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炎熱的七月夜晚,我們去夜總會、餐廳,出席各種聚會,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親近、特殊的語言和我不知道是否用對了詞濃厚的愛。這些細節就是它們的例證。我在這裡展出的菜單和杯子也來自於那些地方。這種不是用性|愛,而是用一種非常強烈的憐愛培養出來的愛,也並不完全遠離肌膚和身體的吸引,那些帶著嫉妒的眼神看我倆跳舞的人們也見證了這點。當樂隊奏響的《玫瑰和嘴唇》,或是電臺音樂節目主持人播放的音樂,在潮濕的夜晚穿行在無聲無息的樹葉之間時,就像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抱著她那樣,我會用一種發自內心的保護欲、一種分享的樂趣和友情的力量,擁抱我親愛的未婚妻。當我聞著她脖子和頭髮上那種讓我安心的味道時,我會明白,感覺自己孤獨得像一隻被送進外太空的狗是錯誤的,茜貝爾任何時候都會陪著我。在其他那些像我們那樣浪漫的情侶的注視下,有時我們會在舞池裡踉蹌,甚至會因為喝醉幾乎滾倒在地。茜貝爾喜歡我們這種遠離日常生活的醺醺然的狀態。當左派分子和民族主義者在伊斯坦堡的街道上互相槍殺、銀行被搶劫和被炸、茶館被機關槍掃射時,我們卻因為一種神祕的痛苦忘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了整個世界,這會讓茜貝爾感覺深刻。
「喔,謝了。還有呢?」
「啊,先生,我和一個有煩惱的男人訂了婚。」說著我們起身跳舞了。
「妳認為我清楚什麼?」
她有意讓我放心地笑著說:「例如我不會懷疑你是不是同性戀之類的。」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的腦子好像不願意知道、明白這個問題。」
當我滿身是汗醒來時,我們依然抱著躺在一起。我們倆誰也沒說話,她若有所思,我滿是羞愧地在黑暗中穿上衣服。街上的車燈和有軌電車不時閃現的紫色電光,像以前那樣照亮辦公室。
「小姐,請別拒絕我的邀請。」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是嗎?」
茜貝爾笑著說:「我認為,你比我清楚得多。」
沒有任何爭論,我們去了富爺大廳。當我們在幸福的人群中坐到我們的桌邊時,我再次想到,茜貝爾是多麼可愛,多麼漂亮,多麼善解人意。我記得,我們東拉西扯地聊了一小時,不斷和來我們桌邊小坐的喝醉的朋友說笑,還從服務生那裡得知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已早一步離開餐廳。但我倆始終都在想著那無法逃避的問題,這從我們的沉默裡也查覺得出來。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讓服務生開了第二瓶安卡拉白酒。茜貝爾也開始喝得很多。
最終她說:「好了,你說吧,是什麼問題?快說……」
「我怕妳無法原諒。」我笑著說:「我們跳舞好嗎?」
「你擔心我會怎麼看待你的煩惱嗎?」
「什麼樣的胡思亂想?」
但是我見到的不是芙頌,而是茜貝爾。我完全被自己的痛苦俘虜了,當公司裡的人全都走掉之後,我立刻明白如果獨處太久,我會覺得自己像一隻被送進外太空那無盡黑暗裡的小狗一般孤獨。我於是打電話叫茜貝爾來辦公室,這多半會讓她有所期待,以為我們將恢復訂婚前的性生活吧。我的未婚妻出於好意灑上了我一直很喜歡的西爾維香水,穿了她非常清楚能夠挑逗我的網襪和高跟鞋。她以為我度過了危機而洋溢著幸福,所以我沒能告訴她其實情況完全相反,我喊她來只是為了能夠稍微擺脫一下心裡的災難感,能夠像兒時抱住我母親那樣抱住她。於是,茜貝爾像以前那樣,先讓我坐到沙發上,然後饒有興致地模仿一個假想的愚蠢祕書,慢慢脫掉身上的衣服,甜甜地笑著坐進我懷裡。我就不說她的頭髮、脖子、她身上那種讓我感覺完全在家的味道、她那讓人信m.hetubook.com.com賴的親密讓我有多放鬆了,因為明智的讀者和好奇的參觀者,會以為接下來我們要幸福做|愛而大失所望了。茜貝爾也失望了。而我,抱著她時感覺是那麼好,以至於沒過多久就進入輕鬆而幸福的夢鄉,在夢裡看見了芙頌。
「是的。」
心理醫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凱末爾先生,人生沒什麼好怕的。」說完他就讓我走了,而我也沒再去找過他。
「那麼你承認有什麼事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我也不認為你有性方面的疾病或是小時候受了什麼刺|激。但我認為心理醫生會對你有幫助的。看心理醫生也不是什麼難為情的事,在歐洲、美國,所有人都會去的……當然你需要告訴他不能告訴我的事情……快,親愛的,告訴我吧,別怕,我會原諒你的。」
「別怕。我有耐心,也很愛你。如果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也別擔心,我不會胡思亂想。你不要因此不安。我們來日方長。」
「我害怕因為不能解決這個問題而失去妳。」
如此這般,到了七月底,茜貝爾之前提出的看心理醫生的建議變成了必要條件,我為了不想失去她的憐愛和陪伴也接受了。細心的讀者應該還記得那個給愛情下過定義的心理醫生,這個著名的土耳其心理醫生那陣子m.hetubook•com•com剛從美國回來,正在用他的領結和菸斗,試圖讓伊斯坦堡窄小的上流社會接受他所從事的職業。多年以後,在籌建我們的博物館時,為了去問他關於那個日子的記憶,也為了請求他把這個領結和菸斗捐給我們的博物館,我去找了他。那時我明白,他早已忘記了我那天的煩惱,更有甚者,他甚至對我的悲淒故事一無所知,而這是伊斯坦堡上流社會人盡皆知的。就像那些日子去找他的許多顧客一樣,他也把我當做一個完全出於好奇而去找他的健康人。而我,根本無法忘記茜貝爾像個帶兒子去看醫生的母親那樣,堅持要和我一起去的請求以及她說的那句話——「親愛的,我會在外面等你」。但我不想讓她去。茜貝爾,帶著非西方國家,特別是伊斯蘭國家資產階級們固有的觀念認為,心理治療是為那些西方人發明的一種「科學地說出祕密」的儀式,因為他們沒有用家庭團結和分享祕密的手段來治療的習慣。隨便聊了幾句,認真填好表格之後,醫生問到了「我的問題」,我一時很想告訴醫生,因為失去了我的情人,我感覺自己孤獨得像一隻被送進外太空的小狗。但我真正說出口的是,我和心愛、漂亮、迷人的未婚妻訂婚後就無法做|愛了。他問我為什麼沒了性欲(我和*圖*書認為這是他應該告訴我的),我靈機一動脫口而出說:「大概是人生讓我畏懼,醫生。」多年後,再次想起這次看診的經驗時,我依然想笑,但這樣的答覆其實也不無道理。
隨後,當我們坐回桌邊,茜貝爾在酩酊大醉的情況下會重新提起那個神祕莫測的話題,但說著說著她會把它變成一件可以接受的事情。於是,在茜貝爾的努力下,我的怪異、憂傷和無法與她做|愛,被簡化成未婚妻在婚前對我的依賴和憐愛經受的一次考驗,在這次考驗過程中經歷的一次輕微的痛苦、一段不久後就會被遺忘的小悲劇。在那些開著快艇和我們一起遊玩的粗俗、膚淺的朋友裡,彷彿是因為我的痛苦,我們可以有別於他們。在派對接近尾聲時,我們也不必和那些醉鬼一起從別墅的碼頭跳進海裡,由於我的痛苦和怪異,我們原本就「與眾不同」。看到茜貝爾用一種如此真誠、嚴肅的態度來對待我的痛苦,我感到幸福,這同時也讓我們彼此更加依賴。但即使在醉醺醺的狀態下,在夜晚的某個時刻,當我聽見從遠處的渡船上傳來的憂傷汽笛聲時,或者在人群裡、在最意外的一個地方,當我以為某個人是芙頌時,茜貝爾會痛苦地發現我臉上浮現的奇怪表情,她會感到黑暗的危險遠比她認為的要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