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是的,而且這次我們像夥伴一樣工作。我對結果不像他那麼焦慮,所以我非常快樂。接下來六個年頭,他致力研發武器,我們時時置身危險境地。不是因為我們接觸火藥,而是由此替自己招來了敵人的妒意。每個人都不耐地等著看我們成功或失敗;我們也在恐懼中等待相同的事,因而陷入危險。
我們為他進行一場展示,巨響撼動了地面與天際。我們逐一展現手中填裝適當火藥混合物的彈筒和彈殼、尚未鑄造的新槍和長砲管大砲的模型計畫,以及似乎會自行引爆的定時發射裝置。他對這些東西的興趣,還不及對我的興趣大。霍加原本不想讓我接近蘇丹,但展示開始後,蘇丹發現我和霍加一樣經常下達命令,我們的手下仰賴我的情形就像仰賴霍加那樣,開始覺得好奇。
後來,直到得知蘇丹點召我們及我們的武器到埃迪尼加入軍隊之前,我一直反覆作著同樣的夢:我們身處威尼斯一場化妝舞會,它令人迷惑地想起伊斯坦堡的宴席。當「交際花」拿下她們的面具,我在群眾中認出了母親和未婚妻。而當我摘下面具,滿懷希望她們也會認出我時,不知怎麼地,她們不知道那就是我。她們用面具指著我身後的一個人。我轉身看去,發現這個人是霍加,他會知道我就是我。然後,我走向他,希望他認出我。這個是霍加的人不發一語地拿下面具,嚇壞了我。一股罪惡感讓我從夢中驚醒,面具底下出現的是,我年輕時的樣貌。
晚上多數時間我們都在等待,等待風雪停止,等待深夜小販最後的叫賣聲經過,等待爐火減弱才能多添柴火。在如此的冬夜,我們甚少交談,經常各自漂流在自己的思緒裡。一個這樣的晚上,霍加突然說,我的改變這麼大,終於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我胃部翻攬,開始出汗。我想反擊,說他錯了,告訴他自己一直是原來的樣子,我們很相似,他應該像以前那樣注意我,我們仍然有很多、很多事情可以談論。但是,他說得沒錯。我的目光被靠放牆邊的肖像吸引,那是當天早上才拿回來的我的畫像。我變了:大啖美食佳肴後,我變胖,有雙下巴,肌肉鬆弛,行動遲緩;更糟的是,我的面貌完全不同。經過那些狂歡會的狂飲與縱情聲色,一種低俗的神色悄悄爬上我的嘴角;加上不在正常時間睡覺及酩酊大醉,讓我兩眼無神。就像滿足於自己的生活、世界和他們自身的笨蛋,我顯露出一種粗鄙的自得模樣。但我知道,我很滿意自己的新狀態:我什麼也沒說。
蘇丹也不理睬我們敵人的流言。準備測試這個武器的那些日子,霍加試圖找尋有勇氣的人。這個人必須進入那件可怕的金屬巨獸裡面,在被鏽鐵臭味嗆得透不過氣的當兒,還能夠轉動整速輪。這段期間,蘇丹甚至沒有聽我對那些謠言的抱怨。他還是像往常一樣,要我重複霍加說的話。他相信霍加,對一切都很滿意,一點也不後悔對他抱以信任:對這一切,他很感激我。當然,這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因為我曾教導霍加所有事情。如同霍加一樣,他也談論關於我們頭腦內在的事,然後提出其他與這個感興趣話題類似的問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霍加做的事,蘇丹會問我,他們在那個國度、在我的國家是如何生活的?
著手研究大砲六個月後,霍加驚覺皇室砲兵事務長非常氣憤我們插手這些事,揚言不是他辭職,就是要把我們這樣壞了槍砲工藝名聲,自以為在發明新事物的瘋狂笨蛋逐出伊斯坦堡。霍加並不尋求妥協,即使皇室砲兵事務長有意獲致協議。一個月後,蘇丹下令我們不得在大砲領域研發新武器,而霍加並未因此深感困擾。我們兩人現在都明白,我們鑄造的新槍及長砲管大砲,並沒有比使用多年的舊槍砲出色。所以,依霍加的說法,我們又進入一個新階段。在這個階段,我們要重新構思一切。因為現在習慣了他的怒氣與夢想,對我來說,唯一的新鮮事,是開始了解這位君王。而https://m.hetubook.com.com蘇丹也喜愛我們的陪伴。就像為了解決兩兄弟的彈珠爭執,說著「這是你的,而那是你的」的慈愛父親,他以對我們言語及行為的觀察,來調解我們的爭端。我覺得這些觀察有時很幼稚,有時又很聰明,開始讓我煩惱:我相信不知不覺中,我的人格已自行脫離,與霍加的人格合而為一,反之亦然;而蘇丹藉由評估這個想像的創造物,已經比我們本身更了解我們。
我和蘇丹的關係就是這樣開始的。現在,每當霍加進宮,我都會陪他一起前往。剛開始霍加沒說多少話,大部分是我和蘇丹談話。當我與他談及他的夢想、他熱中的事物,以及他對過去與未來的恐懼,不禁懷疑面前這個具幽默感且聰穎的人,跟霍加談了多年的那位蘇丹有何相似之處。我可以從他提出的機敏問題,以及他的敏銳,得知這一點。例如,拿到我們呈交的書之後,他一直在思索,多少部分的霍加是我,我又有多少部分是霍加。至於霍加,當時他忙於自己嘗試鑄造的大砲及長砲管,無暇關心這些臆測,反正他也覺得這些推測愚蠢至極。
這個圖形似乎讓我想起某件事,每次他拿給我看時,都會讓我覺得圖形有了細微的進展。看著這塊我稱為圖形「惡魔」的黑色污點,一種突然想說出它讓我想到什麼的感覺升起。然而,一時的猶疑,或者想到可能是記錯了,結果我什麼也沒說。這四年期間,我從來不曾清楚看懂這個他到處在紙張上描繪的圖形;而他則隨著圖形每一次的進展,對其賦予更明確的定義。同時,經年累月為此付出這麼多努力和金錢之後,他終於可以付諸實現。有時我把它比喻為我們日常生活的東西,有時是我們夢中的意象,一、兩次則像昔日彼此敘述自己的回憶時看到或談論的事物。但是,我就是缺乏臨門一腳,無法說明掠過心頭的意象,所以屈服在這種混亂思緒中,徒然等待這個武器自行揭開它的秘密。即使四年後,這個小小的污點轉化為龐然大物,高如大清真寺,成為整個伊斯坦堡談論的駭人異象,霍加稱其為「真實的戰爭機器」,還有每個人都把它比喻成某種東西時,我依然無法想起,過去霍加是如何對我細述這個武器未來將獲致的勝利。
晚間自這些官邸及宮殿返家時,我心中仍充滿那些所見事物的美麗身影,同時因痛飲的烈酒酒氣頭昏腦脹。霍加坐在我們已有二十年歷史的桌子旁邊,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急切態度投入工作,桌上堆滿我不了解的奇怪模型、圖案,以及使勁亂筆塗鴉的書頁。他叫我說說一整天看到及做了些什麼,但聽了很快厭惡起這些他覺得無恥又愚蠢的消遣。這時他會打斷我,開始描述他的計畫,談論「我們」和「他們」。
不管長相還是外型,這個人都不像我們。他既矮又胖,衣著也完全不同,但是開口後卻讓我震驚不已。那就像是霍加在說話,而不是他自己。如霍加那樣,他會靠向蘇丹的耳朵,彷彿耳語著一件秘密。如同霍加,論及較細微的觀點時,他的聲音會轉為低沉,帶著深思熟慮與慎重的態度。而突然間,也像霍加一樣,他對正在說的事徹底陷入激動狀態,熱切地揮舞雙手和手臂來說服對方,喘不過氣來。儘管以霍加的聲調說話,但他沒有描述與星辰或驚人武器相關的計畫,只是列舉從御廚那裡得知的菜色,以及準備時需要的原料和香料。
經過十五年後,我第二次被引領謁見他。蘇丹注視我的模樣,就好像我是某個他從前見過卻無法馬上認出的人。他的神情看起來像閉著眼睛,正試著分辨口中所嘗的水果。我親吻了他的衣襬。知道我在這裡二十年,但仍未成為穆斯林時,他並沒有感到困惑。他心中別有想法:「二十年?」他說:「真奇怪!」接著又突然問我:「教他這一切的人就是你嗎?」他提出這個問題,顯然不是要聽取我的回答,因為他隨即離開了我們這個充滿火藥及和圖書煙硝味的破爛帳篷。但走向駿逸白馬時,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們兩人。當時我們並肩站著,蘇丹忽然面露微笑,彷彿看到真主用來粉碎人類傲慢、讓其察覺自身愚蠢所創造的無雙奇蹟之一:一個十足的侏儒或是一模一樣的雙生兄弟。
但是,他們沒什麼反應。霍加完全埋首工作。我如老人渴望年輕人的激|情般,渴望他的怒氣。最後那幾個月,他為紙上那個可疑的黑色污點增添了細節,並將其轉化為一個怪異龐然大物的模型設計。他在這些模型上投入驚人資金,以厚實得任何大砲皆無法穿透的熟鐵鑄造,對於我提到的那些壞話甚至聽都沒聽。他只對談論他工作的大使官邸感興趣:這些使節是什麼樣的人?他們怎麼想?對這個武器有任何意見嗎?更重要的是,為什麼蘇丹從未考慮派遣使節,在這些國家設立代表帝國的使館?我意識到他希望獲得這個職務,逃離這裡的笨蛋,以及置身他們之間的生活。但即使在對自己的設計能否實現感到絕望、鑄鐵失敗,或是覺得將耗盡資金的日子裡,他都未曾公開說出這個想望。他只透露過一、兩次,想和「他們的」科學人士建立關係,認為或許他們會了解他所發現關於頭腦內在的真理。他想與威尼斯、法蘭德斯,任何當時他想到的遠方城市中的科學人士通訊。其中最優秀的人是誰?他們住在哪裡?如何才能與他們通訊?我是否可以從使節那裡得知這些事?最後那些日子,我不太關心這個武器是否終將成員,而是放任自己享樂,忘懷他的這些期望。這些希望透露的消沉跡象,可能讓我們的敵人覺得有趣。
剛開始,我們只在桌邊作業,浪費了一個冬天。我們既興奮又狂熱,但擁有的只是武器的概念,以及想像它如何摧毀敵人時縈繞心頭的模糊和混沌想法。後來,我們決定到戶外作業,實驗火藥。就像準備煙火表演那幾個星期,我們的人員依指示的比例,混合各種成分,然後在我們退回到大樹下的涼爽樹蔭後,從安全的距離引爆火藥。好奇的探尋人士從伊斯坦堡各地前來,觀看這些爆炸時伴隨著不同巨響的多彩煙霧。時間一久,民眾就在我們架設帳篷、標靶,以及鑄造短砲管與長砲管大砲的地方,建立了集市。夏末一天,蘇丹本人無預警地現身。
我的關注沒有石沉大海。一天,霍加滿心不願地說,蘇丹希望那天早上也能見到我,所以我與霍加一起進宮。那是一個空氣中飄著海洋味道的秋日。我們整個上午都待在洋梧桐樹下的蓮花池畔,那是在一處覆滿紅色落葉的廣大森林裡。蘇丹想談談池塘裡隨處可見的扭動青蛙。霍加並未滿足他,只重複一些缺乏想像力及活力的陳腔濫調。蘇丹甚至沒有注意到這種讓我極震驚的無禮。他對我的興趣大多了。
徵募操作這個武器的人員很不容易。沒有人願意進入這個可怕、神秘的機械裡。霍加放話出去,將提供優渥的酬勞。我們找沿街傳布消息的人,到城裡、造船所與大砲鑄造廠散播消息,並在咖啡館的遊民、無家可歸者與喜愛冒險的人中間找尋人手。即使克服恐懼進入這座鐵製巨獸內部,我們找到的人也大多很快逃走,因為無法忍受擠進這座高溫的奇特昆蟲烹食器,操作整速輪。夏末我們讓這個機械開始能夠運轉後,多年來為這項計畫積存的錢也用罄。在好奇人們困惑而驚駭的注視下,這個武器笨重地移動。勝利的呼喊聲中,它從右側迂迴行進至左方,攻擊一座想像的堡壘,發射砲彈,然後靜止不動。資金持續從我們的村莊及橄欖園湧進,但維持我們召集的操作小組費用過高,霍加只好解散人員。
這四年間,我學會人生並非只是用來過日子,而該拿來享受。那些看到蘇丹像尊重霍加一樣尊重我的人,很快便邀請我參加皇家日常例行的典禮和慶祝活動。一天是一位大臣的女兒結婚;隔天蘇丹又添了一個孩子,舉行慶典誌賀皇子的割禮;另一天是慶祝自匈牙利人手中奪回一座城池;接著安排標誌王子第一天上學的儀式;之後開始齋月和其他宗教節日。不斷吃著這些豐盛美食與肉飯,加上在這些經常持續數天的節慶中,大啖糖製的獅子、駝鳥、美人魚和堅果,我很快就胖了。多數時間我都在看表演:皮膚亮著油光的力士一直扭打到昏倒;表演走鋼索的人在清真寺叫拜樓之間拉起的高空鋼索上走動,把玩背負的棍棒,用牙齒弄扁馬蹄鐵釘,以刀或串叉刺著自己;魔術師從袍子裡變出蛇、鴿子和猴子,轉眼間在我們手中變出咖啡杯,讓我們荷包裡的錢消失;或是卡拉郭茲與哈西瓦特故事的皮影戲,其中有我喜愛的情|色部分。晚上如果沒有煙火表演,我會跟著大多是當天認識的新朋友,前往大家去的一處宮殿或宅邸。度過喝著茴香酒或葡萄酒,以及聽音樂的數小時後,我會與模仿倦懶瞪羚的美麗舞孃、走在水面上的俊俏男孩,以及用熱切歌聲頌唱易感和歡樂歌曲的歌手,盡情碰杯。https://m.hetubook•com•com
蘇丹面露微笑,這位模仿者繼續他的模仿秀,逐一指出伊斯坦堡與阿列波之間的商棧,讓霍加臉色難看。接著,蘇丹要這位模仿者仿效我。那個注視著我,震驚地闔不攏嘴的人,就是我:我驚愕不已。當蘇丹要他模仿半是霍加半是我的人,我完全著迷了。看著這個人的行動,就像蘇丹做的那樣,我也想說:「這是我,而那是霍加」。但這名模仿者自行這麼做了,輪流用手指指著我們兩人。蘇丹稱讚並遣退這名男子後,命令我們思考剛才看見的事。
我經常前往大使官邸,這些使節對我極感好奇。而在欣賞了年輕男女伸展美麗身軀演出芭蕾,或是來自威尼斯的樂團表演最新的無聊誇耀曲目後,我開始享受名聲漸隆的好處。聚集大使館的歐洲人會問我經歷過的可怕冒險,好奇我遭遇過什麼,以及如何忍受這一切,又怎麼繼續撐下去。我隱藏自己都在屋裡打瞌睡、寫作愚蠢書籍,就此度過整個人生的事實。然後就像在蘇丹面前做的一樣,我告訴他們自己對這塊異國土地即興創作出的驚人故事,令他們深深著迷。除了在父親伴隨下進行婚前亮相的年輕女性,以及和我打情罵俏的使節夫人,連那些顯貴的使節與官員都激賞地聽著宗教和暴力的血腥故事,私通與後宮的密謀,這些所有我虛構的情節。如果他們力促,我會悄聲說出一、兩件國家機密,或是描述一些蘇丹的奇怪習慣,沒人知道那是我當場捏造的。當他們要求更多訊息,我則擺出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樂在其中。我會裝作無法全盤道出自己知道的事,且以沉默作為掩護,而這些霍加要我們與之競爭的笨蛋被激起好奇。但是,我知道他們之間盛行一則傳言,說我參與某種需精通科學的大型神秘計畫,那是一項必須投入巨資的秘密武器設計。
我講述夢想,讓他聽得津津有味。現在我已無法分辨,這些故事是年輕時真正經歷的事,抑或每次坐在桌旁寫書時筆尖流洩的幻想。經過如此頻繁的重複敘述,連我自己都確信其中大部分是真的。有時,我會說出一些浮現心頭的有趣謊言。有些無稽之談隨著一再重述日益增長。既然蘇丹對人們穿在身上的衣物有許多鈕扣這樣的細節表現出興趣,我就複述這一點,並且說著不確定來自記憶還是自身夢境的故事。但是,仍有一些經過二十五年後我依然無法忘懷的記憶,那是真實的事:在椴樹底下的家庭餐桌旁,我和父母、兄弟姐妹的早餐談話!這是最無法挑起蘇丹興趣的瑣事。有一次,他對我說,基本上,每段人生都很像。讓我吃驚的
和_圖_書是,蘇丹臉上出現我從未見過的恐怖表情,我想問他那是什麼意思。不安地觀察他的神色時,我有股衝動想說:「我就是我。」那情形彷彿當時我若有說出這個無意義句子的勇氣,就可以消滅一切藉由陰謀把我變成別人的流言蜚語,以及由霍加和蘇丹玩弄的所有遊戲,然後再度寧靜地生活在自身的存在之中。但是,就像那些害怕提出任何可能危及自身安全的疑慮的人,我在恐懼中保持沉默。
冬天在等待中過去。遠征歸途中,蘇丹駐蹕喜愛的埃迪尼。沒有人找我們出去,獨留兩人共處。上午皇宮沒有人聆聽我們的故事,晚上也沒有官邸的人款待我,我們沒什麼事做。我請一位來自威尼斯的畫家為我繪製肖像,並學習五德琴,努力消磨時間;霍加則每隔一會兒就前往舊牆圍繞的庫勒底比,探看他派了一個看守人守衛的武器。他忍不住到處為它加點東西,卻又很快厭倦。我們最後共度的冬夜,他沒有提及這個武器,也未談論關於它的計畫。他突然顯得缺乏活力,但不是因為喪失熱情——而是,我對他不再有啟發。
因此,我開始詳細講述關於青蛙跳躍的機制、牠們的血液循環系統,以及如果小心移除,牠們的心臟還可以在體外跳動好一陣子,還有牠們吃的蒼蠅和昆蟲。我要求送來紙筆,以便更清楚地說明從卵到池裡成蛙的各個階段。一組蘆稈筆放在鑲嵌紅寶石的銀盒中送上,當我用這些筆繪圖時,蘇丹專注地看著。他顯然愉快地聽著我記得的青蛙故事。講到公主親吻青蛙那個段落時,他發出作嘔的聲音,扮了鬼臉,但仍然不像霍加描述的那個愚昧少年;他看起來更像是堅持以科學和藝術展開每一天的認真成年人。在這些安詳時刻中,霍加始終皺著眉頭。最後,蘇丹看著手中的青蛙圖畫說道:「我一直懷疑是你編寫他呈來的故事。看來你也畫了那些圖!」然後,他問了我有關觸鬚青蛙的事。
霍加下定決心,只有我們本身創造的驚訝,才能讓我們驚訝:他年復一年告訴蘇丹的所有故事,我們寫的論文和書籍,還有他原本相信而我們現在應該懷疑的東西,是否都是錯的?另外,還有蘇丹開始好奇我們心靈陰暗處發生的事。霍加興奮地問我,這不就是我們長久以來盼望的勝利。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著蘇丹的事,但不是按照霍加希望的方式。他不斷帶著厭惡地談論他,但我明白自己無法對他心懷憎惡或鄙夷:我深受他不拘小節、親切,以及被溺愛的小孩那種暢所欲言的氣質吸引。我想當像他一樣的人,或者成為他的朋友。霍加的憤怒爆發完畢之後,我躺在床上嘗試入睡,一邊深思蘇丹看來不像是應該當傀儡的人;我想把一切告訴他。但一切到底是什麼?
他是什麼意思?那天晚上,我告訴霍加,蘇丹遠比多年來他向我描述的那個人聰明許多,並指出蘇丹早已發現霍加希望引領他的方向,霍加再次勃然大怒。這次他覺得自己大有理由生氣:那名模仿者的詭計令人難以忍受。霍加說,除非被強迫,否則再也不會踏進宮中一步。現在他終於擁有自己等待多年的機會,不打算羞辱自己,浪費時間和那些笨蛋在一起。既然明白了蘇丹的熱忱,以及他有著戲弄小丑的機智,我願意代霍加進宮。當我報告說霍加生病了,蘇丹並不相信。「讓他去忙武器的事。」他說。因此,霍加計畫並完成那個武器的四年期間,我前往皇宮;他則和我過去一樣,懷抱夢想留在家中。
這是春天發生的事,當時霍加已完成武器的製造,因為尚未召集到他需要的人手,還沒有進行武器測試。不久,我們驚訝地聽聞,蘇丹隨軍參加對波蘭領地的遠征。為什麼他沒將這個終極武器一起帶去?為什麼他沒有帶我去?他不信任我們嗎?就像其他留在伊斯坦堡的人一樣,我們相信蘇丹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去打仗,而是打獵去了。霍加對多得到一年時間感到高興;而既然我沒有其他消遣或娛樂,我們便一起進行這項武器任務。
進宮時,我像起床後努力要想起記憶本身執意忘懷的夢境的人,試著向蘇丹重述這些逼真的驚人細節。我提及那些霍加不知向我描述了多少次的輪子、發射器、鐘形頂蓋、火藥及操作桿。這些文句不是我的用詞,而儘管我的敘述缺乏霍加那種激|情狂熱,仍能發現蘇丹深受影響。看到這種模糊的言詞堆砌,以及我生澀詮釋霍加關於勝利與拯救的熱情詩句,為這個我認為認真的人啟發了希望,也讓我深受感動。蘇丹會說,霍加——那個留在家裡的人——是我。他這種智力遊戲徹底迷惑了我的心智,但不再令我驚訝。當他說我是霍加,我覺得最好不要順著他的邏輯,因為他很快就會斷定教導霍加這一切事物的人是我——不過不是現在遲鈍的我,而是許久之前改變了霍加的我。我心想,要是我們談的是娛樂、動物、過去的節慶或商人遊行的準備,那該多好。後來蘇丹說,大家都知道,我是這項武器計畫的幕後主導者。
這是最讓我吃驚的部分。霍加多年未公開露面,幾乎被人遺忘。那個不管在宮中、在城裡如此頻繁出現於蘇丹身邊的人是我,現在他們嫉妒的人是我!他們對我這個異教徒咬牙切齒,不只因為那筆來自龐大羊群、橄欖園與商棧的收入,將投注在那項日漸引人說長道短的難解武器計畫上,也不是僅由於我如此接近蘇丹,而是那同時意味著,研製這個武器讓我們涉入別人的事務。當我無法對他們的誹謗充耳不聞時,就會向霍加或蘇丹透露我的恐懼。
當我們解釋他的夢,或是談論那個新武器時——那段日子裡,我們只需與自身的夢想奮戰——蘇丹會突然打斷我們,然後轉向其中一人說:「不,這是他的想法,不是你的。」而有時,他會區分我們的動作:「你現在環顧四周的樣子就像他一樣。做你自己!」當我驚訝地大笑,他會繼續說道:「好極了,這樣好多了。你們兩人可曾同時照鏡子?」他又問,當我們照鏡子時,誰可以一直作自己。有一次,他下令拿出多年來我們為他撰寫的所有論文、動物寓言集和時間表,提到第一次閱讀這些文章時,他一頁頁翻看,嘗試猜想哪一部分是我們哪一個人寫的,甚至哪一部分是其中一人以另一人的立場寫作的。不過,真正讓霍加生氣的,卻是我們謁見蘇丹時他召見的模仿者;我被這個人迷住了,卻又極度迷惑。
他會再次重述,一切都與我們心靈的未知內在面貌有關,並據此架構整個計畫。他興奮地談論滿是垃圾的碗櫥(也就是我們稱為腦的東西)中的均衡或混亂。但是,我不了解這如何能作為一個起始點,用以設計他投注自身及我們所有希望的武器。我懷疑是否真的有人了解此事——包括他自己,而我原先並不認為有人能夠了解。他宣稱,有朝一日有人會打開我們的頭腦,證實他的所有想法。他談到瘟疫期間我們一起照鏡子凝視自身時,察覺到的一個偉大真理:現在,他的心靈已將一切看得透澈,瞧,在這個真理時刻,那個武器也有了它的源起!接著,他不自覺地以和我一樣的動作,用顫抖的指尖指著紙上一個奇怪、不顯眼、模糊的圖形給我看。
當蘇丹說「讓我們見識一下這個可以殲滅敵人的驚人武器」時,或許是在考驗霍加;或許他曾有一個沒讓霍加知道的夢想;或許他想讓跋扈的母后及折磨他的帕夏知道,他養在身邊的「哲學家」也能有所貢獻;或許他認為霍加可以繼瘟疫之後,再創另一個奇蹟;或許他真的深受我們在書中充斥的失敗意象影響;也或許不是我們的失敗想像,而是實際上嘗到的幾次軍事失利,讓他對先前擔憂的想法有了警覺——那些想讓其弟取而代之的人,可能會把他拉下王位。我們一邊思考所有可能性,一邊恍惚計算為了資助武器研發,蘇丹贈予我們的那筆來自各村落、商棧及橄欖園的龐大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