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赫米有兩個和他一樣可愛、高大的兒子。他倆都親吻了父親的手。他那膚色微紅、體態豐|滿、疲憊憔悴的妻子,一看見父親就用頭巾的一角擦拭著眼淚哭起來。父親用一種我和哥哥都無法表現出來的真誠安慰那女人,擁抱並親吻了兩個孩子,還迅速和屋裡其他客人建立起一種精神和心靈上的聯繫。而我和哥哥的心頭卻湧起了一種深切的罪惡感。當哥哥說教似地講著什麼時,我則談起了往事。
牆上,像歐洲人掛油畫那樣掛著一塊繡毯。大概是因為不習慣馬爾泰派香菸陌生的味道,我飄飄然地陷入思考人生課題的思緒中。人生最根本的問題是幸福。有些人是幸福的,有些人不會幸福。當然多數人處在兩者之間。那些天,我非常幸福,但我不想去發現它。現在,多年以後,我想沒發現也許是守護幸福最好的方法。但是我沒發現自己的幸福,不是為了守護它,而和_圖_書是因為我害怕一種正在一步步向我走來的不幸,我害怕失去芙頌。那些天難道就是這種恐懼讓我變得既沉默又敏感的嗎?
一天半夜,當我開車送茜貝爾回家時,她說:「最近這些天你很少說話。」
「我們已經有半小時沒說話了。」
越接近訂婚的日子,就有越多需要處理的事情讓我忙碌,我忙得連為愛情煩惱的時間也沒有了。我記得在俱樂部裡,我向那些兒時的夥伴(他們的父親是我父親的朋友)諮詢了我們怎麽才能弄到希爾頓宴席上需要的香檳酒和其他「歐洲」酒,我們談論了很長時間。我一定要提醒多年後來參觀我博物館的人們,那些年洋酒的進口在國家嚴格或說出於嫉妒的控制之下,再加上國家也沒有足夠的外匯可支付給進口商,所以只有極少量的香檳、威士忌或任何洋酒能以合法途徑進入土耳其。然而在富人居住
和_圖_書區的熟食店裡、出售逃稅商品的店家裡、豪華飯店的酒吧裡、街上的黑市小販手裡,從來不缺香檳、威士忌和美國菸。每個像我這樣大擺宴席的人,不得不自己去籌集招待客人必用的「歐洲」酒。飯店裡那些彼此是朋友的首席調酒師,在這種情況下也會互相幫助,他們調貨給彼此以確保大型宴席能順利舉辦。宴席後,報紙上那些撰寫名流軼事的作家也會提到這個問題,他們會寫多少酒是「真正的洋酒」,多少是本地的安卡拉威士忌。所以我必須注意。
六月六日,星期五,也就是訂婚前八天,大考前九天,父親、哥哥和我坐著切廷開的雪佛蘭去一戶人家弔唁,那家人住在貝伊奧魯和托普哈內(Tophane)之間、蘇庫爾庫瑪浴池(Çukurcuma Hamami)稍微往下一點的地方。去世的是一個來自馬拉特亞省(Malatya
和_圖_書)的老員工,父親剛起步時他就在父親身邊了。這個高大、可愛的人已經成為公司歷史的一部分,從他在父親辦公室跑腿時我就認識他。他的一隻手是假的,因為那隻手在工廠被機器卡到粉碎了。事故發生後,父親把這個他十分喜愛的勤奮工人調去辦公室,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剛開始讓我和哥哥感到恐懼的那隻假手,因為拉赫米的友善和可愛,後來變成我們的玩具。兒時有段時間,每次去父親的辦公室,我們都會去玩他的假手。有一次,在辦公室的一個空房間裡,我和哥哥看到拉赫米鋪上小地毯,把假手放到一邊,隨後跪在地上做禮拜。
看著那個窄小、破舊但一塵不染的房間(牆上有一個一九五〇年代流行的精巧的溫度計、一塊寫著「以真主之名」的木牌),有那麼一刻,我覺得自己也要像拉赫米的妻子一樣哭出來了。電視上鋪著一塊手工鉤花的墊子,m•hetubook•com•com墊子上放著一個小狗造型的瓷器擺設,小狗看起來也快哭了似的。我記得,不知為什麼,看到小狗我感覺好多了,然後,我又想起了芙頌。
在我被這些事情弄得疲憊不堪時,我們會因為茜貝爾的一個電話,到貝貝克或是阿爾納烏特柯伊(Arnavutköy)的山坡上,抑或是那時新開發的艾提賴爾(Etiler)的某個地方,去看一些新落成的景觀豪宅。我也像茜貝爾那樣,開始幻想在那些尚未完工、充滿石灰和水泥味的房子裡生活,設想把在尼相塔什的家具店裡看見的長沙發放在哪裡可以看見海峽風景。在我們晚上出席的那些派對上,茜貝爾喜歡把我們看的那些房子的優缺點告訴我們的朋友,和別人討論我們的人生計畫。而我會懷著一種奇怪的羞愧,轉而與紮伊姆討論起梅爾泰姆汽水的成功、足球比賽,或今夏新開張的一些酒吧、俱樂部和餐廳。和芙頌體驗的祕和*圖*書密幸福讓我在朋友的聚會上變得更加沉默了,我越來越喜歡坐在一邊當個旁觀者。憂傷慢慢襲來,但那些天我並沒有十分明顯地感覺到這點,在我的故事發生了這麼多年以後,現在我能夠清楚地看到了。那些天,我最多也就是發現自己「變沉默了」。
「前些天我和父親吃了一頓午飯……我一直回想。他像一個準備要死的人那樣給我一些囑咐。」
「是嗎?」
在這樣的情況下,重要的不是我們的語言、態度、悲痛的真實和深切,而是我們和周圍環境保持和諧的能力。有時我會想,人們之所以那麼喜歡香菸,不是因為尼古丁的力量,而是在這個虛空和毫無意義的世界裡,它能輕易地給人一種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的感覺。父親、哥哥和我都從拉赫米的大兒子遞過來的馬爾泰派菸盒裡拿了一根菸,又用他點燃的火柴點著了菸,三人不約而同蹺起二郎腿一起抽菸,像是在舉行某個意義重大的儀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