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在這段期間大量酗酒,半個字也沒寫,且惡夢連連。
結局後,就是這樣人去樓空,保羅心想,並打開門拐進公寓,所以從來沒有人去寫結局後的事,因為太他媽的悶了。安妮在我用紙塞滿她的嘴時就死掉了,我當時應該跟著一起死。那一刻,我們真的像章回電影裡的人物——沒有灰色地帶,只有黑與白,好與壞。我是傑佛瑞,她是波卡族的蜂神。這……我又不是沒聽過結局,可是結局後的景況實在太可悲了,一地的屎尿,亂七八糟的——
五月的某天下午,當他搭電梯從九樓出來時,心裡想的不再是安妮,而是胡亂夾在他腋下的厚包裹——裡頭有兩本《苦兒還魂記》的校稿。他的出版商火速編校此書,而且理所當然地打算以小說奇特的寫作背景做為全球促銷時的主題。海司汀出版社史無前例地決定第一刷便印一百萬本。「那還只是開始哩。」他的編和_圖_書輯查理.馬理爾午飯時告訴他說——保羅就是在午餐時拿到校稿的。「這本書會在全球賣翻天,老兄。我們全都應該跪下來感謝上帝,這本書裡面的故事,跟這本書背後的故事一樣精采啊。」
女神,他心想,然後便死了。
好笑的是,寫出來也會變成小說的,他差點把這話告訴查理……後來在最後一秒又把話收住。更好笑的是,查理根本不會在乎。
他住在9E公寓,離電梯最遠的一間,今天走廊看起來有兩哩長。保羅開始咬牙邁著沉重的腳步,兩手各撐著一支T形拐杖,卡啷……卡啷……卡啷……卡啷,天啊,他恨死這聲音了。
查理求他用非小說的形式寫出自己的悲慘遭遇,他說那本書甚至可以賣得比《苦兒還魂記》更好。當保羅漫不經心地問說,這類書的平裝版版權大概可以賣多少時,查理撥開額前的長髮,點了根駱駝牌,和圖書說道:「我相信咱們底價可以喊一千萬,然後公開標售時再狠狠海撈一票。」查理說這話時,眼睛連眨都不眨;保羅過了好一會兒之後,才知道查理是跟他說真的,或相信自己是在說真的。
他停下來,突然發現公寓裡太暗,而且有股氣味。他知道那股味道,混著泥土與蜜粉的死亡氣息。
保羅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而且也不在乎。他只想將它拋諸腦後,找到下一本書……可是日復一日,週復一週、月復一月,他仍找不到半點靈感,保羅已經開始懷疑自己還會不會有下一本作品了。
保羅大叫一聲,扭身想逃。安妮笨重地從沙發後跳過來,看起來像隻白青蛙。她漿過的制服沙沙作響,斧頭第一次揮來,沒劃中他——保羅原以為如此,直到他摔倒在地,聞到血味為止。他低頭看到自己幾乎被砍成一半。
可是他不可能寫那本書,他還沒有辦法寫,
www.hetubook•com.com或許永遠也沒法寫。他的工作是寫小說,他可以寫查理要的記述,但寫了就等於承認自己再也無法寫出小說了。
「安妮,妳現在可以看了!」他想大叫,可是「安妮」兩個字才說完,頭顱便已飛落,滾到牆邊。保羅最後對人世的一瞥,是他自己傾倒的身軀,以及安妮跨在他身軀上的一雙白鞋:
一開始會很紀實,然後我就會開始加油添醋……最初只是一點點……然後再加一些……然後越添越多。他不是為了美化自己(雖然我可能會),也不是為了去醜化安妮(她反正不能再壞了),而是為了創造書的嚴謹度。我不想把自己寫成小說人物,寫作也許是種意淫,但總不能變成自我吞噬吧。
為能直接把口袋裡的鑰匙拿出來,不用先把包著校稿的牛皮紙袋或手杖放下來,保羅只得將手杖靠在牆上,這時校稿從腋下滑出來,掉在地毯上,將信封www•hetubook•com.com袋弄裂了。
保羅閉上眼睛,不安地挪移彎曲發疼的腿,等著看自己到底是會生氣呢,還是會哭出來。他希望自己能發頓脾氣,他不想在走廊上哭,不過他很可能會這樣。他哭過的,他的腿二十四小時都在痛,他想吃藥,不是醫院藥房給的加強型阿斯匹靈,他要吃好的藥,要吃安妮給的那種藥。而且他一直覺得好倦怠,他需要創作來振奮自己,而不是那幾根破拐杖。創作是從未失效的良藥,可是他的靈感全跑光了,遊戲時間似乎終於結束了。
「清洗呀!」她又叫道,接著保羅的左手不見了;他拱著殘斷的手腕,朝開著的門爬去,沒想到校稿竟然還在門邊。那是中午在餐廳吃午飯時,查理放在牛皮紙袋裡,在白亮的亞麻餐桌布上推給他的校樣,當時頭頂上的喇叭正播著音樂。
安妮穿著護士服和帽子,白鬼一樣地從沙發後跳起來。她手拿斧頭,高叫道:該清洗了,保羅!
m.hetubook.com.com清洗時間到了!
腿好痛,保羅超想吃拿威力。有時他覺得回安妮身邊有拿威力可吃,也還滿不錯的。醫生不准他吃拿威力,他只好以酒精代替,等他回到公寓,他要先灌兩盎司威士忌,然後瞪著空白的電腦螢幕。真好玩,保羅.薛頓的紙鎮,價值一萬五千元的。
卡啷……卡啷……卡啷……卡啷……
自從魏柯斯和麥卡奈用臨時拼湊的擔架將保羅從安妮的房子抬走後,這九個月來,他的日子便在皇后區的群醫醫院,和曼哈頓東邊的新公寓間往返度過。他的腿被再度打斷,左腿從膝蓋以下還打著石膏。醫生告訴他,下半輩子雖然會成為跛子,但他可以走路,而且最後連走路也不會痛了。他若是不用義肢走路,而是用自己的腳走,反而會跛得更厲害。結果安妮很諷刺地反而幫了他忙。
「清洗呀!」安妮高喊著,保羅的右手也被砍掉了。
「靠!」他咕噥說,接著手杖噹地倒了,真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