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直覺經過一番奮戰之後,還是順從了他的指示,退到房門外的走道上,這時候,電梯已經開門等候。我不由得駐足回頭張望,眼看著那位女士傾身挨著高第,雙手輕柔地捧著他的臉龐,並輕吻了他的雙唇。就在此時,陰暗中劃過一道閃電,霎時,我覺得在高第身旁的並非一位女士,而是一具死屍般的黑色幽影,並頂著一頭及地黑髮。電梯關門前,我看到的最後一幕是熱淚滿面的高第,彷彿滿臉凝結了滾燙的珍珠。回到房間後,我癱在床上,強烈的作噁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腦子裡浮現的盡是黑暗的夢境。
我因此而得知,高第接受一位大亨委託,將在曼哈頓島建造一幢摩天大樓,而高第和這位神祕大亨預定數週後在華爾道夫酒店會面時,我的任務是擔任他們的口譯。我連續三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成天像著了魔似的複習英語文法。週五那天,黎明時刻,我們搭乘火車前往加萊,接著,我們橫越英吉利海峽,然後在南安普敦搭乘皇家郵輪「盧西塔尼亞號」。才剛登上郵輪,高第隨即因思鄉情懷而躲進了艙房裡。直到隔天傍晚,他才走出房門,我發現他坐在船頭凝望著地平線上暈染了寶藍和鉛灰色彩的腥紅夕陽。「這是由蒸氣和光線構成的建築。若要學習,就應該師法自然。」對我來說,這趟旅途成了令人眼花撩亂的速成課程。每天下午,我們一起在甲板上散步,並閒聊計畫和夢想,甚至討論了生命。在沒有其他人相伴的情況下,或許也因為他已察覺到我對他有宗教式的崇拜,高第和我建立了友誼,並向我展示了他畫的摩天大樓草圖,一體成形的華格納式細針,一旦建築完成,將是人類建築史上最驚人的傑作。高第的創見讓我屏息凝神,但即使如此,我也注意到他評論這項計畫時的語氣裡沒有一絲熱誠或興奮。抵達目的地前一晚,我鼓起勇氣問了從啟程就一路折騰我的疑問:他為什麼會接受這個可能耗時數月,甚至數年的計畫?而且必須遠離故鄉,尤其要暫停他傾注畢生之力的代表作?
「我非常仰慕他!」我馬上脫口而出。
就在巴黎,那個曼哈頓之夜發生整整二十年之後,我獲知高第的死訊。我搭上了駛往巴塞隆納的首班火車,正好趕上葬禮隊伍正經過我們當初相識的聖家堂地窖。那天,我向吉瑪提出辭和*圖*書呈。黃昏時刻,我重溫當年第一次步行去聖家堂拜訪高第的路徑。這座城市處處可見施工中的建築工地,綴著星辰的滿天紅霞中映著聖家堂的輪廓。我閉上雙眼,過了半晌,似乎看見了它已如高第在想像中所見的樣子完工了。就在此時,我知道自己將傾注一生之力去接續恩師的作品,而他早就意識到,遲早要交棒給他人,這些接手的人,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傳承下去。因為,就算上帝不著急,但是高第,無論他在何處,他一直還在等著。
我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些許遷就的傲慢,畢竟,當時的人聊起高第大多是這樣的反應。那時候,有些人口中所謂的現代主義已在四處敲起喪鐘,另有一批人則認定此派別純粹是冒犯優雅品味。新崛起的藝術糾察隊提出了強調簡潔的理論,並暗示多年來塑造了城市外貌的巴洛克風格凌亂外牆,皆應接受公開的嚴厲審判。高第的公眾形象開始被強調成一個終身未婚的孤僻瘋子,一個鄙視金錢的天才(這是他最不可原諒的罪行),他唯一的熱情是建造那座幻影般的大教堂,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教堂地窖裡度過,平日打扮和乞丐無異,卻畫出了一幅幅挑戰幾何學的建築構圖,並深信他唯一的客戶是上帝。
「我想也是。」
我從教堂門檻瞥見了大師跪在祭壇前的身影。我慢慢走近,並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在我看來,他那張臉一夜之間老了二十歲,臉上帶著將伴隨他走完餘生的茫然神情。我問他那名女子是誰。高第望著我,一臉困惑。此時我才恍然大悟,看見那名白衣女子的人只有我,不過,我實在沒膽量追問高第看見的究竟是什麼,可以確定的是,他當時也是同樣的眼神。那天午後,我們啟程返國。我們望著紐約逐漸消失在地平線外,這時候,他拿出文件夾裡的建築草圖,從甲板上抛向海中。我嚇壞了,連忙問他完成「聖家堂」建造計畫的所需經費怎麼辦。「上帝不急,而我卻付不出祂要求的代價。」
這位威嚴崇高的大教授多半看出了我眼神中透露的不悅。
「密藍達,您這個樣子看起來真像個討飯的!」他毫不客氣地說道。「倒不是說一個人穿了金裝就能成佛,但是建築師不一樣,衣著不夠體面就沒得混了。您如果有財務上的困難,我或許可以幫您一把。教授們都說m.hetubook.com.com您是個前景可期的年輕人啊!我問您,您對高第這個人了解多少?」
我猛吞口水,並在心中懇求馬基雅維利保佑,祂可是快速決策的守護神啊!
「嗯……呃哩特。(A little.)」
「歡迎來到紐約!」
「有時候,上帝的作品需要藉由魔鬼之手來完成。」這時候,他向我坦承,只要他同意在曼哈頓中心建造這座巨塔,這位客戶承諾將支付聖家堂最後工程的所有費用。我還記得他是這麼說的:「上帝雖然不急,但我無法永生不死……」
「真是服了他了!」
「不過,您說不定可以成為他的助理。黎莫納家族有個成員告訴我,高第在找一個懂英文的人,至於原因,您就別問我了。他需要的是個西班牙文口譯,因為這位固執的大師拒絕以加泰隆尼亞語之外的語言交談,尤其是當他面對的是部長、公主和王子之類的。我自告奮勇幫忙找個人選。『賭由史必克英格理噓?』(Do you speak English?)密藍達……」
從小到大,我一直夢想著他那無人可及的拱頂、新哥德式鋪石路和未來派的原始主義。高第是我渴望成為建築師的原因,除了這門學問不至於讓人餓肚子之外,我最大的志向是向這位出身西班牙北部小城雷烏斯的建築師取經。他是我心目中的現代普羅米修斯,我希望能汲取他魔鬼般的數學精華,即便只有十分之一,那是他構築所有創作的支柱。
我們的客戶是一位年輕的女士,驚世的傾城之貌,幾乎讓人不敢直視。一位維多利亞時代的歷史學家或許會把她形容為天使,但我在她身上實在看不出一絲天使應有的純真。她的舉止宛若貓科動物;她的微笑,近似蛇蠍。這位女士把我們帶往陰暗的房間,屋裡https://m.hetubook.com.com的燭光散發著風暴過境般的顫動光芒。我們坐了下來。高第逐一展示他帶來的草圖,我也立即翻譯了他的解說。歷時一個鐘頭,或歷經了永恆,而後,這位女士緊盯著我,不時舔著朱唇,暗示我此時該是讓她和高第獨處的時候了。我側身睨了大師一眼。高第點頭回應,心思令人費解。
「您知道什麼是摩天大樓嗎?」
我們在暮色中抵達紐約。一片陰沉的濃霧在曼哈頓高樓間匍匐蠕行,整座大都會沉陷在風暴和硫磺參雜的紫色天空下。一輛黑色轎車已在雀兒喜碼頭等候,隨後載著我們穿越黑暗的城市峽谷前往曼哈頓島。鋪石路面之間不斷湧出一團團蒸氣,成群的電車、汽車和發出轟隆聲響的大型機械在大街上爭先恐後,瘋狂疾行在這座傳奇豪宅聚集、宛如地獄般的蜂巢之城。高第帶著陰鬱的眼神觀望眼前的一切。當我們沿著第五大道前進時,一道彷若刀劍的血紅亮光鑽出雲層,俐落地朝著城市砍了下去,這時候,我們瞥見華爾道夫大飯店就在前方,這座由複折式屋頂和塔樓組成的壯麗陵墓。二十年後,在它的灰燼之上,帝國大廈將巍然矗立。飯店總經理特地親自迎接我們,他告訴我們,那位大亨將在傍晚接待我們。我立即翻譯了這段話。高第只是一逕點頭。我們被帶往六樓的豪華客房,在那裡,暮色中的城市景致盡收眼底。
我們來到一間大理石大廳,前方連著一條長廊。電梯操作員在我們後方關上了門,電梯轎箱消失在深深的底層。這時候,我瞥見一盞燭光正沿著走道朝著我們前進。捧著蠟燭是個一身白衣的清瘦身影。一頭烏黑的長髮襯托著我記憶中最蒼白的臉龐,那張臉上,一雙湛藍眼眸緊釘在靈魂上。那雙眼睛和高第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我覺得自己是宇宙間最幸運的人,竟然能和高第閒聊,並且分享了他的晚餐:一把堅果,加上幾片佐了橄欖油的生菜。
「我也有同感。」我附和他的說法。
多年後,我凝望著大師的葬禮儀隊沿著恩寵大道前進,不由得憶起我與高第相識那一年,而我的命運也將因此永遠改變。
「胡說八道!」高第打斷我的回應。「對於那些不信上帝、只信金錢的人來說,摩天大樓就是他們的大教堂。」
那年秋天,我來到巴塞隆納,進了建築學院。我懷著以建築師身和*圖*書分征服這座城市的夢想,領取的獎學金卻勉強只夠我支付註冊費用,以及位於卡門街上一間分租房間的租金。我和我那些家世顯赫的少爺同學們截然不同,最體面的行頭就只有父親留給我的那套黑西裝,穿在我身上,寬度足足大了五個尺寸,長度卻小了兩號。一九〇八年三月,我的導師,焦莫.莫斯卡優先生,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來為了評估我的表現,二來,我猜是因為我的衣著太寒酸。
後來,某次造訪聖家堂時,我在其中一處三角楣上發現了和白衣女子一模一樣的面容。她的身體被蛇群纏繞著,看起來就像個雙翅鋒利、耀眼卻殘忍的天使。高第和我從未再聊起紐約發生的事情。那趟旅程成了我們之間永遠的祕密。這些年來,我總算成了合格建築師,經由大師推薦,我順利成了艾克特.吉瑪巴黎工作室的一員。
回程的旅途中,我無數次追問他,對方出的價錢究竟是多少?我們拜訪的客戶真實身分為何?每次發問後,他總以微笑回應我,一臉疲憊的他,只是默默搖頭。抵達巴塞隆納之後,我這份口譯的差事也跟著結束了,不過,高第允許我隨時都能去拜訪他。我回到學院的日常生活,莫斯卡優早已等不及要套我的話。「我們去曼徹斯特參觀了一家鉚釘工廠,但是三天後就決定打道回府,因為高第說英國人只會吃煮牛肉,而且對聖母有反感。」
「那就『空谷決雷勳斯』(Congratulations.)!但願上帝能保證您說的是真話。」
「所以啦!您也知道,努力要成為他的繼任者,根本就是白費工夫。」
當黎明第一道曙光映在我臉上時,我趕緊跑到高第的房間。床鋪完好整齊,房裡不見大師的身影。我下樓詢問接待處櫃檯人員,是否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一位門房告訴我,一個小時前,他看見大師走出飯店,並沿著第五大道往前走去,當時,一輛街車差點兒從他身上輾過去。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我大概知道在哪裡可以找到他。我跑了十個www•hetubook•com•com街區,來到清晨空無一人的聖派翠克大教堂。
我塞了一筆豐厚的小費給提拿行李的小弟,並打探出我們那位大客戶就住在頂樓套房,並且從未離開過飯店。當我問他那位客戶是何方神聖?長相如何?他卻答說自己從來沒見過他,然後就急急忙忙跑走了。約定的會面時刻到了,高第起身時,對我抛出了焦慮的眼神。一身紅色制服的電梯操作員在走道盡頭等我們。搭乘電梯上樓時,我發現高第臉色慘白,幾乎連裝著建築草圖的文件夾都拿不住。
「莫斯卡優大概跟您說我就像一道光,而且從來不說西班牙語。非說不可的時候,我還是會說的,雖然只是為了跟人唱反調。我真正不說的是英文,偏偏這個禮拜六我得啟程去紐約。你會說英文吧?年輕人……」
那天下午,時近黃昏,我信步往聖家堂走去,高第在那座教堂的地窖有個工作室。那幾年,切割細碎的擴展區已經擴及聖胡安大道。過了這條大道,向外延展出一片海市蜃樓,融合了農地、工廠以及零星建築,彷彿矗立在繁華巴塞隆納城市網絡上的孤獨哨兵。不久後,暮色中浮現教堂後殿的尖頂,彷彿一把把匕首刺向緋紅色天際。一名守衛提著煤氣燈在施工建築門口等我。我跟著他穿過門廊和拱門,來到通往高第工作室的樓梯口。我下樓走入地窖,一顆心怦怦跳個不停。一座聚集了各種神話角色的大雜院在黑暗中晃動著。工作室的正中央,穹頂垂掛著四具人骨,簡直就像解剖學課堂上駭人的芭蕾舞。在這陰森可怕的布景下方,我看見一個身型瘦小、頭髮花白的男子,他擁有我此生見過最湛藍的雙眸,他的眼神能夠看透人們只能在夢中所見的意境。他放下正在畫草圖的筆記本,並對我微微一笑。他有孩童般的純真笑容,同時兼具魔力和神祕。
因為缺乏切身體驗,我乾脆把課堂上教過的相關概念複習一遍,芝加哥建築學派、鋁架結構以及當時的新發明,奧的斯(Otis)電梯。
「高第已經過氣啦!」莫斯卡優繼續說道。「現在,他居然打算在米拉之家屋頂放上一座跟羅得島太陽神銅像一樣大的聖母像,在車水馬龍的恩寵大道上欸!膽子真大!不過,他到底是不是瘋子,我們私下聊聊就算了,畢竟,歷史上再也不會有另一個像他這樣的建築師了。」
「高第」!光是聽到這名字就足以讓我猛打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