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謝地。費爾明,您到哪裡去了?」
「蘇醫師已經退休,至少好幾年不看診了。我看是不是找別人……」
「這件事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祕密,請務必保密。在達尼.森貝雷面前,一個字都不能提。」
「我建議最好別這麼做,除非您希望自己從明天開始改當小診所的櫃檯接待員,事情又多又雜,苦差事喔。」
「那就運用您的魅力和能力,想辦法說服他。」費爾明提出建議。
「多讀書。費叮咚,年輕人不能一天到晚跟猴子一樣毛毛躁躁的。再說,像我這樣一個專走動作派路線的男人,新陳代謝特別旺盛,食量特大,每週需要的食物是體重的三倍,這樣才能讓體能維持最佳狀態。」
「注意安危!書店被人暗中監視,大概也是意料中的事。」
「可是您剛剛提到的那些,實在太可怕了。」費叮咚無法苟同。
「費爾明,您需要什麼?」
對話暫停,接著是爭論的談話聲,最後,聽筒裡傳來碧雅平和的聲音。
「可以的話,我們要儘快把她安置在一個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您說的是。」
「我沒有時間跟您說細節,但是,艾莉夏正在經歷生死關頭。她現在還躺在手術房裡,我們正在等候通知。」
「對,就是這一類的東西。細節就由您去傷腦筋了。達尼還在嗎?」
「我想,只有一點零錢吧……」
費爾明掛了電話,走回候診大廳。費叮咚神色慌張地望著他。
費叮咚知道自己即將見證口若懸河的演說大師費爾明開始高談闊論,在此同時,艾莉夏的手術仍情況不明。醫院的管理單位主管有意調查受傷經過,並要求登錄身分證件,費爾明一聽,開始東拼西湊編了一長串故事。首先,他自稱是巴塞隆納省長熟識的好友,當時這位省長可是政壇寵兒。
「那我呢?您要我怎麼辦?」醫院主管忍不住發牢騒。
「醫院?發生什麼事了?」
「兩位是病人家屬嗎?」
「這是她的真名。」
接著是一陣漫長的靜默,百無聊賴的費爾明開始探究紗布下的抽血傷口,無意間發現費叮咚不時偷偷瞟他一眼,欲言又止,神色怯懦。
費叮咚連忙猛點頭。
於是,費爾明開始胡謅編故事,艾莉夏還被改名換姓,變成了薇麗妲.李白蘭,一個高級妓|女,專為省長服務,需要處理工會事宜的時候,她就幫省長應酬勞工部那幾個好朋友。
「我盡量小心處理此事,但我非常確定,我們不可能留在這裡太久。如果艾莉夏有幸從手術中撿回一命,繼續留和-圖-書
在醫院就不一定能活了。有人一定會試圖殺她滅口。」
「這樣很好。對了,您身上有帶錢嗎?」
「喂,費爾明……」
費爾明輕拍他的膝蓋,曖昧地對他眨眼。「您跟我可有得聊了……」
「可是,我怎麼可以這樣亂寫一通?」
「這種事情,他大概不想碰吧。」
「每個人胃口不一樣……」費爾明抒發己見。「就拿我來說吧,經歷內戰之後,直到今天,我還經常處在飢餓狀態。您太年輕了,不會懂這些的。」
那個年代,科學界尚未闡明醫院裡為何時光飛逝之謎。費爾明體內血液大量釋出,據他目測,看起來有一大桶血。此時他和費叮咚一起待在海景候診大廳,窗外可見索摩洛斯特區,鉛灰色天空下,一片簡陋屋舍嵌在海天之間。再往遠處眺望,浮現一幅由十字架、天使雕像和墓碑組成的馬賽克拼圖,那是新村墓園,對於坐在這一排排冰冷椅子上苦等傷病親友的訪客來說,這是個不祥的預示。費叮咚面色凝重地望著窗外,費爾明倒是淡定多了,此時正大口咬著咖啡館買來的特大尺寸三明治,搭配一瓶莫里茲啤酒。
「我們算是老朋友了。」
「這教我怎麼冷靜?」
「有人企圖刺殺艾莉夏。」
「這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做了某件事,又為什麼宣稱要去做那件事,學習分辨兩者之間的差別,就是認識自我的開始。學會這件事之後,距離完全擺脫白癡的污名,還是有一段路要走的。」
「哼,臭丫頭,大家最後都會被蛆蟲吃得精光。」
「至少一週所需的日常必需品和糧食,病人剛動完大手術,腹部挨了一刀,手掌也被刺了,身上都是拳打腳踢的傷痕,好像剛參加過拳擊賽一樣。」
「碧雅在嗎?」
「您的修辭學課本裡只有這一句嗎?怎麼說來說去都是這個?」森貝雷書店圖書顧問沒好氣地回應他的指責。
「您也知道官場應酬是怎麼回事,幾杯白蘭地下肚,有些人就開始不安分了,最後就跟不聽管教的小鬼一樣難纏。伊比利半島的男人,簡直是大男人中的大男人,就算是地中海的海水也沖不掉那種男子氣概。」
這位主管幾乎惱羞成怒,理智似乎已在崩潰邊緣,他頻頻搖頭,橫眉怒目瞪著費爾明。
「費叮咚,我們已經先設下了疑點,這是最重要的。說謊的時候,重點不是編一套讓人可以接受的說詞,而是去引出對方的貪婪、虛榮和愚蠢。人再怎麼樣也騙不過別人;一個人https://m.hetubook.com.com
會受騙,都是被自己騙的。出色的大說謊家就是讓那些笨蛋聽他們想聽的話。祕訣在這裡。」
「好的。我猜她應該會需要一些乾淨衣服之類的。」
「費爾明,聽您講話就跟看了書一樣。」
費爾明手掌一攤,要他給錢。「我得去打一通電話。」
「集中精神,碧雅。記得,糧食和日用品。醫生一定知道需要哪些東西。」
「沒有。我只是納悶,您是多久以前認識艾莉夏小姐的?」
「但是我上一次見到他,他說您是個不要臉的無賴,居然趁機偷偷捏了他診所護士的屁股,他說再也不想看到您這個人了。」
「請說。」
「您有什麼建議?」
「小姐傷勢嚴重,顯然受到極大的暴力攻擊。根據警方規定,我必須了解一下狀況……」
「說真的,我也碰過同樣的狀況,換了我是您的話,通常會在表格填上大文豪巴耶.英克蘭著作裡的人物姓名,因為他文采實在太絕妙了,警界高層的長官大多沒讀過,所以他們也不會發現那些名字有什麼不對勁。」
「我可是奉獻了身體裡百分之八十的血液。說不定連我的肝都取走了。所以有必要進行體能再生計畫,根本就和普羅米修斯一樣,只差沒有那些怪鳥而已。」
碧雅沉默良久。「我們是不是想到同一個地方了?」
「她會的。我曾見過她在鬼門關前死裡逃生,當時體會的求生意志力,一生受用。我是經驗之談。死裡逃生就跟騎腳踏車一樣,或是單手替女孩子寬衣解帶,完全是技巧問題。」
「您在跟誰講電話?」
「我想也是。可是沒關係。趁著您現在比較平靜了,請把事發經過再敘述一遍。這一次,拜託從頭開始講,按照事發先後順序慢慢說,不要隨便加油添醋。這樣可行嗎?」
「您打算如何把她從醫院帶到那個地方去?」
「理智。」
「您呢?敢問您貴姓大名?」
「請她聽電話。」
一個鐘頭過去了,費爾明和費叮咚依舊在大廳等候手術結果。在費爾明堅持之下,小伙子總算喝了一杯熱巧克力,體力漸漸恢復,情緒也平穩下來了。
「我們會在這裡等著。」
和-圖-書
電話鈴響起的那一刻,達尼立刻衝上去接聽。
「嗯……不太懂。」
「當然,費爾明。您說了算。」
「您是說艾莉夏嗎?」
「海上聖母醫院。」
「我了解。一定遵照您的指示。」
「我跟一個叫做費叮咚的小鬼,他好像在幫艾莉夏做事,也當她的線民。我知道整件事聽起來很詭異。但是您先耐心等著,我有空再解釋。」
「您提到的那些資料和伊莎貝拉的手記,現在放在哪裡?」
「目前我還在思考對策。」
「去找蘇德維拉醫師幫忙。」費爾明答道。
「費爾明,您覺得剛剛編的那套說詞,他們會信嗎?不覺得這種情節太誇張了嗎?」
費叮咚露出靦腆的笑容。「那個……應該怎麼做?」
「我不懂您的意思。」
「如果她能活下來的話……」
「那是因為我們已經超過二十年沒碰面了,而且,我一直以為她已經過世了。」
「現在又怎麼了?」費爾明問他。「想尿尿啊?」
「什麼?是誰?為什麼?」
「只好求上帝保佑了。」
「怎麼?您該不會連腳踏車都不會騎吧?」
費叮咚再三思索。「我想,我算是前者吧!」
費叮咚轉頭看著費爾明,他隨即伸手按住小伙子的肩膀,藉此宣示,有他在的地方,發言人的角色一定由他擔任。
「填寫表格讓我來就可以了。您呢,作為一個盡職的好員工,就等著領獎金。西班牙不就是這樣?幾乎天天都有這種事。我們又不是在羅馬。咱們這裡,說點小謊還是可以分紅的。」
「沒錯。那現在呢?除了把恥辱掃到地毯下面或裝在盒子裡藏起來,我們該怎麼處理?」
「容我冒昧一問,您會以什麼字眼來定義兩位和她的關係?」
費爾明嘆了口氣。「我們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吧。就當是看在我的份上,好嗎,碧雅?」
「天啊……」碧雅低聲哀嘆。
「但是她以前從來沒提起過您這個人。」費叮咚不解。
「那您呢?被我們這位夜生活女王迷得團團轉的儍小子?還是心甘情願為她赴湯蹈火的偽君子?」
「費爾明,我實在搞不懂,這種時候,您怎麼還有胃口?」
「普羅米修斯是什麼?」
「好吧,既然您都這樣說了……還缺什麼?」
「我了解,但是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我有義務……」
「費爾明,別再灌我迷湯,我都要打飽嗝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那就開始吧!」
「我們?」
「這是國家之恥!」
「如果書會講話,世上就不會有那麼多聾子。費叮咚,您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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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託冷靜一下,達尼。」
「我知道了。欸,費爾明?」
「當然,可是……」
「我真搞不懂,您哪來的閒工夫去想這些有的沒的?艾莉夏小姐還在跟死神搏鬥。」
「您有義務盡忠報國,維持優良傳統,就像我這樣,還有我的小跟班米小弟。您看,他就坐在那裡,嚇都嚇儍了。別看他那副德行,他可是綠園侯爵的第二個養子。米小弟,對不對?」
「我沒有辦法接受您的說法。大部分人都是很正派的好人。可惜,一粒屎就壞了一鍋粥。這是我非常確定的。」
「我試試看。」
「不用了。轉告他,務必保持冷靜,不要驚慌。一旦有最新進展,我會再打電話。」
「事情很簡單。您先坐下來,且聽我道來。」
「『家屬』這個名詞還不足以說明我們和她的關係。」費爾明說著拍掉身上的麵包屑。
費爾明目光凌厲盯著他,並點了點頭。
「如果這是她的真實姓名的話……」
「可是……」
「我是說……單手幫女生脫衣服。」費叮咚只好明說。
「耳朵緊緊貼著聽筒。您要他過去一趟嗎?」
「我該做什麼?」
「艾莉夏小姐幾乎都不吃東西。」費叮咚說。「喝酒倒是另外一回事……」
這一回,費叮咚沒有遺漏任何細節。費爾明專注聆聽,一邊盤整了心裡的各種假設和臆測,逐漸兜攏這幅拼圖的所有碎片。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一向對我很尊重的。」
費爾明聳了聳肩。「那就看您怎麼想了。這世界本來就充斥著一群衣冠楚楚的禽獸,虛偽是他們在牲口槽裡共通的食糧。世間人啊,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好奇或愚蠢,大家對欺騙習以為常,還不斷重複別人的謊言,說謊到後來甚至以為自己說的是實話。這是時代之惡。誠懇老實的人成了瀕臨絕種的動物,就像蛇頭龍或民間歌謠,曾經存在過,但又不像獨角獸那樣令人難忘。」
「暫時先交給我阿姨賀舒紗,她是艾莉夏小姐住的那棟公寓的門房,絕對可以信任。」
費爾明繼續編造衝突情節,有個頗孚眾望的名人性|愛遊戲玩過頭,把甜美的薇麗妲弄得遍體鱗傷。「現在做賣春這一行的女孩子都是不堪一擊的。」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英雄所見略同和-圖-書。」
「下流的垃圾!」護士咒罵。
「您怎麼這麼沒信心。」
費爾明坐了下來,盯著小伙子看,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達尼,當年那個他一見就投緣的少年。「您是個好孩子,費叮咚。艾莉夏一定會以您為榮。」
費爾明輕拍小伙子的膝蓋。「這是因為您太嫩,還有點儍氣。人年輕的時候看到的世界是它應有的樣貌,老了以後看到的世界才是真面目。這個您慢慢就能有所體會。」
費叮咚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吃著手中的美食。這時,有個像是隸屬醫院行政單位的男子從候診大廳門口探頭張望,手上拿著一疊文件表格,為了引起注意,刻意乾咳了幾聲。
「請閣下務必明白,我的為人是再嚴謹不過了。」費爾明特別強調。
「確定這名女子是我們可以信任的人嗎?」
「我們需要的是值得信任的人。」費爾明說。「而且,蘇醫師是個名醫,醫術高超。您跟他說是我請他幫忙的,他一定很樂意。」
費叮咚不禁垂頭喪氣。當小伙子正忙著和宿命論奮戰,費爾明瞥見前方有幾個穿著合身制服、身材姣好的護士,正沿著走道慢慢過來。那令人愉悅的身段,行走時擺動的腰臀,看得費爾明內心隱隱騷動。他決定主動趨近目標,並以閱人無數的專業眼光把她們掃描一遍。其中一位看來是新手,頂多才十九歲,從他身旁經過時,這位小護士瞅了他一眼,那眼神擺明了她就算活三生三世也不可能去找個像他這樣的窮鬼。另一位護士對於在走道上無所事事的人,應對作風更顯剽悍,她毫不客氣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偷偷告訴您,這種醜聞傳出去,不用我多說,肯定鬧得滿城風雨。您想想,省長家裡有夫人和八個小孩,掛名五個信用合作社的副社長,還是三家建設公司的最大股東,三家公司的高階主管都是他家族的女婿、表兄弟、親戚和家人,這是我們親愛的祖國慣有的傳統。」
小伙子望著他,內心的疑惑未曾稍減。
「還是我那句老話,若要事情進展順利,一定要讓女人當家才行。」
「其他部分呢?她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在下賴蒙東.盧立歐,忠貞愛國,請多指教。」費爾明這樣回他。
「我一點都不懷疑,但是,我們必須找個更安全的地方才行。警方和特務都清楚得很,公寓大樓的門房能提供許多便利服務,但是機密性絕對不包含在內。」
但命運另有安排,就在費爾明打算給費叮咚惡補第一堂人生課程時,卻見外科醫生現身大廳門口,長嘆一聲,接著筋疲力竭地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