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手記
6

我領悟真相時,一切為時已晚。對於這個職位、對自己、對於飛黃騰達之日遲遲不見進展,瓦士早已感到厭煩,因此,他腦子裡總有各種胡思亂想。其中之一是他已經愛上了我。我當時以為,只要讓瓦士覺得這個遐想有發展的空間,他或許就會寬容許多。但是,他終究厭倦了我這個人。我絕望至極,威脅要揭發他的言行,將他的真面目公諸於世,讓眾人見識他有多麼尖酸刻薄。瓦士覺得我天真得可笑,但還是決心懲罰我。目的是為了傷害大衛,將他完全擊垮。
我已經沒有對象能祈禱了。所有信仰都背離了我。我常常記不得自己是誰,唯有重讀這些文字,才能讓我了解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我會一直寫,直到生命的終點。為了回憶。為了求生的意志。我多麼希望能將兒子達尼緊緊擁在懷裡,我想讓他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絕不會離他而去。我將與他同在,我會永遠愛他。上帝,請寬恕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不想死。親愛的上帝,請讓我再多活一天,讓我能夠再抱抱達尼,我要告訴他,我是多麼愛他……
達尼浮起一抹僵硬的笑容。費爾明驚覺此刻不同於以往,恐怕從此將永遠失去他,於是趕緊走近他身旁,緊緊摟住他。
那天凌晨,一如往常許多清晨時光,費爾明走出家門,獨自行走在巴塞隆納鋪了薄霜的空蕩街道。熟識的社區巡夜人雷米雄每次見他經過,總要探問他是否又失眠了。老雷從專為中年婦女解決情緒問題的廣播節目偷偷學會了「失眠」這名詞,因為他覺得自身症狀都符合,包括另一個神祕得不得了的名詞——更年期,他以前一直以為,只要用浮石刮掉羞恥心就能解決更年期症狀。
「快了。」他說。「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們回家吧。達尼,乖乖聽話。」
「達尼,這些事情究竟什麼時候才會結束?」碧雅問他。
達尼轉過頭來,定定注視著她。
是的,我筆下充滿了憤怒和怨愁,我自慚形穢,因為我甚至不和*圖*書知道自己是否在乎這些文字公正與否,我不知道自己是無知地批判,還是因憤怒和痛苦在內心積累而盲目了。這幾個月來,我學會了仇恨,一想到自己將帶著如此悲痛的心情死去,我不禁滿懷恐懼。
他猶豫不決,究竟該回家投入貝娜妲的溫柔鄉並展現自己的伊比利雄風,還是就這樣走進書店打斷達尼正在做的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確定他沒在玩槍弄刀之類的)。這時,他看見好友走出店門,似乎打算上街。他蜷縮著身子緊貼大門,肚子卡在大門環上,一直等到達尼鎖上店門,朝著天使門走去。達尼只穿著輕薄襯衫,腋下夾著一本書或筆記本。費爾明嘆了口氣,看來不是什麼好事。貝娜妲要見識他的威武雄風,恐怕是有得等了。
瓦士一定精心算計過如何一步步攀上權力巔峰,或是學術界的頂尖職位,或是在西班牙藝文界卡個德高望重的位置。他當然也盤算過,緊跟著戰勝的一方等不及要分一杯羹、勾勒榮華富貴的遠景,像他這樣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醫生和醫院都無能為力。胡安認為我得了傳染病,一定有醫治的辦法。他無法想像失去我的生活,我也無法想像就這樣丟下他和兒子達尼,作為一個母親,我多麼希望能守候孩子長大,並讓他知道,他是我生命中的摯愛,我這一生最重要的責任。
「達尼?」
最後來到哥倫布大道,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港口碼頭,遮陽棚、桅杆和夜霧交織出一片幻影。達尼穿越大道,經過好幾輛停在路邊等待天亮的電車,接著鑽入窄巷,穿梭在遮陽棚和停靠碼頭的貨輪間,到了碼頭船塢,幾個漁民正在打點出海捕魚用的漁網和船具,並以空汽油桶生了一盆火取暖。達尼走近那群漁民,一見他靠近,大家連忙閃到一邊。漁民看他臉色不悅,寧可不去招惹。費爾明加快腳步趕上,走近便看見達尼已把夾在腋下的筆記本丟進火爐。費爾明走過來與好友會合,隔著爐火,對他淺淺一笑。達尼眼中的和*圖*書怒火一如熾熱的爐火。
我知道,毛利修.瓦士那晚在歌劇院咖啡館對我下了毒。我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傷害大衛。我知道自己僅剩數日可活。一切都來得太急太快了。我唯一的慰藉是阿片酊,可以緩和體內的疼痛,還有這本筆記,讓我告解自己的罪過和錯誤。班藍恩每天來探望我,他知道我為了繼續活著而書寫,也為了止息我心中的怒火。我已經要求他,請他在我死後銷毀這些文字,千萬不要閱讀筆記本的內容。任何人都不該閱讀我寫下的文字。任何人都不該得知事情的真相,因為我早有領悟,在這世上,真相只會傷人,而上帝只會寵愛並協助滿口謊言的人。
他總算點頭應允,接著,兩人緩緩踏上回家的路,一路無語。
我付出所有努力,抱著天真的想法試圖說服他,這些後來反而成了對抗我們自己的惡勢力。無論我如何討好他,佯裝尊敬他、畏懼他,低聲下氣懇求他哀憐牢裡的囚犯……我所做的一切竟如乾柴,讓瓦士內心的怒火越燒越熾烈。我現在知道,我想幫助大衛的意圖,反而害他背負更沉重的罪名。
「捐給仁愛之家修女會了。」
「什麼在哪裡?」
「在哪裡?」他問道,語氣冷漠,聽不出任何情緒。
「費爾明,您真教人猜不透。我要是像您一樣家裡床上躺著美嬌娘,才不會這種時候不睡覺,還在外面晃蕩……您要穿暖和一點,今年冬天冷得晚,但是冷起來真要命。」
在街上跟夾帶雨雪的冷鋒搏鬥了一個鐘頭,他覺得還是去書店的好。他還有未完成的工作,也學會趁天亮前達尼還沒下樓開店營業,好好享受獨自在書店裡的清寂。他沿著灰藍夜色下的聖塔安娜街往前走,遠遠就瞥見書店櫥窗玻璃透出亮光。他緩步趨近,一路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最後駐足在書店數公尺外,並找了一扇大門棲身擋風。他暗想,這時間對達尼來說太早了。難不成清晨保持清醒也會傳染?
他在達尼後面跟梢了大約半個鐘頭m.hetubook.com.com,穿梭在通往港口的巷弄間。他不需要花心思閃躲,因為達尼完全耽溺在自己的思緒裡,並未發覺有人尾隨,即使跟蹤他的身影像在跳踢踏舞。費爾明凍得直打哆嗦,並後侮這天在大衣裡墊的報紙是體育版,縫隙多,不夠扎實,遠不及《前鋒報》週日特刊來得保暖。他冷得難受,幾乎想叫住好友,但想了想還是忍住。達尼像個遊魂似的前行,絲毫不覺滿身盡是雨雪。
不到一週半前,瓦士約我到蘭布拉大道的歌劇院咖啡館見面。我依約前往,但並未向任何人透露此事,甚至連我丈夫都不知道。我深信那是最後一搏的機會,但是我錯了。就在當天晚上,我知道事情出了差錯。凌晨,我在嚴重的暈眩中醒來,在鏡中看見自己眼球泛黃,頸部和胸部的皮膚已出現斑點。天亮時,我開始吐血,感覺到陣陣劇痛,冰冷的疼痛彷彿利刀劃過五臟六腑。我高燒不退,身體嚴重脫水,頭髮大量脫落,全身肌肉如電纜強烈緊繃,痛不欲生。我的皮膚、雙眼和嘴巴都開始流血。
「碧雅一定會擔心的,達尼。我們回家吧?」
「手槍。費爾明,您把手槍拿到哪裡去了?」
但達尼充耳不聞,目光緊盯著那盆火呑噬了所有紙張,最後在火焰中化為焦黑皺摺,彷彿有隻隱形的手搓揉著一張又一張紙。
我想,總有一天,這個國家的所有報章媒體將對毛利修.瓦士極盡褒揚,並極力吹捧他一帆風順的光榮仕途。這國家充斥著像他這種層次的人物,一旦飛黃騰達,後面永遠不缺阿諛奉承的馬屁精。此刻,發達之日尚未到來,但終究會有成真的一天,瓦士仍和許多人一樣,只是個前途看好的政壇新秀。最近這幾個月,我聽說了許多關於他的事。據我所知,他起初是個經常出入文學咖啡館聚會的文藝青年。一個資質中庸的人,沒有才華也沒有專長,一如經常發生的情況,他以無止盡的貪婪和尋求認同的渴望彌補了自身的卑微。他自知永遠不會獲得肯定,也得不到他https://m.hetubook.com.com想望的高位和鑽揚,於是以結黨營私的方式追求功名,黨羽互通肥缺,一起對付他們忌妒的眼中釘。
我初次聽聞他的名字,是在聽說大衛被捕坐牢後不久。瓦士當時是新政權的小走狗,一個忠心耿耿的追隨者,因為娶了金援大元帥軍隊的工業及金融界巨頭的掌上明珠而聲名大作。瓦士最初從文學界出道,但他最出色的專長卻是調情,那個一出生就因病而骨骼變形並在輪椅上度過青春歲月的可憐富家女,終於和他一起步入禮堂。一個嫁不出去的豪門繼承者,攀附權貴的金鑰匙。
瓦士向來城府極深,很快就發現他能利用囚犯家人的渴望壯大自己的權力。班藍恩早已告誡過我。胡安察覺我和大衛的關係以及對他的付出,遠超過所謂的至交好友,對於我多次前往蒙居克堡拜訪瓦士,他已經起了疑心。「妳要為兒子著想。」他這樣告訴我。他說的一點都沒錯,只是我太自私。我不能袖手旁觀,放任大衛在那個地方自生自滅。此事非關尊嚴,沒有任何人能帶著一丁點尊嚴在內戰中倖存。我犯的錯誤是,我並未理解瓦士真正的目的,他既不想擁有我,也無意羞辱我。他要摧毀我,因為他知道,到頭來,這是唯一能夠屈服大衛並傷害他的方式。
碧雅聽見公寓大門打開了,接著傳來達尼的腳步聲,此時已近拂曉。她披著毯子,坐在飯廳椅子上等了好幾個鐘頭。達尼的身影出現在走道上,接著從她面前經過,不知是否看見了她。他就這樣自顧自地走,一直來到走廊盡頭的胡立安臥房,窗外就是聖塔安娜教堂前的小廣場。碧雅起身跟在他後面。她看見達尼佇立房門口,靜靜凝望著熟睡中的孩子。碧雅輕輕把手放在他背上。
當他得知馬汀關在示範監獄,立刻發公文要求將他移監到蒙居克堡,並且一提再提,直到親眼看著馬汀關進他領導的監獄牢房。我丈夫胡安認識一位年輕律師,是書店的老主顧,名叫費南多.班藍恩。我特地去拜訪他,請教他任何可能營救大衛的和*圖*書辦法。基本上,我們並沒有任何積蓄,班藍恩是個善良的好人,尤其在最難難的幾個月,他成了全力支持我們的好朋友,並同意免費協助。班藍恩在蒙居克監獄有熟人,其中一位是名叫貝博的獄卒,經他探查發現,瓦士似乎在打大衛的主意。他對大衛的作品相當熟悉,雖然口口聲聲批評他是「全世界文筆最差的作家」,卻意圖說服他以瓦士的名義代筆寫作或重寫過去的作品,藉此為這位典獄長贏得文壇美名,助於打通他在內閣的升官之路。我可以想像大衛是怎麼回應他的。
達尼抬起頭,面無表情望著費爾明,彷彿從來沒見過眼前這個人。
「你去哪裡了?」她輕聲問道。

「如果想得肺炎的話,我得提醒您,北極要往相反方向走。」費爾明故意抬槓。
酬庸時刻來臨,瓦士分到了一份,也領教了權力分贓的遊戲規則。政府需要的不是詩人,而是獄卒和執法者。於是,在毫無預期之下,他被任命了一個看似風光的職務,卻遠低於他的知識水平:蒙居克監獄典獄長。想當然耳,瓦士這樣的人絕不會白白錯過任何機會,他知道,一旦表現獲得上級讚揚,他就有機會扭轉局勢,步步高升,為了達到目的,他必須消滅對手,不論是真正的敵人或假想敵,他暗自擬定了一長串名單。我始終不解,大衛.馬汀為何會出現在他的報復名單裡,而他並不是唯一莫名遭打壓的人。基於某種因素,他對馬汀的敵意有種病態的執著。
「我只是保持清醒,為什麼要說我失眠呢?」
班藍恩竭盡所能,但是大衛被指控的罪名都是重大犯行,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向瓦士求饒,拜託他手下留情,別讓大衛在監獄受到我們想像的那些酷刑虐待。我沒聽進班藍恩的勸告,自作主張去找了瓦士。我現在明白自己犯了錯,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錯誤。我去找瓦士求情時,他見識到我對他仇恨的對象大衛.馬汀那份深切的執著,我因此成了他鎖定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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