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訂婚

「難道剛訂婚就開始躲在一邊說悄悄話了嗎?」說話的是一個我們不認識的肥胖男人,「凱末爾先生,我也可以坐一會兒嗎?」沒等我們回答,他就從旁邊拉過一把椅子坐到我們旁邊。這人四十多歲,領子上別著一朵白色康乃馨,身上散發出一種甜膩得令人窒息的濃烈香水味。「如果新郎新娘躲在這樣的一個角落竊竊私語,那麼整個婚禮就會掃興了。」
「當然。我特別喜歡草莓口味的。這麼好的一樣東西,甚至連法國人也做不出來。」努爾吉汗說。
看到努爾吉汗困惑的眼神,感覺紮伊姆希望由我來說,於是我簡短地告訴努爾吉汗,我的朋友是生產梅爾泰姆汽水的謝克塔什公司的老闆,也是他介紹我們認識了廣告上的可愛德國女孩英格。
「他急急忙忙跑回家,換了衣服就過來了,不像是來參加自己的訂婚儀式,倒像是去俱樂部。親愛的凱末爾,你身上帶錢了嗎?」
「什麼?」
「為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板著臉?」
我放下酒杯,當我從花盆後面徑直朝小姐們走去時,我看見茜貝爾的臉上閃現出一種幸福的笑容。親她時我說:「妳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來?」
「我不認為麥赫麥特今晚可以從紮伊姆手上把努爾吉汗搶回來。他害怕在聚會、派對上和別的男人競爭。」
我根本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但多年後,在籌建博物館那陣子,我見到的奧罕.帕慕克先生告訴我,大概就在那時芙頌和兩個人跳了舞。他不認識,也不記得第一個和芙頌跳舞的人了,但我知道他是沙特沙特的職員肯南。而第二個請芙頌跳舞的人,從他那驕傲的語氣來看,正是我在帕慕克一家的桌子上剛才與之對視過的奧罕先生本人。本書的作者,二十五年後兩眼放光地和我說起了那次跳舞的經歷。讀者若想知道奧罕先生和芙頌跳舞時的感受,請去看題為「幸福」的最後一章,作者會親口告訴你們的。
「現在我並沒有那麼幸福。我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會幫我的,是嗎?」
銀色葉子奏響了他們自己作曲的<幸福>。深情的音樂深深打動了我。我帶著痛苦和幸福感到了自己在血液裡對芙頌的愛戀。我用一種和藹的口吻告訴茜貝爾,一百年之後土耳其也許會變得現代了,到那時所有人將擺脫童貞的擔憂和恐懼,像在天堂裡承諾的那樣幸福做|愛,但在之前,仍會有很多人將忍受愛情和性欲的痛苦。
「帕夏,別介意,因為您穿著便服,所以沒能認出您來。茜貝爾總滿懷敬意地說起您。」
「他要是不去嚇唬那些女孩就好了……女孩們是對的……如果和她上床的男人不跟她結婚呢?名聲壞了,沒人要了,女孩怎麼辦?」
父親看著三個漂亮的女孩說:「每個聰明人都知道人生是美好的,人生的目的是獲得幸福,但最後只有傻瓜才會幸福。這該作何解釋?」
貝玲說:「你們跳得真好,你倆太登對了。」我想那個時候芙頌還沒去跳舞。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之間沒有任何進展讓茜貝爾很煩惱,她要我去跟麥赫麥特談談。她說:「你叫他去纏著努爾吉汗。」但我什麼也沒做。貝玲也輕聲加入了我們的談話,她說,強摘的瓜不甜,她坐在那裡仔細觀察過了,不僅是麥赫麥特,他倆看上去都很驕傲、懦弱,如果他們互相不喜歡就不該強求了。茜貝爾說:「不,婚禮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很多人是在婚禮上找到另一半的。不僅是女孩,男孩們在婚禮上也會裝模作樣。但是需要幫忙……」「你們在說什麼?也跟我說說。」哥哥也加入了談話。他說教似地說,媒人介紹的方式已經過時,但是因為土耳其沒有很多像在歐洲那樣讓年輕人彼此認識的環境,因此現在好心的媒人就更有事做了。似乎忘記了因為他們才說的這個話題,他轉向努爾吉汗,問道:「比如說,您就不會經媒人介紹結婚,是吧?」
當我把肯南領到我們那桌,要把他介紹給我哥哥時(早就認識了),哥哥一臉疑惑地皺了皺眉頭,他說我的腦袋糊塗了。隨後他使眼色向貝玲和茜貝爾示意了一下我手裡的酒杯。是的,那時我一口氣喝掉兩杯拉克酒。因為每當我看見紮伊姆和芙頌跳舞的樣子,我都感到一種荒唐的嫉妒,我要借酒澆愁。我嫉妒他們很荒唐,但是當哥哥跟肯南說討債的難處時,包括肯南在內,我們那桌的所有人都在看紮伊姆和芙頌跳舞。甚至背對他們坐著的努爾吉汗都感到了紮伊姆對另外一個女人的興趣,她變得很不安。有那麼一會兒,我對自己說:「我很幸福。」儘管我已經醉了,但我依然覺得一切都還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在肯南的臉上,也看到了和我相似的不安,我的這位雄心勃勃卻又毫無經驗的朋友,因為想得到老闆的垂青而錯過了剛才被他摟在懷裡的姑娘,我用這個細長的杯子——跟我的那個一樣——倒了一杯拉克酒放到他的面前。就在同一個時間,麥赫麥特終於邀請努爾吉汗跳舞了,茜貝爾高興地對我眨了眨眼睛。隨後她甜美地對我說:「夠了,親愛的,別再喝了。」
我竟然沒在第一眼認出芙頌手臂上掛著的就是「那個」包包。但是,我難道沒有在一生中最幸福的那個時刻之前,去香榭麗舍精品店,從謝娜伊女士那裡買下「那個」包包,然後在路上碰到芙頌,把它拿回邁哈邁特大樓嗎?珍妮.克隆包昨天還在那裡的。怎麼一下就跑到這裡來了?就像面對一個魔術師那樣,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家庭和孩子們。即使你不幸福,甚至在你最壞的日子裡(她瞟了哥哥一眼),你也要裝做幸福地生活。所有的煩惱會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消散。你們馬上也要生孩子了。生很多孩子,就像農民那樣。」貝玲說。
「讓我看看你的訂婚戒指!」一個孩子說著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這不對。愛上一個人不需要上床,也不需要性。愛情是雷拉和麥吉努。」
「什麼?我在聽。」
「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談不攏。」
茜貝爾說:「你和紮伊姆談起我了嗎?他說什麼了?」在兩段音樂的空檔,我們又碰到了剛才我和他開玩笑的記者傑拉爾.薩利克。他說:「凱末爾先生,我找到把一篇好的專欄文章和愛情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了。」「是什麼?」「無論是愛情,還是專欄文章,當然都必須讓我們現在幸福。但是衡量兩者的標準,則是能否永誌不忘。」我說:「大師,請您找一天寫寫這個主題吧。」但他並沒聽我說話,而是在聽和他跳舞的那個深膚色女人說話。就在那時,芙頌和紮伊姆出現在我身邊。芙頌把頭靠近他的脖子正在輕聲說著什麼,而紮伊姆在開心地笑著。我覺得不僅是芙頌,紮伊姆也看到了我們,但他們跟著舞曲旋轉做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貝玲驕傲地說:「是不是?在這個國家,很多男人因為婚前走得太近,婚後就鄙視他們的妻子。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的朋友麥赫麥特其實沒有愛上任何一個他沒能接近的女孩。如果他愛上了,女孩會明白的,她們也會用不同的方式對待他的。當然我沒說他們會上床,但她們會接近他到能夠結婚的程度。」
茜貝爾說:「是的,他們是好朋友。」芙頌挽著父親的手臂正要離開時,茜貝爾問道:「她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但她一點也沒有鄙視芙頌的樣子,甚至可以說對芙頌充滿了好感。
「是肯南告訴芙頌的,她又告訴了我……芙頌的心碎了。因為沙特沙特所有人都知道,每晚你和茜貝爾在那裡約會,等人走後你們在老闆辦公室裡的沙發上做|愛……玩笑也就是這方面的。」
「法國男人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婚前和別人上過床而鄙視她。在這裡就不行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讓麥赫麥特傷心。」
「您在找人嗎?」
「好吧,明天考完試我去找你,但願你不會食言,你要告訴我你打算怎麼做。」
「我很愛妳。」我把手放到她的手上,也沒去在意瞬間將目光聚焦在我們戴著訂婚戒指的手上的服務生。「但是,麥赫麥特一定感到自己不會和任何一個好姑娘相愛了。他為此而慌亂。」
「什麼?」
努爾吉汗咯咯笑著說:「奧斯曼先生,如果男人可愛的話,如何找到的一點也不重要。」
一時間因為以為是芙頌和肯南過來了,我的心快速跳了起來。原來是努爾吉汗和紮伊姆,他們正朝桌子走來。我的心依然在快速地跳著。我一下子從座位上跳起來,一把拉住了紮伊姆的手臂。
「怎麼樣了?不行嗎?努爾吉汗也不行了,因為她迷上了紮伊姆。你看他們是怎麼跳舞的。算了,別傷心了。」茜貝爾說。
茜貝爾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後,我們一起轉身朝飯店的大轉門看去。
「貝玲,妳認為幸福是什麼?」我問道。
「是的,稍微多喝了點,但我很好,親愛的。我唯一的麻煩就是太過幸福了。」
一大半的客人早就走了。父親也不時閉起眼睛。
一到酒吧坐下,我就對紮伊姆說:「所有女孩都喜歡你,祕訣是什麼?」
當奧罕先生和芙頌跳舞時,麥赫麥特再也無法忍受我們那些關於愛情、婚姻、媒人和「現代生活」的具有言外之意的談話,起身離開了。一時間大家都覺得很掃興。
我邊走邊和客人們合影留念。一方面我看見周圍有那麼多把頭髮染成金色的深膚色女人,那麼多極為自負和富裕的男人,那麼多彼此相似的領帶、手錶、高跟鞋和手鐲,而男人們幾乎留著同樣的鬢角和鬍子;另一方面我發現自己和這些人很熟悉並和他們共享許多回憶。我幸福地感受著面前的美好人生,享受著這個瀰漫合歡花香的無比美麗的夏日夜晚。我和土耳其的第一位歐洲小姐親了親臉頰。經歷了兩次失敗婚姻的這位歐洲小姐,四十歲以後開始投身於對窮人、殘障人士和孤兒的救助中,她熱心參與慈善協會舉辦的各種募捐活動(母親會說:「親愛的,什麼理想主義?她在拿回扣。」),也因為這個原因她每隔兩個月去辦公室拜訪父親一次。我和一個船主的遺孀聊了聊夜晚的美麗,她的丈夫在家庭内部的一次爭吵中被子彈打中眼睛而去世,從此這個女人每次都哭著去出席家庭會議。我看見了那些日子在土耳其最受歡迎、最怪異和最大膽的專欄作家傑拉爾.薩利克(我在這裡展出他寫的一篇專欄文章),我懷著真誠的敬意握了握他那隻柔軟的手。我和伊斯坦堡第一批穆斯林富商中故世的傑夫代特先生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和孫子們一起坐著拍了一張照片。在茜貝爾的客人們的桌子旁,大家正在談論那些天所有土耳其人都在看的、星期三晚上即將結束的連續劇《亡命天涯》(李察.金布林醫生涉嫌殺人被追捕,因為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他一直在逃、逃、逃!)。我和大家一起為連續劇的結局打了賭。
我的腦子一直停留在芙頌的身上,在和貝玲說話時,我一直在暗中注意著坐在我背後某個地方的芙頌,我一直在想她,我不僅試圖對讀者,也羞愧地試圖對自己隱藏這一點。但是夠了!反正你們也看見了,我做不到。至少從此以後讓我誠實地來對待讀者吧。
「他說了,但和妳這樣一個有個性的人在一起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茜貝爾說,接著她又笑著湊到努爾吉汗的耳朵旁說了些什麼。
隨後是整個上流社會認識的、伊斯坦堡的(可能也是伊斯蘭世界的)唯一老鴇「奢華女子謝爾敏」,看到她那張熟悉的臉,我一時把他當做了我們的客人。她的脖子上圍著一條彷彿是她的註冊商標的紫色絲巾(為了遮掩一道疤痕,她從不解下絲巾),身邊跟著一個漂亮的「小姐」,腳上的高跟鞋鞋跟高得不可思議。她們直奔飯店裡的蛋糕店去了。隨後進來的是戴著一副奇怪眼鏡的「老鼠法魯克」,因為他母親和我母親是朋友,兒時我們會去彼此的生日派對。法魯克後面是菸草富商馬魯夫的兒子們,因為我們的保母是朋友,所以小時候我們經常在公園裡碰到。茜貝爾跟他們也很熟,因為他們都是東方俱樂部的會員。
「你沒在聽。」貝玲笑著說,但她臉上還有一種為我擔心的表情。為了確認茜貝爾是否也察覺到了,她扭頭看一眼茜貝爾,但茜貝爾正在和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說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貝玲在我耳邊問道:「坐在那邊的那個男人和可愛的姑娘是什麼人?」
茜貝爾扭頭問我們:「又怎麼了?又是什麼讓你不開心了?」
儘管知道他不喜歡我,但一點也沒影響我的情緒。部長對聚攏在我們周圍的來賓先說起了一段服兵役時的回憶。從中他得出四十年前土耳其以及他本人非常貧困的結論,然後他又真誠地敘述了那時自己和過世的夫人是如何儉樸訂婚的故事。他又當著來賓的面誇讚了茜貝爾和她的家庭。儘管他的言談並不幽默,但包括手上拿著托盤、站在遠處的服務生在内,所有人都在笑著,甚至是快樂地聽著,彷彿他在說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當茜貝爾十分喜愛、長著一對大門牙的十歲女孩胡爾雅,用銀托盤把我在這裡展出的訂婚戒指端上來時,人們立刻安靜了下來。茜貝爾和我因為激動,部長因為糊塗竟然一時搞不清應該把戒指戴到哪隻手的哪個手指上了。一和圖書些本來就準備笑的來賓高聲叫道:「不是那個手指,是另外那隻手。」當一陣像一群學生發出的歡呼聲響起時,我們終於戴好了戒指。部長剪斷了綁在戒指上的紅絲帶,大廳裡瞬間響起一片掌聲,就像放飛的鴿群發出的噪音。儘管我對此早有準備,但這麼多我認識的人為我們歡欣鼓舞,依然讓我興起一種幼稚的激動。但這並不是讓我心跳加速的原因。
離開帕慕克一家,我徑直朝芙頌走去。當她發現自己將不能對我視而不見,我正滿懷愛戀、大膽地向她走去時,她臉上出現的幸福表情該如何來描述?瞬間,她滿臉通紅,而那種深粉色賦予了她的肌膚一種美妙的生動。從內希貝姑媽的眼神裡我感覺到,芙頌已經把一切告訴她。我先握了握她母親乾癟的手,然後又握了握她父親那隻和女兒一樣有著纖長手指和細手腕的手,她父親看起來一無所知。輪到我的美人時,我握住她的手然後彎腰親吻她的兩頰,我内心充滿欲望地感受到她脖子上、耳朵下面的敏感地帶的幸福回憶。不斷在我内心重複著的「妳為什麼要來?」立刻變成「妳來了真好!」。她畫了淡淡的眼線,抹了粉色的口紅。這些就像她用的香水一樣,把她變得陌生和更加有女人味了。當我看見她眼裡的血絲和眼睛下面稚氣的水腫,正要得出她離開我後晚上在家哭過的結論時,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自信、堅決的表情。
内希貝姑媽叫道:「親愛的芙頌,我們趕快回家吧。明天早上妳還有考試,妳看,妳爸爸的眼睛快閉上了。」
芙頌坐回到自己的桌位。她穿了一件細肩帶小禮服,裸|露的肩膀看起來很健美。她做了頭髮,非常漂亮。即使這麼遠遠地看著她,我内心也立刻滿溢幸福和激動。
就像那些曾經富裕而後又無能地失去財產的許多家庭一樣,帕慕克一家人縮進自己的殼裡,他們在那些新貴面前顯得很不安。我看見二十三歲、不停抽菸的奧罕和他漂亮的母親、父親、哥哥、叔叔和堂兄弟坐在一起,在他身上除了暴躁、不耐煩和譏諷的微笑,我沒看到其他值得一說的東西了。
一曲終了,下一支曲子隨即響起。這是一支更緩慢也更感性的舞曲。桌上出現了一陣很長的沉默,我感到一股令人痛苦的嫉妒正在混進我的血液裡,但我又不願意承認這種感覺。舞伴們彼此貼得更近,我也能夠從看著舞池的人們那種嚴肅和略帶嫉妒的眼神裡看到這一點。無論是我,還是麥赫麥特,都不去看那些跳舞的人。哥哥說了些什麼,多年後儘管我完全忘了他說的那些話,但我記得,好像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似地,我努力去加入談話。正在那時,一段更加悠長和「浪漫」的舞曲開始了,不僅是哥哥、貝玲、茜貝爾,所有人都開始用餘光去注視那些跳舞的人、他們的摟抱。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妳說『愛情應該像那些古老神話,應該像雷拉和麥吉努那樣』。」
但母親是用一種肯南聽不見的聲音來說這句話的。當母親用好像只對我們說的樣子來表達對一個人的喜愛和讚賞時,她會希望那個人也聽到了這些讚美,她會笑著把那人的害羞看做是一種對自己力量的驗證。當母親用同樣的方式微笑時,銀色葉子開始演奏一首抒情慢歌。我看見紮伊姆請芙頌跳舞了。我說:「趁我父親也在這裡,讓我們來談一談沙特沙特和分公司的事情吧。」母親說:「兒子,難道你要在自己的訂婚儀式上談論工作嗎?」肯南對我母親說:「夫人,也許您不知道,每週有三、四個晚上,您兒子等大家回家後會繼續留在辦公室裡工作到深夜。」我補充道:「有時我會和肯南一起加班。」肯南說:「是的,有時我們會通宵工作,但做得很開心,還會用那些債主的名字編一些好玩的句子。」父親問道:「你們怎麼處理那些沒有支付的支票?」我說:「親愛的爸爸,我準備和沙特沙特以及各經銷商一起來談這個問題。」
「看你在說什麼呀。」貝玲表現出好像在思考自己的幸福的模樣,但這樣的問題還是讓她不自在,因此她尷尬地笑了笑。在終於吃到飯的人群發出的快樂聲響、叫喊聲、刀叉的碰撞聲和樂隊的演奏聲中,我倆同時聽到哥哥在用刺耳、尖細的聲音和一個人說著什麼。
展示伊斯坦堡希爾頓飯店的這些明信片,是在這個故事發生了二十幾年後,為了籌建純真博物館,我在和伊斯坦堡的那些著名收藏家交朋友、在城裡和歐洲的跳蚤市場上(還有小博物館裡)收集來的。經過長時間的討價還價之後,著名收藏家「跛子哈利特先生」才同意我摸一摸,凑近看其中的一張明信片。這個熟悉的現代國際風格飯店,不僅讓我想起了訂婚的那個晚上,還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我十歲那年,父母和今天早已被遺忘的美國影星特麗,摩爾一起,激動地參加了伊斯坦堡整個上流社會出席的飯店開幕典禮。在以後的那些年裡,父母很快習慣了這個從我們家窗戶也看得見、與伊斯坦堡那陳舊和疲憊的輪廓格格不入的地方,他們一有機會就去。父親的客戶、那些喜歡肚皮舞的外國公司代表會在希爾頓下榻。星期天晚上,全家人會去飯店吃那個叫「漢堡」的美妙東西,因為它們還沒有出現在土耳其其他任何一家飯店裡。留著兩撇翹鬍子的門衛,穿著配有金色飾帶、亮晶晶鈕釦肩章的石榴色制服,我和哥哥看了很著迷。那些年許多「西方」的新事物首先會在希爾頓面世,各大報紙甚至派駐記者在那裡。若是母親非常喜歡的一件衣服沾到污漬,她會派人送去希爾頓的乾洗店,她自己則喜歡和朋友們在大廳的蛋糕店裡喝茶。我許多親戚和朋友的婚禮也是在飯店樓下的宴會廳舉辦的。當明白訂婚儀式不適合在我未來丈母娘的破舊別墅舉辦後,我們一起決定了就在希爾頓。另外,自從開業,希爾頓一直是伊斯坦堡少有的幾家文明飯店之一,因為它從不向那些富有、優雅的先生和勇敢的女士討結婚證書便讓他們開房間。
那些年,伊斯坦堡西化的有錢人其實只是一個很小的圈子,大家彼此認識,知道彼此的傳聞。多年後的今天,我都還記得從旋轉門裡走進來的那些人:靠著產自艾瓦勒克(Ayvalik)的橄欖油和肥皂發跡致富的哈里斯家,兒子娶了個和他們家族一樣都有突下巴的媳婦(「近親通婚!」我母親激動地說),我們是從兒時母親帶我們去馬奇卡公園(Maçka Parkı)玩沙子就認識了;之前是守門員、現在是汽車進口商的「水桶卡德里」,戴著他那幾個渾身戴滿耳墜、手鐲、項鏈和戒指的女兒出現,他是父親服兵役時的朋友,和我則是踢足球比賽時的朋友;前總統虎背熊腰的兒子曾因經商涉嫌不法,伴著他優雅的妻子;巴爾布特醫生拿掉了整個伊斯坦堡上流社會人士的扁桃腺,因為以前盛行這種手術,不僅是我,幾百個孩子一看見他的手提包和駝色大衣便會驚恐萬狀……
父親說:「我還年輕呢,夫人。但我不記得您了……」然後他輕聲對我說:「別挽著我的手臂,好像我是個殘廢。」
「英格不是我的情人,她回德國了。」紮伊姆依然很開心,「我們只是工作夥伴,為了讓她見識一下伊斯坦堡的夜生活,我才帶她出來的。」
一坐到她倆中間,我欣喜地發現,芙頌和茜貝爾就像兩個結交多年、彼此遠遠珍視的尼相塔什貴婦那樣,正在用一種極為尊重和半正式的語言爭論著招魂的事情。我以為芙頌沒有太多宗教方面的知識,但芙頌說,靈魂「就像我們的宗教裡說的那樣」確實是存在的,但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我們試圖和他們交談,既違背我們的教義,也是罪過的。她說這是她父親的觀點,她看了一眼隔壁桌的父親。
「自從明白包包是假的以後,您就沒再來過店裡。」芙頌對茜貝爾甜美地笑著說:「這讓我傷心,但您一點也沒做錯。」她打開包包,讓我們看了看裡面。「在真主的幫助下,我們的師傅能夠以假亂真地仿製歐洲的產品,但是像您這樣的明眼人當然還是可以分辨真假的。但現在我要說一件事。」她突然哽咽了一下,我以為她會哭出來。但她很快鎮定下來,開始皺著眉頭說那些我認為她在家裡認真準備過的話。「對我來說,一件東西是不是歐洲貨一點也不重要……是真的還是假的也不重要……我認為人們之所以不願意用一件仿造的東西,不是因為它是假的,而是因為『怕被認為買了便宜貨』。我認為不好的是,不看重物品的本身,只看重它的品牌。不是有很多人不在意自己的感情,而在意別人說什麼嗎(瞬間,她看了我一眼)?我將用這個包包記住今夜。恭喜你們,一個難忘的夜晚。」我心愛的人站起來,握了我倆的手,親吻我們的臉頰。正要走時,她看見正朝我們走來的紮伊姆,她轉身問茜貝爾:「紮伊姆先生和您的未婚夫是非常好的朋友,是嗎?」
走回我們的桌位時,我發現那裡只剩下板著臉爭吵的貝玲和奧斯曼了。貝玲問道:「你還好嗎?」
我對慈愛地擁抱我的醫生說:「茜貝爾的扁桃腺還在。」
在不斷和來賓握手、親吻、開玩笑的空檔,我抬頭看見服務生依然穿梭在客人中間,為他們送去各色點心,賓客也輕鬆了許多,酒精讓他們慢慢放鬆,笑聲此起彼伏。所有女人都化了濃妝,而且衣著時尚。很多女人因為穿著縮腰、袒胸的薄裙,所以看起來彷彿在瑟瑟發抖。大多數男人像穿著節日盛裝的孩子們一樣,都身穿一套扣上所有鈕釦的白色西裝,戴著對於土耳其平均水準來說過於多彩的領帶,這些領帶讓人想起三、四年前風靡一時的大圖案嬉皮領帶。顯然,土耳其的很多富有的中年男士,沒有聽說或是不相信,幾年前風靡全球的長鬢角、高跟鞋和長頭髮已經過時。因「時尚」而過度留長的鬢角、傳統的黑鬍子和長頭髮,讓那些年輕男人的臉顯得特別黑。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幾乎全都在稀疏的頭髮上抹了髮蠟。當髮蠟和各種古龍水味、香水味、香菸煙霧、廚房裡飄來的油煙味和一陣若有若無的春風混合在一起時,我想起了兒時父母在家裡辦的派對。管絃樂隊「銀色葉子」在儀式前為營造現場氣氛演奏的曲子,彷彿帶著嘲諷在輕聲告訴我,我是幸福的。
「待會兒我會邀請肯南去我父親那裡。我要你做的是,馬上過去關照芙頌。就像一個好的足球隊員那樣,你要跟緊她,別讓我今晚嫉妒,也別讓我想開除肯南,讓我平平安安地結束這個幸福的夜晚。明天有大考,所以芙頌他們過一會兒就會走。這不該發生的愛情也會很快結束。」
我沒問為什麼無法長久,也沒去在意紮伊姆臉上是否有一種鄙視或是嫉妒的陰影。但我也明白自己無法立刻告訴他希望他去做什麼。首先我希望他了解、尊重我和芙頌之間那種深切和真誠的情感。然而我醉了,在我開始訴說自己對芙頌的感受後不久,我感到自己將只能講一些平常的事情,如果我開始講情感方面的事情,紮伊姆可能會覺得我軟弱或是可笑,甚至儘管他自己有很多風流韻事,他也可能會責備我。其實我並不指望他理解我的真誠情感,只是希望他明白我有多幸運,多幸福。多年後在訴說這個故事時,我能夠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這個願望,但那時我不想去意識到這一點。於是,當我們看著跳舞的芙頌時,我把和她經歷的事情告訴了紮伊姆。當我不時在紮伊姆的臉上看到嫉妒的痕跡時,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希望從他那裡得到的是理解而不是嫉妒。我告訴了他,自己是第一個和芙頌上床的男人,我們做|愛的幸福,我們的爭吵以及那個時刻閃現在我腦海裡的一些奇怪想法。我說:「簡言之,現在我最大的願望是,永遠不失去這個女孩。」
「她太漂亮了。每次經過尼相塔什的那家精品店,我都會看見她。像所有人那樣,經過那裡時我會放慢腳步往裡看。她的美麗讓人過目不忘,這點所有人都知道。」
貝玲用「孩子們在」的眼神看了丈夫一眼。她湊到我耳邊說:「所以真正要搞清楚的是,你這個看起來像小綿羊的麥赫麥特為什麼沒能愛上任何一個他帶著誠意去結識並想接近的女孩。」
「我也不想。但我也不希望這些煩惱給我們的訂婚儀式投下陰影。」
突然響起了一陣短暫的掌聲,但我們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那樣繼續跳著。後來,當其他人也開始跳舞時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嚴肅……」貝玲脫口而出,但旋即又改口:「你沒在聽我講話。」
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句肆無忌憚的話,也好像這只可能是句玩笑話。但是麥赫麥特卻滿臉通紅,他避開了我們的目光。
茜貝爾問紮伊姆:「你的德國模特兒去哪兒了?你把她也立刻抛棄了嗎?」
我說:「啊,真對不起。哈,哈,你們好嗎?」芙頌那幸福和複雜的表情讓我清醒了不少,我立刻感到醉態將是一個好藉口。我一邊放下茜貝爾的手,一邊和她一起轉向了紮伊姆。我說:「你們倆跳一會兒吧。」紮伊姆放開了放在芙頌腰上的手。我對紮伊姆和茜貝爾說:「你認為茜貝爾對你有誤解。你也一定有問題要問紮伊姆。」我用一種彷彿為了他們的友誼而做出犧牲的姿態從背後把他們推到一起。當茜貝爾和紮伊姆板著臉開始跳舞和圖書時,我和芙頌互相看了一眼。隨後,我把手放到她的腰上,和著舞曲的節奏用一種帶女孩私奔的戀人的激動把她帶離了那裡。
帕夏謙虛地說道:「小夥子,我是茜貝爾父親的姨媽的女婿!恭喜你。」
「同一天晚上,當我在櫃子裡尋找一隻手套時,我在抽屜的最下面,找到了内吉代特很多年前送給我的一塊手帕。也許這只是一個巧合,但我不那麼認為。我從中得到了一個教訓。那就是,當我們失去了我們所愛的人,我們不該在招魂遊戲裡褻瀆他們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應該是一個可以讓我們想起他們的物件,比如說即便是一隻耳墜,也能夠安慰我們。」
茜貝爾當著所有人的面執意要撮合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這讓努爾吉汗很高興。「我們不需要馬上結婚。他已經認識我了,至少可以說一兩句好聽的話。」她說。
「但是他的家庭,他給人的感覺是那樣的。聰明的女孩不會去看男人的思想,而會去看他的家庭和他的言行舉止,不是嗎?」
我「嗯」了一聲。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親愛的,妳很美。」
「人家會明白的。」茜貝爾小心翼翼地說。
「也就是說你們只是朋友!」茜貝爾引用了那些年剛剛興起的在八卦小報中經常出現的一句話。
「啊,是的。」其實我不記得了。
我看著舞池說:「有個女孩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名字叫芙頌。」
「啊,謝謝。」
「茜貝爾不跳舞了,肯南先生領她去了沙特沙特員工的那張桌子,他們大概在玩什麼遊戲。」
「行啊,但我們該怎麼做呢?」
「我們要不要給銀色葉子遞個紙條讓他們歇一會兒?」
哥哥的妻子貝玲說:「妳們倆看起來都很幸福。」
「努爾吉汗,如果凱末爾去把他叫回來,妳會好好對他嗎?我知道妳能夠讓他很幸福,他也會讓妳幸福。但妳必須好好對待他。」茜貝爾說。
紮伊姆用一種掩飾真相的神情冷靜地笑了笑。隨後他說:「我不喜歡人家說我風流。如果找到一個像茜貝爾那樣出色的女孩,其實我也會非常願意結婚的。所以我要恭喜你。茜貝爾的確是一個完美的女孩。我也能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你的幸福。」
「我明白。」
「一個男人是否可靠。」
「妳說的不無道理。我看過這種聰明女孩,名字就不提了,即使麥赫麥特表明他是認真的,她們還是對他敬而遠之。但當她們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儘管不確定對方要不要娶她們,她們還是放鬆多了,也比較能夠讓事情繼續進展下去。」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知道,我會為你做任何事。相信我,快說吧。」
「看看奧斯曼那種負責的樣子,再看看你這種頑皮的樣子……你們兄弟倆怎麼會這麼不一樣?」
「今晚你喝得太多了,別喝了。那麼多客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你們身上……」貝玲說。
「好的。」我說,微笑著向她舉起了酒杯。
沒等她說是如何認識我母親的,一個手拿托盤的服務生撞到了我。待我站穩後,那女人已經離得很遠了。
我對在座的人說:「對不起,我要走了!」
紮伊姆問道:「您住在法國嗎?」隨後他邀請我們大家週末去參觀工廠,遊海峽,去貝爾格萊德森林(Belgrad Ormanı)野餐。一桌人都在看著他和努爾吉汗。過了一會兒他們去跳舞了。
「現在有更新的醫療手段可以嚇唬漂亮小姐們了!」醫生重複著這句也經常和別人說的玩笑話。
茜貝爾說:「看,他們過來了。」
茜貝爾和剛剛從我們面前經過的兩個漂亮朋友擁抱了一下。小姐們小心翼翼地舉著剛剛點燃的細長香菸,動作誇張地努力不去破壞彼此的妝容、頭髮和衣裙,她們互相親吻但沒讓抹了口紅的嘴唇碰到任何地方,隨後她們欣賞著彼此的衣服,說笑著互相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項鏈和手鐲。
「凱末爾先生,其實要請您原諒我。我們作家會認為所有人都認識我們。我的名字叫蘇雷亞.薩比爾。您可能看過我在《晚報》上用筆名『白色康乃馨』寫的文章。」
當走在父母中間的芙頌慢慢離開時,我滿懷愛戀和仰慕看了看她的背影。
「是誰邀請您的?」我無動於衷地問道。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哥哥說:「怎麼了,我們也要聽,誰跟誰上床了?」
多年來我一直記得,在夜晚的那個時刻,當我從我們的桌子向沙特沙特員工和芙頌他們一家坐的桌子走去時,自己是那麼的幸福和快樂。因為從現在起我已經讓一切走上了正軌,十三小時四十五分鐘之後我將在邁哈邁特大樓見到芙頌。就像對面燈光閃爍的海峽夜晚一樣,一段美好的人生帶著幸福的承諾在我面前展開。我一邊和那些跳累了衣服鬆散開來的漂亮姑娘、留到最後的客人、我兒時的朋友以及我認識了三十年的慈愛阿姨們說笑著,一邊想著,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那一步,最終我將不是和茜貝爾,而是和芙頌結婚。
「凱末爾,現在我要給你介紹一位我很要好的朋友。」每次她都會笑容滿面地這麼說,緊接著將那位朋友稱讚一番。儘管她的語氣充滿喜悅與真誠,卻還是帶有一種職責所在的意味。那份喜悅自然是來自於人生一如她所希望和計畫的那樣。就像她精心安排裙子上每顆珍珠、每個皺褶、每個蝴蝶結的位置,讓它們與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完美搭配。現在,這個夜晚順暢地進行著,她相信往後的人生也將如此順暢。因此,就像是迎接新的幸福那樣,茜貝爾欣喜地迎接著夜晚的每個時刻、每張面孔、每個擁抱和親吻她的人。有時她緊緊地依偎著我,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伸出手指仔細地拿走掉落在我肩上的想像中的一根頭髮或是一粒灰塵。
茜貝爾加入了一場在沙特沙特員工混亂的桌子上進行的招魂「遊戲」。當「被招的靈魂」沒有顯現時桌旁的人都散去了。茜貝爾於是走到旁邊的空桌,坐到芙頌和肯南的旁邊。看到他們交談,我走了過去。但當肯南一看見我朝他們走去時,他立刻要請芙頌跳舞。我的芙頌藉口鞋子磨腳拒絕了他。好像重點不是芙頌而是跳舞一樣,為了和別人跳一曲快舞,肯南起身離開了桌子。於是,在幾乎無人的沙特沙特員工桌子的邊上,芙頌和茜貝爾當中的那把椅子就為我留下了。我坐到芙頌和茜貝爾中間。我多想有人在那時為我們拍張照片,好讓我多年後在這裡展出。
「她在和汽水商紮伊姆跳舞。」麥赫麥特說。
「沒那麼容易就能明白的。很多女孩在這個問題上因為無法決斷而沮喪,或者做|愛時因為恐懼甚至沒能得到任何樂趣……我不知道,是否有對什麼都無所謂的人?如果麥赫麥特不曾流著口水聽到歐洲的那些關於性自由的故事,很可能他壓根不會因為想要現代和文明而老想著婚前和女孩做|愛。那樣的話,他大概就會和一個愛自己的正經姑娘結成一段美滿姻緣了。而現在呢,他在努爾吉汗的面前不知所措……」
「想好了。」
賓客站累了,尤其是長者們。饑腸轆轆的人們開始找桌位入座,小孩跑在他們前面(「奶奶,我找到我們的桌子了!」「在哪兒?別跑,你會摔跤的!」)。就在這時,前外交部長從身後抓住我的手臂,使出一流的外交技巧把我拉到一邊,提醒我他從茜貝爾小時候就認識她了,還不厭其煩地一再說著茜貝爾是多麼優雅,她的家庭是多麼有修養,並且從他的回憶中搜尋例子出來予以佐證。
白色康乃馨高興地說:「茜貝爾女士,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您未來的丈夫一點也不擅長撒謊!」
「紮伊姆很善良,很誠實,只是比較風流。再說努爾吉汗就不能像在法國那樣在這裡再體驗一次冒險嗎?非要結婚嗎?」
等我們坐下後,我對帶著好奇和恐懼的表情睜大雙眼的茜貝爾說,麥赫麥特只有在充滿了香水味、亮著紅燈的房間裡才能找到幸福。我向走過來的服務生要了拉克酒。
我找個藉口起身離開了桌子,想去看一看芙頌。我忘了自己的藉口。我朝身後望去,但沒能看到芙頌。人太多了,所有人同時嚷嚷著。在人群中捉迷藏的孩子也在叫喊。音樂、刀叉、盤子的噪音也加入其中,形成了一片巨大的嘈雜聲。在這巨大的嘈雜聲裡,我懷著看見芙頌的希望徑直朝後面走去。
我在遠處喊道:「要我去跟他們說嗎?」因為從我們兒時起,我就愛跟哥哥作對,比如他一開始說話,我不會待在那裡認真聽,而是慢慢朝花園另一頭走去。
芙頌問道:「如果非常想念一個您愛的人,您會選擇哪種方式?是召集朋友過來招他的魂,還是去找一個他的舊物件,比如說一個香菸盒?」
「別那麼認真,都是些什麼玩笑?」
稍微扭捏了一會,麥赫麥特誠實地說,其實他覺得努爾吉汗很可愛,如果她也是「認真」的,他當然能夠坐到她身邊,對她說些動聽的話,如果這事能成,他將終生對我感激不盡。
我很敬佩貝玲的智慧,一時間我想對她說,麥赫麥特是妓院的大戶。在沙拉塞爾維(Siraselviler)、吉汗基爾(Cihangir)、貝貝克和尼相塔什的四、五個私人招待所有他經常去拜訪的「小姐們」。一方面他試圖和那些在公司裡結識的二十幾歲的高中女畢業生建立一種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實現的情感關係,另一方面,每天夜裡,他會在這些豪華的妓院,和那些模仿西方影星的小姐們度過瘋狂的夜晚。喝多時,他會不經意地說出錢不夠用或者累得腦子發昏一類的話。但是半夜,當我們結束聚會時,他會說要回到那個和手拿念珠的父親與包著頭巾的母親以及妹妹們一起居住、齋月裡和他們一起齋戒的家裡,但離開我們之後,他會去吉汗基爾或者貝貝克的妓院。
「我也很幸福,但我們有一個麻煩。」
「明白什麼?」
「我們都很差勁,讓他難堪了。」茜貝爾說。
就像喝多時那樣,我邊走邊感覺自己是個幽靈。
茜貝爾說:「那個包包很適合您,它和您橘黃色的裙子和帽子配在一起非常漂亮,一看見我就嫉妒了。我後悔把它退掉。您真漂亮。」
「啊,是的。」小報記者說。面對新近流行並被神聖化了的「性」這個詞,因為不知道該擺出一副看待個醜聞的樣子,還是該做出深刻理解人類痛苦的樣子,白色康乃馨一時語塞。隨後他說:「你們當然是超越了這些痛苦的現代幸福佳偶。」他不是帶著嘲諷,而是帶著輕鬆說了這句話,因為他深知擺脫困境的最好辦法就是拍馬屁。隨後他用一種杞人憂天的口吻開始說,誰家的女兒絕望地愛上了誰家的兒子,哪個女孩因為「太自由」,被好人家排斥的同時卻讓所有男人垂涎三尺,哪個母親希望把女兒嫁給哪個富人的風流兒子,哪家的邋遢兒子儘管訂了親卻還愛上了別人。像茜貝爾那樣,我也津津有味地聽著,看見我們這樣,白色康乃馨也就更加興致高昂了。舞曲開始時,正當他說這些「醜聞」都會一一暴露時,母親走了過來。她說我們很失禮,當所有客人看著我們時,我們坐在一邊自顧自地說閒話,她要我們回到自己的桌位去。
最後,我在大廳旁邊的酒吧找到麥赫麥特,他坐在高腳椅上,正在和塔伊豐喝拉克酒,塔伊豐是我們在羅伯特私立高中時的另外一個同學。
「麥赫麥特不是那種人。」
他說:「凱末爾先生,像這樣見多識廣的老式家庭已經沒有了。您是個生意人,比我更清楚,現在到處都是無知的暴發戶,他們的老婆、女兒都是包著頭巾的鄉下人。前不久,我看見一個男人像阿拉伯人那樣,跟在兩個裹著黑色長袍的老婆後面去貝伊奧魯,請她們吃了冰淇淋……告訴我,你確定要和這位小姐白頭偕老嗎?」
我遠遠地朝麥赫麥特看了一眼。我看見他無法拉近和努爾吉汗的距離,他越是覺得自己笨拙,越是對自己生氣,就越不知所措。我看見邊上有一張堆滿空盤子的備餐桌。
「是那個去參加選美比賽的嗎?她在跳舞。」
父親下樓時說:「我從沒喜歡過那個混蛋。」
將要為我們戴訂婚戒指的前外交部長、又老又胖的麥利克罕和我未來的丈人一起從旋轉門走進來,從茜貝爾兒時起他就認識她,於是一見面就擁抱並親吻了她。他審視我一番後對茜貝爾說:「願真主保佑,他還挺帥的!」他握著我的手說:「小夥子,很高興認識你。」
我只想順便看見芙頌。我一邊在那些半醉人群的叫喊聲和大笑聲中一桌桌尋找麥赫麥特,一邊不停地和人握手。兒時每個星期三下午來家裡和母親玩牌的三個女人,好像說好了一樣,都把頭髮染成了同樣的淺棕色,依然像說好了一樣,她們又同時和她們的丈夫一起向我招手,彷彿叫一個孩子似地喊道:「凱——末爾。」我和父親的一個進口商朋友握了手,手上留下了他的香水味。這個身穿白色燕尾服,戴著金色袖釦,做過美甲的人,十年後被報紙稱為「讓部長下臺的商人」,因為他公布了那個向自己索討巨額賄賂的海關部長的受賄醜聞。他事先把一疊疊美元裝在一個上面印有安泰普(Antep)風景的巴克拉瓦千層派甜點盒裡,然後一邊招待部長享用「甜點」,一邊把他們的親密談話用一個綁在沙發下面的答錄機錄了下來,隨後公布了錄音。父親這個朋友的樣子立刻混入了我的記憶中。一些面孔就像母親精心貼在相簿上的某些面孔一樣,一方面讓我覺得很熟悉,很親近,一https://m.hetubook•com.com方面又像往常那樣因為一種奇怪的不安,讓我搞不清誰是誰的丈夫,或者誰是誰的妹妹。
「茜貝爾為什麼不讓努爾吉汗接近我?」
「為什麼?隨他們去,讓客人跳個過癮吧。你看,那些最害羞的小夥子也去請女孩們跳舞了。最後他們中的一半會和那些女孩結婚。」
茜貝爾的女朋友們笑著走了過來。前部長一副花|花|公|子的風流樣,誇張地讚美著小姐們的禮服、珠寶和髮型,親吻了她們的臉頰,隨後志得意滿地下樓了。
「不要看著我說這話。我沒做什麼。你們都喝了酒,都在不停地笑。只有麥赫麥特一個人不高興。」努爾吉汗說。
「那你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好好對她呢?」
母親對父親說:「你的抑鬱和煩惱不都已經過去了嗎?又怎麼了?」
「那麼你倒是說說看我說了些什麼!」
我帶著一種老師的和藹對芙頌笑了笑。因為人群和音樂的嘈雜聲——像在夢裡一樣——彷彿誰也聽不到我們的聲音。在芙頌看著她母親的眼神裡,我看到了有時她在邁哈邁特大樓裡表現出來的憤怒,我朝她那半露的胸脯、美妙的肩膀和稚氣的手臂看了最後一眼。離開他們往回走時,我深深地感到,幸福就像拍向岸邊的一個巨浪,慢慢地在我内心裡膨脹,拍向我的整個未來。
「但我們也很累……訂婚儀式就這樣的話,還不知道婚禮會多累人呢……」茜貝爾說。
我沒看,也沒和麥赫麥特四目相視。
「他知道努爾吉汗在歐洲和男人上床的事情……這既吸引他,又讓他害怕……我們還是幫幫他吧。」茜貝爾說。
「不,不,其實他倆都有意思。如果他們能稍微熟悉一下,我甚至確定他們會立刻結婚。但他們現在在原地打轉,我怕他們會失去機會。」
「親愛的,你很明顯不開心。怎麼了?好吧,別再喝了。」茜貝爾笑著說。
「今晚茜貝爾和麥赫麥特都在,我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但現在因為你的情人我就不能去關照努爾吉汗了。你要補償一下。你現在就答應我下週日你們要帶努爾吉汗一起去我們的野餐。」
「不知道你的姑娘今晚會不會對我感興趣。另外還有一個問題。」
一位和善的夫人說:「凱末爾先生,您作了一個非常好的選擇。您不會記得我。我是您母親的……」
我問茜貝爾:「妳說什麼?」
茜貝爾後來在我耳邊說:「你看見了吧,她把他嚇著了。他以為她在取笑他。」
「你去把麥赫麥特找來,你要把努爾吉汗從紮伊姆的手裡解救出來。」茜貝爾說。
父親說:「我看到臺階了,感謝真主我還沒瞎。」從花園可以看到的景色躍入父親眼簾——道爾馬巴赫切宮以及過去一點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于斯屈達爾(Üsküdar)、貞女塔和萬頭攢動的人群——父親立刻高興起來。我挽著父親的手臂,走在用托盤為客人送各色點心的服務生中間,和來賓們親吻,問好。
「為什麼?」
其實茜貝爾說過,很久以前她的一個遠房表姑,去黑伊貝里阿達島(Heybeliada)的別墅度假時,迷上了一個英俊的海軍軍官。而我當時並沒有好好地聽她講那個故事,我只覺得在每個富人家庭,海軍上將對於處理和國家的關係、兵役延緩問題以及其他一些後門關係是必須的,因此是一個應該好好對待的重要人物。現在出於一種莫名的討好本能我想對他說:「帕夏,軍隊什麼時候干預政治,左派分子和極端保守分子從兩個方向把國家拖向災難……」然而儘管我已經醉了,但我感覺如果這麼說,他們一定會認為我失禮、喝醉了。突然,像在夢裡一樣,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因為我看見了遠處的芙頌。
貝玲笑著輕聲說:「還沒看出有這樣一種愛情的跡象。麥赫麥待他們家是做什麼的?」
芙頌說:「三年前有一次我沒聽爸爸的話,因為好奇和高中同學玩了一場招魂遊戲,我隨便在紙上寫下了一個我非常喜歡但不知下落的兒時玩伴的名字,但是我只是為了好玩寫下的那個人的靈魂顯現了,我後悔極了。」
我說:「我們該下去了吧?」
「啊,她多美啊!」看見茜貝爾時母親說道:「還有她的禮服,那些珍珠太完美了。新娘本來就很出色,所以穿什麼都好看。這畫面太迷人了,那身禮服穿在她身上更顯優雅,不是嗎?兒子啊,你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嗎?」
「銀色葉子」演奏著由<時機不再>改編的<海峽邊的一個夜晚>。如果我不堅信這個世界上純粹的幸福只有在「現在」擁抱另外一個人時才能獲得,我願意將這個時刻當做「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因為從她母親的言語和芙頌哀怨的眼神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她將不會結束我們的關係,甚至她母親也帶著某些期待同意了這件事。我明白,如果我小心行事並能夠讓她感覺到我有多麼愛她,那麼今生芙頌將永遠不會離開我!對於一些像我父親和叔叔那樣特殊的人,在他們五十多歲、經歷了許多磨難後,真主才稍微施捨給他們一點不道德的男人的幸福,也就是說一方面和一個受過教育、理性而漂亮的女人分享著所有家庭的幸福和樂趣,另一方面和一個漂亮、迷人和野性的姑娘保持一種祕密和深切的愛情關係。而現在真主在我三十歲、沒經受太多痛苦時,幾乎無償地就把這種好運賜予了我。儘管我一點也不虔誠,但那個時刻聚集在希爾頓花園裡的快樂人群、各種彩燈、透過楓葉閃現的海峽燈光以及後面深藍色的夜空,就像真主發來的一張幸福明信片,永不消逝地印刻在我的腦海裡。
「因為顫抖的茶杯立刻讓我明白,我那杳無音訊的朋友内吉代特受了很多苦。隨著茶杯掙扎似的抖動,我感到内吉代特想對我說些什麼。然後茶杯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說,那個人在那個時刻死去了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父親向服務生打了個「一杯」的手勢,然後看著我的眼睛,明白到我也需要再來一杯,便又打了個一樣的手勢,並且指指我。
肯南想回到沙特沙特員工的桌位去,但我沒放他走。我說:「讓我們也和我哥哥談談在伊茲密爾開店的事情吧。我們三個人不容易聚在一起。」
我乖乖地放開了他。花園裡燈火通明,到處都是漂亮的姑娘。她們大都穿著時髦的魚口高跟鞋,露出紅色的腳趾甲,身上的禮服要嘛無袖,要嘛露背,要嘛低胸。不像平常時候穿迷你裙的尷尬,她們看起來都很悠然自得,也讓我感覺賞心悅目。就像茜貝爾那樣,很多年輕女人都拿著有金屬扣的小巧閃亮的晚宴包。
「帶了。」
「你也很帥……但我們別站在這裡。」
因為擔心紮伊姆接下來會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因此我立刻說:「她是我的情人。」我在朋友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嫉妒。「現在看見她和別人跳舞都讓我覺得痛苦。大概我是瘋狂地愛上她了。我想自己會從這種糟糕的狀況裡走出來的,說實話我也不想讓這樣的事情長期繼續下去。」
「我在等未婚妻,但讓我先來和你們喝一杯……」
「還不知道努爾吉汗願不願意被解救呢。」
「如果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彼此相愛,那麼任何人都不能插足其中,任何人。」連我自己都對這句不假思索說出的話感到驚訝,「像我們這樣的戀人,因為知道任何東西都無法結束他們的愛情,所以即便在最壞的日子裡,甚至在他們不情願地對彼此做了最無情和錯誤的事情時,內心仍有一份不可動搖的篤定。但是請妳相信,以後不會這樣了,我會把問題解決的。妳在聽我說嗎?」
「就在剛才,一些不懷好意的人說『伊斯坦堡所有的走私威士忌和香檳都在這裡』……我們的國家缺乏外匯,我們甚至沒有外匯來讓我們的工廠開工、購買柴油!凱末爾先生,一些人出於嫉妒和對財富的仇恨,可能會在報上寫『走私酒是從哪兒來的』,來給這個美好的夜晚抹上陰影。如果您對他們也像對我這樣不友善的話,請相信,他們會寫得更糟糕……不,我是絕不會讓您傷心的。我將立刻永遠忘記您說的那句話。因為土耳其的新聞是自由的。但也請您誠實回答我的一個問題。」
「您喝過我們的水果汽水嗎?」紮伊姆問努爾吉汗。
我明白了謝娜伊女士那裡一定還有很多假冒的珍妮.克隆包。賣給我之後,她可能又在香榭麗舍精品店的櫥窗擺上一個新的,也有可能她借芙頌一個讓她今晚用一下。
「但是,凱末爾先生,所有人都在說,這個訂婚儀式比最炫耀的婚禮還要豪華。婚禮除了希爾頓你們還想過別的地方嗎?」
「你不會享受做媒的樂趣。你想想,如果他們結婚,那麼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將一直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就在同時,她說:「我們該下去了。大家都在看我們。」她掙脫開我的手臂。我輕聲說道:「趕快回去睡覺。考試時也要想著我有多愛妳。」
芙頌堅決地說:「媽媽,等一會兒!」
「那她怎麼還在跳舞?都快十二點了。」他看見她正朝後面走去,「我真的很喜歡你的那個肯南。就讓她和他結婚吧。」
在銀色葉子演奏的探戈舞曲聲中,我和茜貝爾跳了舞。所有賓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們身上,讓我們的幸福顯得很深刻似的。茜貝爾勾著我的脖子,把頭緊緊貼在我的胸前,好像在一個迪斯可舞廳偏僻的角落裡只有我倆一樣。她不時笑著跟我說些什麼,轉了幾圈後我開始看那些她叫我看的東西——一個服務生端著滿滿的托盤站在那裡微笑地看著我們;她母親喜極而泣的樣子;一個把頭髮做成鳥巢形狀的女人;因為我們不在而幾乎背對背坐著的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一個九十來歲、靠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發財的老先生在僕人幫助下吃飯。但是我沒朝芙頌坐的地方看一眼。當茜貝爾不停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看到的那些東西時,芙頌沒看見我們會更好。
後來,茜貝爾拉著我的手,把我介紹給她的親戚、兒時的朋友、同學,以及一些我根本不認識的人。
一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婦女滿臉通紅的大笑著,當她的目光和我相遇時,她立刻變得嚴肅起來。她的丈夫為自己作了介紹,說是茜貝爾的親戚,但他服兵役的地方和我一樣是在阿馬斯亞省(Amasya),而且我們顯然是同一期的。他邀我和他們坐一會兒。我仔細地把後面的桌子掃視了一遍,還是沒看到芙頌。她消失了。我一陣心痛。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痛楚瀰漫我的全身。
看見貝玲懷疑地皺起眉頭,我告訴她,麥赫麥特是我在羅伯特私立高中時非常信任的朋友,他是一個很正直的人,儘管他的家人很虔誠也很保守,但多年來他一直反對媒人介紹結婚,甚至反對習慣包頭巾的母親為他安排相親,即使對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伊斯坦堡女孩,他希望自己是自由戀愛結婚的。「但到目前為止,他和自己找的那些前衛女孩都沒有結果。」
奧斯曼說:「你請芙頌跳舞很好。母親對他們的冷淡是錯誤的。應該讓她,也讓所有人知道,我們全家都很關心芙頌,我們已經忘記了那荒唐的選美比賽,但我們依然關心她。我為這女孩擔憂,因為她認為自己太漂亮了,她的衣著過於開放。六個月裡她從一個女孩一下變成了一個女人,就像南瓜花那樣開放了。如果她不快點和一個正經男人結婚,她會被人議論,以後會不幸福的。她說什麼了?」
一坐回貝玲身邊,就像插上電的電器一樣,芙頌的幻影又開始在我内心裡閃動。但這次幻影的光亮閃射出的不是不安,而是幸福,它不僅照亮了那個夜晚,也照亮了我的整個未來。在很短的一個瞬間,我感到,像那些真正的幸福泉源不是妻子和家庭而是祕密情人的男人那樣,我也擺出彷彿因為有了茜貝爾而幸福的樣子。
「你很清楚那些地方!沒認識我之前你是不是也會和他一起去?」
茜貝爾也追問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到目前為止沒太多進展!」貝玲說。
「走,我們回去吧,別讓別人坐了你的椅子。」
「我不知道,我就是辦不到。」
母親說:「啊,雷詹的女兒長這麼大了,好可愛。」她看著另外一個客人皺著眉頭說:「應該禁止那些腿不好看的人穿迷你裙。」回答父親的一個問題時母親說:「不是我們,是他們讓帕慕克一家坐在後面的,真可惜!」隨後母親又指著別的客人說:「可惜啊,法澤拉女士怎麼變成這樣了,真是人老珠黃……要是他們在家裡待著就好了,我也就看不到她這副可憐的樣子了……那些包著頭巾的女人是茜貝爾母親那邊的親戚……我看希賈比先生是完了,扔下玫瑰般的老婆和孩子跟這麼一個庸俗的女人結婚……看這個理髮師内夫紮特,好像要跟我過不去,把祖姆魯特的頭髮弄得跟我的一模一樣。他們是誰?夫妻倆的鼻子、站相,甚至是他們的衣服難道不像狐狸嗎?兒子,你帶錢了嗎?」
「什麼?你們在聊什麼?」哥哥問。
「請您原諒,可以告訴我您是誰嗎?」
我們找了一個看得見大廳的角落坐下,父親向他認識的老服務生問好後為我倆要了拉克酒,為母親要了茶。我們聊著過去的回憶,興致勃勃地看著傍晚時分飯店裡的人群和紛至沓來的賓客。當打扮得光鮮亮麗的親戚朋友和其他賓客隨著快樂的人群一個個在我們前方經過時,他們誰都沒看見我們,因為我們坐在仙客來盆栽寬大的葉子後面。
「我能做什麼?」m.hetubook•com•com
母親說:「今天是孩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一,穆姆塔茲,你為什麼要對他說這種話?」母親轉身對我說:「好了,兒子,你還待在這裡幹麼?快到茜貝爾的身邊去……你要時時刻刻都和她在一起,和她分享所有的快樂!」
他們高興壞了,立刻為我騰出了椅子。「我不要刀叉,再給我來點酒。」
沒有指責我的自私,也沒有審判我的幸福,他用一種男子漢的理解接受了這些,我輕鬆了許多。
「才不呢。我們很像。而且今後我將比奧斯曼更有責任感,更嚴肅。」
「非常感謝,茜貝爾女士。但是在歐洲,人人都知道傑出的男人對時尚也是敏感的。凱末爾先生,根據土耳其新聞法,只要向有關負責人出示了您看見的這個記者證,我們就有權利參加對公眾開放的任何聚會。依據法規條例,印發了請柬的所有聚會也就是『對公眾開放的』。但是儘管如此,多少年來,我一次也沒去參加過未受邀請的聚會。邀請我來這個美妙夜晚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您的母親。作為一個現代人,您的母親非常重視你們所說的上流社會傳聞,也就是社會新聞,她會經常邀請我去出席各種聚會。我們彼此極為信任,一些我沒能參加的聚會,她會打電話告訴我,她怎麼說我就怎麼寫。因為夫人就像您一樣,會去注意所有的事情,所以從不會給我錯誤的資訊。凱末爾先生,我寫的那些社會新聞裡沒有一處錯誤,也不可能有。」
父親說:「怎麼想起問這個問題?」
當確定周圍跳舞的那些人沒看著我們時,我說:「我們在非常不幸的一個時間相遇了。我們無法在一開始就確定我們將經歷一段多麼真實的愛情,但從此以後我將讓一切走上正軌。現在我們的第一個煩惱就是妳明天的考試。今晚妳不該想太多我們的事。」
父親說:「難道我不能在兒子的訂婚儀式上喝點酒高興一下嗎?」
「我明白。」
「整個伊斯坦堡都在看您寫的上流社會傳聞。我還以為您是個女人,因為您對時尚和服裝很精通。」茜貝爾說。
一個聲音說:「親愛的凱末爾,恭喜你。待會兒是不是還有肚皮舞?」
當酒吧服務生為我們準備拉克酒時,我朝舞池看了一眼,我想知道在柔情的樂曲聲中,芙頌有沒有把頭靠在肯南的肩上。舞池的那個角落很暗,無論我怎麼強迫自己,都無法做到毫無痛苦地看著那裡。
「我沒板著臉。」
「還不是因為你風流,德國模特兒,肚皮舞娘……茜貝爾不喜歡。她要讓她的朋友跟一個她信任的人結婚。」
「我今天看到她了,在電影院的大銀幕上。她還那樣笑著喝汽水。」貝玲看著丈夫說:「理髮店停電後,中午我就出去了。我去了希泰,看了蘇菲亞.羅蘭和尚.嘉賓演的電影。」她又對紮伊姆說:「我在所有地方、所有的速食店裡都看見了你們的廣告。不單單是孩子們,所有人都在喝汽水。恭喜啊……」
她充滿勇氣地說:「凱末爾先生,我認識茜貝爾女士,非常明智的一個決定,恭喜你們。」
「我們之間不會再有別人。」
「當然,蘇雷亞先生,請說。」
「你怎麼知道的?」
沒有太過破壞我們的舞步,我拖著茜貝爾徑直朝他們跳去,就像一艘追趕上商船的海盜船那樣,我們從旁邊快速地撞上了芙頌和紮伊姆。
我說:「考試在明天吧?今晚她早點回去會更好。」
「我叫他們生孩子。他們生幾個好?」貝玲說。
我告訴貝玲,茜貝爾帶著一種介於仰慕和憐愛之間的情感依賴著努爾吉汗,她們一起在巴黎讀書時,努爾吉汗不僅和法國男人談情說愛,還大膽地和這些男人做|愛(這些都是茜貝爾羡慕不已告訴我的故事),她還瞞著伊斯全富有的家人和他們同居。但因為最後一次的愛情經歷讓她身心俱疲,另外也受了茜貝爾的影響,她決定回到伊斯坦堡。我補充道:「然而,這當然需要她去結識一個自己欣賞、門當戶對、不介意她在法國的經歷和她那些舊情人的人,並愛上這個人。」
貝玲用一種見多識廣的口氣說:「當然沒有結果。」
母親說:「好了,看在真主的分上,我們走吧,注意臺階!」
她母親同時說道:「凱末爾先生,謝謝您在百忙之中幫我女兒補習數學,願真主保佑您!」
切廷把我父母和我早早送到了旋轉門前。旋轉門上方還有個像飛毯似的遮雨篷。
因為茜貝爾的甜美,我請她跳舞了。但是當我們一走進跳舞的人群,我立刻明白這是一個多麼錯誤的決定。因為銀色葉子奏的<那年夏天的一個回憶>,就好像我一直希望自己博物館裡的物品做到的那樣,強烈地喚醒了我和茜貝爾去年夏天度過的那些美好時光的記憶,茜貝爾也因此滿懷愛戀地抱著我。我多麼想用同樣的真誠擁抱那晚我已經十分明確將和她共度此生的未婚妻,但是我在想著芙頌。在跳舞的人群裡,我既試圖看見她,又不想讓她看見我和茜貝爾幸福的樣子。於是,我開始和那些跳舞的人們開起玩笑來。他們則像對待喝醉的新郎那樣,對我報以寬容的微笑。
「您誤解凱末爾了……」茜貝爾嘟嚷道。
有那麼一會兒,我們跳到備受歡迎的專欄作家身邊,他正在和一個可愛的深膚色女人跳舞。我對他說:「傑拉爾先生,愛情不像報紙的文章,是吧?」跳到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身邊時,我做得就像他們早就是情人那樣。看見祖姆魯特女士,我用法語和她說了幾句話,因為每次來看母親,她都會以不要讓傭人聽懂為藉口不時說上幾句法語。但是讓人們發笑的並不是我的幽默,而是我的醉意。茜貝爾也不想和我跳一段難忘的舞了,她輕聲告訴我,她是多麼地愛我,喝醉的我是多麼可愛,如果做媒的事讓我不開心,她向我道歉,但她這麼做完全是為了我們朋友的幸福,不可信的紮伊姆扔下努爾吉汗,又纏上了我那遠房親戚的女兒。我皺著眉頭告訴她,其實紮伊姆是個非常好、非常值得信賴的朋友。另外我還告訴她,紮伊姆好奇她為什麼不喜歡他。
當帥氣的西門子土耳其代表哈倫先生經過時,我希望母親看見他不要大動肝火。因為母親用「無恥之徒」等字眼形容的這個外表斯文穩重的人,無視整個上流社會發出的「變態!骯髒!」的叫喊,和第二任妻子的女兒(也就是他的繼女)結了婚。他用自信、冷靜的姿態和可愛的笑容在短時間裡讓整個上流社會接受了這個事實。得知居內伊特先生和他妻子費伊贊的大兒子阿爾普泰金和我是小學同學,而小女兒阿塞娜和茜貝爾是小學同學時,我們都很驚喜,並決定近期一起聚聚。二戰期間,許多猶太人和希臘人因為沒有繳納國家對少數民族實施的稅收而被送進了集中營,居内伊特先生用低價收購了這些人的工廠和財產,於是便從一個高利貸者變成了實業家。父親因為一種衛道士的憤怒十分嫉妒他,然而又對他的友情十分鍾愛。
「現在讓我煩惱的是,和她跳舞的人是年輕、勤奮的肯南,他在沙特沙特工作。為了讓我嫉妒,她在利用那孩子……當然,我也害怕她對他認真。其實肯南對她來說也可以是一個理想的丈夫。」
「我們的時機掌握的比較好,我們很幸運。」紮伊姆說。
我在紮伊姆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十分理解的表情,因此我沒因為自己的嫉妒感到絲毫羞愧,即使是一段很短的時間,我的内心也舒坦了許多。
我回答道:「是的,先生。」我注意到老部長對於我語調的平淡很是失望。
母親和小報記者聊了一會兒後來到我們身邊。她說:「你們可要當心那些記者,他們會寫各種謠言。然後會要脅你爸爸做更多的廣告。現在你們可以去跳舞了,大家都等著你們呢。」她對茜貝爾說:「樂隊開始奏舞曲了。啊,妳是那麼可愛,那麼美麗。」
每次踏進這家飯店都會變得興高采烈的父親說:「還有半個小時,我們去那邊喝點東西。」
「我們去那裡坐著說。也許對於麥赫麥特來說,我們已經行動得太晚了……也許他已經沒有和一個正經姑娘結婚的可能了!」我說。
「剛才你倆,兩個剛訂婚的人在那樣投入地談論一個十分有趣、十分嚴肅的話題……我非常好奇。你們在說什麼?」
「你去哪兒了?」茜貝爾來找我了。「貝玲說你喝多了,親愛的,你還好嗎?」
「在你的字典裡,談情說愛的意思就是在我們訂婚前的那個週六下午帶我去看電影……為了知道費內爾球隊的比賽結果,你還帶了可攜式收音機。」貝玲說。
「他們家很有錢。他父親是有名的建築承包商。」
紮伊姆坐到我身邊,他說:「你公司裡的人一個晚上都在開你和茜貝爾的玩笑。作為朋友,我要警告你。」
「明天她要去參加大考。」
「其實我帶收音機不是為了聽球賽,而是為了讓妳印象深刻。我會為自己是第一個把電晶體可攜式收音機帶到伊斯坦堡的人而自豪。」哥哥說。
「穆姆塔茲先生,您的兒子跟您年輕時一模一樣……我好像又看到了您年輕時的樣子。」
「不。不是。麥赫麥特同意了。」
「那天妳們也會很幸福。」貝玲說。
「婚約是不能毀的。也就是說,這位小姐的名字將永遠和你聯繫在一起,你想好了嗎?」
她裝做沒看見我。我們之間隔著七張桌子,第四張桌子旁坐著不安的帕慕克一家。我往那裡走去,和曾經跟父親做過生意的帕慕克兄弟說了兩句話,心思卻在芙頌那一桌,我看見沙特沙特員工們坐在她隔壁桌,年輕、自負的肯南像所有人那樣兩眼盯著芙頌,正在和她攀談。
「請你告訴茜貝爾,我不壞。」
誰也沒注意到,我一下喝掉了半杯拉克酒。
「你很帥,但把背挺起來。」茜比爾不知不覺中重複了母親說過的話。
看見我也坐下後,塔伊豐便說:「好啊,所有的新郎都在這裡了……」不僅是因為重逢的喜悅,也因為「新郎」這個詞所勾起的許多幸福回憶,我們三人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充滿留戀的微笑。高中最後一年,有段時間我們三人在午休時間會開著塔伊豐父親給他上學用的賓士車,去埃米爾崗山坡上一棟老帕夏宅邸裡的豪華妓院,每次我們都會和相同的三個漂亮、可愛的小姐上床。我們帶著一種極力掩飾的強烈情感迷戀著她們,我們開車帶她們出去玩了幾次,相對於晚上和她們上床的高利貸商和喝醉的商人,小姐們也會向我們收更少的錢。妓院老闆是個年華老去的高級妓|女,總是很有禮貌地接待我們,彷彿是在一個東方俱樂部舉辦的上流社會舞會上那樣。但是在小姐們晚上穿著迷你裙抽菸翻著寫|真書等候顧客的大廳裡,每次在中午看見穿著校服的我們時,她都會發自內心地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大聲叫道:「小姐們,上學的新郎來了!」因為感覺到這會讓麥赫麥特開心,所以我把話題引到這些可愛的回憶上。我說起一次遲到的經歷。有一天,在被透過百葉窗縫隙射進來的陽光照暖的房間裡,因為做|愛後睡過頭,我們錯過了下午的第一節課。當我們在第二節課的當中走進教室時,那個年老的女地理老師問我們:「你們為什麼遲到?」我們回答說:「老師,我們只顧復習生物,忘了時間。」從此,「復習生物」的意思在我們之間就成了去妓院。我們還想起那棟老宅邸的名字叫「新月大酒店」,裡面的小姐們都用花兒、葉子、月桂、玫瑰之類的假名。關於這個的原因,我們又閒聊了一陣。有一次我們是晚上去的,正當我們要和小姐們進房間時,來了一個有名的富人和他的德國生意夥伴,為了讓小姐們表演肚皮舞給外國客人看,他們敲我們的房門催著要小姐們下去。然後為了安慰我們,他們讓我們坐在酒店一個僻靜的角落看她們跳舞。我們帶著無限懷念說起了當時的感受。當她們穿著閃閃發亮的亮片裝轉著圈圈時,我們知道她們其實是跳給我們看,而不是跳給那些有錢老頭看的。暑假我從美國回到伊斯坦堡的那些時候,麥赫麥特和塔伊豐會告訴我他們在這些豪華妓院裡看到的怪事,因為隨著每個新上任的警察局長的到來,這些妓院都會被弄成另外一個樣子。比如說,在沙拉塞爾維大道(Sıraselviler Caddesi)上,有一棟七層樓的希臘式建築,員警每天去突襲,封了某一層樓,於是小姐們會在布置著同樣家具的另外一層樓等候客人……在尼相塔什的某條暗巷中有一棟豪宅,門口的保鏢會驅趕那些他們認為不夠富裕的顧客和好奇路人。剛才我看見走進酒店的那個「奢華女子謝爾敏」,十二年前會開著一輛裝有側翼的一九六二年份普利茅斯,晚上在百樂酒店、塔克西姆廣場(Taksim Meydani)和迪萬酒店附近一會兒轉幾圈,一會兒停停車,為車上的兩三個保養得很好又十分乾淨的小姐招攬顧客。如果事先打了電話,他們甚至還會提供「到府服務」。從朋友們滿懷留戀的話語中,不難看出他們在這些地方和這些小姐在一起可以體驗到更多的幸福,而這是那些因為對「貞操」的擔憂而瑟瑟發抖的「正經」姑娘所無法給予的。
「然而麥赫麥特也因為那些女孩保守、儒弱、不願和他接近而沒愛上她們。就像到底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
在人群中,在大廳後面,我看見芙頌站在她父母身旁。一股強烈的喜悅湧上我的心頭。當我親吻茜貝爾的臉頰時,當我和立刻過來親吻我們的母親hetubook•com.com、父親與哥哥擁抱時,我明白了自己興奮的原因,但我以為能夠掩飾,不僅對人群,也對我自己。我們的桌子就在舞池邊。入座前,我看見芙頌和她父母坐在最後面的一張桌子旁,他們的旁邊是沙特沙特的員工們。
觸碰著她那美妙的肩膀和蜜色的手臂,用我混沌的腦袋想到,明天下午兩點她會去找我,我們將像往常那樣做|愛,今生我將永遠不離開她,真是太美妙了,那一刻我明白自己應該為她做一切。
「不行就算了。我們幸福就可以了。」
「和德國模特兒也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當樂隊奏起緩慢、抒情的樂曲時,我們談起了沙特沙特的創新計劃、父親在肯南那個年紀時貝伊奧魯有些什麼娛樂場所、為父親工作的第一個會計伊紮克先生的那些手法(我們還一起轉身遠遠朝他舉了舉杯)、夜晚和父親年輕時代的美好……父親還用玩笑的口吻談到「愛情」。儘管父親一再追問,但肯南還是沒說他是否戀愛了。母親試探了一下肯南的家庭情況。當得知肯南的父親是個市政府公務員,開了很多年有軌電車後,母親感嘆道:「唉,那些舊有的有軌電車多好啊,是吧孩子們?」
「那是為了讓你嫉妒。」我壓根沒朝那個方向看一眼。
「我看茜貝爾不想讓努爾吉汗接近我。她覺得麥赫麥特更適合努爾吉汗。但是努爾吉汗大概喜歡上我了,我也很喜歡她。我也希望你幫幫我。麥赫麥特是我們的朋友,我希望是一次公平的競爭。」
「唉,太可惜了!因為那些怕他的姑娘……」
廚師貝寇里、法特瑪女士、管理員薩伊姆、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全都穿著時髦的衣服,害羞、拘束地走進門來和茜貝爾握了手。法特瑪女士和管理員薩伊姆的妻子瑪姬黛,把母親從巴黎買來的時髦方巾當頭巾包在頭上。管理員的兒子們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臉上長滿了青春痘,他們仰慕地用餘光看了茜貝爾一眼。然後,我們看見了父親的共濟會會員朋友法希赫.法西爾和他的妻子紮利菲。儘管父親很喜歡這個朋友,但卻討厭他共濟會會員的身分,父親會在家裡數落共濟會,說他們的商業世界裡有一個祕密的「後門和特權公司」。他會一邊說「好啊,好啊」,一邊仔細閱讀反猶太主義出版社出版的土耳其共濟會會員名單。法希赫來我們家作客前,他會從書架上取下那些名叫《共濟會會員的内幕》、《我曾經是一個共濟會會員》的書,把它們藏起來。
「讓我馬上來給你們訂婚,這樣我們就可以吃飯了。你過來……」
「我很好。」我朝雜亂的桌子和那些空椅子看了一眼。
「好。把背挺起來,好嗎?所有人的眼睛都會盯在你身上……好了,我們過去吧。」
「我們還不是新郎新娘,我們只訂了婚。」我說。
當茜貝爾還在尋找一個禮貌的回答時,芙頌突然站起來,從旁邊的桌上拿來一個包包放在我們面前。她說:「這個包包讓我想起自己的難堪,賣一件假貨給你們的羞愧。」
「親愛的凱末爾,你認識埃爾切廷帕夏嗎?」
「什麼?我什麼也沒說。你還好嗎?」
「為什麼?」
「我們在擔心客人們是否滿意餐點。」我說。
「凱末爾是個非常善良的人。我們在說,在這麼多人裡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愛情、婚姻,甚至是性忍受痛苦。」茜貝爾說。
努爾吉汗也說,她母親為自己是土耳其第一個使用食品攪拌器的人而自豪過。她說,在雜貨店開始賣罐裝番茄汁之前很多年,也就是一九五〇年代末期,她母親招待去家裡打橋牌的朋友們喝番茄、芹菜、甜菜和蘿蔔汁,然後習慣地把這些上流社會的女士請去廚房,向她們展示進入土耳其的第一個食品攪拌器。於是,伴隨著那個年代留下的一段動聽的音樂,大家說起了那些卓越的伊斯坦堡資產階級人士,帶著在土耳其第一次使用的渴望,是如何因為電動剃鬚刀、切肉刀、電動開罐器和其他許多奇怪,令人恐懼的用具,而讓他們的手和臉鮮血直流的。我們還說到了那些因為捨不得扔,一直被藏在家裡某個布滿灰塵的角落裡的電器,比如說,激動地從歐洲買回來、多數只用了一次就壞掉的答錄機,一開就跳電的吹風機,讓傭人害怕的電動咖啡研磨機,在土耳其找不到配件的沙拉醬機。說笑間,我們看見,您值得擁有一切的紮伊姆一屁股坐到努爾吉汗旁邊、麥赫麥特留下的空椅子上。他把握時機、興高采烈地加入了我們的談話,三、五分鐘後就貼在努爾吉汗的耳邊說起讓她咯咯發笑的話來。
茜貝爾說:「我也根本不相信招魂術。但是如果受邀的話,我不會錯過人們為了看見他們懼怕的東西而玩的那些遊戲。」
「不,如果你現在說,我就會去。」
她母親說:「您幫了她很大的忙,當然應該聽您的話。但您幫她補習數學的這段時間裡她也沒少傷心。您就允許她玩一個晚上吧。」
「明天,像往常一樣(我的聲音突然顫抖了),下午兩點,妳考完試後,我們還是在邁哈邁特大樓見面好嗎?到時我再慢慢地告訴妳今後我將怎麼做。如果妳不信任我,你將永遠看不到我。」
說話的是坐在紮伊姆桌邊的「勢利眼塞利姆」,我笑了笑,彷彿他開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玩笑。
「她是茜貝爾在高中和法國讀書時最好的朋友努爾吉汗。茜貝爾故意讓她和我的朋友麥赫麥特坐在一起。她想讓他們交朋友。」
「你說,今後會怎麼樣?」
該怎麼形容我將她擁入懷中時感到的安寧呢?不斷在我腦海縈繞的人群嘈雜聲、樂曲喧鬧聲、餐具碰撞聲、城市的喧譁聲,原來只是遠離她而產生的不安。就像只有被抱在懷裡才會停止啼哭的嬰兒一樣,我的内心一下子被一種深切、溫柔的幸福靜謐包圍了。從她的眼神裡我明白,芙頌也感到了同樣的幸福,我覺得我們的沉默意味著我們都感覺到了互相給予的幸福,我希望舞曲永遠不要結束。但隨後,我慌亂地發現,我們之間的沉默對於她來說有一種完全不同的含義。芙頌的沉默意味著,現在我必須回答那個一直以來我用玩笑敷衍的真正問題(我們將怎麼樣?)。我明白了她就是為此來這裡的。訂婚儀式上,男人們對她表現出來的興趣,甚至我在孩子們的眼神裡看到的仰慕給了她信心,也減輕了她的痛苦。她也可能把我當做「一個一時的消遣」。在醉醺醺的狀態中,我開始體認到這個夜晚即將結束,而我内心充滿了害怕失去芙頌的恐懼。
「我在聽。」
「是的,女孩很漂亮,但情況很糟糕。好在這種事也無法長久。」
孩子肥胖的母親用勁拽著他的手臂說:「放手,太不像話了!」她對孩子做了一個打耳光的動作,但經驗老道的孩子立刻笑著逃脫了。孩子的母親叫道:「過來,坐好!您別見怪,恭喜您。」
當母親與父親起身和我們一一親吻道別時,她沒有看著我,而是看著茜貝爾的眼睛說:「你們也別待到太晚,好嗎?兒子。」
在我一路往回走一路和人擁抱親吻時,為了知道努爾吉汗和紮伊姆的舞跳到什麼程度了,我往舞池裡看了一眼,我看見芙頌在跳舞……和沙特沙特公司年輕、英俊的新職員肯南……他們貼的很近……一陣痛楚在我的腹部蔓延開來。我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依然保持著我們筆直的身姿,我懷著愛戀使勁按著放在她臀部的手,試圖借著音樂的節奏讓她貼近我。她抗拒著不靠上我,而這更加刺|激了我。然而,當我感到當眾抱她的企圖會讓她認為那是我的醉態時,我恢復了平靜。
我那善良、漂亮的未婚妻抓著我的手說:「不,不。就像我們今天這麼幸福一樣,他們也會很快得到幸福的。因為我們一定要讓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結婚。」
正在那時,一個和藹的中年婦女說:「親愛的凱末爾,你還記得六歲時向我求婚的事嗎?」當我看到她十八歲的漂亮女兒時才想起她是誰。「啊,美拉爾姨媽,您女兒長得和您一模一樣!」我對母親大姨的這個小女兒說。當這位母親說因為明天女兒要去參加大考,所以他們將提前離開時,我想到這位可愛的女士和我,以及我和她的漂亮女兒之間也正好相差十二歲,我情不自禁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但我既沒有在舞池裡,也沒有在後面的桌子旁看見芙頌。人太多了。這裡有一張父親年輕時的保險商朋友「沉船者居萬」的照片,照片上沒有我的臉,只有我的一隻手,那是多年後我從一個收集希爾頓宴會照片、家裡堆滿雜物的收藏家那裡買來的。在這張三秒鐘後拍的照片的背景裡還可以看見一個銀行家,隨後我和他也握了手,當得知他是茜貝爾父親的一個熟人時,我驚訝地想起,每次去倫敦的哈洛氏百貨(兩次),我都看見這位銀行家若有所思地在為自己挑選深色的西裝。
「走,我請你去酒吧喝點特別的東西。」我拉著他向酒吧走去。當我在人群中依然不斷地和客人擁抱親吻時,紮伊姆忙著和兩個對他感興趣的女孩調笑。高個子、黑頭髮的第二個女孩長著一個鷹鉤鼻,從這個女孩絕望的眼神裡,我想起幾年前她曾經瘋狂地愛上紮伊姆,甚至還傳出她企圖自殺的消息。
站起來時我說:「我一直試圖跟她說。」一陣沉默。我說:「非常感謝你為我犧牲。但是關照芙頌時你要小心,千萬別讓自己迷上她,因為她太可愛了。」
我們還是站在那裡,不是因為我的堅持,而是因為茜貝爾喜歡人們投射過來的羨慕眼神,從飯店的旋轉門裡走進來的熟人、陌生人、來賓和站在大廳裡的一兩個穿著講究的遊客都在看著我們。
「你去找他談,叫他別怕。我保證,我會去勸努爾吉汗的。你快去把他找來。」看見我站起來,她對我甜甜地笑了笑說:「你真帥。你千萬不要在別人那裡耽擱,快去快回,然後請我跳舞。」
回去後我坐到母親他們身旁。我對半醉的父親說,沙特沙特員工那桌有一位非常聰明和勤奮的年輕職員叫肯南,我想讓父親認識他一下。為了不讓其他職員嫉妒,我用父親的口吻寫了一張紙條,交給那個自飯店開業就認識的服務生麥赫麥特.阿里,請他在舞曲空檔把紙條交給肯南。那時因為母親一邊說「別再喝了,夠了」一邊試圖去拿父親的酒杯,因此父親的領帶上灑了點酒。舞曲空檔,服務生用高腳杯送來了冰淇淋。我覺得麵包碎片、染上口紅的杯子、用過的餐巾紙、塞滿了菸頭的菸灰缸、打火機、髒的空杯子、揉皺的香菸盒就像是自己混亂腦子的影像,同時我也痛苦地感到夜晚已接近尾聲。剛開始時,每上一道菜之前,我們都會幸福地抽上一根菸。有那麼一會兒,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坐到我的腿上,茜貝爾看見孩子也跑了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和孩子玩起來。看著茜貝爾懷裡的孩子,母親說「她很適合做母親」,舞曲還在繼續。過了一會兒,年輕英俊的肯南興高采烈地坐到我們這桌,那時前部長正起身準備離開,肯南說,認識部長和我父親他感到非常榮幸。當部長搖搖晃晃地離開後,我對父親說,肯南先生對沙特沙特開發伊斯坦堡之外的市場,特別是對在伊茲密爾開店的事情很清楚。我用一種包括父親在内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誇讚了肯南。父親像對招進公司的所有新職員那樣,也問了他同樣的一些問題。「孩子,您懂什麼外語?平時您會看書嗎?您有什麼愛好?您結婚了嗎?」母親說:「他沒結婚,剛才在和内希貝的女兒芙頌跳舞。」父親說:「真主保佑,那個女孩出落得很標緻。」母親說:「肯南先生,他們父子倆談工作不會讓您煩吧。您現在一定想去和年輕朋友們玩。」「不,夫人,能榮幸地和你們、和穆姆塔茲先生認識比什麼都重要。」母親輕聲說道:「非常禮貌、非常文雅的一個小夥子。找個晚上我請他去家裡怎麼樣?」
我沒能看到芙頌,但我知道他們還沒走,因為她的父母還坐在那裡。我又要了一杯拉克酒,然後向麥赫麥特打聽了最新的妓院和那裡的情況。塔伊豐用同樣嘲諷的口吻說,他可以給我許多新開的豪華妓院的地址,隨後他氣憤地列了一串有趣的名單,比如,一些在掃黃行動中被逮到的議員;幾個結了婚的熟人,他們在候客大廳裡會迴避他的目光看著窗外;想要當上總理的將軍在能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豪宅大床上,心臟病突發死在一個二十歲索卡西亞女孩的懷裡,但隨後卻宣布說他死在家中妻子的懷裡。樂隊奏起一曲充滿回憶的柔美音樂。我發現塔伊豐那種怨恨的態度讓麥赫麥特有點畏縮。我改變話題,提醒他說努爾吉汗是為了結婚才回土耳其的,另外我還告訴他,努爾吉汗跟茜貝爾說她喜歡他。
「請相信我沒做什麼特別的事情。」
哥哥說:「孩子們,你們知道為什麼姑娘們和小夥子們不知道怎麼談情說愛嗎?」他臉上出現了一種喝了酒後才會有的可愛表情,「因為連談情說愛的地方都沒有。談情說愛這個詞自然也沒有。」
「好的,我答應。」
「你看他的樣子,他的德行……和像他這樣一個從阿納多盧(Anadolu)內陸來的人……小姐們寧願是經媒人介紹結婚吧。因為她們知道如果自己成天和他在外鬼混,像他這種人心裡一定會開始覺得她們就跟婊子一樣。」
「這個自以為是大情聖的人,一心只想著和女孩上床,我不願意我的朋友成為他的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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