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dix

當時,她完全沉浸在與尚.亞齊維多年輕而飄忽的談話,攀著浮木似地牢牢緊抓他的話語,多麼愚蠢哪!不,她不過是依循天經地義且亙古不變的殘酷法則罷了。若她沒毀滅這個家族,便得是她滅亡。他們是有理由視她作怪物,但是這家族的臉孔也同樣猙擰。他們消滅她,用著最為緩慢的方式,不露一絲聲色。
窗仍開著;雞啼劃破了濃霧,霧氣透明而破碎,披掛在那片松林的枝椏上。田野浸潤在晨曦裡。如何棄絕那些光影?死亡是甚麼?
哥羅芳:30克
泰芮絲望著那副身驅,忠實而殘老的軀體;在她正傾身投向死亡之際,這驅體卻在她腳邊倒下了。就是這麼偶然,死亡來得湊巧。如果有人對她說一切都是天意,她該也只是聳聳肩。人們交頭接耳:「看到沒?她甚至沒有假裝傷心!」泰芮絲在心裡對死者傾吐:活著,卻像具死屍任所怨恨的人擺布。往後的事也沒必要再想了。
之後的事就無須再想了。為甚麼要特別害怕這次睡去呢?它就跟每次睡去一樣。
葬禮舉行時,泰芮絲站在她該站的位置。接下來的那個星期日,她與貝納一同走進教堂,不同於昔日自教堂側門進入,貝和圖書納昂首闊步穿過中殿。在丈夫與婆婆之間坐定後,泰芮絲才掀起黑面紗。一根圓柱隱去泰芮絲的身影,沒人看得見她;她四周分別是身後的人群,右方的貝納,左方的德拉塔夫夫人,前方是唯一的開口——唱詩班的孩童;如同鬥牛場打開閘門,牛隻從黑暗中竄奔而出:這敞開的空蕩處,兩名孩童之間,站了一名偽裝者,敞著手臂,喃喃自語。

泰芮絲起身,再看了孩子一眼,回到自己的房間,在玻璃杯裡注滿水,拆開封蠟,在三包毒藥面前徘徊猶豫。
她起身推開窗,感覺到清晨的涼意。為甚麼不乾脆逃走?只要跨出這扇窗就行。他們會追來嗎?再重新把她交給法庭?機會稍縱即逝。甚麼都強過沒有盡頭的殘喘苟活。泰芮絲已拖來一把扶手椅靠在窗前。但她沒有錢,徒有一整片松林,甚麼用也沒有,貝納不出面,她一分錢也拿不著。這與陷入荒原沒有兩樣,就像達蓋爾,一個遭到通緝的殺人犯,孩童時期的泰芮絲十分同情他(她還記得在阿惹魯茲家的廚房裡,巴嫂給憲兵們倒酒的景象),正是德斯蓋胡家的獵狗發現了他的蹤跡。他在灌木叢裡被人發現時,已是餓得半死。泰芮絲親眼見到他被綑在載麥桿的拉車上,據說,還沒到開雲就死在船上了。船——苦難的籠牢。難道他們不會如先前所言將她送上法庭?貝納說手上握有證據,說不定根本只是幌子;除非,他在那件舊斗篷的口袋裡,發現了那包毒藥……和圖書
「珂拉拉小姐死了!我發現她躺在床上,衣著整齊,遺體已經冰冷了。」
毛地黃溶液:20克
她要釐清一切。泰芮絲摸索著上樓,黎明的曙光自樓梯上方的玻璃窗滲透進來,越往上爬,越看得清楚。就是這兒了,閣樓梯口轉角處有一座衣櫃,掛著舊衣——這些衣服不送人,留著打獵時穿。褪了色的那件斗篷有只深口袋,以往珂拉拉姑姑也會去補鴿,在一間獨立的「儒蓋」(Jouquet)裡等候鴿群時,都把她的針織活兒擱在裡頭。泰芮絲伸手進去,拿出一個蠟封的小包:www.hetubook•com.com
無人識得死亡的面貌。虛無讓泰芮絲不安。她無法確知那裡是否有人。她厭惡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之前,她毫不猶豫把人推向死亡的虛無;而今,卻在虛無前躊躇不前。她此刻的怯弱,特別諷刺、羞辱!若上帝是存在的(恍惚間,聖體節那日的燠熱沉重再次浮現,獨自走在金色華蓋下的那名男子,他雙手捧著的物品,喃喃蠕動的嘴唇,以及痛苦的神情);既然祂存在,祂便該及時牽起那雙罪惡的手——假使一切的踰越都是祂的意旨,那麼至少,祂該接納憐憫她這個怪物,以愛包覆祂創造的這個生命。

泰芮絲將哥羅芳倒入杯裡,她最熟悉的溶液,如此她會少些畏怯,置身幻覺裡沉沉睡去。得快點!屋裡的人都醒了:巴嫂關上了珂拉拉姑姑房內的遮窗板。為甚麼那樣大聲叫喊?她明知道珂拉拉姑姑會讀唇語,從來都是用嘴唇動作與她溝通。一和圖書陣驚惶倉促的腳步聲逼近。泰芮絲只來得及用披巾掩蓋桌上的毒藥。巴嫂門也沒敲地闖進來:
烏頭碱顆粒:20號小藥丸
她打了個冷顫,必是清晨的風過於冰涼。她走下樓,停佇在小瑪麗的房門前。褓姆如野獸般低聲呼嚕打鼾。泰芮絲推開門。幾絲曙光自遮窗板滲漏進來。幽暗中的小床格外蒼白。床毯上兩只小拳頭嫩嫩軟軟。那張尚未定形的臉孔埋沉在枕頭裡。泰芮絲認出那隻大耳朵,她的耳朵。人們說得沒錯;躺在那兒的,一如她的翻版,一無所覺地沉睡著。「我走了——我的一部分還留在這兒,悲哀地延續著宿命,活到盡頭,絲毫不會改變。」憐惜,出於母性,血濃於水,任誰也無法違抗的天性。曾有一篇報導,說那些絕望的人會帶著孩子同赴黃泉;讀了報導的人紛紛扔下報紙震驚嘆道:「天哪,竟然做得出這樣殘忍的事?」泰芮絲是怪物,她懂,並全然理解那種可能性,毫不費勁……她跪下來,用嘴唇輕觸擱在那兒的小手;訝異於一股沉沉流過靈魂的灼熱感燒燙她的雙眼、她的雙頰:幾滴慘白的淚水滑落,她從來不流淚的!
泰芮絲坐在客廳的黑暗中。灰燼下仍殘著餘火。她宛如凝hetubook.com.com滯了一般,杵在那兒。記憶深處湧現片段歸途中備好的懺悔詞,但,一切都遲了;此刻又為何要懊悔沒用上這篇懺悔詞?事實是,那段懺悔詞太過完美,完全脫離了現實。
即便珂拉拉姑姑不信教,人們還是放了串念珠在她手中,十字架靜靜地躺在她胸口。鎮上的人前來弔唁,來來去去都少不了朝著站在床尾的泰瑞絲瞧上好一會兒。(「誰能保證這次不是她下的毒手?」)貝納前往聖克萊爾通知家人、辦理手續。他心想,這樁意外來得正巧,恰可轉移人們的注意力。
「為了對付我,從今往後,這個強大的家族將如機械般冷血——我無從摧毀也無法及時逃脫。不需尋思其它理由,就這條『因為是德拉塔夫家族,因為是我』……偽裝自我,粉飾一切,活在假象中,在這不到兩年的時間裡,我用盡氣力以扭曲的姿態活著,想像其他人(那些和我一樣的人)也是如此,直到死去。或許,他們會因逐漸適應而獲得拯救,會因習慣而趨於麻木,遲鈍地偎在原生家族的懷抱中安睡,但我呢,我呢,我呢……」
她重新讀一遍配方。死。她向來畏懼死亡。得避免直接碰觸死亡——僅需執行儀式般的動作:倒水,溶入藥劑,一飲而盡,平躺於床上,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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