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本來埋首於文件中的官員突然抬頭,開心說道,「沒問題啦!沒問題的!你不必動手了!已經沒有仇了!你知道嗎,前一陣子奧利佛以爲他的兩個叔叔被異教徒殺死,所以他就殺了兩個異教徒來爲他的兩名叔叔報仇。但是,他的兩個叔叔原來根本沒死,他們根本躲在後方喝酒,結果在桌底下醉倒了,所以別人才以爲他們死了。我們爲兩位沒事的叔叔額外報了仇,正覺得棘手呢。不過現在沒事了。爲一個叔叔報仇,就等於爲半個父親報仇。奧利佛平白爲兩個叔叔報復,正好可以抵消你爲父報仇的行動。這樣,他和你的問題不就同時解決啦?」
「啊?他沒有鼻子?」
「眞不好意思,」漢波羞道,「大概是因爲疲倦吧。我整晚都沒辦法闔上眼,現在心裡慌亂難受。如果可以打盹一分鐘就好了……可惜已經天亮。您呢?您也一直沒睡。是怎麼辦到的?」
「告訴你,你再不聽話,就上不了戰場,反而要被關進牢裡!你說話之前,多動點腦筋吧!我們對伊索哈的態度如此慎重,並不是沒有理由的。比如,假設我們的大帝正在和伊索哈談判,那你還能對伊索哈動手嗎?」
「怎麼辦到的?」
「我想我沒有把話說清楚。我要殺的對象是異教徒頭目伊索哈,而不是任何替罪羔羊!光榮的家父就是給伊索哈殺死的啊!」
他聽見有人喊他。「長官,打擾一下,請問衞兵什麼時候換班吗?他們已經把我擱在這裡三小時啦!」原來是一名哨兵。他倚在長矛上,一副肚子痛的模樣。
白甲冑的鐵手套再一次按在少年漢波的頭上。漢波一點也不覺得沉重。這隻鐵手,並沒有傳出人類的體熱,沒有親近感,不會帶來慰藉也不會帶來困擾——然而,漢波還是感覺到某種緊張的執拗之氣在他頭頂幅散。
「不,我不會。」阿吉洛夫說完,便轉身離開。
漢波走向「決鬥夙怨誹謗仲裁部」的軍帳。他不再讓鐵甲和羽飾的頭盔欺瞞他。他知道,坐在桌前辦公的鐵甲裡,只不過包藏了汚穢又多皺紋的小老頭。不過他要慶幸,至少眼前的甲冑裡還有個人。
「您從來不把甲冑脫下來嗎?」
「那一定很辛苦吧……」
阿吉洛夫淡漠答道,「我自己只按規矩行事。你最好也按規矩來,免得惹出麻煩。」
「是一位騎士告訴我的。我不知他的大名,只知他身穿雪白甲胄……」
對野營的軍隊來說,夜晚就像星空一樣井然有序:守衛、站哨、巡邏,全照規矩來。至於沒有輪值的戰士呢?在戰時,軍隊總是騷亂不止;在大白天,任何意外都可能像野馬一般唐突冒出。不過,夜裡的戰士們卻是安靜的,因爲睡魔已經征服基督教陣營的戰士與牲畜。牲畜站妥成排,偶爾搔著蹄,發出短促的嘶叫或低鳴。戰士們終於可以剝下頭盔與胸甲,痛快地打鼾,心滿意足地變回各具特色的正常人。
「不然又能如何?」
起床號響起。晨光中的軍營裡,蜂擁武裝的軍士。這群嘈雜的兵士逐漸組隊,漢波也想加入。但他覺得,這批甲冑的移動聲響聽起來就像是一群騷動的昆蟲
hetubook.com.com,嗶剝作響一如發出爆裂聲的乾豆筴。許多戰士頭戴頭盔身穿胸甲,在腰甲和臀甲以下卻露出只穿衛生褲和襪子的毛腿;他們要在上馬之後,才穿上腿甲和膝甲。在他們一身鐵甲之下,露出來的肉腿就像蟋蟀腿一樣纖細。他們的言行舉止、包在圓盔裡看不出眼睛的腦袋、彎著手臂抱著手肘手腕的姿態,在在讓人聯想起蟋蟀或螞蟻。所以這一群躁動的軍士就像一夥麻木的蟲。漢波的目光企圖在這群軍士之中尋索阿吉洛夫的白甲胄。漢波希望能夠再次見到阿吉洛夫:或許,因爲白甲胄的存在可以把其他軍士的面目襯托得更具體一點;也或許因爲漢波發現,這位不存在騎士的存在反而是最爲具體的。
「所以,在查里曼大帝的軍營裡,就算一個人並不存在,他也可以成爲頭銜無數的騎士,而且可以成爲大膽的勇士、熱誠的軍官?」
「啊,我不知道……我昨晚一想到戰事就睡不著。兩位知道,我一定要爲父報仇的,我要殺死異教徒的頭目伊索哈,我要去……啊,對了:『決鬥夙怨誹謗仲裁部』。這部門在哪裡?」
年輕的漢波從沒想過,原來表象也可以欺瞞至此!打從他走進軍營以來,他發現任何人事物的表象和實質都相差甚遠。
阿吉洛夫斜站一邊,舉高盾牌,盾牌後雙臂交叉持劍齊胸。「一旦總部擬定作戰計畫,就會在行動前的一小時告知軍官與兵士。」他說。
兩位武士伸手摘下羽飾頭盔,擱在桌上。他們脫下頭盔之後,露出兩顆枯黃的禿頭。他們臉上鼓著鬆軟的腮幫子,蓄了雜亂的鬍髭,一副夥計的神色,是文書官吧。「胡西雍……胡西雍……」他們咕噥著,拇指沾了口水,在紙卷中翻索。「可是你昨天就來登記報到過了!有什麼問題嗎?你爲什麼沒有待在你的單位?」
「噢,眞抱歉!」少年嘆道,很失望的樣子。「我並不希望惹麻煩。武士啊,我眞的很希望能夠陪您練一回劍,我會覺得很榮幸!您知道嗎,我最擅長鬥劍了,可是在清晨時分我的肌肉偶爾會覺得鬆弛、痠冷,無法盡情使喚。您也會遇上同樣的毛病嗎?」
少年本來以爲當他說出父親胡西雍侯爵的名號時,對方會驚慌顯露敬畏的神色,未料沒有。不但如此,對方一番陰陽怪氣的言辭更讓他膽怯。少年試圖思索武士說出來的話;他不認同對方的用意,想要維持他尚存的一腔熱血。「但武士啊,我才不在乎仲裁部,請勿這麼想。我捫心自問,在眞實的戰役中,我現在感知的勇氣會有何轉折?我現在情緒高昂,足以砍死上百名異教徒呢!我對兵器也很拿手,因爲我受過良好的訓練,您知道嗎……我是說,在一片混亂的戰場上,在我的仇敵之前……假使我並沒有找到那隻異教徒老狗,假使他逃掉了,我該怎麼辦?我想請問,如果您是我,您會怎麼做?武士大人,教教我吧!當私人事務攪進戰爭漩渦裡,當這檔事和自己相關而且只與自己相關的時候……」
「爲什麽他不能爲他自己搔癢?」
阿吉洛夫卻和-圖-書連頭也不回。他答道,「你誤會了。我並非負責守衛事務的軍官。」說著便踱開了。
這時,漢波看見阿吉洛夫以迅速明快的動作將松果排成三角形,然後再以三角形的每一邊爲基礎排出方形,並頑強地比較三角形邊上的松果和方形邊上的松果哪一邊比較多。漢波了悟這一切遊戲之後都有儀式、慣例、定律在推動,而其後的動機是……是什麼呢?漢波隱約覺得渾身不適,因爲他知道自己究竟是這些遊戲規則的局外人。不過啊,他爲父報仇的熱望、他投入決鬥的激|情、他加入查里曼大帝麾下的決心——難道不也都是讓他自己免於墮入虛空的一種儀式嗎,他的各種企圖不正像阿吉洛夫爵士的松果排列遊戲?這些問題意外迸現在漢波心中,漢波覺得紊亂而氣悶,於是便撲倒在地,痛哭失聲。
他走到軍營的盡頭,一個荒涼的地點。夜色大致寧靜,只見空氣中的些許擾動:沉寂的翅膀,投下無形無狀的小巧黑影,軟綿綿飛著,漫無目標——原來是蝙蝠。甚至連蝙蝠這種半鼠半鳥的可怖肉身,也是可以觸及的、可以確認的。蝙蝠在空中振翅,血口大張,吞嚥蚊蟲;阿吉洛夫的甲冑縫隙卻遭夜風侵入、遭蚊群鑽過、遭月光射穿。一直在他體内醞釀的暧昧怒火終於爆發了。他抽出佩劍,握住劍柄,往空中狂亂砍殺,劈向任何一隻低飛的蝙蝠。但蝙蝠仍舊安然無恙——他們繼續無始無終的夜間飛行,幾乎沒有受到氣流擾動的影響。阿吉洛夫朝蝙蝠砍了一道又一道,但他也不在乎是否能夠擊中蝙蝠了。他的劍法開始符合正軌,並且讓自己的每一招式都能遵守鬥劍規則。這時,阿吉洛夫改而開始練劍,彷彿是在爲下一場戰役熱身似的,各種劍法都加以操練。
「噢,武士啊!」少年嘆道,「我本來不想打擾您的!您正在爲下一場戰役操練嗎?明天早上就有一場戰役,對不對?我可以跟您一齊練習嗎?」少年頓了一下又說,「我昨天才來軍營報到…………我要面對的戰役,就是我這輩子的第一次了……一切都和我本來想的不一樣……」
就連這種微末的軍務疏失,都可以讓阿吉洛夫氣得跳腳,逼使他檢視大小事務,直到找出其他差錯疏漏爲止。對於不完美、不妥當的事物,他都有強烈的反應。不過,阿吉洛夫並沒有權利在午夜時分發威;如果他在不合宜的時刻濫使權限,就會被人批評不守規矩。阿吉洛夫只好克制自己的完美主義奇癖,把自己的關心範圍限制在翌日才會落在他身上的事物,比如命人整理兵器,或是差人晾乾稻草。但黑夜裡他的白色身影卻一直被人誤認,先是有人以爲他是負責守衛的指揮官,後來又有人以爲他是值星官,還有人以爲他是前天夜裡闖到酒窖找酒罈的巡邏官。每次被人誤認,阿吉洛夫都會感到一陣猶疑;他不知自己到底是該擺出讓人敬畏的權威模樣,還是該讓人知道他在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他只好悄悄抽身走開,假裝自己根本不在場。他遲疑,停步,想了想,沒有顯出威嚴也沒有表示心m.hetubook.com.com虛。他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他好想和旁人接觸,那怕是互喊口令也好,彼此咒罵也好,就算小酒館裡同儕之間那樣咬牙切齒罵髒話也可以。但阿吉洛夫如果遇見什麼人,他也不會多說什麼,頂多喃喃吐出幾句口齒不清的招呼語,然後就走開了。他一直希望別人會和他多說一句話,於是他便轉身輕問一聲,「嗯?」,然後他才發現根本沒有人在對他說話。他只好逃離似地跑開了。
「事情很容易解決,孩子。」阿吉洛夫說。他的語氣中有某種暖意;具備這種暖意的人,向來深知規矩和法令,喜歡在別人面前炫示自己的能力,而且偏好調弄別人的無知。「你必須在作戰之前向『決鬥夙怨誹謗仲裁部』提出申訴,詳細述明你的動機爲何,然後仲裁部就會研究出最佳的解決之道,讓你的需求得以滿足。」
「抱歉,長官!小的看見您走過來,所以才會以爲……」
「是啊,是啊,我們了解。可是,你聽我的吧,要殺死一名頭目並不容易!……不然,你如果嫌三名上校不夠,要不要改換四名上尉吧?你知道嗎,四名上尉可以折抵一名揮官哩,而令尊也只不過統帥一個旅而已啊!」
又是一陣呢喃。「對我來說並沒有問題。穿脫鐵甲對我而言並沒有意義。」
少年看見衆武士都已經裹進發亮的甲胄以及插有羽飾的圓盔,面罩蓋住他們的臉。少年盯著衆武士,想要模仿他們的風範:衆武士高傲地擺動臀甲、胸甲、頭盔和肩甲,全身鐵甲渾然一體!少年終於置身於勇敢的武士之中了。少年終於可以在戰場上模仿衆武士,手持兵器,和他們看齊!他跟著兩名武士走,想看看他們光榮的一天將如何開始;孰知這兩位武士並未上馬,反而坐在覆滿紙張的桌子前。顯然,這兩位是位高權重的指揮官!少年衝上前,自我介紹。「我是胡西雍的漢波,目前還在見習,家父是已故的杰赫侯爵!我加入軍隊,是爲了報殺父之仇!家父就是在塞爾維爾的堡壘下英勇戰死!」
少年看來有些惶恐失措,似乎碰了釘子。不過,他盡量不再結巴,而以方才的熱情態度繼續說道,「呃,您知道嗎,我加入軍隊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爲家父報仇……我希望作戰經驗豐富的諸位前輩可以教我如何和那隻異教徒老狗伊索哈決鬥,我要把長矛插|進伊索哈的肋骨,因爲他就是用這樣兇殘的手法殺死英勇的家父。家父就是已故的胡西雍杰赫侯爵,願上帝永遠保祐他!」
「我要找出伊索哈,把他的肚子剖開,我要他,而且只要他!」
少年也步回軍營。已是黎明之前明闇不分的曖昧時刻。在大帳前已有人早起工作。總部在起床號響起之前,早就一片擾嚷。團部和整齊的營帳前火炬仍然點著,和空中的黯淡微光形成對比。這一天果眞是出征的日子嗎?戰役是從這一天開始嗎,一如前夜謠言所述?新兵陷入某種興奮之情,不過這又和他入營前後的高亢情緒有所不同。或許該說,新兵少年焦躁地企盼自己可以重拾腳踏實地的感覺;因爲,他發現他所接觸的一切似乎都
m.hetubook•com•com發出空洞的響聲。
「因爲他自己沒癢可搔,」另一位文書官說,「他就拚命幫別人搔癢。」
「你看見了什麼?只不過是副空鐵殼而已。他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著。你明白了嗎,菜鳥?」
只剩下阿吉洛夫沒得安歇。在雪白甲冑裡的他,仍然不得絲毫放鬆。他試圖在他的營帳中躺下安睡——他的營帳在基督教陣營中,是最爲整齊舒適的一座。躺下的阿吉洛夫仍然思索著他並非像常人一樣在睡著之前胡思亂想——他的確是在進行嚴謹的思考。他以一隻手肘撐起身子,覺得自己該動手做些事——比如拭劍,雖說他的佩劍本來就光可鑑人了;又比如,爲他的甲胄各個關節上油。他浮動的心緒並沒有維持太久。他爬起身,走出營帳,拾起長矛和盾牌。他的慘白身影在營地中飄忽著。阿吉洛夫聽見,圓椎狀的衆多營帳傳出濃重的打鼾聲。阿吉洛夫困惑了:閉上眼皮、失去意識、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投身於一片虛空之中,然後醒覺,並發覺自己身上並沒有產生什麼變化,又能夠繼續自己的生命——這一連串行爲,阿吉洛夫並不能理解。眞實存在的人們具有睡眠的能力,不得入睡的阿吉洛夫便很感嫉妒;但他的妒意究竟爲何,他自己也不甚了然,因爲他根本無法想像睡眠到底是什麼。阿吉洛夫看見軍帳内伸著一隻隻腳丫,趾頭朝天翹著,而這等景觀也讓阿吉洛夫覺得不適。睡魔佔據的軍營是肉體的帝國,血脈襲自亞當的上古肉體,散逸著酒氣以及戰士們一整天留下來的汗味。大帳前頭雜亂散置成堆的空甲胄,天亮之後僕役隨從就會過來擦拭整理。阿吉洛夫走過這些肉體的地盤,態度專注、緊張而高傲;人類的肉身激起阿吉洛夫心中某種異樣的惡感——這種惡感好像是羨慕,又好似傲氣,輕蔑,以及優越感。他的諸位著名同袍,光榮的大帝麾下武士,全都躺在帳營裡;他們又算是什麼呢?他們的甲冑是階級和名銜的證據,代表了力量與功績,然而剝下之後全都淪爲空殼、掏空的鐵甲罷了。脫下甲胄的軍官們打鼾著,臉孔埋在枕頭中,張開的嘴角垂下一絲唾沫。但阿吉洛夫卻不會變得這般狼狽猥瑣:他是——他一直都是——無論日夜,他都是吉第文與柯本查茲與蘇拉的阿吉洛夫.愛謨.柏川汀暨謝林匹亞.希德里奧與費茲的騎士!他完成的任務爲基督教軍隊增光,他在查里曼大帝麾下指揮部隊。在整個軍營裡,阿吉洛夫擁有的甲胄最爲精緻、潔白。他絕不和他的甲冑分離。軍中有許多武士自稱英勇無敵,然而阿吉洛夫比這些武士還要卓越。事實上,阿吉洛夫就是整支軍隊中最傑出的武士。可是,他卻悶悶不樂地在夜裡獨自漫步。
「這小子才剛來,就什麼都知道了?我問你,你怎麼會知道『仲裁部』?」
突然,他停止練習。斜坡上的矮樹叢後方,冒出一名少年。少年盯著他瞧。少年只佩了一把劍,胸前只掛了一具輕甲。
「唔,又是他!他幹嘛挺著鼻子到處走來走去——他又沒有鼻子!」
在異教徒的陣營裡,敵兵也大同小異。同樣有哨兵來回巡www.hetubook.com.com視。守衛官凝視沙漏中的最後一顆沙粒跌落,如此才能搖醒下一位輪值的弟兄。值星官在守夜時,寫家書給老婆。基督教軍隊和異教徒的巡邏官各巡了半哩,都差不多抵達森林了,然後他們又各循相反的方向折返回去,沒有遇見敵方。他們各自回到軍營稟報一切平安,之後便上床睡了軍營上空的星月繼續沉靜運行著。睡魔最得意的地盤,莫過於軍隊了。
「且慢!沒有人說查里曼大帝的軍隊裡有誰可以隨意放肆。我們只不過說,在我們的軍團裡,恰好有一個不存在的角色。就這樣而已。他這名特例是不是可以導向通則,我們並沒有興趣知道。知道了嗎?」
漢波發現阿吉洛夫坐在一棵松樹下,正忙著將松果堆疊成規矩的形狀:一個等邊三角形。每逢破曉時分,阿吉洛夫都要進行一些增強準確感的練習:比如,數物件、將物件排列成幾何圖案,或演算數學習題。在天將亮的時刻,一切事物都得以擺脫徹夜糾纏的濃稠陰影,而且可以逐漸收回原來的色澤。但一切事物也只不過跨入一種迷離不明的中界地帶,只稍微顯露一點色彩,因爲只有些許晨光浸浴之故。在這種時刻,人最不容易確知這個世界是否眞實存在著。阿吉洛夫總是習慣讓自己去面對眞實事物的龐然體積,如此他才能投注自己的意志力加以抵抗,在這樣的過程中他才能夠維持他自己的澄明意識。然而,如果他周遭的世界突然消融,變得暧昧模糊,那麼他自己也會身陷要命的暗光裡,無法在一片虛空之中清晰思考或當機立斷。當世界明確時,他可以透過抵抗來證明自己存在;當世界昏昧時,他則會覺得暈眩噁心。有時,他必須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夠避免自己完全消跡無蹤。於是,阿吉洛夫每在黎明破曉時,便開始數數:樹木、枝葉、石頭、長矛、松果,林林總總在他眼前的事物。除了數數,他也會將物件加以排列,組合成方陣或金字塔。他只要投入這種準確度練習,就可以克服他的病徵,削去他的不滿與不安,重新獲得平時的清明安適。
漢波抬起頭,視線射入對方頭盔面罩的空隙裡,似乎想在頭盔裡的一片黑暗之中發現對方眼神的光芒。
「噢,親愛的父親啊!」漢波開始嚎叫了。
「所以你要爲令尊報仇。令尊是胡西雍侯爵,官拜將軍。我們研究看看……爲一名將軍復仇的最佳方式,就是殺死三名敵方的上校。我們就分配三名容易打發的上校給你處置吧,這樣你就成功報仇啦。」
「如果我花上一秒鐘打瞌睡,我反而會心慌意亂。」阿吉洛夫慢慢說道,「事實上我只要睡著一秒鐘,就萬劫不復,永遠不會醒過來。所以我在每一天的每一秒鐘都保持清醒。」
「絕對不會的!」阿吉洛夫的語氣又轉爲尖銳而堅決。
「有哪裡不對勁嗎?」
「什麼意思?不存在?我親眼見過他啊!他存在!」
「如果他身上沒有地方可搔,你想他該怎麼搔癢呢?他是個不存在的騎士,就是這樣……」
漢波發覺有某種東西按著他的腦袋。是隻手。一隻鐵手,但不重。阿吉洛夫跪在他身邊。「孩子,怎麼了?爲何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