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過身來,並在床尾坐了下來。
「喂!身分證拿出來!」那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巴塞隆納。」
「沒事的,孩子,我這條命比九命怪貓還硬哩!」
我關掉包廂裡的電燈,竟夜毫無睡意,直到地平線上染上一抹腥紅色曙光,蒙居克山的剪影在遠方逐漸浮現。三年前,我曾經發誓,絕不再重返巴塞隆納。我帶著被毒害的靈魂逃離了故鄉。周遭盡是鬼魅般的工廠叢林和硫磺似的濃霧,沒多久,這座城市把我們吞入一條瀰漫著煤炭味和詛咒氣息的隧道裡。我打開手提箱,並著手在左輪手槍彈匣裡裝滿子彈,當年,我跟著桑納布利亞在唐人街當學徒的時候,他教會我這項本事。九釐米子彈,彈頭挖空,如此才能在扣扳機時打開火熱的金屬顎,製造出拳頭大的傷口。下了火車,眼前是法國車站雄偉恢弘的鋼鐵殿堂,迎面而來是一陣溼冷的寒風。我差點兒忘了這座城市仍充斥著火藥味。我啟程前往萊耶塔納爾大道,溼冷的清晨微光中,空中飄浮著粉狀細雪織成的紗幕。街車在一片白毯中開路前行,妝點暗紫街道的閃爍路燈,吐著泛白氣息,一身灰暗、面無表情的人們在燈下徘徊著。穿越了皇宮廣場後,我進入海上聖母教堂周邊的街巷網絡。空襲造成的大部分廢墟至今仍未整修。曾遭轟炸的建築物內部——餐廳、臥室和浴室已不見人影,一旁堆著如山的瓦礫,那是煤炭黑市商人和見不得人的破碎面孔最好的棲身之處。
我在入住登記表格上簽了名,接待員朝著行李小弟使了個眼神,要他接下我的手提箱,並陪我走到入住的房間。
「這次在哪裡?」
黎明將至,我們一起離開了幽影劇場。我們倆沿著蘭巴拉大道往下走到港口碼頭邊,眼前出現晨霧中的一座桅杆墓園。桑納布利亞希望最後能再次看海,即使只是發出惡臭的黝黑海潮一次次舔著海堤的階梯。一抹琥珀色的朝陽橫亙天際,此時,桑納布利亞終於點了頭,接著,我們一同前往他在聖母城門附近一家三流紅燈戶裡租下的客房。桑納布利亞一向覺得和妓|女們在一起最安全。那間客房只是一間又溼又暗的陋室,沒有窗戶,一盞光禿禿的燈泡下,微光隱隱浮動著。一張沒鋪床單的床墊靠牆擺放著,外加幾個酒瓶和骯髒的玻璃杯,這就是房裡所有的陳設了。
我開始穿衣整裝。
我握緊拳頭在門上敲了兩次,等候片刻,再次敲門。約莫過了一分鐘之後,我聽見大門內傳來腳步聲。橡木門板打開了數公分,門縫中隱約可見一位銀髮女子面容,一雙黑色眼瞳似乎溢出了眼眶。室内流曳出柔和的金色燈光。
我點了點頭。
我掏出裝著現金的信封,然後遞回去。
我只能點頭回應。康黛拉的目光移往五斗櫃上的鈔票。
有一次,我問他總共殺了多少人。
「我來找一位桑納布利亞先生。」我說。「我想,他應該在裡面等我。」
「我欠你一條命啊!孩子……」他抛下這句話,隨後即銷聲匿跡。
「桑納布利亞先生住在酒店裡嗎?」
「永遠不要愛上沒有標價的人或東西。」桑納布利亞曾提出這樣的建議。
內政部提供的資料,一如往常,字裡行間另有訊息。桑納布利亞三個月前歸返巴塞隆納。他和整個圈子決裂早已有跡可循,當時,他放棄了幾份殺人的委託合同,並宣稱自己是無法無天的時代裡一個有原則的人。內政部犯下的第一個錯誤是企圖除掉他。第二個錯誤,更糟,除掉他的方式太粗糙。他們派去跟蹤他的第一個殺手,最後只剩下掛號信寄回來的一隻右手。對付桑納布利亞這種人。你可以殺掉他,但絕對不能侮辱他。他剛抵達巴塞隆納的那幾天,內政部暗殺網絡的爪牙一個個倒下。桑納布利亞晝伏夜出,再次以鋒利短刀重寫江湖傳奇。短短兩週內,他摧毀了巴塞隆納市的社會基本結構。三週之内,他開始在政府最重要——且最醒目——的各部門收穫傲人的勝利果實。在恐慌情緒蔓延之前,馬德里政權決定派出最強悍的手下和桑納布利亞談和*圖*書判。這位內政部高手目前已在第五區太平間的大理石碑之下安息,他喉嚨上如花綻放般的傷口,與終結曼努爾.希梅聶斯.薩加多中將性命的刀法如出一轍,這位軍政府的閃亮明星,曾是首都各部會的熱門接班人。於是,他們找上了我。那份資料將目前的狀況描述為「一場根本性的危機」。根據內政部的說法,桑納布利亞決定單獨行動,並投身巴塞隆納黑幫社會,將針對政府軍法要員採取個人報復行動。這份報告也提到,對付這場陰謀,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將其斬草除根」。
「我就喜歡盯著妳看啊!」
火車開往巴塞隆納途中,我打開了裝著現鈔和相關資料的信封,看過了幾頁打字整齊的資料後,我知道,這次的客戶不會附上照片了。沒有這個必要。桑納布利亞和我遠離巴塞隆納那一夜,我的師父雙手鮮血淌流,血跡甚至潑灑在我的胸口,他以堅定的眼神注視著我,臉上依舊面帶笑容。
他面露微笑,那張殭屍似的面容恰與仿如裹屍布的風衣融成一體。
「我這一身老骨頭不中用啦!從現在開始,我只處理一些不會太費力的案子。長江後浪推前浪,這種自知之明必須要有。」
「我反正也不趕時間啊!」
「你付的這些錢,夠你享受一整晚的服務呢!有需要的話,我可以等你的。」
「您不想問我這次的客戶是誰嗎?」
他的面容神清幾乎沒什麼變化,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
「我們已經試過了,但是有點問題。」
我的師父談起了戰爭,當時,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宛如下水道堵塞的惡臭。一九三六年夏季來臨前不久,桑納布利亞告訴我,時代即將發生巨變,不久後,我們必須遠離巴塞隆納,因為這座城市正被一根木樁直搗心臟而搖搖欲墜。
「我沒有朋友。」
「您從來沒告訴過我貴姓大名。」說話的同時,我轉身背對他。
「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拿你開刀的。」桑納布利亞說道。
「先生若有需要我們服務的地方,請儘管告訴我們,我們會盡全力讓您在巴塞隆納有最愉快的時光。」
「巴塞隆納的案子我不接。這件事情,您清楚得很。」
榮景持續了近兩年。那些心思細膩且記憶力驚人的腦袋,總能列出一長串名單,全都是沒有資格再活下去的人。那些悲慘的可憐蟲,連呼吸的氣息都會汙染新時代的潔淨靈魂。數十個恐懼的靈魂藏匿在簡陋公寓裡,他們害怕白晝的光亮,從未察覺自己已是活著的死人。桑納布利亞教我別去理會他們的哀求、眼淚和嚎叫,在他們開口質問為什麼之前,冷不防地在兩眼之間一槍把頭轟爆。死亡戲碼上場的地點多在地鐵站、陰暗街道或被斷水斷電的小旅社。教授或詩人,軍人或知識分子,這些人,我們一眼就能辨認。有些人死時毫不畏懼,神色平靜,敏銳的目光緊盯著面前的謀殺者。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也不記得他們生前究竟做了什麼,以致最後死在我手裡,但是,我始終記得他們的眼神。我很快就忘了自己殺了多少人,或許,我壓根兒就不想記得。桑納布利亞漸漸感受到年歲和傷疤對於這一行已嫌沉重,便開始讓我承接重要的大案子。
酒保替我端來一杯酒,我猜大概是白蘭地,接著他便一聲不響地走掉了。我點燃一支菸,靜靜等著燈光暗下來。當周遭陷入一片漆黑時,腥紅色的布幔縐褶也漸漸撫平。一個末日天使角色,由幾條銀線懸吊著,在藍色氤氳中拍打著黑色雙翅,悠悠降臨舞台上。
「我知道。我很高興他們找的人是你。」
「我叫賀黑。」傳話人答道。
他的笑容溢流著陰險毒液。
四〇六號房懸在蘭巴拉大道上方,五樓的高度具備了天堂般的景致,足以凌空俯瞰已消失的城市幽靈,讓我不得不憶起戰前的歲月。尾隨我的幽影就在樓下等著,此刻正蹲伏在一家報攤的遮棚下。我放下百葉窗,只留了一道珠白微光在房裡,接著,我倒臥在床上。城市的噪音穿牆而入。我拿出手提箱裡的左輪手槍,手指擺在扳機上,雙m.hetubook.com.com手交叉放在胸口,閉目養神。我陷入了可怕難纏的夢境裡。數小時或數分鐘後,溼潤的雙唇輕吻著我的眼瞼,把我從夢中驚醒。康黛拉溫熱的嬌軀在床上伸展著,她那輕如雲霧的手指正褪下我的衣服,那蜜糖似的白皙肌膚,彷彿點亮的夜燈光芒。
通常,我和戴墨鏡的傳話人每週碰面一次,每次都在麗池公園的同一張長椅上。每次都會有個信封和一個新客戶。進帳的錢持續存入奥多内街上一家銀行的帳戶裡。桑納布利亞唯一沒教我的是如何花用這筆錢,這些平滑的鈔票,散發著香氣,還上了漿,都是貨幣局剛出廠的新鈔。
「我每天晚上都來看她。」桑納布利亞低聲說道。
「在這個世界,最真實的莫過於一齣精采的歌舞雜耍表演或一個稱職的妓|女。你對他們絕對不能有失尊重,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比她們優秀。」
這名特工頻頻點頭,隨即從方才出現的角落裡火速消失了。在我身後的聖母教堂響起了鐘聲,而我繼續迎著飄雪走向費南多街,於是,在那個冬日清晨簇擁的灰衣人潮裡,我也成了其中一員。有個人,在我背後大約二十公尺處,從法國車站就開始偷偷跟蹤我,大概以為我尚未發現他的存在。我讓自己隱沒在煙灰色的無名人海中,混入其中的有殺人兇手、職業殺手或單純的業餘殺手,全都打扮成會計師或見習生的模樣,接著,我穿越了蘭巴拉大道,繼續走向東方酒店。一位身著制服、訓練有素的門房,端著一雙空茫的眼神畢恭畢敬地替我開了門。酒店仍保有其沉船前的末世氛圍。櫃檯接待人員立刻認出我來,臉上堆滿了笑。餐廳玻璃門縫間流洩著走調的鋼琴樂音。
「部長先生要我再三感謝您的大力合作。」
「您最好看一下啦!這次的數目是平常的三倍。狀況比較複雜,行程需要跑得遠一點。」
「照平常那樣就可以了。」我特別交代。
「桑納布利亞先生已經好一陣子沒來光臨我們酒店啦!」
「操縱絲線的人是誰?」我問道。
「有什麼問題嗎?」
「好久不見啊!」她低語著,同時接下我手中的左輪手槍,然後放在床頭小桌上。「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整晚都待在這裡喔!」
「二〇六人。」他答道。「但是,更繁榮的時代就快來了。」
「難道妳真的會告訴我?」
當天晚上,我搭火車返回馬德里。我的手仍在淌血;疼痛,是嵌在記憶中的點點火焰。此外,任何人都會把我當作灰衣人群中的另一名灰衣男子,在這個被掠奪的當下,我們都被無形的線操弄著,懸浮在粉飾太平的舞台上。我躲在包廂裡,手上握著左輪手槍,空茫的眼神望著車窗外,我凝視這無盡的黑夜,彷彿正在這個血腥國家的土地上劃開一道深淵。桑納布利亞的憤慨將是我的怨怒,康黛拉的肌膚則是我的光明。我的穿掌創傷將永遠無法止血。拂曉時刻,望著馬德里的無垠曠野,我只能無奈苦笑。幾分鐘之後,在這座難以捉摸的大城裡,我的腳步將消失在街道迷宮中。一如既往,我的師父已經為我指引了道路,即使他早已不在了。我知道,或許各大報章不會有任何關於我的報導,歷史書籍會以各種聲明和猜疑試圖湮滅我的姓名。無所謂了。我們這些灰衣男子可望與日俱增。不久後,我們可能會與您比鄰而坐,在咖啡館裡,或在公車上,默默讀著報紙或雜誌。歷史的漫漫長夜才剛要開始。
到了銀匠街底,我不禁駐足觀望自己從小住過的屋舍殘跡。大火燒過的牆面,以及與鄰戶相連的牆壁,幾乎已不復存在。轟炸延燒的痕跡仍清晰可見,當時,炸彈穿透地板,火舌從樓梯間和天窗直撲而下。我走近大門口,憶起了一九一三年夏夜,就在門楣下,我獻出初吻的那個女孩。她名叫梅雀,住在三樓之一,她那個雙眼失明的母親,始終看我不順眼。梅雀終生未嫁。後來有人告訴,在一次空襲轟炸中,有人看到她從陽台被炸飛出去,一|絲|不|掛的她,全身被火焰包圍,千百個火熱的玻璃碎和-圖-書片穿透了她的身軀。在我背後,僅一步之距,有些許動靜把我拉回了現實。我轉身回頭一看,發現了一個煙灰色的身影,乍看之下,簡直就是墨鏡傳話人的分身。我幾乎無法分辨兩人之間的差異。兩人的眼神和神態同樣流露著腐肉氣息。
「我認得路,謝謝!」
接待員抛出的犀利目光讓行李小弟立刻閃開了。
「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我沒見過他。真的!」
我以沾了血的床單覆蓋了康黛拉的遺體。
「我恐怕會耽擱一段時間,康黛拉。」
僅有這麼一次,傳話人摘下了墨鏡。他的雙眼和靈魂一樣灰暗,死氣沉沉,空茫無神。
「世上總是有人無法適應新時局。」
「但是你也應該要留點時間給你的康黛拉呀!」
「實在很抱歉啊!長官,我不知道……」
戴著墨鏡的傳話人隨即起身,微微鞠躬致意之後,邁步走向雨中。三年來,我們一直在這座公園的同一個角落碰面,總是在清晨時刻,從未聊過工作之外的內容。我看著他戴上黑色皮手套。他的雙手像蜘蛛似的肆意伸張。他意識到我專注的眼神,隨即停下腳步。
我們緊盯著木偶舞蹈數秒鐘,並為它特殊舞步的奇詭美感而陶醉。
他說,殺戮有其必要,但殺人則是一門藝術。他偏愛的工具是左輪手槍,以及鬥牛士上場時用來快速俐落割下牛耳的彎曲短刀。桑納布利亞教我,槍殺一個人只需要瞄準臉部和胸部,並盡量把距離縮短在兩公尺之内。他是個有原則的職業殺手,不對女人和老人動手。就像許多殺手一樣,他在摩洛哥的戰場上學會了殺戮。回到巴塞隆納之後,他加入「伊比利無政府主義聯盟」(FAI)槍手行列,從此開始職業生涯,但他很快就發現,買兇殺人的老闆們支付的酬勞更優厚,也不會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玷汙這份工作。他喜歡歌舞雜耍和青樓女子,甚至以父執輩的嚴謹和學術精神灌輸我這兩項愛好。
「快滾吧!」
「你在做什麼?」
「歡迎光臨幽影劇場!」她開口寒暄。
一九一七年的某天晚上,我認識了羅貝多.桑納布利亞。整座城市被八月的氤氳和憤怒摧折得氣力盡失。那天凌晨,社區裡不時傳來槍聲,就像每天夜裡一樣。我下樓到波恩大道的噴泉提水。突然傳來一陣槍響,我嚇得趕緊跑到蒙卡達街上一棟建築的門廊裡躲起來。桑納布利亞躺在一灘黑色的水窪裡,而那片黏稠液體漸漸從我腳邊漫流,一直流到兩排老舊建築之間那條窄巷入口,有些人把這條窄巷稱為「蚊子巷」。他手上握著仍在冒煙的左輪手槍。我走近他身旁時,他對我露出微笑,嘴角淌著鮮血。
「我不接巴塞隆納的案子。這一點,您清楚得很。您把這個案子交給桑納布利亞吧!」
那天晚上,以及後來的許多次駁火槍戰中,桑納布利亞一次又一次逃過劫數。那個時期,巴塞隆納報紙總是充斥著人們在街頭被槍殺的犯罪新聞。僱傭殺手工會聲勢迅速崛起。一如往常,生命依舊一文不值,但死亡從未如此廉價。成年後,引我進入這一行的人,正是桑納布利亞。
「他們不會讓事情繼續這樣下去的,羅貝多。就算不是我,他們也會找上別人。」
「他們比妓|女更踏實呢!」
當年就是桑納布利亞把十七歲的康黛拉介紹給我的,她帶來了肌膚之親的新世界,當時,她正打算在豪華旅館界和省議會各個辦公室搶灘。
我扶著他站起來,接著,我攙扶著他那副頗具份量的身驅,陪他走到老浴場街上一座門廊前,接待我們的是個陰陽怪氣、皮膚浮著鱗片的老婦。桑納布利亞腹部中了兩槍,因為失血過多而面色蠟白,然而,即使那個一身麝香味的庸醫正以白醋和酒精清洗傷口時,他也不吝對我面露微笑。
「是的,先生。打擾您了,非常抱歉!」
「我老早就在等你了。」我的師父在陰暗中低語。即使上了年紀,這個老殺手還是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黑溜進來,高超本事一如當年巔峰時期。他面帶微笑望著我。
「如果方便的話。」
當我出門來到蘭巴拉大道和-圖-書
時,天空依舊飄著雪。眼前一片尚未凝結的冰粉在微風中浮動著,閃爍的晶亮粉粒懸浮在氣息中。我繼續走到新街,這條街已成了一條黑暗隧道,兩旁盡是被世人遺忘的破舊舞廳,以及鬼魅般的音樂廳舞台,殊不知,不過才幾年前,這裡曾是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到天明的繁華世界。人行道上瀰漫著尿騷味和煤炭味。我轉進蘭開斯特街後,往前走到十三號門口。門前懸掛的兩盞老舊街燈,迷茫的燈光幾乎難以劃破夜幕,但已足夠讓人瞥見釘在入口處燒焦的木製布告欄上的海報。
「清潔服務業。我告訴他們,我做的是清潔工作。」
「我欠你一條命,以後一定還給你。咱們現在平安無事,但是,他們總有一天會找上我的。做這一行的,沒有人一直到最後還是客戶的座上賓。這一行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但是,輪到我的時候,大概也快了,我希望由你來處理。」
「先生要住的是四〇六號房吧?」
「替我向康黛拉道別吧!」
三年不見,並未抹卻我的雙手對康黛拉肉體的記憶。全新的時代和高級旅館的復甦,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了。她的酥胸散發著昂貴香水的味道,套上了巴黎來的絲|襪,我感受到那雙蒼白的大腿更緊實了。耐性加上專業,康黛拉總能完全配合,直到滿足了我對她的肉體渴望之後,我逕自躺臥一旁。我聽到她踱步走向浴室,並打開了水龍頭。我坐起身來,並伸手掏了手提箱裡那個裝著現金的信封。我將折好的鈔票放在五斗櫃上,金額是平常價錢的三倍。我躺在床上,看著康黛拉走向落地窗,接著打開了邊門。雪花落在玻璃窗上,斑斑雪影映在她赤|裸的身軀上。
「您呢?」他問。「您都怎麼跟他們說?」
我尾隨著這位女子走過一條狹窄通道,緊接著走下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大廳裡擺著十幾張空盪的桌子。牆上垂掛著黑色天鵝絨,座燈發出的光芒映出一片朦朧氛圍。幾位老主顧癱在大廳門檻旁的陰暗角落裡,在場除了一片被煙燻黑的鏡子築起的吧檯,剩下的就只有鉛灰色暗光籠罩下的鋼琴師專用樂池。垂墜的腥紅色布幔上繡著小丑木偶圖案。我選了大廳裡正對著舞台的其中一張桌子。桑納布利亞熱愛木偶戲。他常說,木偶總讓他想起腳踏實地的芸芸眾生。
「你這幾年混得還不錯嘛!」她說道。
「至少,你不必像你老爸那樣,一輩子到死都在當臨時工吧!」
我已警覺到幾雙掃視的眼神,以及好幾個瘦削身影的疾行步伐。我默默觀察著那位祕密警察隊的特工。我估計他大約四十開外的年紀,七十公斤左右,肩膀厚實。黑色圍巾繞頸,露出了幾公分縫隙,脖子依稀可見。只要一個箭步,加上快速俐落的一刀,我可以在一秒內切開他的氣管和喉嚨,然後看著他無聲無息地倒下,不過彈指間的功夫,他的生命就會在我腳下汙穢的雪地上終結。像他這樣的人,家有妻小,而我,另有要務在身。我送上親切的笑容,外加部長蓋了章的文件。他的傲慢神情頓時消失,顫抖的雙手捧著文件還給我。
「這些事情總有一天會結束吧?」我曾經這樣問他。
我走到電梯口時,特意停下腳步。接待員仍站在原位,臉上帶著僵硬的笑容。
「您不打算數一數嗎?」
「時局艱難啊!朋友,祖國需要我們無私的犧牲啊!」
「在公廁小便池做掉可憐的小嘍囉那種時代已經過去了。」桑納布利亞宣稱。「從現在開始,我們只為特定的大客戶工作。」
我搖頭回應。
「死亡總是能招財,這股風潮轉移到馬德里去了。」他如是宣稱。「我們也在這股潮流的浪頭上。這只是遲早的問題罷了。」
「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我並未回應她的質問。
真正的榮景始於戰爭結束時。權力的途徑扭曲變形,成了全新的殺戮網絡,如同我師父的預測,百萬死者甚至未能滿足街頭對仇恨的渴望。巴塞隆納黑幫的舊勢力為我們打開了幾扇大門。
在這座城市裡被詛咒的街道上,我漫無目標地遊蕩了數小時,然後才回到酒店裡。當我m.hetubook.com.com走過大廳時,忙著住房登記的櫃檯接待員甚至連頭都沒抬起來。我搭乘電梯直上頂樓,接著走過無人的走道,盡頭就是我的房門口。我不禁自忖倘若我說我讓桑納布利亞逃走了,此時此刻,我們這位老友正搭著快艇航向安全之地……康黛拉會相信這樣的說法嗎?或許,一如往常,謊言聽起來更像實話。我打開房門後並未開燈。康黛拉依然躺在床單上睡覺,清晨第一道曙光正映在她赤|裸的胴體上。我在床沿坐了下來,並以指腹輕撫過她的背部。她的身體冰冷如霜。直到此時我才驚覺,我誤以為的暗影,其實是床上漫開了一灘如盛開康乃馨似的鮮血。我緩緩回過頭去,發現一支左輪手槍槍口正從陰暗的房門口瞄準我的臉部。傳話人的墨鏡在他蒼白的臉上閃閃發亮。他面露微笑。
我沿著月台往前走,準備搭乘一九四九年一月九日午夜開往巴塞隆納的夜行火車,此時,寒涼的夜霧正在阿托查車站拱頂上攀爬纏綿著。部長先生盛情可期,送給我的是頭等車票,唯我獨享的單人包廂附上了天鵝絨似的細緻隱私。即使在這樣的亂世,這些專業人士仍不忘應有的禮儀。火車在黑暗中拖著一團蒸氣向前滑行,未幾,這座城市消失在一盞盞幽微燈火和荒蕪鄉野間。直到此時,我總算打開了那個信封,並抽出信封內摺疊工整的十六開紙張,紙上是以一個半空格間距打字的藍色墨水字跡。讓我頗感驚訝的是,信封裡居然找不到任何一張照片。我不禁納悶,客戶的唯一那張照片是否已經交給桑納布利亞。我讀了幾行資料就已經確定,這次委託無須附上照片。
「但是他無法信任我的沉默。」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啊!」我說道。
「我還有工作。」
桑納布利亞聳聳肩,隨即示意要我把視線轉往舞台,一具敞開的漆木石棺裡出現了機器人表演界的明星,伊莎貝爾夫人及其《午夜天使之舞》。那些真人尺寸的木偶,表情栩栩如生,做出的一舉一動皆具催眠效果。在閃亮的絲線支撐下,伊莎貝爾在舞台上扭動著舞步,並忙著捕捉鋼琴師飛舞的音符。
我猛地轉身;鋒利尖刀,彷若指間光點。刀鋒開腹,直搗胃窩。他的左輪手槍射出的第一槍穿過了我的左手掌。第二槍擊中了其中一根床柱柱頂,瞬間將它粉碎成一片冒煙的木屑。此時,桑納布利亞推崇至極的短刀已經割開了傳話人的喉嚨,他躺在地上,正逐漸被自己的鮮血窒息,而他戴著手套的雙手則拚命試圖將自己的頭部固定在軀幹上。我掏出左輪手槍,並把槍口塞進他嘴裡。
「所有資料都在信封裡。今天晚上的火車票,上面寫了您的名字,寄存在阿托查車站的行李寄放處。部長先生要我轉達他個人最誠摯的謝意。他永遠不會忘記您這份人情的。」
「您的朋友不在這裡,但是您可以進來,表演正好要開始了。」
桑納布利亞只是微笑以對。
他從未跟我提起過自己的名字,我也始終沒問過這件事。他已經在等我,一如往常,就在麗池公園裡,頂著冬雨的一排光禿禿的菩提樹下,一樣是在那張舊長椅上。墨黑的鏡片遮蔽了他的目光。他的臉上堆著微笑。我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了下來。這個傳話人遞了一個信封給我,我隨手收了起來,並未打開。
「我沒有朋友。」
我們相視無語,接著,我二話不說,上前抱住了他。他已是年邁又疲憊的老人。
「純粹是好奇。您的朋友們如果問起您從事什麼行業,您是怎麼回答的?」
「你不打算問我他在哪裡嗎?」
我關上他的房門後,隨即沿著狹窄走道往外走,走道兩側的牆壁早已斑駁發霉。數秒鐘之後,一聲槍響貫透整條走道。我聽見軀體倒臥在地的聲響,於是,我火速走下樓梯。有個老妓|女淚眼婆娑地從樓下的樓梯間門縫望著我。
「你只待那麼一會兒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