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莉葉呢?」
「我聽說妳去過亡者高雅.埃芬迪的家裡,探望他的妻子,真主保佑她,也見到了墨漬斑斑的馬匹草圖,之後妳轉告莎庫兒這件事。既然如此,妳知道高雅.埃芬迪與艾祖隆傳道士的忠實信徒們,是不是走得很近?」
布拉克抓住我的手臂,叫神學院學生帶我離開。「走小巷。」他說:「他會護送妳回家。」學生早已急著想溜了,我們幾乎是跑步離開的。儘管滿腦子替布拉克擔心,可是,既然現在以斯帖已經被迫退場,她就不可能再繼續跟隨故事走下去,不是嗎?
沒有人說得準如果哈珊發火了,會做出什麼事,所以我明白布拉克已經找好另一個地方藏匿他的家人,避免他找上門——也避免殺人惡魔找上門。要是我猜得出那個地方在哪兒的話,現在就會告訴你們,明天早上也會告訴哈珊——不是因為存心不良,而是我深信莎庫兒還會想要哈珊的追求。不過,聰明的布拉克,再也不信任我。
我們一行人,兩個無父的孩子和三個女人——一個僕人、一個猶太人和一個寡婦——緊緊聚在一起,並不是因為夜晚又冷又黑,而是身處陌生的鄰里、難以通行的街巷,以及對哈珊的恐懼中。
「可是,現在我是她的丈夫。」
「這並不抵觸妳新的婚姻啊。」我說:「妳被丢下來無依無靠,當然會找個地方尋求保護。妳丈夫已經原諒妳了,他也準備好要帶妳回去。至於哈珊,我們可以照這些年的老方法應付他。」我微微一笑。
「我之所以打探高雅.埃芬迪的妻子,是因為我認為或許到時候,這些消息能幫助我可憐的莎庫兒。」我說:「總之,我去那裡是給她看法蘭德斯商船最新運到的布匹,而不是想介入你的法律政治事務——反正我愚鈍的頭腦也搞不懂。」
我看見布拉克站在門口,一時間心中對他充滿了憐憫。他臉上嚇人的表情讓我根本不敢問他發生了什麼事。
聽他這麼問,我猜想莎庫兒和她的孩子不在家。「他們在他們家裡。」我說。我指的是莎庫兒以前的家,但話一出口,馬上曉得這麼說會刺傷布拉克的心,於是又在句子後頭加了「有可能」三個字,留給他一點點希望。
「妳怎麼知道他們走了?」
「那麼他將犯下嚴重的錯誤。」公公不惱不火地說:「我們根本沒有綁架莎庫兒!我是這幾個孩子的祖父,讚美真主。哈珊是他們的叔叔。當莎庫兒被丢下一個人時,除了來這裡尋求庇護,她還能上哪兒去?如果她想要,大可以現在就帶著孩子離開。可是永遠別忘了,這是她的第一個家,她曾在這裡生兒育女,快樂地撫養孩子長大。」
「哪一個?」
「莎庫兒的前夫回來了。」
「但是這麼一來,誰會替你母親帶來她喜歡的花邊桌布、花鳥刺繡手帕,還有你最喜歡的紅色襯衫布料?」我說,把我的布包留在房間中央:「在我回來之前,你可以把它打開來,隨你喜歡拿出來看一看、試穿、修改或縫補。」
屋外的行動和屋內的哭號瞬間中斷。
當我離開時,心情很沉重。我從沒見過莎庫兒眼中含著這麼多淚水。我才剛適應外頭的寒冷,布拉克就在泥濘的路上攔下我,他手裡握著劍。
「他說哈珊不在家。」布拉克說:「我們能夠相信這瞎子的話嗎?」他遞給我一張隨手寫下的紙條。「拿進屋裡去,交給哈珊。如果他不在裡面,就交給他的父親。」他說。
「哈珊寫了一張紙條要我轉交給莎庫兒。上面描述席夫克怎樣回到家裡等待父親歸來,又提到莎庫兒的婚禮不合法,席夫克多麼不快樂,因為他不喜歡要當他新父親的假父親,打算留在那裡不再回去。」
「你會把一個孤苦無依、逃到你家尋求庇護的弱女子,更別說是你的媳婦,丢到馬路上給那群野狗嗎?」
「伊斯坦堡各種女人我都見識過,」我驕傲地說:「從來沒有一個人像莎庫兒這樣,對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她的節操如此忠貞不二。」
「別因為你只不過召集了一群人就這麼自信滿滿。」我說:「祈禱禁衛步兵不會發現一群武裝暴徒在路上閒逛。」
布拉克和我橫越小猶太社區的一條馬路。家家戶戶的煙囪正費力噴出煙霧,好像水壺用力吐著蒸汽。我說:
莎庫兒沒有回答,只是抱緊她的兩個男孩,摧心掏肺地痛哭。我忽然感到後悔,再次發現這位莎庫兒原來是如此虛偽狡猾。耳邊一個聲音叫我別管了,走吧,但是我再也沒辦法https://www.hetubook.com.com從快被他們撞爛的前門走出去。事實上,無論他們究竟是否會撞破大門闖進屋內,我都很害怕,不曉得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我心裡想,布拉克的手下,由於他們信賴我,或許會擔心自己做得太過火,因而隨時可能住手,但這麼一來,將使得公公大膽起來。當他走到莎庫兒身旁時,我知道他開始假哭;然而更糟的是,他居然全身顫抖,顯然不是裝的。
我還來不及回答,莎庫兒前任公公早已讀完紙條。他說:「告訴布拉克.埃芬迪,我的兒子不在場,我負擔不起把媳婦交出去的責任。」
「賣布的——!我有最新的中國絲綢,可以做漂亮的禮服。」
「母親,叫奧罕把門打開。」我靈機一動,用甜美的語氣,好像對著男孩說話:「他想回家,沒有人可以怪罪這一點。」
她的眼神告訴我她懂。「那麼,大家都不要開門。」她說:「我們就等著他們把門撞破,然後拉我們出去。」
我換上平常參加齋戒月慶典、吃喜酒、大請客時的衣服,一套黃色和桃紅色相間的外出服,然後拎起我的假日小布包。「等我回來的時候湯得煮好了。」我對可憐的奈辛說。
「我呢,也有一個條件。」我說:「我準備再回到那間屋子。」我指了指窗戶的百葉窗,公公就坐在窗戶後面。「等一下從這裡和前門攻擊。時機到了我會大聲尖叫,暗示你們住手。如果哈珊回來的話,別猶豫,直接攻擊他。」
「哈珊。」他說。他是個老實人,所以紅著臉說:「我的大兒子正從波斯趕路回來。有人可以作證。」
我馬上明白,對於莎庫兒和她的孩子而言,這將是最好的選擇,但我很害怕。「可是,那表示一定會有傷亡。」我說:「如果不找法官解決這件事,將會發生流血事件,而一場血仇可是多年都還不清啊。一個有尊嚴的男人,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房子被人破門而入,居住在屋子裡的女人被人強行綁架,還袖手旁觀。」
「你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闖入市中心的房子嗎?」我說。
「真的嗎?」
「我美麗的莎庫兒,」我說:「妳的公公給了妳許可,而妳的丈夫也接受了所有條件,正深情地等著妳回去。妳與這棟屋子再也沒有任何關聯。披上妳的斗篷,戴好妳的面紗,帶著妳的物品和妳的孩子,打開大門,讓我們安靜地回妳家去。」
隔著一段距離,我望著布拉克遞錢幣給他,然後拔出長劍抵住乞丐的喉嚨,逼問他問題。接著,我不確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總之,本來我以為只是在看守房子的理髮師學徒,卻開始用斧頭的握柄猛搥韃靼人。我觀望了一會兒,以為應該一下就結束,可是韃靼人卻不停哀號。我跑上前去,把乞丐拉開到一旁,免得被他們給殺了。
正當我把扁豆湯放到爐火上準備煮晚餐時,聽見奈辛說:「門口有客人。」我回答:「看好,別讓湯焦了。」我把湯勺遞給他,然後抓著他蒼老的手引導他往鍋子裡攪了幾下。如果你不做給他們看,他們會拿著湯勺站在那裡呆楞好幾個小時。
我察覺從百葉窗縫隙滲透而出的橘色光芒動了動。門開了。好脾氣的哈珊的父親請我進屋。室內很溫暖,像是有錢人家的房子。莎庫兒與她的男孩們坐在一張矮餐桌旁,一看見我,她馬上站起身。
「不用麻煩進來了,」我說:「我換件衣服就出去。」
我看見莎庫兒站起身,收拾包袱拿起斗篷,準備離開。我實在鬆了一大口氣,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坐回桌子旁,又喝了兩勺扁豆湯。
「哈珊上哪兒去了?」我問。我吃了兩勺莎庫兒盛給我的湯。
「妳父親遇害時,布拉克不是和妳在一起嗎?」
然而從她的眼裡,我知道她在撒謊,她也明白我分辨得出來。「我被哈珊要了!」她悄聲說。我察覺到她希望我從這句話裡,推論出她愛著哈珊。可是,莎庫兒自己究竟明不明白,她之所以對哈珊愈來愈念念不忘,是因為她嫁給了布拉克?
「大門入口那邊有一個骯髒的韃靼乞丐。」我說:「他是個瞎子,可是對這條馬路上的來往行人一清二楚,甚至比這裡的區長還熟。他成天搞怪搗蛋,好像是蘇丹的一隻齷齪猴子。只要遠遠地扔個八、九枚銀幣給他,他就會告訴你知道的一切。」
「無助。」
心煩意亂的布拉克忘了一點,如果以斯帖——她的眼睛總盯著窗戶,耳朵總聽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板——還想繼續當原來的以斯帖,幫無數作夢少女尋找丈夫,敲響無數痛苦家庭的大門,那麼她絕不會說出「每一件事」。
「整個鄰里,以及治理這幾個區的法官,也就是每一個人,都知道莎庫兒早已離婚,並且遵遁古蘭經的戒律再嫁。」我說:「就算你早已過世的兒子再度復活,並且在先知摩西的帶領下從天堂返回家來,也沒用,因為他和莎庫兒已經離婚了。你們綁架了一位已婚婦女,違反她的意願把她關在這裡。布拉克要我轉告你,他和他的手下會在法官插手之前,先要你為此罪行接受懲罰。」
我在莎庫兒與孩子們身旁坐下。一聲接著一聲嚇人的撞門巨響,反而給他們藉口流下更多眼淚。孩子們愈哭愈大聲,刺|激莎庫兒哭得更加悲切,我也一樣。儘管外頭的恐嚇叫聲愈來愈兇,儘管門上砰砰作響的撞擊幾乎要拆了房子,但我們兩人都明白,哭泣是為了爭取時間。
我向公公問這個問題好嚇唬他,但莎庫兒很清楚我其實是在對她說話。她的頭腦真的如此昏亂,還是在隱瞞些什麼?比如說,她是不是在等哈珊帶著人手回來?很奇怪,我發覺我還滿喜歡她的猶豫不決。
門開了,哈莉葉端著香氣誘人、剛出爐的麵包走進來。她瞥見我,我可以從她忿忿不悦的表情看出,恩尼須帖.埃芬迪死後,這可憐的東西——她不能被賣掉,也不能被遣散——已經變成莎庫兒擺脫不掉的痛苦遺物。新鮮麵包的芳香充滿了整個房間,在香氣中我頓時領悟,事實的真相是莎庫兒為了孩子們必須面臨抉擇:不管是他們的生父、哈珊或布拉克,她的困擾不在於找到一個真心所愛的丈夫,她的難題是要找到一個能夠愛兩個男孩的父親,真心深愛這兩個天真無邪卻又擔心害怕的小男孩。莎庫兒已經準備好,用盡努力,去愛任何一位好丈夫。
「假如妳繼續作一個平常那樣的聰明以斯帖,」他說:「將不會有爭吵或打架。」
「我還沒見到他,也沒親眼看到莎庫兒離家出走。」
當我們走進恰席卡比後頭的街道時,我的心臟恐懼地狂跳。天上的半月投下蒼白的月光,照得栗子樹和桑椹樹上光禿禿、濕漉漉的樹幹閃爍發亮。一陣微風,被邪靈與鬼魂攪動捲起,吹皺我布包上的荷葉花邊,穿入樹林引起一陣窸窣耳語,並帶著我們一行人的氣味,飄送到路旁蜷伏等待的野狗面前。一隻接著一隻,牠們開始狂吠,這時我向布拉克指出房子的所在。我們靜靜地瞪著黑暗的屋頂和百葉窗。布拉克安排手下包圍房子,各就各位:有人去空曠的花園,有人負責庭院大門兩側,還有人躲進屋後的無花果樹後。
我們剛才走來的這條窄巷底有一間店鋪,我發現它是一間咖啡館。也許打鬥才開始沒多久就結束了。一群人一面叫囂,一面在咖啡館進進出出。起初我以為他們在搶劫,然而,不,他們打算拆了這間咖啡館。在旁觀者手中火炬的光芒下,他們小心翼翼地搬出所有陶杯、銅罐、玻璃杯和矮桌,然後把它們全部砸爛,以示警告。他們對一個試圖阻止的男人拳打腳踢,不過他逃掉了。開始的時候,我以為這些人的目標只是咖啡而已,畢竟他們自己是這麼講的。他們譴責它帶來不良的影響,傷害人們的視力和腸胃,蒙蔽人們的智識,誘使人們喪失信仰,更是法蘭克人傳來的毒藥。不僅如此,崇高的穆罕默德也明白地拒絕咖啡,即使是一位美女——撒旦的偽裝為他端來的。眼前的暴動就好像在上演一個晚上的道德教化劇,如果到時候真的回得了家,我想大概會好好罵奈辛一頓,警告他別再喝太多那種毒藥。
「他還沒找到殺害你父親的凶手,但他叫我告訴妳,他已經找到了。」
就連以斯帖,走遍伊斯坦堡大街小巷,對所有最窮、最亂的地區也毫不陌生——那是指除了移居者和各種牛鬼蛇神聚集的地區之外——此刻,當我走下這些迂迴蜿蜒、只通向無窮無盡黑暗的道路時,偶爾也覺得我們可能消失在路上。不過,我仍然分辨得出某些街角曾在白天提著布包耐心走過。比如說,我認得裁縫總管街、從努波拉教長住處隔壁的馬廄飄出的刺鼻肥料氣味——很奇怪總讓我聯想到肉桂——雜技街旁的火災廢墟,以及通往盲眼教士噴泉廣場的獵鷹人拱廊。這麼一來,我知道我們根本不是朝莎庫兒亡父的屋子走去,而是前往另一個神https://www.hetubook.com.com祕的目的地。
「哈珊不在這裡。」客氣的公公說。
一位臉上濺滿血漬的咖啡學徒從屋裡逃出,我本來以為他就要倒下,沒想到他卻用袖口擦掉前額和臉頰的血跡,混入我們這群人裡面,看起熱鬧。害怕的群眾稍微往後退了一點。我注意到布拉克認出某個人,並遲疑了一下。這時四散的艾祖隆信眾開始重新集結,照他們的樣子看來,顯然禁衛步兵或某個攜帶棍棒的團體正往這邊趕來。人們把火炬熄了,一群人變成一團混亂的烏合之眾。
韃靼乞丐仍然又哭又唸個不停,我喝斥他安靜。「可別忘了我對你的恩惠。」我說,忽然明白自己是在故意拖延,只因為不想離開這裡。
如此淒慘的狀態下,布拉克仍說得出笑話,這是好現象。然而我摸不清在他嬉笑的背後,蘊藏何等的嚴肅。「如果你打算召集群眾,那麼我絕不會帶你去哈珊的房子。」我說:「我怕死了爭吵和打架。」
「莎庫兒,」我魯莽地問:「妳想回妳父親的家嗎?」
「我應該去找他嗎?」
我嘴裡的話幾乎還沒有說完,奧罕已經從母親鬆開的手臂間溜了出來,以一種在這裡居住多年的熟練姿態,拉開門閂,抬起木條,解開銅鎖,然後往後退了兩步。大門懶洋洋地滑開,外頭的寒意湧入室內。四周一片鴉雀無聲,遠處一條懶狗的吠叫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莎庫兒親吻返回她懷裡的奧罕,席夫克則說:「我要去告訴哈珊叔叔。」
「他寫了些什麼?」
「她曾經回信給他嗎?」
布拉克沉默不語,一直到我們走出這個社區前,他都沒有開口說話。他的面色死灰,一種即將變天的顏色。
「公公說絕對不行,我不會交出我的媳婦。不過要是我,我不會擔心他,我擔心的是莎庫兒。你的妻子非常困惑。如果你問我,她在父親過世後兩天逃到這裡來,是因為害怕凶手,因為哈珊的恐嚇,以及你突然不見蹤影,毫無消息。她知道那間充滿恐怖陰影的房子她一個晚上也待不住。她還聽說你參與謀殺她的父親。不過她的第一任丈夫並沒有回來,也沒有類似的消息。是席夫克,似乎還有公公,相信了哈珊的謊言。她想回到你身旁,但有幾個條件。」
「我們沒看到半個他們的人影。」我邊說邊走向大門:「你想說的就只有這些?」
「告訴布拉克,全都是因為席夫克。」她低語道:「昨天晚上我一個人與奧罕等了一整夜,恐懼得要死,害怕凶手。奧罕嚇得發抖直到天亮。我的孩子們分隔兩地!什麼樣的母親能夠忍受與自己的孩子分離?布拉克遲遲沒有回來,我聽他們說蘇丹殿下的劊子手已經拷問出他的自白,他確實參與謀殺我的父親。」
「我們不要布拉克。」席夫克堅定地說:「不要再來了,肥女人。」
布拉克很明智,他沒有朝屋子大門靠近。後來,當席夫克把自己鎖進亡父的房間時,儘管我們拜託布拉克幫忙,他和他的手下也都沒有過來。最後莎庫兒同意讓席夫克帶走哈珊叔叔的紅寶石柄匕首,這男孩才願意跟隨我們離開房屋。
「可是,我不要去開門。」她說:「因為這麼一來,就表示我是自願回到他身邊。」
我們穿越阿克薩瑞,往回走上一條直通蓮加花園的馬路。泥濘街道的前半段是一片已經沒落的區域,布拉克走進一間尚未打烊的理髮店。我看見他與理髮師交談,昏黃的油燈下,一個長相老實的男孩正用細緻的手為理髮師修臉。沒過多久,理髮師與他的學徒加入了我們的行列;之後,在阿克薩瑞又有兩個男人加入。他們帶著寶劍與斧頭。來到雪沙德巴胥一條巷弄時,一位我怎麼也想像不到會捲入這種暴力行動的神學院學生,在黑暗中加入我們,手裡拿著一把劍。
「莎庫兒怎麼回答?」
感謝真主,你們不幸的以斯帖不會讀也不會寫,因為每當憤怒的埃芬迪和惱火的父親們問起這個問題,她可以說:「我看不懂信,只看得懂美麗姑娘讀信時的表情。」
「如果是這樣,那麼她可以自己打開門離開。」他說。
「哈珊不在家。」我說:「或許他去市場買酒慶祝莎庫兒回家。或許他很快會帶著一群手下回來。若是那樣,你們就會爆發衝突,因為他是個瘋狂的傢伙。如果他拿起他的紅寶劍,沒有人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來。」
我幹嘛來蹚這渾水?兩年前有一個布販在埃迪尼城門區被殺——他們還先割掉她兩隻耳朵——原因是她替一個男人和*圖*書媒合的姑娘嫁給了別人。祖母以前常告誡我,土耳其人經常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人。我真希望現在就能回家,和我最親愛的奈辛一起喝扁豆湯。儘管我的雙腳抗拒,但想到莎庫兒在屋裡的情況不知如何,便朝屋子走去。好奇心啃蝕著我。
「告訴我每一件事。」他堅決地說。
我跨步走向大門,用盡全力尖叫:「住手!夠了!」
我的話,當然,絲毫不像一位盡量避免衝突的大使會說的。我知道自己有點演過頭了,但是我不管。這一回,我才大吼:「賣布的!」門就開了。我直接走向公公。
「那麼妳得告訴我,為什麼妳要回到這裡,這樣我才能了解,也才幫得了妳。」
「我不喜歡扁豆湯。」起初我這麼說。我不喜歡她以屋裡女主人的樣子說話。然而,當我了解到她是想與我獨處時,便抓起湯匙趕上她。
「你在莎庫兒臉上讀出什麼?」
「是她自己想要走的。」我說。我拿出一條紫手帕擦鼻涕,哭太久鼻子塞住了。
「你沒有寫什麼給莎庫兒嗎?」收下紙條時,我問。
「如果我另外給她一張紙條,將會更激怒屋裡的男人。」布拉克說:「告訴她,我已經找到殺她父親的卑鄙凶手了。」
「告訴她就是了。」
我看見莎庫兒最後一次望向屋子的大門、牆壁和爐火,再度想起在這間屋子裡,她曾經與第一任丈夫度過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她是否也分辨得出,同樣一間屋子,如今只是兩個悲慘寂|寞|男人的避難所,瀰漫著死亡的惡臭?我沒有跟隨她走出大門,因為她回到這裡已經著實傷透了我的心。
「不會有人發現我們。」
正當我們沿著奴隸市場後面一條暗巷行走時,街道遙遠的盡頭突然爆開一陣尖叫、哭號的騷亂。我們聽見一團混亂的聲音,恐懼中,我認出打鬥開始的吵雜噪音:棍棒齊飛、劍斧碰撞,以及痛楚的慘叫。
「以斯帖,」她說,睜大一雙美麗的黑眼睛:「我求妳,幫幫我。」
「你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我的眼淚鼓勵我說:「打開大門,告訴外頭那群發瘋的野狗,莎庫兒要出去了。」
布拉克把自己的長劍交給一位最信賴的手下,搶下席夫克手裡的匕首,使得男孩哭了起來;接著他叫理髮師學徒與另外兩個手下,帶領莎庫兒、哈莉葉與孩子們到安全的距離。神學院學生告訴我,他會抄捷徑護送我回家;也就是說,他不讓我和其他人待在一起。這是一場命運的轉折呢,還是他們想保密藏身處的某種巧妙手法?
「太幸運了。看看這張紙條。」我說,把布拉克的紙條遞給他,像一位蘇丹的大使,高傲地下達君主的冷酷聖旨。
「哪一個兒子?」我故意這麼說,想裝潑悍樣,語氣卻很輕柔。
「妳從哪裡知道這些消息的?」
「莎庫兒說了些什麼?」
「新的那個。」我說:「他派出一群武裝手下包圍了房子。他們已準備好與哈珊一决生死。」
聽見「快樂家庭」一席話,讓她哭了起來。「我沒有父親。」她說,或者我以為她這麼說?她的孩子們先是抱住她的腿,然後拉她坐下來,摟著她。他們三個人抱成一團,相擁而泣。然而以斯帖可不是白癡:我非常清楚莎庫兒哭泣的目的是為了安撫雙方,並且逃避自己作決定。但我也知道它們是真誠的眼淚,因為我被它們感動得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我注意到哈莉葉,那條狡猾的蛇,也在哭。
「昨天在沙吉卡比,一群艾祖隆教徒先突襲了一間酒館,接著又闖入一個苦行僧修院,在兩個地方都是見人就打。一個老人頭上挨了一棍之後死了。烏漆抹黑的夜裡,他們可能會以為你們是同一夥的。」
「莎庫兒,」我說:「妳的丈夫來了。」
趁彬彬有禮的公公閱讀紙條時,莎庫兒說:「以斯帖,來吧,我替妳盛碗扁豆湯暖暖身子。」
「我最親愛的莎庫兒,我也不能開門。」我說:「你和我同樣明白,如果我打開門,就表示我干涉你們的家務事,我會因此遭受嚴厲的報復。」
「妳用妳的心在追尋自己想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說:「然而妳必須用頭腦來作決定。」
「我打算立刻帶著孩子回到布拉克身邊。」她說:「可是我有幾個條件!」她沉默了一會兒。「他必須善待席夫克和奧罕。他不可以質問我返回這裡的理由。最重要的,他必須遵守我們當初的婚姻條件——他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昨天晚上他拋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讓我獨自抵擋凶手、小偷和哈珊。」
「妳以為我很清和_圖_書
楚自己為什麼回來嗎?」她說。她似乎強忍著眼淚。「布拉克對我可憐的席夫克很兇。」她說:「所以,聽到哈珊說孩子們真正的父親回來了,我就相信了他。」
「莎庫兒難道沒跟你說過,過去兩年來哈珊千方百計要把她弄回他家嗎?有一段時間哈珊透過我傳信給莎庫兒。」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彼此都沒有開口。一隻貓頭鷹棲息在一座小希臘教堂的圓頂,等待著夜晚;掛著兩條鼻涕的鄰居小孩嘲笑我的衣服和布包:一條癩痢狗一邊開心地搔癢,一邊蹦蹦跳跳走下柏樹聳立的墓園,迎接黑夜的到臨。
「不是光天化日,現在是晚上。」布拉克語氣輕鬆,但又不是開玩笑地說。
「他去召集官稅局的官員、守衛和其他人。」他用幼稚的口吻說,正如一個不會說謊的正直木訥男人:「昨天發生艾祖隆教徒的事情後,今天晚上禁衛步兵一定會上街巡邏。」
「他們在哪裡?」好一會兒後他問。
由於附近有許多出租房舍和廉價客棧,很快就聚集了一群好奇的民眾,裡面有地痞無賴漢,以及違法潛入城市的人渣,他們的圍觀更加激勵了那群咖啡的仇敵。這時我才明白,原來那群人是艾祖隆傳道士努索瑞教長的信徒。他們企圖掃蕩伊斯坦堡每一間酒店、娼寮,以及咖啡館,並且嚴加懲罰所有叛離先知正道的人;那些人,比如說,以舉行苦行僧儀式做為藉口,其實根本是在彈奏音樂跳肚皮舞。這群宗教狂熱分子唾棄所有危害宗教的敵人,像是與魔鬼串通的人、異教徒、不信教者和插畫家。我突然想起,就是這間咖啡館,聽說裡面的牆壁上掛了圖畫,說書人老是誹謗宗教和艾祖隆的教長,下流無恥的閒扯滿天飛。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典型男性的手足無措,讓我很難過。真是不可思議,無論莎庫兒逃往哪一邊,另一邊都會心碎。
我直視著布拉克的眼睛,列出她的條件。他當場接受,畢恭畢敬的態度彷彿對一位真正的外交使節說話。
「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
聽見我的話,孩子們哭得更兇了,莎庫兒則睜開驚恐的大眼。「我怕哈珊。」她說:「他一定會用可怕的手段報復,他是個兇暴的人。別忘了,我可是自願來這裡的。」
「我聽說的是,」我說:「莎庫兒前夫的弟弟哈珊,到你們家裡去,」——聽到我說「你們家」,他很滿意——「告訴席夫克說,他父親正在從戰場回家的路上,大概下午就會抵達。如果到時候發現席夫克的母親和弟弟不在家,他會非常生氣。席夫克把話傳給母親,儘管他母親不敢貿然行動,但又作不了決定。快到下午的時候,席夫克溜出家門,跑去找他的哈珊叔叔和爺爺。」
「哈莉葉已經等待了好幾年,想找機會對你美麗的妻子落井下石。為了這個目的,她才會答應你的恩尼須帖,願他安息,陪他睡。哈珊得知莎庫兒獨自在凶手和鬼魂的陰影下度過夜晚後,又派我送了另一封信。」
我們擁擠的隊伍在布拉克等人的保護下,像一列運載寶物的篷車隊,為了避開守衛、禁衛步兵、難纏的地痞流氓、小偷或哈珊,特意穿越偏僻荒涼的道路和巷弄,走過人煙稀少的區域。偶爾,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只能摸索而行,一路上互相碰碰撞撞。我們緊拉著彼此行走,滿懷恐懼,總覺得各種活死人、邪靈和惡魔隨時可能從地底竄出,把我們吞入黑夜。在我們伸手盲目摸索的同時,從牆壁和緊閉的百葉窗後面,傳來人們在寒冷夜晚的咳嗽與鼾聲,以及馬廄裡的動物低鳴。
「走慢一點!」我朝布拉克喊:「我沒辦法像你爬坡那麼快。我提著這麼一個包袱,你要帶我上哪兒去?」
「在妳帶我到哈珊家之前,我要先帶妳去見幾個慷慨而勇敢的年輕人,這麼一來妳就可以打開布包,向他們兜售碎花手帕、絲綢腰帶和銀線繡花錢包,叫他們買給自己的祕密情人。」
「妳見到她剛回來的丈夫了嗎?」他問我,深深望進我的眼裡。
「他詛咒我的母親。」學徒說。
「你們要小心哈珊和他的紅寶劍。」公公的話裡帶著真誠的擔憂,而不是挫敗和報復的口氣。他親吻兩個孫子,聞了聞他們的腦袋。他也對莎庫兒耳語了幾句。
就在這時,好像要處罰屋子裡唯一沒哭的綠眼睛公公一樣,布拉克和他的手下開始朝房子進攻,用力撞擊門窗。兩個男人對準前門狂敲猛踹,乒乒乓兵的巨響像大砲一樣傳遍整間屋子。
「她和可憐的奧罕兩個人等你等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