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苦兒
十八

沒錯,羅夫和安妮.道根確實在上頭。離婚原因:生性殘暴。
但感覺真的很像死了,而且他突然覺得需要吃藥,因為他痛的不只是那雙腿,他全身無一不痛。保羅小心翼翼地把簿子放回原位,開始將輪椅往客房滑去。
真該請摩門教會的合唱團安排一次特別的演唱,曲目是「安妮,妳可願意前來」,保羅心想,然後又笑了一陣。
剪報是兩星期前的。
我殺她是因為她收音機開到大半夜。
急症、久病、久病,急症、久病、久病,急症。
第三頁是安妮出生的啟事,一九四三年四月一日。這樣算來,安妮剛滿四十四歲,保羅發現她是愚人節出生的。
於是羅夫和安妮來到了山區。
對安妮.維克斯這種人來說,這個問題不可能有正常的答案,你早知道了。
她在一名胖壯的女警伴陪下面無表情地步上石階。她身上穿著護士服,腳上穿著白鞋。
一九七〇年三月十九日的這一份是從賓州哈里斯堡的《通訊報》剪下來的小則新聞:醫院新職員名單公布。照片上是一名戴眼鏡的禿頭男子,一看就覺得是那種會在私底下偷吃鼻屎的人。文章中指出,除了新任公關主任(就是那個四眼禿雞),還有其他二十人加入河景醫院工作行列:其中有兩名醫師、八名護士、廚房員工、勤務人員及一名清潔工。
接下來的剪報是從新罕普夏,曼徹斯特的《工會領袖》剪下來的,日期是一九六九年三月二日。簡單的訃聞看似與安妮無關。恩尼斯.岡亞,七十九歲,死於聖約瑟夫醫院。訃聞上未寫明死因,只說是「久病後亡故」。身後留有妻子及十二個孩子,大概還有四百個孫子女吧。簡直是老鼠會嘛,代代繁衍,保羅心想,然後又是一陣狂笑。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為什麼?
果不其然,一個老頭子又死於流行的「長年疾病」了。
姍蒂.詹姆斯小姐與貝克斯田來的護理系學生安妮.維克斯,共同在校外的戴洛蒙街合租公寓。維克斯小姐夜間近十一點時聽見尖叫,接著是「可怕的重物墜地聲」。當時正在看書的維克斯小姐衝到三樓樓梯口,看到姍蒂.詹姆斯小姐躺在摟梯下的平台,「用一種非常不自然的姿勢趴倒在地上。」
南加大學生意外摔死
恐懼漸漸襲上保羅的心頭。
可惜我們知道,其實是安妮撿了一些地下室的毒藥餵貓,彼德.甘若拒吃,她就拿棍子把藥塞進牠胃裡。等貓死後,安妮把牠放到樓梯上,祈禱計謀能奏效。也許她料到室友回來時會喝得微醺,這點我倒不訝異。一隻死貓、一堆衣服。就像湯姆.提福德說的,同一招把戲。可是為什麼呢,安妮?這些剪報告訴了我一切,卻獨缺一樣:為什麼?
沒想到安妮的離婚竟然走法律途徑解決,她的婚姻果然沒維持太久——一年半的時間並不算長。
我殺她是因為她逮到我作弊。
另一頁也是《工會領袖》的訃告,一九六九年三月十九日。死亡的女士是八十四歲的海詩特.貝莉芬。照片裡的老太太看起來像從死人堆裡走出來的,恩尼斯的情形在老太太身上重演——好像「久病亡故」這玩竟兒還挺流行的。老太太跟恩尼斯一樣,死於聖約瑟夫醫院,三月二十日下午兩點至六點於福斯特殯儀館讓親友瞻仰遺容,二十一日下午四點葬於瑪莉墓園。
安妮剪貼簿裡的剪貼包含了一些珍貴資料:
自從一九七八年九月,蘿拉.羅詩堡死後,就一直沒再看到訃聞了。可是當時歸當時,現在是現在;安妮的壓力又開始堆積了,她憂鬱症復發,看著那些老人……病患……心想他們都是可憐的東西,覺得令我沮喪的是這個環境,這道鋪著瓷磚、綿延無盡的長廊、醫院裡的氣味、塑膠鞋底踩地的吱吱聲,以及人們痛苦的呻|吟。如果我能離開這裡,就不會有事了。
保羅加快翻動書頁,恐懼越來越深,心中不斷冒出兩個問題。他們為什麼未能及早發現?還有,安妮究竟如何逃過眾人耳目?
我以前好討厭那幾個小鬼。
案子又延續了三、四頁,檢察官說安妮必然逃不過其他法庭的審判。三個星期後,檢察官又改口表示自己從沒說過那句話。一九八三年二月初,檢察官辦公室發表一篇聲明,說圓石醫院的幾樁嬰兒死亡案雖還在受審,但安妮.維克斯的案件已經結案了。
保羅興奮地看著旁邊的照片。
保羅抬起頭,動也不動,但喉頭哽了一下,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熱騰翻攪。
羅夫.道根婚後又回阿拉帕霍醫院協助跛病瞎盲的患者;安妮大概又回去當她的護士,協助安撫那些重傷患者了吧。

這份剪貼下面,用工整的字跡寫著: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洛杉磯日報》。
一九八二年,安妮終於踢到鐵板了。一月十四日的《特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剪報上,是她呆滯僵冷的面容,新聞紙上標題寫著:產科病房新護士長布達。
我當然明白你在問什麼,我明白你們所有的問題,我知道你們全是衝著我來的。
不過他還是俯身去看簿子,奇異的是,這簿子精采地令人捨不得放下,就像一部噁到不行的小說,讓人非讀完不可。
保羅翻到下頁,眨眨眼。
羅夫.道根訴請與安妮.道根離婚。
洛杉磯人姍蒂.詹姆斯小姐,享年二十一歲。
我殺她,因為我不想再看她跟男友在沙發上玩親親,看他的手在她裙下東摸西探,像在找金子一樣。
安妮被羈押了,親愛的上帝,安妮被警方羈押了;她舉步蹣跚……一路搖搖晃晃……
受審過程報導中,還夾著兩份報上的讀者投書。保羅知道安妮只挑了指責最嚴厲的幾封——那些加深她的偏見,將人類視為殘渣的信——不過這些信不論從哪個標準來看,都寫得極盡惡毒,其中的共識是:若將安妮.維克斯絞死,實在太便宜她了。一名讀者叫她「女羅剎」,大多數人在審案期間都主張應該用火燙的叉子把女羅剎戳死,而且還表示志願出面做這件事。
他真的不願多想……可是三份訃聞的死者全都死於聖約瑟夫醫院。
保羅猛然抬頭,是車聲嗎?不……只是風吹而已,沒錯。他又低頭去看安妮的簿子。
「也許他看到樓梯上的死貓了。」保羅說。
我大概會在下幾頁找到妳的報導。有些人在異國他鄉處跟人有約,但我想妳是跟一堆髒衣服或樓梯上的死貓有約吧,一頭名字超可愛的死貓。
彼德.甘,保羅心想,這是個很可愛的貓名。
可憐的東西,可憐可悲的東西。
保羅不斷地喃喃自語,他用抖若秋葉的手翻動紙頁,看到一張剪報上寫著,兩位護士生收養的貓已被毒死。
安妮最大的錯誤顯然是在人們起疑之際未能及時收手。很糟糕,可惜還不夠糟。安妮只有稍受打擊,起訴的案子全都只有間接證據,有些證據還非常薄弱。檢察官在克莉絲寶寶的臉及咽喉上,找到一個跟安妮手掌大小相符的勒痕,上面有她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紫水晶戒指所留下的痕跡。檢察官還提出一份有效的育嬰室進出登記,大致與嬰孩死亡時間相吻合。可是安妮畢竟是醫院的護士長,向來就在育嬰室進進出出。辯方律師同時提出數十次安妮進入病房,寶寶們卻平安無事的例證。保羅覺得這和「五天以來沒有一顆流星擊中農夫張三的田,所以流星永遠不會擊中地球」一樣的無稽。不過他可以想見,陪審團的壓力有多沉重。
安妮便是其中一名護士。
如果簿子裡的每份剪貼都表示她殺了一個人,那麼到一九八一年底,安妮的得分已達三十個人了……而主管當局竟然連個屁都沒放。當然了,大部分受害者都是老人,其他是重傷患者,可是……難道……
我殺她,因為我發現她作弊。
我為他們難過嗎?當然了,一想到咱們住的這個世界,我就難過。
老先生一定是被安妮殺死的,要不然他的訃聞怎會貼在這裡?這是安妮的死亡之書啊,不是嗎?
另一名嬰孩死於四月,五月有兩個。
失蹤人士,就這樣而已,他們只跟警方報失蹤人口而已。我沒死,我真的沒死。
一九八一,五月十日——久病亡故。一九八一,五月十四——久病亡故。五月二十三,久病亡故。六月九日——急症。六月十五——急症。六月十六——久病。
「急症之後的離婚。」保羅低聲說,他再次抬頭,以為自己聽到車子駛近的聲音。是風聲,只是風聲而已……不過他最好還是回房間比較安全。他的腿越來越痛了,而且他真的已經快嚇壞了。
保羅撥算了一下安妮剪貼簿剩下的厚度,覺得道根最好去算一算他跟安妮求婚當天的時辰——八成犯沖相剋兼大凶。
接著是六月一日的丹佛《郵報》頭版:
那些小混蛋。
消防隊隊長麥可.歐恩表示,大火起於公寓大樓地下室,談到有無縱火可能時,隊長表示:「極可能是酒鬼跑到地下室,幾杯黃湯下肚後,抽菸不小心引起火燒的。肇事者也許在起火後逃掉了,沒有留下來滅火,結果造成五人喪命。我希望我們能逮到那個混蛋。」至於線索方面,歐恩表示:「警方找到幾條線索,並已火速進行查證。」
貝克斯田在地居民卡爾.維克斯,昨晚剛住進漢納戴綜合醫院,不久便宣告死亡。死因顯然是死者去接電話時,不慎絆到衣物摔倒所致。主治醫生法蘭克.坎寧表示,維克斯死於頭骨碎裂及頸骨折斷,享年四十四歲。
接下來原有的模式驟然丕變。
除了這類信件外,安妮一反平時的工整,用歪斜的字跡寫道:尖石會刺斷我骨,文字卻永不傷我身。
維克斯身後尚留有妻子凱絲達,十八歲的兒子保羅,以及十四歲的女兒安妮。和*圖*書


「也許因為她自以為是。」保羅喃喃說著,頭一仰,發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長笑。原來這就是「記憶的迴廊」啊?噢,安妮這條詭譎多變的道路兩側,果然長滿了各式奇異惡毒的花朵!
這一頁底下寫著幾個字——一九八〇年八月二十三日,幹你娘!
南加大護理系學生姍蒂.詹姆斯昨晚抵達北洛城的慈恩醫院後,離奇死亡。
保羅猜錯了,下一份剪報是納德蘭報紙的「新職員公告」。納德蘭是位於圓石市西邊的一座小鎮,離這兒應該不遠。在列滿姓名的剪貼裡,保羅一時找不到安妮的名字,後來他發現自己找錯了。安妮的名字的確在裡頭,只是順應男尊女卑的習俗,變成「羅夫.道根先生及夫人」罷了。
頭兩名嬰兒的死亡並未引起懷疑——因為剪報提到他們天生嚴重畸形。可是不管嬰兒畸形或正常,寶寶跟死於腎衰竭的老人、頭撞到剩一半或內臟撞出大洞的車禍患者畢竟不同。後來安妮開始連健康的嬰兒也不放過了,保羅猜,精神狀態不斷惡化的安妮,把他們全看成可憐又可悲的東西了。

不知何故,安妮的丈夫從未幫任何一方出席作證。
為了自衛。過去幾星期來,保羅有一部分想像力已成為安妮本人了,現在就是這個安妮在用她乾啞堅毅的聲音告訴保羅說,她是為了自衛。雖然這理由太過荒謬,卻又合情合理。
樓下克姆茲太太家那四個小混蛋。
那是從《新聞週刊》「轉變」專欄上剪下來的一則消息,夾在某電視女演員的離婚消息和中西部某鋼鐵大亨死訊之間:
我不要再看了,天哪,我不想再看了,我已經明白了。我要把書放回原位,然後回自己房間,我想我大概不會再想寫東西了,我只想多吞一顆藥,蒙頭大睡,以免做惡夢。千萬別叫我在安妮的記憶迴廊裡往下走了,求求祢,求求祢啊。
接下來一頁:維克斯獲釋,絕口不談偵訊過程。
「我真為克姆茲太太感到痛心。」凱絲達.維克斯告訴報社記者說,「不過我也感謝上帝饒過我先生和兩個孩子。」
接下來十二月十六日的標題是:「女羅剎獲判無罪」。新聞中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陪審員提到:「我實在懷疑她是無辜的,真的,可是我也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無罪。我希望她將來能因其他原因再次受審,也許到時檢察官能掌握到更有力的證據吧。」
厚厚的紙張有幾處被憤怒的安妮用筆戳破好幾個洞。
下一頁是婚禮公告,而非喪禮。照片上的安妮穿著滾蕾絲邊的白禮服,而不再是制服了。安妮身邊一名叫羅夫.道根的男人牽著她的手。道根是物理治療師。剪報上寫著道根——維克斯聯姻,《洛磯山新聞》,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道根有一個相當突出的特點:看起來很像安妮的父親。保羅覺得道根若剃掉鬍子——也許安妮蜜月一過,就會逼他刮掉——就幾可亂真了。
保羅知道原因,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安妮知道。這些人又老又病,除了辛謬克斯太太之外,所有人都又老又病,而且辛謬克斯入院時,一定已經成為植物人了。安妮殺掉辛謬克斯太太和那個摔到井裡的孩子,因為——
記者 麥可.李斯
又是《貝克斯田日報》的剪報,日期是一九五七年七月十九日,照片上的卡爾.維克斯看來年紀略老,很顯然的一點是:他不會再更老了,因為剪報是他的死亡報導。

我殺她,因為她幫貓咪取了個笨名字。
接下來一頁,我大概會看到一份賓州哈里斯堡,河景醫院公布的某老先生或老太太的死亡公告吧。
一月二十九日起,育嬰房開始陸續有人死亡。
沒錯,應該就是這樣。對安妮來說,世上所有人只分成三大類:混蛋、可憐可悲的東西……以及安妮。
直到她搬到丹佛。
剩下的報導則是安妮的就職經歷,這婆娘顯然經常搬家,不過倒看不出安妮待過的醫院(不單是圓石市的醫院而已)在她任職期間有過什麼抱怨。
她竟然沒事,不知怎地,安妮竟然逍遙法外。她應該「見好就收」,搬到其他地方去——如愛達荷、猶他州或加州去,但她竟然又回去工作了。這回貼在簿子上的,不是從遙遠的西部報上剪來的「新進職員」表,而是一九八二年七月二日的《洛磯山新聞》首頁:
可是保羅又猜錯了,接下來不是訃聞,而是一頁房屋仲介的影印資料。廣告左上角是一棟房子的照片,保羅只能從加蓋的畜欄認出房子——畢竟他從來沒從外頭看過安妮的房子。
他翻過頁,看著最後一份剪報——至少到目前為止是最後一份——整個人突然空掉了,彷彿在咬牙看過前面一長串不忍卒睹的死者名單https://m.hetubook.com.com後,這下子終於面對自己的訃聞了。那還不算訃聞,但是……
當然是問真的。兩次意外間隔了五年,又發生在兩地,分別刊登在不同的報紙上,且當地人口眾多,人們摔下樓梯跌斷脖子是常有的事。

可是他的手似乎有自主意志,繼續不斷地翻動紙頁,且越翻越快。
接下來的一份剪貼是從《貝克斯田日報》上剪下來的,照片上一名消防隊員站在梯子前,背景是衝天的烈焰,燃火的大樓窗子裡吐出長長的火舌。
公寓失火,五人喪命
然後是一名三歲的小孩掉到井裡,頭部受重傷昏迷不醒,被送到河景醫院。
到了一九八二年三月中,圓石醫院的育嬰室已發生五起死亡事件了。警方展開全面調查,三月二十四日的《特寫》寫道,嫌犯可能是「壞掉的奶粉」,而且還說是根據「可靠的醫院消息來源」。保羅懷疑這個來源就是安妮.維克斯本人。
接下來一頁,是另一份「新任職員」公告,這份是從科羅拉多圓石市的《特寫》上剪下來的。照片中的十幾名新進員工站在圓石醫院草坪上,安妮站在第二排,黑邊帽下,是一張蒼白的圓臉。另一場戲的開場,照片下的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三月九日,安妮又回復原本的姓氏了。
圓石醫院再爆三名死嬰
若去查看一九六九年三月的護士值班登記,會不會找到安妮.維克斯的名字?朋友啊,大熊不都藏身在天殺的樹林裡嗎?
保羅興味盎然地翻著簿子,暫時忘卻疼痛。
保羅思忖,桂德保護區不知離這兒多遠?

照片下,安妮的筆跡整齊地寫著: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交付訂金,同年三月十八日文件通過。
兩天後,警方據令逮捕一名波多黎各人,九小時後又將他釋回。接著七月十九日,《丹佛郵報》和《洛磯山新聞》雙雙報導安妮被捕的消息。八月初有場簡短的聽證會,九月九日,安妮因克莉絲謀殺案受審,該名女嬰才出生一天。除了克莉絲之外,安妮還被訴七件一級謀殺罪。報導指出,嫌犯安妮的受害者,有些甚至尚未命名。
有個畫面突然跳進保羅腦海,那是他難以忘懷的夢境,令他覺得似曾相識。他看到安妮.維克斯穿著長衣、圍裙,頭上包頭巾,看起來像倫敦瘋人院裡的護士。她手上拎著籃子,伸手掏出沙子,撒向路過的眾人臉龐。那不是令人安睡的沙子,而是要人命的毒沙。沙子一碰到臉,他們的臉就開始發白,監視器上跳動的曲線也隨之拉直。
檢察官已盡力提出嚴謹的控訴了,可是最有力的證據,只有那個帶著戒痕的手印而已。保羅認為,科羅拉多州法庭明知證據薄弱,將安妮定罪的機會極為渺小,卻依然公審安妮,一定是因為安妮在初審時,說了對自己極為不利的話;她的律師沒讓這份文件列入審判記錄中。保羅可以確定一點,安妮決定親自出席初審,是非常不智的做法。她的律師無法將那份證詞擋在審訊大門外(雖然他已經盡力了),安妮當年八月在「出席丹佛法庭」的三天中雖然啥都沒承認,但保羅覺得她其實已經什麼都認了。
房東的地下室裡有老鼠,房客抱怨連連,結果大樓監督委員在一年前提出警告。後來房東大鬧市議會,還上了報紙頭版。安妮應該知道這件事。房東面對不願揹負罵名而打算重罰他的市議員,只好在地窖放一堆老鼠藥。貓吃了藥,在地下室熬了兩天,垂死前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去找主人——結果害死了其中一位。
保羅翻到下一頁。

夠諷刺,很值得一寫。保羅心想,然後縱聲大笑,一定可以上新聞。
接下來一位老先生死於姊妹病——急症。

圓石醫院產科病房護士長,三十九歲的安妮.維克斯今天接受偵詢,調查該院連月來八名嬰兒死亡之相關事宜。所有嬰兒都是在維克斯小姐值班時死亡的。
從他們的指掌間逃開了。
保羅好奇地拿起簿子打開來看。
三名死者是小孩。
無懈可擊,非常周全。
「因為他們是捕鼠器裡的老鼠。」保羅低聲說。
剪報下依然是整齊的黑字: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八日。

我有參加他們任何人的喪禮嗎?當然沒有,我覺得喪禮太嚴肅,太沮喪了。還有,我不相信嬰兒有靈魂。
紙頁自保羅的指尖翻過,他可以聞到淡淡的紙膠臭味。
安妮仔細地用她的方式記下整個過程,保羅一路往下看。簿子若是被緝捕妳的人發現,安妮啊,妳就吃定牢飯——或被送到瘋人院了——而且至死方休。
兩人在三月合買了房子,他們若是覺得婚姻會失敗,就不可能那樣做了。中間出了什麼事?保羅不知道。他可以編個故事,不過也只是編出來的而已。保羅又去看剪報,從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安琪拉.福特訴請www.hetubook.com•com與約翰.福特離婚。克莉絲汀.佛雷訴請與史坦利.佛雷離婚。丹娜.麥克羅連訴請與李.麥克羅連離婚,還有……
美國人就是愛離婚,對吧?大家都不願多談,但事實就是那樣。男人在月光下向女人求婚,最後女人到法庭申請離婚。雖然未必都對,但經常是那樣沒錯。那麼上面那串名字代表什麼意義?安琪拉說:「你給我滾,傑克!」克莉絲汀說:「你走你的路吧,史坦利!」丹娜說:「鑰匙還我,李!」羅夫這位唯一被排在第一欄的男人到底說了什麼?也許他說:「讓我離開這鬼地方吧!」
圓石市,安妮就是在那裡大開殺戒的。
都沒人把那兩次意外串連起來嗎?先是她父親,然後是她的室友?你是問真的還假的?

安妮逐漸地往西部搬遷,從哈里斯堡到匹茲堡,到德盧斯、法戈。接著一九七八年又搬到了丹佛,每次遷移的模式都一樣:一份含有安妮名字的「歡迎入隊」聲明,(她沒剪到曼徹斯特的「歡迎入隊」,保羅猜想是因為她當時還不知道地方報紙會刊登這種消息),接著是兩三件不會啟人疑竇的死亡事件,接著就又重複原本的循環。
看來她幾乎跟撒旦有得拚,只是現在她越來越笨拙了。不過,如果安妮將因為殺害保羅.薛頓而陷入困境,至少他還能得到一點安慰。

那是一份從納德蘭報紙上剪下來的離婚公告,可是保羅得把剪報倒過來看,才能確定安妮和羅夫是其中一對,因為安妮把剪報貼反了。
保羅翻到下一頁,看到另一份《貝克斯田日報》的剪報——這是最後一份了。標題寫著——維克斯小姐自護校畢業,家鄉子弟光宗耀祖。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七日。照片上的安妮.維克斯年輕且出乎意外地漂亮,她穿著護士制服和帽子,對相機微微笑。那是張畢業照,她是榮譽畢業生,只要幹掉一位室友就成了,保羅心想,然後又發出一陣尖銳恐懼的大笑。狂風呼嘯過屋側,似乎在回應他,安妮母親的肖像在牆上微微震動。
也許只是純幻想而已,不過無所謂啦,說不定安妮真的很愛她老公哩。也許兩人結婚一年後,安妮還不覺得羅夫有何天殺的缺點。情況真的有點改變了,自從……
警局發言人表示目前尚未起訴
這本書,親愛的上帝,這本書好厚啊。
保羅往回翻。
案子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三日由陪審團審判,《洛杉磯新聞》登了一幅可怕的照片——安妮冷靜地坐在席上,手上拿著一本《苦兒的追尋》在讀。照片下的圖說寫著:「苦旦苦兒?女羅剎所不為也!」安妮一邊等待宣判,一邊安然自若地看著書。
又是兩份《工會領袖》的死亡宣告,一在一九六九年九月末,一在十月初。
貝克斯田會計師意外摔死
不,我從來沒哭過。
她就要大開殺戒了,保羅心想。對於羅夫,他只有一個疑問:羅夫會在殺戮過程的開始、中間還是結尾時出現?
保羅翻到下一頁時,還以為安妮因懷念或失誤,將父親的死亡報導貼了兩份(他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然而這次事件雖然不同,卻有明顯的相似處:二者均非真正出於意外。
詳細原因不重要,對吧?我殺她,因為她是個天殺的混蛋,這個理由就夠了。
接下來一頁是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塞溫德《公報》上剪來的——遊客在桂德野生動物保護區東側發現一名年輕男子的殘屍。次週的報上刊登著,死者身分是二十三歲、來自紐約冷流港的安德魯.包莫若。包莫若於前一年的九月離開紐約,搭便車前往洛城旅行。他最後一次跟父母聯絡是在十月十五日,從朱里斯堡打對方付費的電話。包莫若的屍體在乾涸的河床上被人發現,警方推斷,死者應該是在九號高速路附近遇害,然後在春季融雪時,被河水沖至野生動物保護區。驗屍官的報告提到,傷口是斧頭砍出來的。
「天啊。」
外頭風狂雨急,吹颳著房舍。
她殺害克姆茲家的孩子,也許因為他們太壞……還有她的室友……甚至包括她父親在內。可是其他這些人呢?
她只是個孩子!當時甚至不在大樓裡!
噢,不會吧,天哪,不會吧。
死嬰案調查產科護士長
退休住的嗎?應該不是。避暑用的?也不對,他們負擔不起這種奢侈品,所以呢……?


接下來幾頁又貼了另外三份《工會領袖》的訃告,兩位老人死於同一套戲碼——長年疾病。第三位是一名四十六歲,名叫寶樂蒂.辛謬克斯的婦人。寶樂蒂死於一般急症,雖然訃告和圖書上的照片看起來較模糊,還是看得出之前那位老太婆跟寶樂蒂一比,嬌小得有如拇指姑娘。寶樂蒂一定沒病多久——例如被雷劈到頭頂開花,送到聖約瑟夫醫院,然後……然後怎麼樣?到底怎麼樣?
外頭的風颳得更兇了,冰冷的雨水奮力擊打在屋上,保羅聽得瑟縮不已,他嗚嗚咽咽,恐懼已極,並拚命按捺自己,不讓淚水噴出來。
維克斯表示,由於急著找人幫忙,自己也差點摔倒。「我們有一隻叫彼德.甘的貓,」她說:「我們好幾天沒見到貓咪,以為牠已經被當成流浪動物抓走了,因為我們一直忘了給牠掛貓牌。彼德.甘倒斃在樓梯上,姍蒂踩到彼德。我用自己的毛衣蓋住她,然後打電話給醫院。我知道她死了,可是我不知道該打電話給誰。」
後悔?那應該是哲學的問題,不是嗎?
第二頁是出生啟事:保羅.艾米里.維克斯,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二日,生於貝克斯田醫院。父親,卡爾.維克斯;母親,凱絲達.維克斯。看到安妮哥哥的名字時,保羅嚇了一跳。他一定是那位帶她去看章回電影的哥哥,原來她老哥也叫保羅。

保羅經過門廊時,目光再度被茶几底下的剪貼簿吸引住。記憶的迴廊,那簿子大如莎翁的劇本手稿,且厚若聖經。

警局發言人泰曼拉.金瑟芬被問及否是要逮捕維克斯小姐時表示,目前警方無此動作。至於維克斯是否自行提供此案消息,金瑟芬答道:「情形不是那樣的,事態比那還嚴重些。」維克斯是否被控犯罪,回答是:「沒有,還沒有。」
我沒有什麼好慚愧的,我從來不覺得可恥。我做了就算,從來不會去回想。
簿子首頁有一張剪報,標題是「維克斯與貝利蒙聯姻」。報上照片裡的男子面色蒼白,臉形窄小,女人則黑髮厚唇。保羅看看報上照片,再瞄著壁爐架上的肖像,錯不了,剪貼裡的女子就是安妮的母親,凱絲達.貝利蒙(保羅覺得這名字倒很適合用在苦兒的小說裡)。剪貼下用黑色墨水工整地寫著: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日,《貝克斯田日報》。
失蹤人士:保羅.薛頓,四十二歲,小說家,代表作品是以胸大無腦、美豔無比的苦兒為主角的羅曼史小說系列;薛頓的經紀人布萊斯.貝爾表示:「我想他應該沒事,不過我希望他能跟我們聯絡,好讓我放心。還有,他的前妻希望他能跟她聯絡,以解決銀行戶頭的事。」薛頓最後一次現身是七週前,在科羅拉多的圓石市,他去那邊完成新小說。
「但是也差不多了。」他啞聲說。
一開始狀況似乎一樣,有一份從丹佛大眾醫院內部報紙剪下來的「歡迎」公告,裡面提到安妮的名字。安妮工整的字跡寫出報紙名稱:《輪床》。「好精采的醫院報紙名稱,」保羅對空空如也的房間說,「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想到叫它糞便採樣啊什麼的。」他又不自覺地發出恐怖的笑聲。翻過頁,看到第一份從《洛磯山新聞》上剪下來的訃告。蘿拉.羅詩堡,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一日,久病亡故,死於大眾醫院。
她那時十一歲,夠大也夠聰明了,也許她在廉價的酒瓶四周灑了煤油,然後點根蠟燭,將蠟燭擺在煤油中央。也許她沒想到真的會著火,也許她以為煤油會在蠟燭燒到底前蒸發掉,也許她以為他們會活著逃出來……她只想將他們嚇走而已。可是她真的做了,保羅,她真的操他媽的下手了,你很清楚的。
夢魘持續上演:
往下還有更多亂七八糟擠在一起的紙頁,看來安妮的歷史已經快翻到尾聲了。謝天謝地。
保羅木然地翻著紙頁,任憑屋外風狂雨驟。安妮的作案模式很明顯,她先找到工作,殺害一些人,然後再換地方工作。
第五名受害者是五十八歲的艾文.塔曼,他一個人住在大樓頂樓。失火時,三層樓公寓裡沒有人,卡爾.維克斯一家最初被列入失蹤名單,後來發現他們因廚房漏水,週二夜便離開大樓了。
大家都知道是她幹的,可是沒有人能證明,所以安妮便從他們的指間逃走了。
而且安妮非常非常狡猾。
瓦奇山大道的貝克斯田公寓週三凌晨遭祝融之災,造成五人死亡,其中四人為同一家人,三名是小孩——八歲的保羅.克姆茲,六歲的佛迪克.克姆茲,以及三歲的艾利森.克姆茲。第四位是孩子們四十歲的父親,阿迪恩。克姆茲先生救出唯一存活的孩子,十八個月大的羅林。據克姆茲太太表示,她先生把么兒塞到她懷中,然後告訴她說:「我一會兒就帶其他孩子出來,為我們禱告吧。」「之後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她說。
是啊,他很清楚。誰會去懷疑一個小女孩?
如果當初她堅持為自己作證,保羅想,她的律師大概會一槍斃掉她,好讓她住嘴。
「我的媽呀,她到底殺了多少人?」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