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你們說話,你們可別驚訝。好多年來,我尋遍父親書籍中的圖畫,尋找女人和佳麗的畫像。她們確實存在,不過數量很少,僅零星散布,而且總是一臉害羞、靦腆、好像做錯事般互相凝視。她們從不曾抬起頭、站直身子,或是像士兵和君主那樣面對廣大的人群。只有在隨便畫家所繪製、廉價粗糙的書本中,有些女人的眼睛才不會瞄準地面或畫中的某樣東西——噢,我不知道,像是一個情人或一只玻璃杯——而是直接朝向讀者。我一直很好奇那個讀者究竟是誰。
「母親,你為什麼要穿那件漂亮的紫色短衫?」席夫克問。
「哈莉葉,」我說:「拿奶油煎幾片麵包,淋一點杏糖漿和砂糖給他們吃。」
我進到另一個房間脫下紫色上衣,換上平日穿的舊綠短衫。換衣服的時候,我覺得有點冷,微微發抖,但能感覺到我的皮膚灼燙,身體精力旺盛,充滿活力。我本來在臉頰上塗了一點胭脂,剛剛和孩子們滾來滾去時大概抹壞了,但我舔了舔手心,把頰上的紅暈抹勻。你們知道嗎?我的親戚、澡堂裡的女人,以及所有看到我的人,都發誓說我看起來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不像二十四歲、有兩個小孩、年華已逝的母親。別懷疑她們,千萬相信她們,不然我就不講下去了。
家中主要的經濟支柱消失後,我們陷入困境。我們住進恰席卡比一間租來的房子,與丈夫溫和善良、從沒過過好日子的阿布哈茲父親,以及丈夫那同樣有著綠眼珠的弟弟住在一起。我公公原本從事製造鏡子的行業,但大兒子從軍賺錢後便中斷了,如今老年重拾舊業。哈珊,丈夫的獨身弟弟,在海關工作,隨著事業的成功,開始計畫爭奪「一家之主」的地位。某個冬天,因為害怕付不出房租,他們匆匆忙忙把負責家務雜工的女奴帶去奴隸市場賣了,從此要我接手廚房的工作、洗衣服,甚至還代替她上市集採買。我沒有抗議,沒有說:「我是做苦工幹粗活的那種女人嗎?」我嚥下自尊,接下工作。然而,如今當小叔哈珊夜裡不再有女奴可以帶進房後,他開始試圖闖進我的房門,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噢,為什麼布拉克騎著白馬經過時,我會站在窗前?為什麼我會在那一刻剛好直覺地打開百葉窗,並從積雪覆蓋的石榴樹枝後,望著他那麼久?我沒辦法肯定地告訴你們。是我透過哈莉葉轉告以斯帖,因此,我當然很清楚布拉克會經過那條路。在此同時,我獨自走上有櫥櫃間的那個房間,檢查箱子裡的床單,房間的窗子正對石榴樹,恰巧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使盡全力推開百葉窗,陽光流瀉一室:站在窗戶內,我面對面看見布拉克,而他,正如陽光一般,使我頭昏目眩。噢,這是何等美妙。
奧罕開心地跳上跳下,席夫克則沒有反應。然而當我轉身上樓時,他們兩個卻趕上我,興奮地尖叫、推擠、拉扯我。「慢一點,慢一點。」我笑著說:「兩個小搗蛋。」我拍拍他們瘦小的背。
他長大了,也更成熟了,褪去以前生澀青年的瘦小模樣,如今成為一個蕭灑的男人。聽著,莎庫兒,我的心這麼告訴我和-圖-書,他不但外表英俊,看進他的眼裡,會發現他擁有一顆孩童的心,純真、孤獨:嫁給他。然而,我卻寄給他一封透露相反訊息的信。
四年前,一場對抗薩非波斯的戰役結束後,他沒有隨其餘的軍隊回來,一開始我並不擔心。因為如果在戰場上經驗愈豐富,他會變得愈精明老練,知道如何為自己製造機會,掠奪更好的戰利品帶回家,爭取更大的領地,為自己的部隊召募更多士兵。有些目擊者說,與軍隊分散後,他便帶著自己的士兵逃入山裡。最初,我懷疑其中別有計謀,殷切期盼著他回來;然而兩年後,我慢慢習慣了他不在身邊。直到後來我才發覺,原來整個伊斯坦堡有那麼多寂寞的女人和我一樣,丈夫出外打仗一去不返,這時,我才順從了自己的命運。
「你的客人走了,」我說:「我希望他沒有太煩你?」
「下雪了嗎?」他問,聲音如此微弱而憂傷。當下我就明白,這將是可憐父親最後一次看見的一場雪。
我當然可以馬上回到父親的家裡,但是根據伊斯蘭教法官所言,我丈夫在法律上仍然活著,如果我激怒了夫家的人,他們可能不僅逼迫我和孩子回到丈夫家中,甚至會侮辱我們,讓我與扣留我的父親受到處罰。說實話,我其實有可能愛上哈珊,因為我發覺他比丈夫人性而理智,而且他顯然深愛著我。但是,如果我沒有想清楚就莽撞行事,到頭來很可能發現,真主責罰,自己變成他的奴隸而不是妻子。不管怎樣,由於他們害怕我要求取得我的那一份財產,然後拋下他們,帶著孩子回我父親家,所以也不太願意請法官裁決,正式宣布我丈夫的死訊。如果在法官眼中,我的丈夫沒有死,那麼我自然不能嫁給哈珊,也不能嫁給別人。因為這種進退兩難的處境,可以把我綁在那間屋子和那場婚姻裡,因此夫家寧願我有一個「失蹤」丈夫,並希望這種模糊的情況繼續下去。你們別忘了,我可是負責他們家中所有家務雜事,從煮飯到洗衣什麼都做;不但如此,其中一個人還瘋狂地愛著我。
當我們聽說他離開伊斯坦堡的消息,儘管還沒有全然忘記他,但決定讓他徹底脫離我們的關心與注意。因為許多年來,我們都沒有再從任何城市聽說他的任何消息,我心想可以留下他畫給我的圖畫,做為我們童年回憶及友誼的信物。為了不讓父親與我後來的軍人丈夫發現這幅畫,惹得他們生氣或嫉妒,我仔細塗掉人物下方的名字「莎庫兒」與「布拉克」,讓它們看起來好像有人不小心在上面滴到了父親的哈珊帕夏墨水,意外發生後再刻意畫成花朵掩飾。既然今天我已經把這幅畫還給他,你們之中那些看不起我在窗口向他現身的人,或許會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並重新思考你們對我的偏見。
向他展露我的臉孔後,我在窗口多待了一會兒,沐浴在晚霞的深紅餘暉中,虔敬地望著浸淫在橘紅光芒下的花園,直到晚風的寒意把我喚醒。外頭沒有風。我不在乎如果街上有人經過,看見我站在敞開的窗口,會說些什麼。梅絲茹,齊佛帕夏的女兒,每星期我們興高采烈地到公共澡和*圖*書堂洗澡時,她總會挑一些最不恰當的時機說些最嚇人的話,然後自己得意洋洋地大笑。有一次她告訴我,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明白自己在想什麼。我所知道的是:有時候我會隨口說出一句話,一開口才發覺那是內心的想法;一旦察覺到這點,我又轉念認為事實完全相反。
「為什麼?你們已經太大了?」我說。
「那很好。」
「母親,席夫克沒聽妳的話,」奧罕說:「剛剛布拉克到馬廄牽馬出來時,席夫克溜出廚房,跑到門洞後面偷看他。」
一想到那些兩百年前製作的書籍,我就興奮得發抖。為了這些可以回溯到帖木兒時代的一冊冊書本,貪婪的邪教徒們心甘情願地貢獻黃金,大老遠運回自己的國家:或許有一天,某個來自遙遠國度的人,將會聽見我的故事。難道這不就是人們渴望自己被刻畫在書頁中的原因嗎?難道不就是為了這種喜悦,使蘇丹與大臣們樂意提供一袋袋黃金,請人寫下他們的歷史?我感覺到這種喜悦,正如同那些美麗的女人,一眼看著書中的世界,一眼望向外面的世界,我也極想和你們這些天曉得從哪個遙遠時空觀察著我的人們說話。我是個迷人而聰明的女子,很喜歡被人觀看。如果偶爾不小心撒了一、兩個小謊,希望你們別妄下結論評斷我。
「恰巧相反,」他說:「他讓我很開心,他非常尊敬他的恩尼須帖。」
胡索瑞夫與席琳這段家喻戶曉的故事中,有一個場景我和布拉克曾詳盡地討論。胡索瑞夫的朋友夏波,試圖撮合胡索瑞夫與席琳。有一天,席琳與宮廷裡的女伴們一同出遊鄉間,郊遊的人群在樹蔭處停下休息時,席琳看見上方的一根樹幹上,夏波偷偷懸掛了一幅胡索瑞夫的畫像。在美麗的花園裡,看見英俊的胡索瑞夫的畫像,席琳立刻墜入情網。許多繪畫描述過這個剎那——或細密畫家所稱的「場景」——刻畫出席琳仰頭凝望胡索瑞夫的樣貌時,臉上迷惘與愛慕的神情。當布拉克與我父親一起工作時,見過這幅畫許多次,也曾經看著原畫比照臨摹了一模一樣的兩幅畫作。愛上我之後,他為自己臨摹了一幅,但是在胡索瑞夫與席琳的位置上,卻畫下了自己和我,布拉克與莎庫兒。如果人物下方沒有加上名字標示,只有我才認得出畫中的男人與少女是誰,因為偶爾我們開玩笑鬧著玩的時候,他會以同樣的方式和顏色畫我們:我一身藍衣,他一身紅色。好像怕這樣的標示不夠清楚,他還在人物下方寫下我們的名字。他把畫放在我找得到的地方,然後跑掉,從旁偷看我見到這幅作品之後,有什麼樣的反應。
「啊唷,」我說:「你們的頭髮臭死了。明天我要叫哈莉葉帶你們去澡堂。」
一天夜裡,當我與孩子們在房裡熟睡時,他試圖闖入房門。我立刻起身,沒有多想是否會嚇到孩子,扯開喉嚨放聲尖叫,大喊房間裡闖入了可怕的邪靈。尖叫聲和見鬼的亂吼吵醒了公公,他趕來一探究竟,卻撞見哈珊,他全身上下仍充滿興奮的暴力。在我歇斯底里狂吼著邪靈的吵鬧中,這個沉著的老人羞慚地發現眼前可怕的事實:他的兒子竟色|欲薰hetubook.com.com
心到想侵犯哥哥的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當我說天亮之前不敢閉眼睡覺時,公公沒有回答,只是守在門口,保護我的孩子抵擋「邪靈」。隔天,我向他們宣布將帶我的孩子回父親家住一陣子,照顧生病的父親;這個時候,哈珊才接受他的失敗。我返回父親家,隨身帶走幾件物品,做為婚姻生活的紀念:一只丈夫從匈牙利國土掠奪來的鳴鐘(他一直不捨得把它賣掉)、一根用最慓悍阿拉伯駿馬的筋腱製成的鞭子、一副大不里士出產的象牙棋盤組,裡面的棋子常被孩子們拿來玩戰爭遊戲,以及銀燭台(那吉瓦戰役的戰利品),家裡缺錢時,我可是用盡手段才保住它們沒有被拿去變賣。
「但如今他也很小心謹慎。」
經過些許努力,我的確可能愛上哈珊。他比我失蹤的丈夫小八歲,丈夫在家時,哈珊就像我的小弟弟,而我也一直以這樣的情感疼愛他。我喜歡他謙遜和熱情的態度、他陪我的孩子玩耍時的開心、甚至他望著我的飢渴神情,彷彿他快渴死了,而我是一杯冰涼的酸櫻桃蛋奶。另一方面,我也明白得強迫自己才可能愛上這樣的男人,他不但叫我洗衣服,也不在乎要我拋頭露面像個普通奴隸般上市場趕市集。那些日子,我常常回到父親的家中,盯著鍋碗瓢盆淚流不止;深夜裡,我和孩子們總是擠在一起,相擁而眠。那段時間,哈珊從來不曾給我機會改變心意。他沒有絲毫信心,不認為我會愛上他,或者我們婚姻的必要基本前提將會不證自明。由於毫無自信,他總是採取錯誤的舉動。他試過圍堵我、吻我和調戲我。他大聲宣布我的丈夫永遠不會再回來,還說他會殺了我。他恐嚇我,哭得像個嬰兒。他焦急又慌亂,從來不給予時間讓真實、高貴的愛情發酵。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嫁給他。
我非常清楚自己無法像席琳那樣愛他,於是佯裝不知情。布拉克將他的圖畫交給我的那個夏日夜晚,為了驅散炎熱,我們喝著冰涼的酸櫻桃蛋奶,裡頭加入聽說遠從冰雪覆蓋的烏魯山運送下來的冰塊;然後我告訴父親,布拉克向我示愛。當時,布拉克剛從宗教學校畢業,在遠地教書;同時,比較像是基於我父親的堅持而非他自己的意願,布拉克正試圖從位高而尊貴的奈姆帕夏那兒尋求贊助。但根據父親的看法,布拉克的能力尚且不足。父親用盡各種努力幫助布拉克在奈姆帕夏手下謀得一官半職,至少從一個小官開始做起,但顯然父親抱怨他自己不夠努力:換句話說,布拉克有點不知感激。當天晚上,聽見我提及布拉克和我的事後,父親宣布:「我想他把眼光放得太高了,這個身無長物的外甥。」接著,不顧我母親在場,他又說:「他比我們想像的精明得多。」
我悲痛地憶起接下來幾天父親的作為,我如何避開布拉克,他又如何停止拜訪我們家,不過我不打算解釋太多,不然你們會討厭我和父親。我向你們發誓,我們別無選擇。你們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理智的人會立刻明白,無望的愛情怎麼樣都是絕望,明白了心中那條非理性的界線後,最好快刀斬亂麻,禮貌地宣布:「他m.hetubook.com.com們認為我們門不當戶不對。事情就是這樣。」話雖如此,我想讓你們知道我母親說過好多次:「至少別傷了這男孩的心。」母親稱之為「男孩」的布拉克,當時二十四歲,而我只有他的一半年紀。由於父親把布拉克的示愛看作一個無禮的舉動,因此他並沒有遷就母親的希望。
他這麼說,與其是想觀察我的反應,還不如說是用輕視布拉克的態度結束這個話題。若是在別的時候,我一定會像平常那樣反脣相稽,可是此時,我只想到布拉克坐在白馬上的神態,微微一顫。
儘管他年紀比我大十二歲,但在我十二歲時,卻比他成熟得多。那個時候,不像一般男人會以又直又挺的姿態站在我面前,大聲宣布他要做這或做那,從這一點跳到那裡或爬到什麼東西上面;相反地,他只是埋首書本或圖畫中,好像凡事都讓他不自在似地躲起來。到最後,他也愛上了我。他畫了一幅畫表達愛意。那時我們兩人都長大了。當我到了十二歲時,感覺到布拉克無法再直視我的眼睛,好像很害怕我會發現他愛上我。「將那把象牙柄刀子拿給我。」比如,當他說話的時候,會望著刀子而不是我。如果我問他,舉例來說:「你想喝杯櫻桃蛋奶嗎?」他沒辦法只是輕輕微笑或點點頭表示願意,就像我們嘴裡塞滿食物時會做的那樣;相反地,他會扯開喉嚨大叫:「好。」彷彿在對一個聾子說話。他害怕看我的臉。當時,我是美麗絕倫的少女,任何一個男人,就算隔得遠遠的,也許透過拉開的簾幕或微啟的門,或甚至隔著我臉上層層的頭紗,只要瞥見一眼,都會立刻迷戀上我。我不是自誇,只是解釋給你們聽,讓你們能明白我的故事,並因此更能分擔我的悲傷。
要是哪一天這樣的安排漸漸滿足不了公公和哈珊,他們決定該是我嫁給哈珊的時候,那麼為了說服法官,第一件事就是必須安排證人證明我丈夫的死亡。這樣一來,如果失蹤丈夫的血親,他的父親及弟弟,接受了他的死亡,也沒有任何人反對關於他死亡的宣告,還有如果,只需要花幾個銀幣給證人作證在戰場上看見他的屍首,那麼法官也必須認定這件事實。只不過,很難讓哈珊相信的是,一旦被宣告寡婦的身分,我不會離開這個家,不會要求我的遺產繼承權,或是向他要一筆錢才肯嫁給他;他更不可能相信我將心甘情願嫁給他。我自然知道如果想在這點上取得他的信任,必須以一種令他信服的態度與他同床,如此一來他才能確定我是真的把自己給了他,不是為了取得他的同意與丈夫離婚,而是因為我誠摯地愛著他。
你們大概已經注意到,父親非常疼愛我。在我之前他有三個兒子,但真主把他們一個個帶走,只留下我,他的女兒。父親很溺愛我,但我卻嫁給一個他不滿意的男人,奔向一位我遇見而愛慕的土耳其騎兵。如果留給父親選擇,我的丈夫將不僅是最偉大的學者、對繪畫與藝術極具鑑賞力、有權有勢,而且會像古蘭經裡最有錢的富翁卡蘭一樣富裕。這種男人,就算在父親的書裡也找不到半點蹤影,要是非這種男人不嫁,那我想必注定一輩子待在家裡衰老和圖書憔悴。
我掩上百葉窗,退出房間,下樓來到廚房。
我不確定是怎麼回事,但稍晚在有櫥櫃間的房間,我緊緊抱住奧罕。席夫克加入我們,他們兩個推擠了一會兒,在他們的扭打中,我們全部滾到地板上。我親吻他們的頸背和頭髮,把他們緊摟胸前,感覺他們的重量壓在我的乳|房上。
「又怎樣!」席夫克說,揮舞著手:「母親從櫥櫃間的洞偷看他。」
趁哈莉葉還沒有擺出餐桌,我用最高級的阿拉伯椰棗花調製了一杯苦酒,在裡面攙入一匙蜂蜜和幾滴檸檬汁,接著安靜地來到父親跟前,他正在閱讀《靈魂之書》。我像個幽魂,靜悄悄不讓人察覺地把酒放到他的面前,他喜歡這樣。
我丈夫的英俊眾所周知,透過媒人的中介,我給他善意的回應。他找到機會,趁我從公共澡堂回家的路上與我偶遇。他的眼睛像火一樣明亮,我立刻就愛上了他。他有一頭黑髮、光滑的皮膚、綠色眼睛及強壯的臂膀;不過在內心深處,他卻像一個愛睏的小孩,安靜而無邪。儘管他在家中如少女般溫柔而文靜,但是,至少我自己能感覺到,他身上似乎還瀰漫著一絲血腥的氣息,或許那是因為他把所有力氣花在戰場上殺人和掠奪戰利品。這個男人——在父親眼中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士兵,因而他極力反對——最後終於娶到我,只因為我恐嚇說如果不讓我嫁給他就自殺。不過,由於他在接連的戰役中表現過人的勇敢,為了獎賞他的英雄功績,軍隊封給他一塊價值一萬銀幣的領地,從此以後大家都羨慕我們。
多美好呀!夜晚降臨時,與孩子們一起待在家裡。父親已經安靜地埋首書中。
夜裡,躺在我們的床上,我們這些女人只能緊緊抱著孩子,抑鬱地哭泣。為了平撫他們的眼淚,我對他們說一些充滿希望的謊言,比如某某事情證明他們的父親在春天來臨前就會回家。我的謊言不斷地改變、擴張,最後不但可以自圓其說,更回過頭來說服自己,結果,我反而變成最相信這些好消息的人。
正如我預料,搬離失蹤丈夫的家,使得哈珊偏執而粗暴的愛情轉化為絕望的煉獄。他很清楚自己的父親不會支持他,因此與其恐嚇我,他轉而尋求我的憐憫,寄給我一封封情書,在信紙的角落畫上失戀的鳥兒、淚眼汪汪的獅子與哀傷的瞪羚。我不打算對你們隱瞞,最近我重新開始閱讀這些信件,它們透露出哈珊豐富的想像力,當我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時,我從來不曾察覺這一點——假設這些信不是拜託某個比較有詩意美感的朋友替他寫和畫的。最近的一封信中,哈珊發誓他會賺很多錢,絕不再讓我成為家事的奴隸。發現他貼心、敬重、幽默的口吻,加上孩子們無休無止的爭吵和哀求,以及父親的抱怨,使得我的腦袋變成一個敲打不停的鼓。真的,我之所以打開那扇百葉窗,只是為了向世界長嘆一口氣。
可憐的高雅.埃芬迪,父親經常邀請至家中的細密畫家——我不想假裝從不曾偷窺他們——當他像我不幸的丈夫一樣失蹤之後,我覺得很難過。「高雅」是那些畫家中最醜,也是最死氣沉沉的一位。
「我再也不要跟哈莉葉去澡堂了。」席夫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