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就一步步走進屋裡。儘管她們是親戚,儘管她們之間還有那麼多裁縫和雇主的交情,但母親連一次都沒有來過這間陰暗的房子。我看見罩上套子的沙發、桌子、餐具櫃、餐具櫃裡的糖罐和一套水晶茶具、電視機上面一隻睡覺的小狗瓷器……所有這些物件都是美好的,因為畢竟它們為那個叫芙頌的人做出過貢獻。在房間的一角我看見一把裁縫剪刀、一些碎布、各種顏色的線團、大頭針和一件正在縫製的衣服,可見内希貝姑媽正在忙。芙頌在家嗎?大概不在,然而女人那種期待一個東西時的善於討價還價和精明的樣子給了我希望。
她帶著欲言又止的樣子說道:「她不在,不在。」她把「你」變成「您」問道:「您和-圖-書
的咖啡要多甜?」
現在,多年以後我明白,内希貝姑媽去廚房不單單是為了煮咖啡,還要去準備和我說的話。但那時即使我所有的感覺器官全部打開,我都無法想到這點,因為我已經被房間裡芙頌留下的味道和見到她的希望沖昏了頭。我在香榭麗舍精品店裡認識的金絲雀檸檬在鳥籠裡翻飛跳躍,對於我的愛情之痛來說牠就像是藥膏,但把我的腦子弄得更亂了。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一把一邊是白色的三十公分長的國產木尺,那是我送給她(後來根據我的估算,那是在我們第七次約會的時候),讓她在幾何課上用的。很明顯,她母親做裁縫活時借用了芙頌的這把尺。我拿起尺聞了聞,想起芙頌手上的味道,眼前閃現她的模樣hetubook.com.com。我的眼淚會流出來嗎?沒等内希貝姑媽從廚房出來,我把尺塞進了西裝口袋裡。
二十分鐘後,當我躺在我們的床上看著天花板,不時感到眼裡慢慢流出的淚水在臉上滑過時,我想起了那把尺。兒時我也曾經用過一把類似的尺,也許是因此我才買來送給芙頌的。是的,這把尺其實是我們博物館裡的第一件真正的物品。這是一件讓我想起她,我帶著痛苦從她的世界裡拿出來的物品。我把尺上顯示三十公分的那一頭慢慢塞進嘴裡,嚐到一種苦澀的味道,但我仍舊含著尺,含了很久。為了想起她用尺的那些時光,我拿著尺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這對我幫助太大了,我感覺自己很幸福,就像見到了芙頌。
我快步朝他們家m.hetubook.com•com
走去。還沒到阿拉丁小店的轉角,我心裡就升起一股巨大的喜悅。當我對著一隻在炎熱的七月天躲在陰涼角落裡打盹兒的貓微笑時,我問自己為什麼之前沒想到直接去他們家。肚子左上角的疼痛緩和了許多,雙腿乏力和後背疲乏的感覺也消失了。然而越接近他們家,在那裡見不到她的恐懼也就越大,我的心因此跳得更快了。我要對她說什麼?如果碰上她的母親我要說什麼?一時間我想回去拿我們的三輪車,但一見到彼此我倆都會明白無需找什麼藉口。我像一個幽靈那樣走進了庫于魯.鮑斯坦街上的那棟小公寓,夢遊似地走上二樓,摁響了門鈴。請好奇的參觀者也摁響你們面前的門鈴,這個發出鳥鳴聲的門鈴那些年在土耳其極為流行。請你們和-圖-書
想像一下我也聽到了鈴聲,同時我的心在掙扎,就像一隻卡在喉嚨裡的小鳥那樣。開門的是她母親,門廊很暗,起初她看著眼前這個疲憊的陌生人皺了皺眉頭,彷彿以為我是個煩人的推銷員,隨後她認出了我,臉上露出了笑容。從她的笑容裡我得到希望,腹部的疼痛也因此稍微減輕一些。
「不要太甜。」
卡在我喉嚨裡的那隻急躁的鳥兒問道:「芙頌不在嗎?」我感覺口乾舌燥。
「啊,凱末爾先生,請進!」
「唉,凱末爾先生,我親愛的孩子,進來我們好好聊聊。」
「内希貝姑媽,我路過這裡來看看。」我像廣播劇裡那種率直的鄰居小夥子那樣說道:「前些天我發現芙頌不在精品店了。她也一直沒去找我,我在想不知道她大學考得怎麼樣?」
「凱末爾https://www•hetubook.com•com
先生,請坐。我去給你煮一杯咖啡。你的臉色很蒼白,你稍微歇一下。你要冰水嗎?」
她把咖啡放在我面前,坐到我的對面,用一個讓我想起她是芙頌母親的動作點燃香菸。隨後她說道:「凱末爾先生,芙頌考得很差。」她也做出了如何稱呼我的決定。「她很傷心。考到一半她就哭著跑出來,所以我們甚至不關心考試的結果。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我可憐的女兒上不了大學了。她難過得辭掉工作。您幫她補習數學也讓她受到很大的傷害。您傷了她的心。您訂婚的那天晚上她也很傷心。這些您一定都知道……所有的事情加在一起……當然這不全是您的責任……但她還是個孩子,剛滿十八歲。她爸爸帶著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遠,很遠。您就把她忘了吧。她也會把您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