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保羅
四十六

車門開了又關。
保羅在確定安妮的生死之前,無法放火燒屋,像點燃烽火一樣指引別人趕來救援。不是因為擔心安妮,即使她還活著,他還是可以毫不猶豫地將她活活燒死。
保羅醒來時天已黑了,一開始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的臥房怎麼會變得這麼小?接著他全想起來了,也開始認定一件奇怪的事:安妮沒死,到現在都沒死。安妮就站在這扇門外,拿著斧頭,等著他爬出去,把他的頭砍掉。他的頭會像保齡球一樣,在她的狂笑聲中滾過走廊。
令他裹足不前的不是安妮,而是那份手稿。那份真正的手稿。他燒掉的只是放了封面頁的假稿子而已——那是由空白的紙頁夾著廢棄的紙湊成的。真正的《苦兒還魂記》一直安藏在床底下,現在也依然在那兒。
好的。
香檳酒瓶不和-圖-書在他的計畫內,但香檳跟那個打不死的女人和他現在痛苦的猶豫比起來,簡直無足輕重。
他又伸手去抓門把……結果又縮回來了。他沒辦法照原本的計畫去做,他計畫中,把紙點燃、安妮將紙拿起來、用打字機砸她的這幾個部分實現了。但是他原想用那台該死的打字機敲安妮的腦袋,而不是去擊她的背。接著保羅打算爬到門廊上,放把火把房子燒掉。若按計畫走,他得從門廊的窗子爬出去,他大概會摔得很重,不過他已經領教過安妮的鎖門方式了,他寧可摔慘,也不想被燒焦,就像施洗者約翰說的一樣。
小說裡一切都會按計畫走……但現實生活卻他奶奶的混亂——當這輩子最重要的會談正要展開時,你偏偏得去撇條,那你還有什麼話好說?生活裡連個章法都沒有。
保羅用力擠擠眼和圖書睛,再張開,是有影子啦,但不是安妮。除了剪報上的照片外,保羅從沒見過安妮穿護士服。那只是陰影,陰影和(多麼的生動逼真啊!)幻想。
在這裡等吧,心底有股聲音建議他說,就等在這兒,這裡既舒服又安全。
保羅加速爬行,他往外看,看到一個剪影往屋子走來,他一看便知那是州警的身影。
保羅抓著擺放小飾品的茶几,打翻一堆小瓷器。有些跌在地上碎了,保羅用手抓住一個,這點至少跟小說裡寫的一樣。生活裡很少發生跟小說中一模一樣的情節。
「哇靠!你看!」
那你打算怎麼辦?
保羅轉過頭,心臟咚咚亂跳,太陽穴擠壓抽痛。安妮就在後面舉著斧頭,可是只站了一秒鐘,她就散成陰影了。保羅來到門廊和*圖*書,聽見有車引擎隆隆地向他駛近。淡淡的車前燈打亮了窗口,然後又變了。他聽見輪胎滑上泥土地,知道對方看見安妮掛在車道上的鍊子了。
他慢慢爬到走廊,回頭看著客房。門緊閉著,毫無動靜。保羅開始朝門廊爬去。
保羅繼續爬。
沒錯。保羅,現在你得乖乖,按計畫行事,好嗎?
他心裡轉著一個瘋狂的念頭:女神永遠不會死。
這太離譜了,保羅告訴自己,接著他聽見——或自以為聽見——細碎的窸窣聲,像是漿過的裙子輕輕擦在牆上的聲音。
我沒亂想,我聽見了。
這是你自己編的,是你的想像……好逼真啊
房外陰影幢幢,安妮很可能躲在任何一片黑影裡;她可能化身其中,而且還拿了斧頭。
hetubook•com.com說不定她從窗口跑出去了。
保羅匯聚所有勇氣,握住門把轉動。門在黑暗中緩緩打開,沒錯,安妮就在那兒,女神站在陰影中,穿著護士服的白影——
「在這裡!」保羅.薛頓瘋狂地大喊,「這裡,在這裡,救命啊,我在這裡!」
他抓到的,剛巧是那隻坐在冰塊上的企鵝。
保羅左手撐地,右手握住企鵝,破掉的水泡裡流出膿汁。他手往後揚,像不久前把菸灰缸扔向客房窗口一樣地將企鵝擲向門廊窗口。
他發現自己拚命咬著嘴唇,便強迫自己停止。發瘋是不是就像這樣?是的,他已經瀕臨瘋狂邊緣了,誰比他更有權利發瘋?可是如果放棄理智,萬一警方明天或後天折回來,發現死在客房裡的安妮,同時也在樓下浴室找到一個滿嘴冒著白泡,以前幹過作家,叫保羅.薛頓的傢伙,那麼安妮豈不就贏了?
「混亂斃了。和-圖-書」保羅啞聲說:「有我這種人來美化現實生活,也不算壞事啦。」他咯咯笑著。
那是厚實的沙發,安妮站在沙發後。那是敞開的廚房門,安妮就在門後。地板在他身後嘎嘎地響——當然啦!因為安妮就在他後面!
保羅,她已經死啦!
他沒聽見。保羅知道,他的手伸過去抓門把,然後又遲疑地縮回來。是的,他知道自己沒聽到什麼……可是萬一他真的聽見了呢?
除非安妮還活著。如果她還活著,搞不好在床邊讀稿。
可是另一股較勇敢的聲音催促他按計畫行事——至少得盡力而為。去門廊上,打破窗子,離開這個可怕的屋子,爬到路邊,攔一輛車子。以前攔輛車也許很困難,但現在情況不同,安妮的房子已成為眾人的參觀標的了。
我的遭遇終於得見明日。冰塊上如是寫道,保羅心想:寫得好!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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