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隆納
一九三八年三月
1
「我們是物以類聚,同樣被直立猿人搞出來的一堆哲學思想折磨著,天天披荊斬棘,就為了殺出一條活路。上帝老早以前就希望靈長類動物脫離野蠻行徑,好好跟恐龍、長毛象和嘟嘟鳥和平共存,一起種植錦葵,好讓您這種勤儉溫和的小動物天天吃飽、睡足、繁衍後代,世代安居大地,或至少可以和蟋蟀或甲蟲共享大地……」
「祝好運,朋友!」他低語。霎時,漆黑中傳來煙硝味,冰冷槍口抵著他的肌膚,生死交關,已無退路。
「鼠老弟,戰爭帶來的好處,就是殘羹剩飯也成了人間美食,就算是屎糞,拿根棍子好好地沾上,馬上就變身巴黎麵包店誘人的長棍麵包。這樣以污水做湯底,佐以鋸木屑烹製的熱湯,堪稱軍隊伙食,不但能磨練我們的意志,還能促進舌尖味覺,一旦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就算是牆上的軟木塞,也能嚐出伊比利豬火腿的滋味,當然啦,那肯定是劣質火腿。」
眼前的景象恍若幻影,像一座沉陷的教堂,充斥著從上百座博物館和皇宮掠奪的戰利品。覆蓋著半透明麻布的一輛輛豪華轎車隱約可見,整齊的車陣中放置了一排雕塑品和畫作。一台巨大的鐘琴旁擺著鳥籠,籠裡有隻五彩繽紛的鸚鵡,凌厲的目光盯著他不放,毫不客氣地質疑他身為偷渡者的處境。
分食費爾明偷來的食物時,小老鼠總是耐心聽他https://m•hetubook.com.com高談闊論。有時老鼠飽食撐肚,索性就在他腳邊睡著了。費爾明靜靜看著牠,頓時領悟,他倆合得來,其實是因為本質相似。
他從外套暗袋掏出隨身攜帶已久的信封,嘆了口氣。遙想憶往幾乎在轉瞬間終結。貨輪入港的速度遠比預期中快。任何有點概念的偷渡客都知道,最難的不是溜上船,而是全身而退,並且行跡不露。若要安然登陸且毫髮無傷,最好現在開始籌備逃亡大計。他聽見甲板傳來全體船員的腳步聲,力道比平日多了一倍,接著感受到船身轉向,引擎減速,準備進人港口海域。他收好信封,清除自己可能留下的蹤跡。點過的蠟燭、充當坐墊的布袋、借來洗滌靈魂的聖經、替代乳酪的麵包屑、吃剩的過期餅乾全都得藏起來。他一一蓋好當初打開來覓食的木箱,用破舊不堪的靴子鞋跟使勁敲緊。望著那雙幾乎已不能穿的鞋,費爾明告訴自己,若有幸踏上土地,完成許下的承諾,下一個目標就是添購新鞋,而且要跟這雙向死人借來的舊鞋不同款式。他在貨艙奔忙的同時,偶爾也透過舷窗觀察貨輪駛進港口的情形。他鼻尖貼在玻璃窗上,瞥見矗立山頭的蒙居克堡兼軍事監獄,彷彿一隻撲向城市的猛禽,他不禁打了寒顫。
遠處清晰可見哥倫布紀念碑的尖端,那隻手hetubook.com.com指一如既往地指著錯誤的方向,錯把巴利亞利群島當成了美洲大陸。糊塗的探險家後方則是蘭布拉大道入口,往上延伸至舊城區中心,露西雅就在那兒等著。他突然想像全身散發香氣的她裹著被單的模樣。不過,這念頭立刻因愧疚和羞恥心而消失。他已經違背了自己的承諾。
「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這個名字夾雜在一大串鬥牛士名單之中。他的視線停駐在這個名字,接著,這位仍以另一個名字在戰時行走江湖的祕密乘客,暗自默唸著:
他告訴自己這是個好名字。悅耳響亮,適用於亂世中的倖存,亦有助於擺脫糾纏此生的偷渡者惡名。這名瘦小乾癟卻有個大鼻子的男子,不久後改用了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這個姓名。過去兩天,他一直躲在這艘兩天前從瓦倫西亞啟程的商船貨船。他奇蹟似的偷渡成功上了船,藏身在裝滿舊步槍的大箱子後面。為了防潮,有些步槍以布袋包裹密封,但大多都是光溜溜地堆放在一起,他總覺得,在這裡比碰到凶狠民兵更容易挨上一槍,或是不小心靠上去卻碰到不該碰的東西,不必等敵人出手,他恐怕已經先自我了斷。
為了舒展雙腿,緩和因寒冷和船艙濕氣引發的麻木,費爾明每隔半小時便起來在貨架間閒逛,也藉機找東西果腹,就算一無所獲,起碼能打發時間。來回幾趟和圖書,他和一隻老鼠竟熟悉了起來,起初互有猜忌,漸漸地,害羞的小老鼠越來越不怕生,終於跳上他的大腿,一起分食從乾糧箱子裡找到的乳酪。雖說是乳酪,卻硬邦邦油滋滋,嚐起來像肥皂塊,根據費爾明的食物鑑賞力,這乳酪根本不含一丁點兒牛奶或任何反芻動物的一絲成分。但識時務者為俊傑,品味這種事無須執著,就算有必要,在那幾天的悲慘處境之下,必須冷靜地換個方式去體會,至少這對挨餓多月的哥兒們確實快活地享受著這頓美食。
自從上次見到她,已經過了十三個月又七天,彷彿十三年那樣漫長。重返藏身處之前,他腦海浮現了仁慈聖母,這座城市的守護神,她的雕像高高佇立在港口對面聖母堂的圓頂,彷彿隨時要縱身飛過巴塞隆納上空。他誠心祈求聖母庇佑,雖然他九歲時把故鄉教堂誤當成圖書館,從此未再踏進去一步,但費爾明誠懇立下誓約,請求聖母聆聽他的願望——或是神明界的其他權威代表也行——若能助他安度這個難關,他願意重新調整心靈視野,定期上教堂望彌撒。許下承諾後,他畫了兩次十字,隨即躲回裝滿長槍的木箱,彷彿躺在一具武器打造的棺材裡。他正要闔上木蓋時,瞥見鼠輩好友站在高高疊放到幾乎觸頂的箱堆上方,望著他。
「聽清楚囉……鼠老弟,接下來這個譬喻可不得了,這是用大量的亂|倫和hetubook.com.com肢體殘缺表現出來的深度象徵主義,簡直就像拿一條內褲和格林兄弟交換……」
在這海上避難所,這對難兄難弟就這樣消磨了日日夜夜,直到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七日凌晨,費爾明睜開雙眼,卻發現鼠老弟已經走了。或許是前一晚朗讀的《若望福音》某些篇章把牠嚇壞了,或許牠有預感這段歷險已到終點,最好找個地方藏身。夜夜被寒風凍得手腳麻痺的費爾明,顫抖著來到一扇舷窗前,望著拂曉的緋紅天色。圓形小窗離海平面僅有咫尺,費爾明因此親眼見到酒紅色朝陽從海面升起。接著,他越過一箱箱彈藥和大批以繩索固定的生鏽腳踏車,來到貨艙另一頭,往外看了一眼。港口燈塔的朦朧燈光映著貨輪船身,穿透一扇扇舷窗,在貨艙劃出一道又一道光束。迷濛的遠方,隱約可見晨霧繚繞在瞭望台、圓頂和尖塔間,巴塞隆納這座城市由此擴展。他自顧自地微笑,暫時忘卻了徹骨寒冷,以及在上一個港口和人衝突鬥毆後留下的滿身傷痕。
老鼠即使對他的論調無法苟同,也不會有任何反應。他們之間是一種融洽的共存關係,沒有主從之分,雙方都是彬彬有禮的君子,平日就只能聆聽船員在底艙活動時的腳步聲和閒聊。船員極少現身貨艙,通常是趁機下來偷東西,這時,費爾明會趕緊躲回裝滿步槍的大箱子後面,那原本就是他的藏身處,就這樣,隨著海https://www.hetubook.com.com浪漂流的節奏,嗅著灰塵的氣味,他逐漸打起瞌睡。偷渡上船的隔日,費爾明在這艘海上大魔怪的肚子裡搜奇尋寶,自詡現代約拿的他,閒暇喜歡研究聖經版本,竟在此發現一疊裝訂精美的聖經。他覺得這些聖經浮誇造作,但別無選擇,只好隨手借了一本,順便從囤貨堆裡拿了一支蠟燭,為自己也為逃難同伴鼠老弟大聲朗讀,挑選的是舊約篇章,因為他一向認為舊約比新約更富趣味,也更加恐怖。
「真可悲!」他這樣斥責自己。
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
「露西雅……」他低語,腦中浮現的面容與回憶,曾是在困境中支撐他活下去的力量。
翻滾的潮浪驚醒了他。張開雙眼那一剎那,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船隻搖晃著,空氣中瀰漫煙硝味,海水拍打著船身,這一切提醒了他,此刻並不在陸地上。他推開充當床墊的布袋,慢慢起身,小心避開船艙內的柱條和貨物架。
他瞥見前方不遠處有一件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複製品,有人隨手在大衛頭上擺了頂國民警衛隊的三角帽。雕像後方緊跟著一群死氣沉沉的人型模特兒,套著復古洋裝,彷彿停格在不朽的維也納風華年代。還有一輛豪華靈車,大片的玻璃車窗,車內還擺著一具石棺,靈車旁放著一大疊老舊海報。其中一張是戰前鬥牛場上的鬥牛表演廣告。
「你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會死在那裡……」他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