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盛傳,那一年的聖誕節,也是他漫長人生中的最後一次過節,埃斯克魯茨照樣差遣白眼黑唇的坎黛拉上街尋覓下一任受害者。一場暴風雪正朝著巴塞隆納席捲而來,結了冰的簷口和屋頂彷彿鍍了一層鎳。成群的蝙蝠在大教堂的尖塔群間振翅飛起,一輪圓月,彷彿燒紅的銅盤,月光在巷弄間暈染開來。拖拉著馬車的黑色駿馬突然在主教街停了下來,結了霜的氣息仍驚魂未定。黑暗中浮現一個身影,身著拖曳的雪白婚紗,手執一束紅玫瑰。坎黛拉對她散發的清香陶醉不已,便邀她上了馬車。她想撫摸女孩的臉龐,但摸到的卻是凍結的冰,以及沾了膽汁的雙唇。她帶著女孩進入高塔,當時高塔就矗立在亞維儂街旁的古老墓地遺址。
盲眼女僕坎黛拉搭乘律師的黑色馬車穿梭在巴塞隆納街道中,四處尋覓著新的西洋棋對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乞丐或銀行家,殺人犯或詩人,一概不拘。棋賽持續到聖誕節當日清晨。當血紅色朝陽劃破黑夜,晨光遍灑在哥德區覆雪的屋宇上,此時,一如往常,對手自知已在這場棋局中吃了敗仗。落敗的對手帶著簽下的合約走在寒冷的街道中,而律師則拿出一個翡翠色的玻璃罐,並在罐上寫了落敗者名字,然後存放在保存了數十個相同玻璃罐的櫥櫃裡。
傳說已近尾聲,高塔倒塌後,不過數日工夫,沉默和遺忘已聯手將律師埃斯克魯茨從城市紀事中抹滅。詩人們以及心靈純淨的人們至今仍堅信,當人們在平安夜仰望天際時,將在午夜的天際看見陷入火海的高塔,以及律師埃斯克魯茨,淚流滿面,滿懷悔恨,正在打開他收集的第一個翡翠色罐子,裡面裝的是他自己的和圖書名字。但是,也有人堅稱,在那個悲慘的清晨,許多人進入高塔廢墟,只為了帶走一片還冒著煙的殘骸,他們還說,舊城區的陰影中仍可聽聞坎黛拉的馬車聲,總是在黑暗中,尋尋覓覓下一位候選人。
曾經,近晚的巴塞隆納街道暈染了煤氣燈的昏黃微光;到了黎明時刻,城市卻在煙囪叢林間甦醒,漫天黑煙遮蔽了腥紅色朝霞晴空。當時的巴塞隆納,像極了一座座教堂和宅邸構築的懸崖,錯落其間的街巷和隧道交織成一座迷宮,揮之不去的灰霾懸浮其上,卻有一座高塔突破霧霾,大教堂式的建築風格,哥德式尖塔,妝點著滴水嘴獸和圓花窗,最高樓層住著全城首富,律師艾維里.埃斯克魯茨。
每到夜晚,他的身影總會出現在閣樓金框大窗後方,定睛注視著他腳下的城市,宛如面容陰鬱的哨兵。埃斯克魯茨年紀輕輕https://www.hetubook.com.com
即已致富,辯護的客戶包括頂級殺手、在拉丁美洲暴富的金融家,或是新崛起的機械和織布廠工業界的企業家們。據說,巴塞隆納最有權勢的百戶豪門支付他超出行情的年費,就為了能聽聽他的建議,而且,所有政客和有意問鼎領袖大位者,莫不排隊等著登上高塔頂樓的辦公室去拜見他。據說,他從未闔眼,每晚熬夜,總是在落地窗前緊盯著巴塞隆納。特別是在三十三年前妻子去世後,他從此未再踏出高塔一步。喪妻之痛讓他心靈飽受重創,因此憎恨世間一切和所有的人,他一心只想看著這個世界慢慢毀於自身的貪婪和吝嗇。
埃斯克魯茨既無朋友,亦無親信。他在高塔頂樓的生活,唯一相伴的就是坎黛拉,一個盲眼女僕,有些人不留口德,暗指她是女巫化身,經常在舊城區街頭巷尾遊竄,拿著糖果誘惑那些後來和_圖_書未曾再出現過的貧苦孩童。這位名律師唯一為人所知的熱愛,除了這位女僕與其祕術之外,就是西洋棋了。每逢聖誕,就在平安夜那天,埃斯克魯茨律師總會邀請一位巴塞隆納市民和他在高塔閣樓對弈。他以珍饈美食宴請來客,並搭配夢幻的頂級美酒。午夜時刻一到,傳來大教堂敲起的鐘聲,這時候,埃斯克魯茨會端上兩杯苦艾酒,並和訪客開始一場西洋棋賽。如果挑戰者贏了棋局,律師承諾將送上他所有財富和資產。但若訪客挑戰失敗,他必須簽下一紙合約,根據其中條文,律師將成為他唯一的主人以及永恆的靈魂操控者。每年的平安夜皆如是。
人們還說,律師埃斯克魯茨見到女孩時,一時啞然,隨即要求坎黛拉退下。最後一個平安夜的受邀女客掀起了頭紗,帶著蒼老靈魂和淒苦眼神的律師埃斯克魯茨,以為自己看到的是已逝妻子的臉龐。hetubook.com.com女孩的臉龐閃耀著白瓷和胭脂般的光采,當埃斯克魯茨問起她的芳名時,她只是微笑以對。過了半晌,屋外傳來午夜鐘聲,棋賽正式開始。後來,人們說當時的律師已身心俱疲,打定主意放棄這場棋賽,倒是因妒生恨的坎黛拉氣不過,放火燒了高塔,火勢熾烈,將巴塞隆納黎明的天空染成了一片紫紅。聖若梅廣場上,幾個圍在篝火旁的孩子們則信誓旦旦,火舌從落地窗竄出之前,他們看到律師埃斯克魯茨走到裝飾了雪花石膏天使雕像的欄杆旁,並凌空打開了一個個翡翠色玻璃罐,釋放了罐内的蒸氣羽毛,消失後的羽毛化成了整座巴塞隆納屋宇上的淚珠。火舌逐漸進逼塔頂,此時出現律師埃斯克魯茨緊擁著浴火新娘的最後身影,他們從塔頂縱身跳下,落地粉身碎骨之前,軀體已先化成了煙灰,隨風而去。拂曉時刻,高塔倒塌,彷彿一具影子骨架堆疊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