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他只是正在成長。」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不禁問道。「我是不是該去挑別的書?」
那個禮拜接下來的時間,我全都用來探索大衛.馬汀筆下的歷險故事,享受書中描述的每一個情境,彷彿凝視著巨幅油畫,盡情探索更多細節與情節起伏。父親則沉迷在他自己的幻想裡,只是,他內心的不安似乎與文學無關。
「我正打算跟他說這個。」
母親莞爾一笑。「這件事不急,胡立安,生命自有主張。」
「我會趕快長大的,這樣妳就不必替我擔心了。」
「這個小鬼知道規矩嗎?」他在一旁問道。
我走出那座殿堂時,父親一見到我手上的書,頓時臉色慘白,似乎就要昏倒在地。
「時候到囉!長久以來,我被迫保持神祕,還要掩飾行蹤,簡直快憋出胃潰瘍了。」他說。「費爾明,這裡就是您工作的地方?」我好奇問道。「是一家書店嗎?」
「他早就過了成長的年齡了吧?」
「你在哪裡找到這本書的?」他結結巴巴問道。
父親搖頭。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重新站穩腳步。等我平靜下www.hetubook•com•com來,父親在幽暗中輕聲對我說:「這是個神祕之地,胡立安,就像一座神殿。你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是有靈魂的。不但是作者的靈魂,也是曾經讀過這本書,與它一起生活、一起夢想的人留下來的靈魂。每一本書,每一次換手接受新的目光凝視書中的每一頁,它的靈魂就成長了一次,也茁壯了一次。許多年前,你的爺爺第一次帶我來到這裡。這是個歷史悠久的地方,說不定和這座城市一樣古老。沒有人知道它確切的存在時間,也不曉得創立者是誰。我只能把你爺爺告訴我的話轉述給你聽。當一座圖書館消失的時候,當一家書店結束營業,當一本書迷失在遺忘的長河裡,像我們這樣知道這個地方的人,以及所有的管理員們,大家都確信,那些書一定會在這裡找到安身之處。那些沒有人記得的書、迷航在時間之河的書,永遠都在此等待新的讀者,賦予它新的靈魂。我們在書店買書、賣書,但事實上,書並沒有主人。你在這裡看到的每一本書,都曾經是某個人最要好的朋友。現在,它們擁有的就只有我們了,胡立安。你覺得自和-圖-書己有辦法保守這個祕密嗎?」我的視線飄移在這浩瀚空間,深深陶醉在迷人的天光裡。我點頭回應,父親露出滿意的微笑。費爾明給了我一杯白開水,然後盯著我看。
「算是。只是漫畫類的書籍少了一點……來,快進來吧。」
母親嘆了口氣,耐著性子。「你們男人都是這副德行。」
那天凌晨,父親首度帶我造訪遺忘書之墓。時值一九六六年深秋,細雨濛濛,蘭布拉大道偶有積水,在腳步下濺起水花,彷彿鉛灰色的淚水。我夢想著一路有薄霧相伴的浪漫情境,到了彩虹劇院街卻已散去。迎面而來的是幽暗窄巷,走入巷內不久,前方出現一幢外牆砌石已變黑的雄偉大宅。父親抓著魔鬼造型門環叩門。讓我大吃一驚的是,來開門的居然是我們那位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一見到我們,他立刻浮現狡黠的笑容。
「就在一間閱覽室的桌上……書本是豎起來的,好像有人刻意要讓我注意到它。」
父親詳細敘述了所有相關規定,以及所有剛加入遺忘書之墓祕密俱樂部的人應負的責任,其中之一是獲得一本永遠屬於他的書,成為那本書終生的庇護者。
「這是命運的和_圖_書安排。」費爾明喃喃低語。
「胡立安,歡迎光臨遺忘書之墓!」
費爾明陪著我們走過一條曲折長廊,兩側牆上盡是天使和神話人物壁畫。不消說,這條長廊已經讓我目瞪口呆。豈知真正精采的還沒開始。
就跟大多數男人一樣,我父親當時開始懷疑自己不再年輕,因而經常重訪年少時期常去的地方,藉此替尚未完全擬定的問題尋找解答。
長廊將我們引至拱頂入口,圓頂直入天際,朦朧天光如瀑布傾瀉而下。我抬頭張望,彷彿海市蜃樓浮現,漸漸在眼前形塑成迷宮般的建築。一座無盡的螺旋梯如尖塔矗立其中,像極了迂迴穿梭在各國圖書館間的一條鋪石路。我瞠目結舌,踩著緩慢的腳步前進那座城堡,裡面收納了所有未能面世的書籍。我覺得自己好像走入了胡立安.卡拉斯的小說世界,同時心存恐懼,就怕往前再踏一步,這奇妙的瞬間恐化為煙灰,而我將在自己的房裡驚醒。父親在我身旁出現了。我望著他,並牽著他的手,即使只是為了說服自己,我很清醒,這個地方是真實世界。父親面露微笑。
我必須承認,儘管如此,最吃驚的人就是我了。不知怎麼,我總以hetubook.com.com為卡拉斯早在多年前就已辭世(所謂多年前,對我來說就是我出生以前)。我一直認定,在我們家族記憶傳承的那座書籍殿堂裡,卡拉斯是隱身其中的眾多往日幽魂之一。直到此時,我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弄錯了,卡拉斯活得好好的,這些年來都在巴黎生活寫作。
「爸爸怎麼了?」我問母親。
其中的一趟神祕尋根之旅,父親從郵局領回一件巴黎寄來的包裹。裡面裝了一本名為《霧中天使》的書。任何東西,只要跟天使和霧扯上關係的,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於是我決定暗中調查,就算只是觀察父親拆開包裹、注視書本封面的神情也好。根據我的調查結果,這本小說的作者名叫波立斯.羅倫,我後來才知道其實是胡立安.卡拉斯的筆名。小說裡那段獻詞讓母親感動得直掉淚,但絕非痛哭流涕,這本小說也讓父親深信,我們大家一定會在某個地方被命運攫住,具體詳情他不願明說,但我總覺得事有蹊蹺。
我微笑以對,難掩興奮之情。這一切完全符合我的預期,雖然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我想,命運為我選擇了這條路。
我一邊聽他細訴,同時也開始懷疑,選擇那一天帶我和圖書去那裡大開眼界長智慧,是否別有意圖?或許,以終極手段而言,這個執著熱情的書店老闆仍舊深信,因為這裡保存了數以萬計被遺棄的書籍,聚集了眾多被遺忘的生命、思想和智慧,凝視這座書城,足以建立一個有效的暗喻,倘若我執意將來非要以寫作維生,此地可警惕我可能遭遇的未來。假如那是他的意圖,那麼在我身上恰恰起了反效果。我的志向,直到那天之前僅是童年的夢想,卻在當日深刻地絡印在心中。無論父親怎麼說,任何人都不可能改變我的心意。
拜讀《霧中天使》之際,我頓悟了自己的要務何在。計畫於焉形成,命運首度做出了決定,讓我得以登門拜訪,並在多年後促使本書發光發亮。
費爾明和他四目相視,神情令人費解。
我興沖沖地在迷宮走道間探索,漫長的周遊過程中,我挑了一本名為《胭脂紅長衫》的小說,屬於《詛咒之城》系列,作者名叫大衛.馬汀,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或許應該說是這本書選上了我,因為當我的視線終於停駐在這本書的封面,心中突然湧上一股奇妙的感覺,總覺得它已經在那裡等候我多時,彷彿預知了那天凌晨終將與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