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之城
17

「好好照顧她,班嘉實,因為她根本不懂得照顧自己。」
只消一個眼神,他就明白該給她一支菸,接下來,兩人在緘默中呑雲吐霧。
「很有個性的人,對不對?」
艾莉夏試圖擠出一絲微笑。接著,他關了燈。
「當初妳不告而別。」他頭也不抬地說。「我還是從門房太太賀舒紗那裡聽說的。」
「我想您並不是壞人。」他被自己的喃喃自語嚇了一跳。「不過,您倒是常常讓我害怕。」
班嘉實走近角落的書桌,拿了幾張白紙和一支鉛筆。
「艾莉夏!」馬諦亞斯的語氣輕快愉悅。
「馬諦亞斯一向都是這麼謙虛。」艾莉夏說。「你跟他說說那頭鬥牛的故事。」
標本師調整放大鏡角度,再度仔細檢視那張紙。「可以試著在紙上使用檢測劑,但是一定會使紙張受損,說不定會讓好幾組號碼消失……」他提出說明。
「是啊,真可惜。我今天來,希望賽拉芬娜不會介意才好。」
「很抱歉,馬諦亞斯。」
「只是一個追求者而已。」

班嘉實正要穿越陰暗的標本展示間,賽拉芬娜將他攔下。她眼神中的怒火如烈焰延燒,雙唇不斷顫動。
「為了女人,我們都是這麼拚命的,對吧?」馬諦亞斯隨口敷衍,顯然無意深入這話題。
「我很高興你找到一個值得愛的人。」
「沒關係。時間會沖淡一切,對吧?」
「數字。」他說。
「大部分都是創辦人索勒先生的傑作,他是我的恩師。」
「不要再帶她到這裡來!」她這樣喝斥他。
「當然,請隨意。」
賽拉芬娜幾乎隱身在休息間門簾後面,黑溜溜的雙眼跟瀝青一樣,神情頗具敵意。
他在黑暗中握著她的手,聽著她嚥下淚水,感受她因劇痛而顫抖。直到半個鐘頭後,他總算覺得艾莉夏整個人放鬆下來,進入神智不清和昏睡之間的狀態。他聽著她喃喃發出無意義的字句,慢慢墜入夢鄉,抑或失去知覺。窗外暮光斜照,勾勒出艾莉夏陷入枕中的面容。班嘉實突然覺得她看起來像是已經死去,於是趕緊替她量脈搏。他不禁納悶,方才那止不住的www.hetubook•com.com淚水,究竟是源於臀部舊傷,或者,傷痛來自心靈深處。
不久後,疲倦也開始襲擊他,於是他轉移陣地到飯廳,在沙發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後,他深深吸入了瀰漫空氣中的艾莉夏香水味。
「的確很有她自己的風格。」
「您知道嗎?那還是我替她量身訂做的,雖然不該自誇,但我認為那真是傑作啊。我用鯨魚骨和鎢絲打造而成,專業說法稱之為皮骨骼。細緻、輕巧又貼身,簡直像第二層肌膚。她今天沒穿。我知道,從她走路的樣子就看得出來。請您提醒她務必穿上,這是為了她好。」
班嘉實起身,將自己的手臂挪過去。「來!靠著我。」
「我是說艾莉夏。」
「看起來像是同一系列的號碼。」馬諦亞斯提出個人看法。
一踏入店內,班嘉實立刻見識到豐富的動物標本收藏。來自五大洲的老虎、猛禽、野狼、猿猴和異國野生動物栩栩如生,逼真得嚇人,占據了這個堪稱自然博物館的所有空間。班嘉實穿梭在玻璃櫥櫃間,對製作標本的精湛手藝讚嘆不已。
「艾莉夏總是帶著神祕兮兮的謎團,是不是?到工作室去吧!看看該怎麼處理比較好。」
「嗯,快樂得快飛上天了。」
「去找您剛剛說的放大鏡。」
「都抄完了嗎?」他問道。
「好啦!」馬諦亞斯神情略顯僵硬。「希望我們不需要再等好多年才能見上一面。」
「賽拉芬娜根本沒進來過。她說這裡聞起來都是死亡的味道。但是對我來說,這是個能夠放鬆的地方。在這裡,人看到的都是原有的真面貌,沒有任何幻想和掩飾。」
「她還在使用那個護具嗎?」
「那個女妖怪又是誰?」
馬諦亞斯將玻璃片放在一盞聚光燈和放大鏡之間。光束穿透了紙張。
「事發突然,臨時決定的。」
「什麼護具?」
「在這裡,就算是不相干的事也很重要。幾個月前,大名鼎鼎的達利先生走進店門,問我們能不能把二十萬隻螞蟻製成標本。他並不是隨便說說,我告訴他此事恐怕不可行,他居然主動提議在一幅用昆m.hetubook.com.com蟲和鷹嘴雀做成的祭壇屏飾上替我們家賽拉芬娜畫肖像。天才大師才有的絕妙點子啊!由此可見,我們在這裡一點都不無聊……」
午後漫天烏雲懸在半空,迷濛氤氳,乍看之下,瑞瓦區宛如在沼澤區竄起的小村落。他們沿著醫院街走向蘭布拉大道,來到大道交叉口,艾莉夏拉著班嘉實混入前往皇家廣場的人群。
「什麼?」
馬諦亞斯噗哧一笑。「艾莉夏還是老樣子。」
「我猜兩位的職業大概是我不該問的吧?」

他們聽見背後有腳步聲接近,轉身一看,眼前有個骨瘦如柴的女子雙手抱胸,目光緊盯著他們。班嘉實不禁暗想,這樣的外表和眼神,活脫就像一隻母螳螂。
「一顆還是兩顆?」他問道。
「糾纏了很久?」
警官走到桌邊,視線固定在透鏡前,開始抄寫號碼。
「您好。可以的話,我想跟馬諦亞斯談一下。」艾莉夏說道。
「或許我們可以把那張紙攤開,然後從上面投射探照燈。」
「我想這樣抄就可以了。」班嘉實說。
馬諦亞斯拿著那張記事本內頁,攤在一片玻璃上。藉由大理石工作檯邊的調節器,他調低大燈的亮度,並開啟天花板上好幾盞聚光燈,把一張裝有滑輪的小長桌拉近,並將一套連接金屬桿的透鏡挪到桌邊。
「希望不會。」
兩人穿越廣場,進入拱頂下的迴廊。艾莉夏在一面櫥窗前停步,裡頭展示著叢林野生動物標本,個個怒目逼視永恆。班嘉實抬頭看了門上的海報,下方有一行字烙在玻璃門上:
隱身監視的賽拉芬娜頻頻以咳嗽示警,馬諦亞斯連忙擺出正經的模樣,收起笑容。
馬諦亞斯點了點頭,然後緊盯著艾莉夏。
艾莉夏對此存疑,但又不想反駁,只能乖乖坐在馬諦亞斯隨手拉到桌邊的一張椅子上,面帶笑容望著他,內心卻巴不得趕緊逃離舊愛緊盯不放的目光。
艾莉夏由班嘉實攙扶,一跛一跛地走著,但每隔十到十五公尺就因疼痛難忍而停步,就這樣,總算抵達她家大門口。她試著從皮包掏出鑰匙,鑰匙卻掉在地上。班和*圖*書嘉實撿起鑰匙,開了門,然後扶著她進門。艾莉夏靠在牆上不斷呻|吟。警官抬頭看了看樓梯,二話不說,逕自將艾莉夏抱起來,然後上樓。
「兩顆。」
馬諦亞斯無奈輕嘆。「我想她大概知道妳是誰。今天的晚餐,我恐怕會吃得不太盡興。不過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問題了。不認識賽拉芬娜的人都覺得她看起來難相處,其實她心腸很好。」
「事實上,我們有個不相干的請求……」艾莉夏打頭陣。
「一般人稱為野獸博物館,但這裡其實是個製作動物標本的地方。」
「這下可讓您大開眼界了吧!」艾莉夏說道。
坐在椅子上的艾莉夏隨即起身,在工作室隨意踱步,檢視各種工具,彷彿正置身博物館的迴廊。馬諦亞斯遠遠望著她,神情落寞。
班嘉實點頭稱是,彷彿他完全理解對方談話的內容,同時寫下最後一個數字。
班嘉實出了店門,隨即瞥見艾莉夏倚在廣場噴泉邊,一手頻頻搓揉右臀,一邊強裝笑臉。他趕緊走近她身旁,坐了下來。
他遞給她兩顆藥丸,從五斗櫃上的大水罐倒了杯開水給她。艾莉夏呑下藥丸,呼吸斷斷續續。班嘉實握著她的手,期盼她慢慢平靜下來。她那雙哭紅的眼睛望著他,滿臉淚水。
「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拜託。」
接著,警官站了起來,乾咳幾聲。艾莉夏轉過身使了個眼色。班嘉實點頭回應。她微笑著走到馬諦亞斯身旁,但班嘉實暗忖,笑容後面大概藏著椎心之痛。
「好好休息吧!」
「號碼互有關聯。如果仔細觀察左邊那一行的前三組編號,妳會覺得是同一系列的代號。其他也都是依序排列。最後兩個數字是每隔三到四組編號才有變動。」
「只是一段露水情緣。馬諦亞斯是技術人員,這裡有全市最精確的放大鏡,馬諦亞斯則有超凡犀利的目光。」
「可以的話,我們想請你幫忙用特殊的透鏡看看這張紙上的字跡浮印。」
馬諦亞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並頻頻點頭;這個男人,外表看來年輕,但若定睛注視他那雙眼睛,便能從眼神中窺見因哀傷和悔恨而蒼老的靈魂。
和-圖-書回家休息吧?明天大概就好多了。」
「放心,我哪裡都不去。」
「以後可以把她也做成標本,擺在獅子旁邊,這裡就可以轉型成恐怖博物館……」
「您好,兩位需要什麼嗎?」
「何必?這座城市的標本還不夠多嗎?」
「據我所知,她叫做賽拉芬娜,多年前還是他的未婚妻,現在應該是太太了。」
螳螂女眼神裡的疑慮頓時加倍。「您要談的是?」
來到閣樓時,女孩滿臉盡是疼痛與憤怒夾雜的淚水。班嘉實把她抱進臥房,輕柔地安頓在床上。他替她脫掉鞋子,蓋上毛毯。床頭櫃上擺著一個裝了藥丸的玻璃瓶。
「大概吧!但是外面也有一大堆活人走來走去。那個馬諦亞斯是誰?前男友嗎?」
「好久不見!」他熱絡地說,顯然因重逢而興奮不已。「我以為妳已經不住在巴塞隆納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螳螂女偷偷把他們倆打量了一番,接著不耐煩地噘嘴,慢呑呑地走向後面的工作間。
「您該不會也把凶猛的鬥牛製成標本了吧?」班嘉實問。
「幾天而已。我們必須合作處理一件公事,就這樣。」班嘉實答道。
馬諦亞斯輕巧地接過那張紙,對著光線看了又看。
「嗯,我知道。」
「我可以借用一下嗎?」他問。
「技術方面的諮詢。」
馬諦亞斯隨即伸出手,同時觀察著眼前的訪客。
L. 索勒.布澤紀念博物館
「兩位認識很久了嗎?」標本師問道。
接著,馬諦亞斯一臉嘲諷地望著他們。
「我當初很想寄婚禮邀請卡給妳,可是不知道要寄到哪裡去。」
這位動物標本製作專家笑容可掬地迎接他們。一身白袍的馬諦亞斯身材矮小,神態激動,雙眼躲在圓框眼鏡後面,讓他添了一股滑稽喜感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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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請別太介意這裡的味道。」標本師說。「幾分鐘之後就習慣了,然後就沒感覺了。」
「我有任務在身。」班嘉實說著繼續抄寫。
艾莉夏上前擁抱他,並在他耳畔低語。只見馬諦亞斯頻頻點頭,但雙臂始終垂掛m•hetubook•com•com著,並未擅住艾莉夏的腰部。過了半晌,她不發一語往店門走去。馬請亞斯直到聽見她跨出店門才回過頭來。班嘉實對他伸出手,標本師也向他握手告別。
「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不可能的任務。」艾莉夏搶著解釋。「幾年前,有個名氣響亮的鬥牛士委託馬諦亞斯把一頭超過五百公斤的鬥牛做成標本,那是他當天下午在鬥牛場征服的鬥牛,想把標本送給他瘋狂愛慕的電影明星……她叫什麼來著?馬諦亞斯,就是艾娃嘉娜吧?」
「大家都這麼說。」
馬諦亞斯直視她的雙眼,卻不發一語。為了不打擾他們的低聲交談,班嘉實繼續盡責地抄寫號碼,幾乎是屏息以待。標本師卻突然轉過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託您的福,我在此感受到巴塞隆納最殷勤好客的一面。」班嘉實低聲說。「我都想搬到這裡定居了。」
標本師的工作室兼實驗室就像融合了煉金術和奇蹟的小洞穴。各式特殊透鏡和電燈以金屬銅線懸掛在天花板上,牆邊擺滿了玻璃櫥櫃,存放著數不清的玻璃瓶和化學製劑,四周貼滿巨大的赭紅色解剖圖,清楚呈現各種動物的內臟、骨骼和肌肉組織。正中央有兩張寬大的大理石工作檯,儼然是專門處理死屍的手術室,一旁還有幾張鋪著桃紅色布巾的金屬小桌,桌上放著一系列罕見稀奇的手術工具,都是班嘉實從未見過的東西。
「怎麼說?」艾莉夏好奇追問。
「我們要去哪裡?」他問。
「您覺得我是壞人嗎?」最後,她打破沉默問道。
「可否請教貴姓大名?」
「這是什麼地方?」
「確定嗎?」
「我會的。」
「謝謝,馬諦亞斯。您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艾莉夏從皮包裡拿出記事本翻開。
「嗯,我正在抄。」
「沒什麼,應該的。」
被誇讚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地頻搖頭。
「兩位有什麼需要嗎?想把寵物製成標本?還是難忘的打獵之行留下的獵物?」
「馬諦亞斯,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同事,胡安.馬努埃.班嘉實先生。」
「妳呢?一切都好嗎?過得快樂嗎?」
「這裡的收藏真令人嘆為觀止,馬諦亞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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