鎖也一樣,把制動栓挑翻,趁它還沒彈回來之前,火速打開油箱蓋就成了。」
對啦,所以你還在等啥?小保羅——這裡會出現的妖精只有安妮.維克斯那個死肥婆而已。m.hetubook.com.com
保羅又動起來了,他緩緩將輪椅滑向門口。安妮把門鎖住了,可是保羅相信自己可以打開門鎖。已被燒成灰的東尼.布諾薩洛幹過偷車賊,保羅在寫《快車》時,曾經跟一名厲害的退休警員湯姆.提福德研究過偷車技倆,湯姆教他如何裝引信、用偷車賊常用的細薄鐵片撬開車門、破壞汽車的防盜器。
保羅感覺到髮夾開始彎曲打滑了,他孤注一擲地用力往上使勁,轉動門把,然後朝門一推。啪一聲,髮夾斷成兩半,掉下去了。保羅當場愣住,以為自己失敗,一會兒才發現門已緩緩打開,簧片像鋼指般伸出門板外了。
咱們來看看倒帶!播音員在搖旗吶喊,坐在安妮.維克斯體育館裡的成千觀眾——更別提上百萬在家中觀看的觀眾了——也歡聲雷動。
他拿著髮夾伸向前,塞入鎖孔中,一邊還聽到他腦海裡的播報員在報導他的一舉一動。
身體痛成那樣,要保持冷靜,難度是很高的。
「求求祢,上帝。」他又把夾子插|進去:「上帝,求求祢,怎麼樣?我只求讓我鬆口氣就成了,好嗎?」
左邊走廊中間有扇門微微開啟,保羅的脈搏跳動加速,那應該就是樓下的浴室了——他之前聽過安妮在裡頭放水(包括她往水桶裡加水,要保羅猛灌的那一次),她在餵他吃藥之前,不也都是從那房間出來的嗎?
汗珠不斷流下他的面頰,像出油一樣。保羅豎耳聆聽……專心去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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