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現實生活!」安德烈.葉菲梅奇暗想,他感到害怕。
「您不要搗亂,這不好,」尼基達告誡說。
「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我親愛的老友,」他喃喃地說,身子發抖,擦掉冷汗。「我的精神支持不住了。」
「鬼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伊凡.德米特利奇忽然叫道,跳起來。「他有什麼權利不讓人出去?他們怎麼敢把我們關在這兒?我相信法律明白地寫著,不能不經審判就剝奪一個人的自由!這是暴力!這是專橫!」
「你儘管說吧!」尼基達在門外回答說。「隨你去說吧……」
「聽見了嗎?愚蠢的畜牲。」伊凡.德米特利奇叫道,舉起拳頭敲門。「開門,要不然我就把門砸碎!殘暴的傢伙!」
尼基達砰的一聲關上房門,用背抵住門板。
「可是我只出去一會兒,在院子裡散步一會兒。」安德烈.葉菲梅奇慌張地說。
「當然,這是專橫,」安德烈.葉菲梅奇說,受到了伊凡.德米特利奇的叫聲的鼓舞。和*圖*書「我必須出去,我非出去不可。他沒有權利!我告訴你,放我出去!」
後來,為了擺脫恐懼,他走到伊凡.德米特利奇的床邊,坐了下來。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窗前望著曠野。天色已經黑了,在右邊地平線上,冷冷的、深紅色的月亮升上來了。離醫院的圍牆不遠處,最多兩百碼之外,立著一所高大的、圍著石牆的白色房子。那是監獄。
隨著黃昏來臨,除了恐懼和委屈的感覺以外,還有另一種持續的感覺時時刻刻煎熬著安德烈.葉菲梅奇。最後他才想出來那是他想喝啤酒,想吸菸。「我要走出去,離開這兒,我的朋友,」他說。「我要叫他們在這兒點個燈……這樣我受不了……我不能忍受下去……」
「你至少去把葉甫根尼.費多雷奇叫到這兒來!你就說我請他來一趟,來一會兒就行!」
「開門!」安德烈.葉菲梅奇喊道,渾身發抖。「我要你開門!」
安德烈.葉菲梅奇認定,月亮和www.hetubook.com.com監獄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勳章就是連神志健全的人也戴的,人間萬物早晚會腐爛,化為塵土;然而他忽然滿心絕望,伸出兩隻手抓住鐵格窗,用盡全力搖撼它。堅固的鐵格窗卻絲紋不動。
隨後一切都靜下來,淡淡的月光從鐵格窗裡照進來,地板上鋪著像網子一樣的陰影。這是恐怖的。安德烈.葉菲梅奇躺下來,屏住呼吸:他戰戰兢兢地等著再一次挨打。彷彿有人拿著鐮刀扎進他的肉體,在他的胸中和腸子裡攪動了幾下。他痛得咬枕頭,磨牙,忽然,在他的腦海裡,在一片混亂當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和令人無法忍受的想法:這些如今在月光下像黑影一般的人,這些年來一定天天都在經歷這樣的痛苦。這種事他二十多年來怎麼會一直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他不懂痛苦,根本沒有痛苦的概念,因此這事不能怪他;可是他的良心卻像尼基達那樣執拗、無情,這使得他從後腦殼到腳後跟都變得冰https://www.hetubook.com.com涼了。他跳起來,想用盡力氣喊叫一聲,趕快跑過去殺死尼基達,然後殺死霍包托夫、總務長、助理醫士,再殺死他自己,可是他的胸膛裡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了。他氣喘吁吁,撕開胸前的長袍和襯衣,扯碎,然後一下子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那您就談哲學嘛,」伊凡.德米特利奇譏誚地說。
「他們絕不會放我們出去,」這時伊凡.德米特利奇繼續說。「他們要讓我們在這兒受折磨至死!啊,主,難道在另一個世界裡真的沒有地獄,這些壞蛋會得到饒恕?正義在哪裡?開門,壞蛋!我透不過氣來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嚷道,用身子使勁撞門。「我要把我的腦袋撞碎!殺人犯!」
伊凡.德米特利奇大叫一聲。大概他也挨打了。
「可是就算我出去一趟,這對誰會有害處呢?」安德烈.葉菲梅奇問,聳聳肩膀。「我不明白,尼基達,我一定要出去!」他用顫抖的聲調說。「我要出m.hetubook.com.com去。」
「明天他自己會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對了,對了……有一回您說俄國沒有哲學,可是人人都談哲學,連小人物也談。然而你要知道,小人物談哲學,對誰也沒有害處啊,」安德烈.葉菲梅奇說,那聲調彷彿就要哭出來,引起別人的憐憫似的。「可是,我的朋友,您為什麼發出這種幸災樂禍的笑聲呢?如果小人物不滿意,怎麼能不談哲學呢?一個有頭腦的、受過教育、有自尊心、愛好自由、具有神的相貌的人,卻沒有別的路可走,只能到這個骯髒而又愚蠢的小城裡來做醫生,一輩子跟藥罐、水蛭、芥子膏打交道!欺騙,狹隘,庸俗!啊!我的上帝!」
「您在說蠢話了。要是不願意做醫生,那就去做大臣好了。」
「您上哪兒去?不行,不行!」他說。「是睡覺的時候了!」
月亮也罷,監獄也罷,圍牆上的釘子也罷,遠處動物燒骨場上的火焰也罷,全都十分恐怖。他身後響起了嘆息聲。安德烈.葉菲梅奇回過頭去,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見一個人胸前戴著亮閃閃的星章和勳章,微笑著,調皮地眨著眼睛,這也顯得恐怖。
安德烈.葉菲梅奇走到房門前,開了門,可是尼基達立刻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不行,不行,這不許可。您自己也知道。」
「不行,幹什麼都不行。我們軟弱啊,我親愛的朋友……以前我全不在乎,活潑而清醒地思考著,可是生活剛剛粗暴地傷害我,我的精神就支持不住……洩氣了……我們軟弱啊,我們不中用……您也是這樣的,我親愛的朋友,您聰明,高尚,從母親的奶裡吸取了美好的激|情,可是剛剛走進生活就疲乏了,害病了……軟弱,軟弱啊!」
尼基達很快地開了門,用雙手和膝蓋粗魯地推開安德烈.葉菲梅奇,然後掄起胳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好像有一股帶鹹味的大浪頭沖下來,把他拖到床前;他的嘴裡也真有鹹味,大概牙齒出血了。他彷彿要從大浪裡游出去似的,揮舞著胳膊,抓住什麼人的床架,這時候,他感到尼基達兩次打他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