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想這麼做!所以第一天我就喜歡他的這個矮小老頭破曉時集合隨從準備前往麥加,並踏上旅程後,我立刻坐下來,寫出我的故事。在這個即將到來的可怕世界,為了我的讀者,我盡可能讓自己,以及我無法與自身分離的他,在這個故事中栩栩如生。但是,最近我重新審視十六年前丢置一旁的東西,覺得自己在這點上做的成果不是非常好。因此,我向那些不喜歡這本書——因為一個人談論他自己,尤其他又陷入如此混亂的情緒中——的讀者致歉,並增加下列篇幅:
說完我的故事時,已過了子夜許久,一種漫漫的沉默浮現。我感覺到我們都在想他,但是伊夫利亞心裡的他,卻和我心中的完全不同。我敢肯定,他其實是在想自己的人生!而我,則在思索我的人生,還有他,以及我是多麼喜愛自己創造的這個故事。我非常驕傲自己生活與夢想的一切:我們所在的房間洋溢兩人曾經希望擁有,以及成為事實的所有悲傷回憶。這時我第一次清楚體會到,我再也無法忘記他,而這將讓我的餘生抑鬱寡歡。此時我也知道,自己無法再獨活:有如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一個誘人幽靈的身影連同我的故事降臨這個房間,激起我們的好奇心,也讓我們兩人保持警惕。黎明將近時,我的客人說他喜歡我的故事,讓我很高興,但他也說對有些細節不以為然。或許是想掙脫這種對自己雙生兄弟的沮喪回憶,儘快回到我的新人生,我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
也是在這些日子裡,我認識了那個將深切的哀思帶進我屋子裡的老人。他年長我十歲至十五歲。一見到這個叫作伊夫利亞的人臉上流露的哀傷,我便斷定他的苦惱就是寂寞,但是他沒有提這點。他似乎將整個人生都用在流浪,以及他即將完成的十冊旅遊書籍上。死去之前,他打算前往最接近真主的地方。他要去麥加和麥地那,並且寫下關於這兩個地方的事。但是,他對自己的著作有所缺漏困擾不已。他想讓讀者知道義大利的噴泉及橋樑,這些事物的美麗他耳聞多時。伊斯坦堡中關於我的傳聞使他決定來拜訪我,心想我是否可以告訴他這些事物?當我說自己從未去過義大利,他表示他和其他人一樣明白這點,不過聽說我曾有一名來自那裡的奴隸,他對我描述過一切。如果我也能將這些事告訴他,他會對我說一些好玩的奇聞軼事作為回報:創造與聆聽有趣的故事,難道不是人生最愉快的部分嗎?當他羞怯地從箱子裡拿出我見過最糟的義大利地圖後,我決定告訴他想要知道的事。
我幾乎再堅持了七年。如果我的膽量大一點,或更重要的是,如果沒有察覺到蘇丹身邊將有另一波整肅異己的行動,我可能會持續到最後;我會通過蘇丹為我敞開的大門,讓我希望忘懷的前半生隨風而逝。最初,有關我身分的問題讓我充滿警戒,但現在我已經可以厚著臉皮回答:「一個人是誰有什麼重要?」我會這樣說道。「重要的是,我們做過與將要做的事。」我相信,蘇丹是經由這種家常便飯的話題進入我的心靈!當他要我告訴他關於義大利,這個他逃往的國家的事,而我回答對此所知不多時,他大發雷霆:他知道他已告訴我一切,我為什麼要害怕,我應該記得他曾說過什麼,而這樣就夠了。因此,我再次向蘇丹仔細描述他的童年與他的美好回憶,其中一些我已寫入這本書裡。剛開始,我的膽量還不錯,蘇丹如我所願地傾聽——彷彿在聽某人說著從別人身上聽來的事;後來幾年他卻大不相同,聽我說話的樣子開始變了,彷彿說話的人是他。他會問我一些只有他才可能知道的細節,告訴我不要害怕,要我說出浮現腦海的第一個答案:造成他姐姐口吃的突發事件是什麼?帕度亞大學為什麼沒有讓他入學?當他在威尼斯首次觀看煙火表演時,他哥哥穿什麼顏色的衣服?當我如親身經驗般告訴蘇丹這些細節時,我們會外出在水上徜徉一日,或是於滿是青蛙與荷花的池邊休息,觀察銀籠裡不知羞恥的猴子,漫步在其中一處他們會一道走過、充滿共同回憶的庭園。我的故事,以及我們那些如園裡綻放的花朵般變幻閃現的回憶片段,讓蘇丹龍心大悦,覺得與我更親密。然後,彷彿回想一個背叛我們的老朋友,我們談起他的事:他說,他跑了也好,因為雖然hetubook.com•com覺得他是個有意思的人,但是,他的無禮行為常讓他失去耐心,想要殺了他。他透露一些令我吃驚的事,因為我分不太出來他到底在說我們哪一個,不過,他是以一種親暱而非激烈的語氣這樣說:有一段時間,因為無法忍受他的自我愚昧,他害怕自己會在盛怒中殺了他——最後那天晚上,他已到了要叫劊子手前來的地步!後來,他說,我並不鹵莽;我沒有將自己視為世界上最聰明、最能幹的人;我並未擅自以對自己有利的方向,解析瘟疫的恐怖;我沒有拿年幼國王被釘在火刑柱上這樣的故事,讓大家晚上睡不著覺;而且,現在聽過蘇丹的夢境後,回家我也沒有可供描述並嘲弄這些夢境的對象,沒有人和我一起編寫讓蘇丹離開正道的愚蠢有趣小說!一邊聽著這些,我覺得從夢境外面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我們兩人,我知道我們已失去牽絆。但最後幾個月,蘇丹彷彿要把我搞瘋似地,行事更加極端:我不像他,我沒有把心力放在區別「他們」與「我們」的詭辯家,這卻是他做的事!早在蘇丹八歲,沒見過我們,還從對岸觀看煙火時,我自己的「惡魔」就為了他,替漆黑夜空中的另一個惡魔帶來勝利,而現在則和他一起到了那塊據信能找到和平的土地!後來,在幾乎千篇一律的庭園散步中,蘇丹會饒富意味地問道:是否要成為蘇丹,才能了解世界各地七大洲的人都彼此相像?我心懷恐懼,未置一詞。彷彿是要瓦解我最後一絲的抵抗努力,他再次問道:各地的人一模一樣,他們可以取代彼此的位置,這不是最好的證據嗎?
獨居在那棟我們共處多年的屋子,讓我更加膽怯。我的荷包滿滿,雙腳很快就認出前往奴隸市場的道路。我來來回回去了好幾個月,直至找到我想要的。最後,我買了不是真的很像我或他的可憐傢伙,並帶他回家。那天晚上,當我告訴他,要他教我一切他知道的事,告訴我關於他的國家、他的過去,甚至承認他曾犯下的罪行,把他帶到鏡子前時,他被我嚇壞了。那是個可怕的夜晚,我同情這個可憐人。我原本打算早上放他自由,但我的吝嗇卻凌駕其上,於是又把他帶回奴隸市場賣掉。當我決定結婚,並將這個消息公諸街坊後,他們欣然來訪,認為終於可以讓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街坊安寧的日子就要來到。我也甘於像他們一樣,我很樂觀,認為流言已然平息。我可以年復一年為我的蘇丹創造故事,平靜地生活。我慎重選擇妻子;她甚至會在晚上為我彈奏五德琴。
他伸出孩子般的胖手,開始指著地圖上的城市,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唸出名字,仔細寫下我對它們的描述。而且,他還希望提到每個城市時都能聽取一個奇特的故事。如此在十三個城市度過十三個夜晚後,我們從北到南完整瀏覽了這個我人生中見到的第一個土地,然後從西西里搭船回到伊斯坦堡。我們由此度過整個上午的時光。他很滿意我告訴他的內容,決定回報我同樣的喜悦。他告訴我消失在亞克空中的高空鋼索藝人、產下大象的康亞婦女、尼羅河畔的藍翼牛、粉紅貓、維也納的鐘樓,並微笑露出他在那裡做的前齒假牙,還有亞速夫海海灘的留聲洞、美洲的紅螞蟻。不知為何,這些故事激起了一種奇怪的憂傷,讓我泫然欲泣。落日的紅暉映滿我的房間。當伊夫利亞問我是否知道一些像這樣的驚人故事時,我想自己可真會讓他大吃一驚。我邀請他和僕人當晚留宿:我有一個讓他高興的故事,一個關於兩名男子交換人生的故事。
他同意就像我的故事一樣,我們應該追求奇特與驚異。是的,或許這是我們的一項利器,可以用來對抗這世界令人疲憊的煩悶。由於從千篇一律的童年及求學時代開始,他就知道這一點,所以這一生從未想過退縮到屏障內。這便是他一生都在旅行,無止境地一路追尋故事的原因。但是,我們應該在世界之中,尋找奇特與驚異,而不是在我們自己身上!想從內在尋求,如此深遠及努力地思考自身,只會讓我們不快樂。這正是我故事中的人物經歷的事:因為上述原因,主角永hetubook.com.com遠無法忍受作為自己,他們一直想要成為別人。讓我們假設我的故事內容都是真的。我是否相信這兩名交換身分的男子,在他們的新生活中能夠快樂?我沉默不語。後來,不知為什麼,他讓我想起我故事中的一個細節:我們不能讓自己被一名獨臂西班牙奴隸的希望導入歧途!果真如此,藉著寫下那類故事,藉由從自身尋求這種奇特,我們亦能逐漸成為他人,我們的讀者也會——但願不會如此。他甚至不願去想,如果人們一直談論他們自己、他們的特質,如果他們的書和故事老是關於這樣的事,這個世界有多可怕。
但是,我沒有怨言,而且不孤單:擔任皇室星相家那些年,我存下一大筆錢,結了婚,有四個孩子。或許是得自執行職務的洞察力,我預見麻煩即將來臨,及時放棄職位。在蘇丹的軍隊開赴維也納之前、在阿諛奉承的小丑及接替我的皇室星相家因狂敗被斬首之前、早在我們那位熱愛動物的蘇丹遭到廢黜之前,我就逃到這裡,來到蓋布契。我建了這棟別墅,然後和摯愛的書籍、孩子及一些僕人移居此地。我是在擔任皇室星相家期間結婚的,妻子比我年少許多,是優秀的主婦,為我掌理整個家務及一些小事務。她讓年近七十的我,整天獨自留在這個房間書寫與夢想。因此,為了替我的故事與人生找尋一個適當的結局,我心滿意足地想到了他。
那天晚上,其他人回房休息,我們兩人等待的寂靜降臨這間屋子之後,我們再次回到那個房間。那是我第一次想像出這個你們即將看完的故事的地方!我所說的故事不像虛構,像是真的發生過,彷彿有人在我耳邊娓娓道出這些文字,一句句幽緩地依序說出:「土耳其艦隊現身時,我們正從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
我搬到蓋布契的另一棟房子,以便忘記他。剛開始,我擔心皇家衛兵會來抓我回去,但沒有人來找我,定期收入也不受影響;不是我被遺忘,就是蘇丹正悄悄監視著我。我不再想這件事,開始自己的工作。我蓋了這棟房子,並依內心的衝動,設計我想要的後園景觀。我看書打發時間,寫故事自娛,同時為得知我作過星相家而前來諮詢的訪客提供意見。我這麼做是為了樂趣,而不是金錢。我或許是從他們身上,獲知許多自己從小居住國家的事:我會先要來訪的跛子、因喪子或兄弟而迷惑的人、久病纏身者、女兒遲遲不嫁的父親、一直未能長高的人、嫉妒的丈夫、瞎子、水手及有著狂野眼神的絕望愛人,仔細道出他們的人生故事,才同意為他們算命。然後到了晚上,我把聽到的一切寫在記事本上,作為日後寫作的材料,就像我為這本書做的事。
描述讓我決定完成這本書那天的事之後,我將結束這本書:兩星期前,當我再次坐在我們的桌子旁,試著構想一個不同的故事時,看到一名駕乘者從伊斯坦堡方向的道路過來。最近都沒有人替我帶來他的消息,或許因為我對訪客十分粗魯,幾乎無法想像他們會再度前來。但一看到這位訪客身著披風、手持陽傘,我馬上明白他是要來見我。他還沒進到屋子裡,我就聽見他的聲音。他說的土耳其語有著與他一樣的錯誤,只是不像他那麼多。不過,進屋之後,他馬上換成義大利語。看到我不快的表情且未作回應後,他用彆腳的土耳其語說,他以為我至少聽得懂一些義大利語。隨後,他說明是從他那裡得知我的名字及我是怎樣的人。回國後,他寫了一堆書,描述他在土耳其人之間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冒險,以及那位熱愛動物與夢境的蘇丹,還有那場瘟疫和土耳其人民、我們在宮廷及戰爭中的風俗習慣。由於貴族,特別是家世良好的仕女之間,剛開始流傳對東方異國情調的好奇心,他的文章大受歡迎。他的著作擁有許多讀者,同時他在各大學開設講座,逐漸致富。此外,他的文章中的浪漫虜獲昔日的未婚妻,讓她完全不顧自己新寡及年齡問題,和他結婚。他們買回衰敗售出的家族舊宅,定居在那裡,將房子和庭院整修成原來的景象。我的訪客知道這一切,是因為曾讚賞他的著作而造訪他家。他非常客氣,給了訪客一整天的時間,回答他的問題,並再次描述他在自己書中所寫的冒險故事。就在那時,他細細地談到了我:他曾在一本名為《www.hetubook•com.com我的一名土耳其熟人》的書中寫到我的事。受到他個人對土耳其人特質的聰明詮釋鼓舞,他準備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現給他的義大利讀者,從我在埃迪尼的童年開始,到他離開我的那一天。「你跟他說了這麼多關於自己的事!」我的訪客說道。接著,為了讓我更加好奇,他回憶了書中一些細節(他看過那本書少許部分):無情地痛打附近街坊一位兒時友人後,我感到羞愧並悔恨流淚;我很聰明,六個月內就全盤了解他教我的天文學;我非常愛我的妹妹;我篤信我的宗教;我循規定期禮拜;我很喜歡櫻桃蜜餞,我對繼父的職業——縫被工作特別感興趣;就像所有土耳其人一樣,我也熱愛人們,諸此之類等等。在他對我表現出這麼多興趣後,我知道不能冷淡對待這個笨蛋,像他這樣的旅人必定充滿好奇,於是我帶他逐個房間參觀我的屋子。後來,他對我的兒子和朋友在庭院玩的遊戲深深著迷,要他們向他解釋棒擊木片與捉迷藏的遊戲規則,並記在記事本上。雖然不太喜歡跳背遊戲,他還是寫下這個遊戲的規則。這時他說,他喜歡土耳其人。當我因為閒來無事帶他參觀我們的庭院,介紹蓋布契這個鄙陋的城鎮,以及多年前和他一起居住的屋子時,他再度這樣表示。檢視我們的食品儲藏室時,他在相當感興趣的蜜餞與醃菜瓶、橄欖油與醋罐間,看到了我的油畫肖像。那是我委託一名威尼斯畫家繪製完成的。此時,他彷彿透露什麼秘密似地說,他其實不是土耳其人真正的朋友,他直言不諱地寫出他們的事:他寫道我們現在步入衰退,形容我們的心靈如塞滿舊垃圾的髒碗櫃。他說我們無法改革,如果要存活下去,唯一的選擇是立刻投降,而此後我們會有數百年一事無成,只能模仿我們投降的對象。「但是,他想拯救我們。」我插嘴,希望他就此打住。他立刻回答說,沒錯,他甚至會為我們製造一個武器,但我們不了解他;一個霧氣瀰漫的早晨,這件器械就像在暴風雨中孤立無援的海盜船可怖殘骸一樣,卡在令人作嘔的沼澤裡。接著,他又說:是的,他的確曾經非常、非常希望拯救我們。但這並非意味,他沒有邪惡的部分。所有天才都是這樣!當他拿起我的肖像仔細檢視時,又嘟囔了一些關於天才的事:如果不是落入我們手中成為奴隸,而是在自己的國家展開人生,他甚至可能成為十七世紀的達文西。後來,他回到喜愛的邪惡話題,談論一、兩件關於他和錢財的惱人流言,這是我之前聽過就忘的事。「奇怪的是,」他隨後說道:「你根本沒有受他影響!」他說,他已開始了解並喜歡我。他表達自己的驚訝之情:他無法明白,共同生活在一起這麼多年的兩人,彼此為何如此不像。他沒有如我擔心的那樣,詢問有關我的畫像的事。把畫放回原處之後,他問是否可以看看那些被褥。「什麼被褥?」我疑惑地問道。他顯得相當訝異:我不是靠縫製被褥打發時間嗎?這時,我決定把那本已經十六年沒碰的書拿給他看。
他變得非常激動,說自己看得懂土耳其文,對任何有關他的書,當然都很有興趣。我們回到我那間眺望庭院的工作室。他坐在我們的桌邊,而我發現我的書仍躺在十六年前被扔棄的地方,彷彿那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我把書攤開在他面前。他看得懂土耳其文,只是速度不快。他埋首書中,希望不需離開自己清醒且安全的世界而仍能忘卻自身,這是我在所有旅人身上都會發現的渴望,我鄙視這樣。我讓他獨處,自己走到外面的庭院,坐在覆有稻草墊的睡椅上。從這個位置,我可以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見他。剛開始,他顯得很愉快,還探出窗外對我大喊:「你顯然從未去過義大利!」但他很快就忘了我的存在。等待他看完書那段時間,我在庭院坐了三小時,偶爾以眼角餘光向上瞥視。雖然帶著困惑的表情,但此時他已經了解;他還喊出一、兩次那座白色城堡的名字,那座在吞噬了我們武器的沼澤後方的城堡;他甚至白費力氣地試著和我說義大利語。然後,他轉頭茫然看著窗外,稍事休息,努力領略讀到的東西。我愉快地看著他先是注視空虛無垠的一點,就像這種情況下人們會做的事,注視著並不存在的焦點;接下來則如我預期的,他的視線聚焦:現在他透過窗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看著景物。我聰明的讀者必定已經明白:他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愚蠢。如同我認為他會做的一樣,他開始貪婪地翻閱我的書頁搜尋。我興奮地等待,直到他終於找到尋找的那一頁,並且讀著它。接著,他再度從那扇眺望屋后|庭院的窗子,看著風景。我完全明白他看到的是什麼。桌上一只鑲嵌珍珠母貝的盤子中放著桃子與櫻桃,桌子後方有一張墊著稻蓆的睡椅,上面散落與綠色窗框同樣顏色的羽毛軟墊。我坐在那裡,現已年近七旬。更遠處,他看見有一隻麻雀棲息在橄欖與櫻桃林間的井邊。一只鞦韆以長索掛在胡桃樹高枝底下,隨著幾乎無法察覺的微風輕輕擺盪。
流言再起時,剛開始我以為這必定是蘇丹的另一個遊戲。因為我相信,藉由觀察我的憂慮,以及詢問讓我不安的問題,他獲得不少樂趣。起初,當他突然問我這樣的問題,我並不是很警覺:「我們了解自己嗎?一個人必須了解自己是誰。」我以為他是從對希臘哲學感興趣卻又不懂裝懂的諂媚人士身上,得知這種令人不安的問題,那時他又開始在身邊聚集這些阿諛之輩。當他要我為這個主題寫些東西時,我交給他一本我撰寫的關於瞪羚與麻雀的新書,內容是牠們從不自我反省,對自身也一無所知,所以能夠心滿意足。發現他認真看待這本書,並且愉快地閱讀時,我鬆了一口氣,但閒話開始傳進我的耳裡:傳言說我把蘇丹當成笨蛋,我甚至不像我接替其位的那個人,他比較瘦,也較纖弱,而我變胖了;他們知道當我說我無法了解他所知道的一切,是在說謊;有朝一日在戰時,我也會像他一樣帶來厄運並逃亡,我會向敵軍出賣國家機密,輕易引來戰敗等等。為了保護自己不受這些我相信是由蘇丹起頭的流言傷害,我退出宴會和節慶,不再頻頻公開露面,減輕體重,小心探詢在那最後一晚,王帳裡有過什麼樣的討論。妻子又生了一個孩子,我的收入不錯,我想忘記這些流言,忘記他,忘記過去,平靜地繼續自己的工作。
我希望終有一天,蘇丹和我成功忘懷他,也為預防萬一而開始存更多錢,所以耐心忍受這些折磨。同時,我逐漸習慣伴隨暖昧不清而來的恐懼。他無情地打開又關上我的心靈之窗,彷彿在一處我們迷失方向的森林,騎著馬到處追趕兔子。而且,現在他還公然在每個人面前這麼做,身邊再度聚集了一群阿諛奉承之輩。我感到害怕,覺得將再出現肅清異己的行動,我們的財產會全部被沒收,而且我察覺麻煩即將到來。就在蘇丹要我說說威尼斯的橋樑、他童年吃早餐時的桌布花邊,以及他因拒絕改信伊斯蘭教即將被砍頭前,心中想起的那個眺望房舍後園的窗景——就在蘇丹命令我把這些故事寫成一本書,好像那是我的親身經歷時,我決定儘快逃離伊斯坦堡。
現在,我來到這本書的尾聲。或許,認定我的故事其實早就結束的精明讀者,已經將書拋在一旁。曾有一段時間,我也有同樣的想法。許多年前,我把這些書頁塞進抽屜,打算不再重拾讀看。那些日子裡,我想將心力放在自己創作的其他故事,並且不是為了蘇丹,而是自己的興趣。我希望寫一些冒險故事,場景發生在我未曾去過的土地、荒涼的廢墟與天寒地凍的林地,加上一位像狼一樣在這些地方漫遊的狡詐商人。我想忘記這本書、這個故事。雖然我知道,經過聽聞與經歷的一切,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若不是兩週前那名訪客來訪,力勸我讓此書重見天日,我可能已經成功將這本書遺忘。今天,我終於知道,這是自己所有的書中,我最喜愛的一本。我會完成這本書,遵照它應該有的終局,以及我一直渴望並夢想去做的方式。
我愛他,我愛他的方式,就如愛夢中所見悲慘幽魂般無助的自己,彷彿噎滿那幽魂的羞恥、怒氣、罪孽與憂傷,也彷彿看到野生動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或是對自己被寵壞的孩子如此自私大怒。或許最重要的是,我是以因為了解自己而來的愚蠢厭惡和愚蠢欣喜來愛他;我對他的愛,就像逐漸習慣自己雙手和雙臂那種昆蟲般無益的動作,就像了解每天回響在我的心靈之牆,然後消逝的思想,以及就像認得從自己不幸身體、稀疏頭髮、醜陋嘴巴、握筆紅手所傳來獨特汗臭味的方式。正因為這樣,它們始終無法矇騙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成我的書之後,我也忘記他,並把書拋在一旁。我從未受任何流言所欺,對於那些曾聽聞我們的名聲,想利用這一點的人所玩的把戲也一樣——一點也沒有被這些欺騙!開羅一位帕夏把他納入帳下,他現在正在設計新武器!那場失敗的圍城戰役中,他曾在維也納的城牆內,提供敵軍徹底擊潰我們的建言!曾有人看到他喬裝乞丐,出現在埃迪尼,並於一場他煽動的商人爭吵中,割傷一名絎縫工後失去蹤影!他成為遙遠安那托利亞村落一個鄰區清真寺的伊瑪目,設立了一間計時室——述說這件事的人發誓所言不虛;而且他開始為一座鐘樓募集資金!他在瘟疫後前往西班牙,並在那裡寫書致富!他們甚至說是他密謀讓我們可憐的蘇丹遭黜!他住在斯拉夫村落,以傳奇癲癇神父的身分受到偉大崇敬,並且根據他終於得以聽聞的真實告白,撰寫充滿絕望的書籍!他在安那托利亞流浪,說他打倒那些笨蛋蘇丹,領導一個用他的預言及詩文蠱惑而來的團體,並召喚我加入他。這十六年間,當書寫故事來忘記他,來讓自己不要理會那些可怕的人及他們可怕的未來世界,體驗我的想像力帶來的全然喜悅時,我聽說了這些傳言的各種說法,但我完全不相信。我不知道,我在想,這是否發生在其他人身上:有時當我們覺得被禁錮在金角灣遙遠地區的屋子裡,有時等待似乎永遠不會到來的官邸或皇宮邀約,品味我們對彼此的憎惡,或是為蘇丹寫著另一篇論文的當兒相視而笑,在這些日常生活的小事上,在同樣的時刻,我們會專注於一個小小的細節。那是關於在上午的雨中,兩人一起看到的落湯狗;晾在兩棵樹間一排衣物的色彩與形狀中隱含的幾何學;脫口而出的言語突然帶來生命的和諧!這些是我最想念的時刻!因此,我回到這本有著自己身影的書,想像一些好奇的人多年後會閱讀此書,或許是他死後數百年,並且刻畫自己而非我們的人生。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是否有人看這本書,我隱藏了他的名字,即便不是非常徹底,也隱埋其中。因此,我可能再度夢到瘟疫期間那些夜晚,在埃迪尼的童年,在蘇丹的庭園度過的愉快時光,第一次在帕夏宅邸看到沒有蓄鬚的他,以及脊柱冒上的一股寒意。若想找到我們失去的人生和夢想,大家都明白再次夢想這些事物的必要:我相信我的故事!
然而,剛開始幾年,我卻努力不要想到他。有一、兩次,蘇丹想談論他,卻發現這個話題根本不吸引我。我相信他滿意就這樣維持現狀。他只是好奇;但我永遠無法得知他特別好奇的是什麼,以及有多麼好奇。剛開始,他說我不該因為曾受他的影響,曾受教於他,而感到羞恥。他一開始就知道,那些年間我呈上的所有書籍、時間表及預言,都是出自他的手筆,而且甚至當我留在家中奮力設計我們那個後來卡在沼澤的武器時,他也曾這麼告訴他。他知道他已經告訴我這件事,如同我也習慣告訴他一切一樣。或許當時,我們兩人都還沒有失去牽絆,但我了解蘇丹比我更實際。那些日子裡,我認為蘇丹比我聰明。他知道一切該知道的事,而且在玩弄我,讓我更加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或許,由於他讓我從那個沼澤種下的挫敗,以及士兵因詛咒流言所爆發的怒氣中,全身而退,使我對他心存感激,這一點影響了我。當時,他們發現那個異教徒逃跑後,有些士兵想砍掉我的腦袋。如果剛開始那幾年,蘇丹曾直言不諱地問我,我相信自己會把一切告訴他。那些日子裡,還沒有流言指稱我不是原來那個我,我想和別人談談發生的事,我想念他。
我坐在那張舊桌子前,完成我的書。從那裡,我可以看見海面上一艘自占尼西瑟航向伊斯坦堡的小帆船、遠方橄欖園中一處轉動的磨坊、庭園深處的無花果樹下互相推擠嬉戲的孩子,還有那條自伊斯坦堡通往蓋布契的沙塵道路。冬天風雪時節,很少人經過這條路。春天與夏天時,我可以看見前往東方、安那托利亞,甚至到巴格達和大馬士革的商隊。我經常看到龜速前進的疲累牛車,有時遠遠瞧見穿著看不出樣式衣物的駕乘者,會引起我一陣興奮,但當旅人走近,就知道他不是來找我。在那些日子,沒有人來;而現在,我知道也不會有人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