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拜託您一件事……」他說。「這些事情,暫時別告訴賴安德或其他人。」
「推測?」
班嘉實沒回話,但自行調整了姿勢,想辦法避免直視絲|襪的紋理,因為他必須集中注意力,才能好好閱讀那位拯救失落靈魂的律師精采的眉批和紀錄。
「還有,我們在瓦士車裡找到的那些號碼呢?」
「當然,我又不是瘋了。」她立刻回嘴。
「您不打算幫我嗎?」
「我開始懷疑自己適不適合加入了。看了您那些拼圖以後,我總覺得,事情比原本預測的危險許多,我呢,打算幾年後就拿退休金走人,然後專心閱讀古典文學。」
「我要開窗通風一下,否則恐怕要打電話找消防隊來救我們了。」班嘉實提醒。
「不知道。或者應該說……班藍恩不知道。」
除了現場一片狼藉,艾莉夏還畫了十幾張示意圖。她把那些圖一一貼在牆上,並刻意貼成環狀。班嘉實走近看。她舔了舔嘴唇,像隻得意的貓。
艾莉夏站在圖表牆前,像個學校老師,只是,這位老師看來像個喜歡夜生活的歐式藝妓。
艾莉夏再度點頭回應,彷彿已經讀出了他的心思。
「精采的還沒開始。第三位大衛.馬汀。抑鬱不得志的落魄作家,被控在內戰前犯下一系列詭異案件。馬汀在一九三〇年成功躲過警方追捕,當時似乎越過邊境逃到法國。基於某些不明因素,他隱姓埋名意圖重返巴塞隆納,卻在庇里牛斯山區一個叫樸意塞達的小鎮被捕,當時是一九三九,他才剛越過西班牙邊境就落網了。」
「放心,就連市政府的管樂隊也吵不醒我的。」
「任何關聯都有可能。或者也可能跟此事毫無關係,只是巧合。您是這麼說的,記得嗎?」
「有意思的來了。那群受刑人當中,馬汀是唯一沒有直接找上班藍恩的人。這位律師接受了伊莎貝拉.季斯柏的委託,所以才為他辯護。」
「第四個人:維克多.馬戴石,《靈魂迷宮》系列小說的作者,我們在瓦士書房發現他藏在書桌裡的是其中一本,根據他女兒梅瑟狄思回想他失蹤那晚的情形,那本小說可能是部長在地球失去蹤影前最後閱讀的文字。」
她仔細斟酌他的問題。「我想他和-圖-書
們不至於敢做這樣的事情。畢竟瓦士也不是什麼無名小卒,不能放任失蹤事件不了了之。」
艾莉夏咬著嘴唇。「這就是我擔心的地方。」
「快出招吧!」
班嘉實頻頻搖頭,揉了揉眼睛。「您真的以為莫賈度、沙卡多和馬汀這幾個當年曾被瓦士宰制的囚犯,聯手策畫了一場復仇大計,為死去的同伴維克多.馬戴石報仇?您現在的想法是這樣嗎?」
班嘉實開始慢慢把門帶上。
米哥用兩個保溫壺裝了剛煮好的咖啡送到樓上,為了搭配咖啡的香醇,還附上一大盤街角麵包店剛出爐的油炸布奴耶羅,美味誘人。兩人均攤了檔案夾之後,面對面席地而坐。艾莉夏連呑了三個布奴耶羅,倒了滿滿一杯咖啡,一邊啜著,全神貫注地緊盯從班藍恩的資料堆裡帶回的第一份檔案夾。片刻之後,她不經意抬起頭,卻發現班嘉實一臉尷尬望著她。
她繫上睡袍,將頭髮盤成了髮髻。「想要加長版還是精簡版?」
「沒錯,達尼.森貝雷的母親。季斯柏是她娘家姓氏。根據推測,在戰爭結束後不久的一九三九年,她死於霍亂。」
「瓦士擔任蒙居克監獄典獄長期間,先後在這裡服刑並由班藍恩辯護的囚犯有以下幾人:第一個,西拔士堤安.沙卡多,多年來向瓦士寄出恐嚇信的可疑嫌犯,也是部長當年備受矚目的特赦計畫受惠者,從此結束鐵窗生涯。但他在外面的世界只活了大約六週。第二位萬倫丁.莫賈度,前共和軍軍官,一九四五年因為在監獄立功而獲特赦出獄,根據班藍恩的紀錄,當時在城牆重建工程的一場意外中,他救了某位陸軍上尉一命。出獄後,他接受富豪團體自創的受刑人更生計畫,成了烏巴赫家族的車庫管理員,多年後受拔擢為座車司機。銀行家烏巴赫去世後,他轉而投效他女兒維多莉雅,她就是您的朋友梅寶納地產總經理尚祈士的豪門嬌妻。」
他已經把手邊所有檔案檢視完畢,和-圖-書血液中的咖啡因似乎漸失效力,眼皮幾乎撐不開。
「現在來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確……假如這所有的關聯確實存在,而我們,或者應該說您,只花了三天就找出脈絡,那麼……警方和政府高層怎麼可能調查了好幾個禮拜還交白卷?」
「所以……大衛.馬汀還活著?」
「馬戴石和另外三個人之間有何關聯?」
「要怎麼躺都行,不過,我可能偶爾會弄出一點聲響就是了。」
「瓦士。」她說。
「怎麼可能?」
「他們是不是設了圈套讓我們往下跳?」艾莉夏突然提問。
「三〇年代,馬戴石和馬汀似乎是好友兼老同事,兩人都以筆名寫小說,並交由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出版社印行。班藍恩的筆記指出,馬戴石可能遭遇了和馬汀類似的脅迫。誰知道,或許瓦士又想找他代筆,藉他人的文采讓自己在文壇建立聲譽。瓦士顯然不想一直守著靠政治婚姻謀得的典獄長職位,他還想往上爬。」
「圈套都是中計的人自己設的局。我唯一很確定的是,您應該要休息了。」
「但是有這個可能。」
兩人不發一語耽溺於閱讀資料,在咖啡因、糖分和文件中一一浮現的人物伴隨之下,倏忽已是凌晨。艾莉夏拿來一大張白報紙,畫起了關聯示意圖,包括各項事件、日期、人名,還有線條和圓圈。班嘉實偶爾找到重要資料,隨手就遞給她。無須言語解釋。只消她一個眼神,並默默點頭回應。她似乎具備建立各種關聯的超能力,腦袋運轉速度儼然比其他人快了一百倍。班嘉實理解女同事的思考模式,從未出言質疑或企圖干擾她的思路,只是很盡責地過濾文件,然後將新資料提供給她,再由她一樣接一樣慢慢拼湊起那張線索示意圖。
「這的確是個好問題。」艾莉夏說。
「沒錯,就是被瓦士毒死的。班藍恩推測,他由於執迷邪念和慾望未獲回應,因而犯下惡行,大概是這樣,至少班藍恩是如此推測的。顯然,他不能也不敢去證實。」
「這故事聽起來開始很有您的調調了,艾莉夏。」
「這背後一定有什麼內幕。馬戴石是何方神聖?」
「所以呢?」
「別這麼孩子氣。我想您以前不會沒看https://m.hetubook.com.com過。這又沒什麼。」
「您認為……他們根本就不想找出瓦士的下落?」
「不唸個床邊故事給我聽嗎?」
「而且很有可能瓦士也……」
「去睡吧。」艾莉夏建議。「已經很晚了。」
「希望這一切都沒白忙。」
「對,班藍恩律師的筆記是這樣寫的。」
「尚祈士有什麼理由要做這樣的事?他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娶的太太是全國最富有家族的繼承人……稱得上是另一個瓦士了。像這樣一號人物,為何要去蹚這種渾水?」
「嗯……還有別人嗎?」
「一九四一年,瓦士眼看著迫使作家替他代筆這手段行不通,便派了兩名手下把大衛.馬汀挾持到奎爾公園旁的大宅院,打算殺了他。但出乎意料的事發生了,馬汀因此逃過一劫。」
「請繼續。」
「您是不是應該就寢了?」他質問她。「來吧!」
「那個馬汀呢?」
班嘉實關上窗,走到她身旁,此時她已難掩疲憊。
「先提重點摘要,然後再看看。」
大教堂鐘聲喚醒了他。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懸在窗前的濃霧,撲鼻而來的則是咖啡香和菸味。綿延的屋宇上方,漫天酒紅的晨曦。艾莉夏依舊坐在地板上,嘴上叼著菸,原本的襯衫和裙子已經脫下,身上穿的頂多算是黑色睡衣或類似組合,看了只會引人胡思亂想,遑論還要保持冷靜。班嘉實勉力拖著腳步進了浴室,一頭鑽到水龍頭下沖冷水,然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發現浴室門上掛了一件絲質藍色浴袍,馬上拿去給艾莉夏。
警官搖了搖保溫瓶,看看是否有剩餘,最後只倒出半杯。他拉了張椅子坐在艾莉夏製作的圖表前,頻頻點頭。「現在就請您讓我大開眼界吧!」
「實在有太多巧合了。」他終於開了口。
艾莉夏無力癱坐在沙發上,像個洩了氣的皮球。班嘉實一口氣喝下冷掉的咖啡,喟然長嘆。他走近窗口,氣息深沉。遠處再度傳來大教堂的鐘聲,警官凝望著細絲般的朝陽在屋宇和鐘樓間鑽弄。
「除了那些年同樣在那座監獄服刑,大衛.馬汀和這個案件有什麼關係?」
一股新鮮空氣竄進客廳,和_圖_書一團團煙霧像被施了魔法的鬼魂,緩緩滑出窗外。班嘉實檢查了保溫瓶裡的咖啡,一大盤布奴耶羅只剩下殘餘的糖粉,兩個菸灰缸裝了滿滿的菸蒂。
「部長先生對他有另一種邪念吧?」
「我也說不上來。」
「資料上提到了這些嗎?」
「我不知道。班嘉實。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號碼有什麼含意。」
「怎麼了?」她問。
他指了指她的裙襬。為了靠坐在沙發旁,艾莉夏隨手把裙襬拉了上來。
「那您呢?」
她伸手接下,然後站起來伸伸懶腰,接著穿上睡袍。
他思忖她的問題。「怎麼說?」
「根據同一份紀錄,大衛.馬汀是瓦士執迷邪念的另一個下手目標。」
「早安,艾莉夏。」他邊說邊關上臥室房門。
「披上吧!」
「我也這麼認為。」她附和。
「這一次的執迷邪念是?」
班嘉實嘆了口氣,頻頻揉著雙眼,試圖釐清艾莉夏剛才的報告內容。
「我把最精采的留在最後了。」她笑道。
「關於此案,班藍恩沒有寫下任何臆測,但是容我提醒,毛利修.瓦士一九四七年成立出版社,取名『艾麗娜』,恰巧就是《靈魂迷宮》系列主角的名字……」
「她是森貝雷家族那位……」
「我是夜貓子,您知道的。」
「還有嗎?」
「他一九四一年關進蒙居克監獄,當時是從示範監獄移監服刑。一年後,如果您相信官方報告的話,他在獄中自殺身亡。較有可能的情況是,他被射殺身亡後,屍體丟進了無名塚。」
「想得美。」班嘉實彎腰撿起地上的睡袍,走向房門。
「看來是這樣的,瓦士企圖脅迫馬汀在獄中寫作,他的盤算是把作品占為己有,並以自己的名字發表,藉此滿足虛榮心以及他想成為文壇巨擘的渴望之類的。可惜,根據班藍恩的資料,大衛.馬汀當時已罹患精神疾病,逐漸失去理智,還有幻聽,口口聲聲說他碰到了自己在小說裡創造的人魔角色柯瑞理。他在監獄裡陷入神智不清,於是瓦士將他隔離在塔頂的單人牢房,就在那裡度過了生命中最後一年,他也因此被獄友取了個『天空囚徒』的綽號。」
「您那聰明的小腦袋好好想一想,說不定可以找出一點眉目,證明我剛剛發的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些牢騷不是胡說八道。」
「我是不知道您怎麼樣,但我一定要起來動一動了。」熬了兩個半小時,班嘉實忍不住說。
「介意我在沙發上打個盹嗎?」
他牽起她的手,拉著她進了臥室,掀開被子要她鑽進去。艾莉夏脫下的睡袍落在腳邊,接著,她滑進被嵩裡。他幫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面帶微笑看著她。
「知道這整件事真正讓我覺得很不對勁的地方是什麼嗎?」
「也認為他就是寄出恐嚇信件和企圖暗殺他的人。為了復仇……」
「我還不睏。」
「就是瓦士。」班嘉實接著說。「姑且不提他在蒙居克監獄那幾年如何汲汲營營,還有他幹的那些勾當,光是他毒死伊莎貝拉,以及謀殺或試圖謀殺大衛.馬汀、馬戴石,天知道還有誰……事實上,他根本是個沒人性的劊子手,一個靠裙帶關係爬上高位的殺人魔。像他這樣的人渣到處都是,走在街上天天都會碰到。積極聯絡有錢有勢的朋友,到頭來就是拍馬屁。沒水準的走狗,小人一個!像這樣的傢伙,為何能在短短幾年從基層爬到政權的巔峰?」
「或許他們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或許,他們對他失蹤的真正原因毫無興趣。」
「該不會是……」
「您就在外面吧?」
「又是巧合?我在警界二十年,碰到的巧合比說實話的人還要少。」
艾莉夏聳聳肩。「或許不是那個司機莫賈度。說不定捲入其中的是他老闆,尚祈士。」
「蒙居克堡,一九三九到四四年。在這段期間擔任典獄長的毛利修.瓦士,娶了名門閨秀愛蓮娜.薩明德,一個政商關係良好的企業富豪掌上明珠兼繼承人,她父親同屬於一群被暱稱為『佛朗哥十字軍』的商人團體,成員包括銀行家、企業家和貴族,長期為佛朗哥政權提供大筆金援。這群富商當中,有一位就是米格.安和.烏巴赫,信貸銀行的創始人和最大股東,從這個母公司分割出來的子公司,就是您昨天拜訪的梅寶納地產。」
他點頭。
「從班藍恩個人的紀錄看來,依據好幾項因素,足以確信伊莎貝拉.森貝雷是遭人謀殺身亡。具體而言,她是被毒死的。」
「這是我的假設。」艾莉夏附和。「只是很簡單的假設。」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