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在前廳穿上大衣,軍事長官就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嘆口氣說:
「十年前我就呈報過,」安德烈.葉菲梅奇繼續低聲說,「我認為這個醫院若是保持現狀,那麼,它對這個城市來說,是一種超過負擔能力的奢侈品。它是在四〇年代建成的,不過要知道,那時候的條件跟現在不同。這個城鎮把過多的錢花在不必要的建築和多餘的職位上。我想,換一個辦法,花同樣多的錢就可以辦兩所模範醫院。」
當天傍晚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來看他。這個郵政局長沒有打招呼,徑直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兩隻手,用激動的聲調說:
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的時候,安德烈.葉菲梅奇臉紅了,說:「是的!他是個瘋子,但他是個有趣的年輕人。」
「那我們就來採取另一種辦法好了!」市參議員趕忙說。
「照例如此,」市參議員同意道,也笑起來。
安德烈.葉菲梅奇用無精打采、黯淡無光的眼睛瞧著金黃色頭髮的醫生說:「我們應當公正才對。」
又是沉默。茶端上來了。軍事長官不知什麼緣故顯得很窘,隔著桌子碰了碰安www.hetubook.com.com德烈.葉菲梅奇的手,說道:「您完全把我們忘掉了,大夫。不過您是修士:既不打牌,也不喜歡女人。您跟我們這班人來往一定覺得沒意思。」
霍包托夫和金黃色頭髮的醫生聽到回答後,就用一種自己也覺得不高明的主考人的口氣盤問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星期幾,一年共有多少天,第六病房裡是否住著一個出色的先知。
「是啊,您把錢交給地方自治局,它可就塞進腰包裡去了,」金黃色頭髮的醫生笑著說。
此後,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始發覺四周有一種神祕的氣氛。雜役、助理護士、病人等,一遇見他就用疑問的目光瞧著他,然後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往常他總是喜歡在醫院的院子裡遇見總務長的小女兒瑪霞,現在他帶著笑容走到她跟前去,想摩挲她的小腦袋,可是不知什麼緣故,她從他身邊跑掉了。郵政局長米哈依爾.阿威良內奇聽他講話時不再說「完全對」,卻帶著莫名其妙的慌張神情支吾道:「是啊,是啊,是啊……」同時若有所思而憂傷地瞧著他。不知什麼緣故,他開始勸他的朋友戒掉伏特加酒和啤酒;然而他是個感情細膩的人,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是用種種暗示,他先講起他軍隊中的一個營長,那是個極好的人,接下來講起軍團裡的神父,一個挺不錯的人,他們都常喝酒,得了病,不過後來戒了酒,病就完全好了。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同事霍包托夫來過兩三次,他也勸他戒酒,而且無緣無故地建議他服用溴化鉀。和-圖-書
丟開書本,丟開達留希卡,丟開啤酒,出外走一趟,既不知道到哪兒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全然打破已經建立了二十年之久的生活秩序,這種想法他一開頭就覺得稀奇古怪。然而他想起剛才在市政府裡的談話,以及從市政府出來,在回家的路上體驗到的沉重心情,於是認為暫時離開這個城鎮,避開那些把他看做瘋子的蠢人,也未嘗不可。
八月間,安德烈.葉菲梅奇收到市長的一封信,約他去談一件很重要的事。安德烈.和_圖_書葉菲梅奇按約定的時間來到市政府,他發現軍事長官、政府委派的縣立學校校長、市參議員和霍包托夫都在那兒,另外還有一個體態豐|滿、頭髮金黃色的先生,經過介紹,他才知道這是位醫生。這位醫生有著一個很難發音的波蘭人的姓,住在離城鎮二十哩的純種馬畜牧場上,現在湊巧路過這個城鎮。
此外他們沒有再問他什麼話。
「我的上帝啊,」他回憶剛才醫生考問他的那些問題,暗自想道,「要知道他們還是前不久才聽過精神病學的課,參加過考試,可是怎麼會這樣一竅不通呢?他們連精神病學的概念都沒有!」
「這兒有一份申請書,關係到您的工作部門,」等到大家互相打過招呼、圍著桌子坐下後,市參議員對安德烈.葉菲梅奇說。「喏,葉甫根尼.費多雷奇說,主樓裡的藥房嫌小,應當搬到小屋去。這當然沒有問題,搬去未嘗不可——然而主要的問題在於那所小屋需要修繕了。」
「到莫斯科去,到聖彼得堡去,到華沙去……以前我在華沙度過了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五年歲月。多麼驚人的城市啊!我們去吧,我和-圖-書親愛的朋友!」
大家沉默了一會兒。
「該是我們這些老頭子退休的時候了!」
安德烈.葉菲梅奇眼睛不瞧任何人,緩慢而低聲地講起城裡人把精力、心靈和智慧耗費在打牌和造謠上,不善於而且不願意把時間用在有趣的談話和讀書上,不願意享受智慧所提供的快樂,這是多麼可惜,可惜極了。只有智慧才有趣,才值得注意,其餘的一切都是低級、鄙俗的。霍包托夫注意地聽他的同事講話,忽然問了一句:
安德烈.葉菲梅奇從市政府裡走出來,心裡才明白這是一個奉命考察他的智力的委員會,他回想向他提出的各種問題,臉變得通紅,而且,不知什麼緣故,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沉痛地為醫學惋惜。
「我覺得身體完全健康,」安德烈.葉菲梅奇沉吟了一下說。「我不能走。請您容許我用別的方式向您表明我的友情吧。」
「那麼您究竟打算到哪兒去呢?」他問。
「是的,不修繕不行了,」安德烈.葉菲梅奇沉吟一下說。「比方說,如果把院角的小屋改做藥房,那麼這工程至少要用五百盧布。這是一筆沒有成果的開支。」
他生平第和*圖*書一次感到受了侮辱,生氣了。
大家講起正派人在這個城裡生活感到多麼乏味。沒有劇院,沒有音樂,最近俱樂部裡的跳舞晚會上,女人倒有二十位上下,男舞伴卻只有兩位。年輕男子不跳舞,一直聚集在餐飲部附近或者打牌。
「我已經呈報過,把醫療部門移交地方自治局辦理。」
「安德烈.葉菲梅奇,今天是幾月幾號?」
「我親愛的夥伴,我親愛的朋友,請您向我表明您相信我真誠的好意,把我看做您的朋友!」他不容安德烈.葉菲梅奇開口講話,繼續激動地說:「我因為您有教養、心靈高尚而喜愛您。您聽我說,我親愛的老友。專業的規定不容許那些醫生把真相告訴您,然而我要照軍人那樣實話實說:您的身體可是不好啊!請您原諒我,我親愛的夥伴,不過這是實情;所有您四周的人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剛才葉甫根尼.費多雷奇醫生對我說,為了有利於您的健康,您務必要休息一下,散散心。完全對!好極了!過幾天我就要去度假,出外去換換不同的空氣。請您表明您是我的朋友,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們按老章法,一塊兒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