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能給她任何回答,悄悄溜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記得,我躺在床上,絕望地想到自己竟是如此不幸,今晚會過得很糟糕。痛苦地幻想芙頌,把玩她的物件尋求安慰,讓我看不起自己,但這也為我打開了我想進一步走入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茜貝爾興致勃勃地準備著的這個派對需要一個富有、機智、愉快、健康的男主人,一個知道如何盡情享受的男主人,而我無法扮演那樣一個角色。更何況我也清楚,在自家舉辦的派對上,我無法擺出一副二十歲憤青苦著臉的模樣。茜貝爾知道我那莫名的隱疾,她能夠寬容我,來夏末派對上尋歡作樂的客人們就不會像她那樣對待我了。
晚上七點,當第一批客人到達時,我像一個好客的主人那樣,向他們展示了伊斯坦堡的酒吧和熟食店裡地下出售的所有走私洋酒,並用這些洋酒招待他們。我記得自己在音樂中沉浸了一陣子,放了佩珀軍士(我喜歡唱片封面)、西蒙和加豐科的歌曲,說笑著和茜貝爾、努爾吉汗跳了舞。努爾吉汗最終選擇了麥赫麥特,但紮伊姆看來並沒有不高興。當茜貝爾皺著眉頭告訴我,她認為努爾吉汗和紮伊姆上床了,我不懂我的未婚妻為什麼要為此憂傷,不過我也懶得去弄懂。世和_圖_書界是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夏天的夜晚從海峽吹來的東北風,讓泰什維奇耶清真寺天井裡的楓樹葉,發出了從我兒時起就熟悉的可愛而溫柔的沙沙聲;天色漸暗時,燕子們在一九三〇年代蓋的大樓和清真寺的上空鳴叫著飛過;沒去別墅的尼相塔什人家裡的電視光亮隨著夜幕降臨而變得更加明顯;一個無聊的年輕女孩出現在陽臺上,隨後一個不開心的父親出現在另外一個陽臺上,他們茫然地盯著街上來往的車輛看了一會兒。而我,就像欣賞自己的情感一樣,欣賞著所有這些景致,我害怕自己將永遠無法忘記芙頌。我坐在自家陽臺的陰暗處,一邊靜靜地聽別人閒聊,一邊不停地喝酒。
在以後的那些年裡,這群人裡只有兩個人參與了政治。他們中的一個在一九七一年的軍事政變後被關進了監獄,直到一九七四年大赦時才放出來。他們倆大概都因為覺得我們這些人「沒有責任感、放縱和平庸」,所以遠離了我們。
用當時小報記者的話來說,「夜深後在酒精的作用下」,派對慢慢變了調。杯子和酒瓶被打碎,四十五轉和三十三轉的唱片被破壞,有些情侶受歐洲雜誌的影響公然接起吻來,有些人則躲進我或我哥哥的房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據稱是去做|愛,但依我看是呼呼大睡去了。派對的氣氛裡還有一種集體的慌亂,彷彿這群富家子弟害怕他們的青春以及對現代化的渴望就快要逝去了。八、九年前,我開始舉辦夏末派對時,這件事帶有一種無政府主義的精神,彷彿是基於對父母的憤怒才故意這麼做的。當我的朋友們粗暴地玩弄、打碎廚房裡那些昂貴的器具時,當他們醉醺醺、嬉笑地從父母櫃子裡翻出那些舊帽子、香水瓶、電動鞋拔、領帶、禮服互相展示時,他們深信這股毀滅的力量是帶有政治意味的,而因此更樂在其中。
過了很久,我沒去辦公室,直接回泰什維奇耶的家裡。在家裡作準備的茜貝爾說:「我想問你香檳酒的事,打了幾次電話到辦公室,但每次他們都說你不在。」
尋找泳衣和「我們去海邊游泳」的談話一直持續到天邊露出第一縷晨光。其實誰都沒有清醒到可以開車的程度。我知道和酒精、失眠混在一起的愛情傷痛在奇利奧斯海水浴場將會是我無法承受的,因此我不打算和他們一起去。我說我和茜貝爾隨後會過去,但我一直在拖延。天亮時,我走到母親坐在那裡喝著咖啡看葬禮的陽臺上,揮手喊了樓下的朋友們和*圖*書。大街上,紮伊姆和他的新情人阿伊謝、努爾吉汗和麥赫麥特以及其他幾個人在醉醺醺叫嚷著,他們互相扔著一個閃亮的紅色塑膠球,喧鬧聲足以吵醒整個泰什維奇耶。當麥赫麥特最終關上車門時,我看見幾個去做早拜的老人正在泰什維奇耶清真寺裡慢慢地走著,當中有對面大樓的管理員,他總在年前穿上聖誕老人的衣服去街上賣新年彩券。就在這時,我看見麥赫麥特的車子突然一個緊急剎車停了下來,車慢慢後退著停穩了。車門打開後,努爾吉汗走了出來,她扯開嗓門朝著六樓的我們喊道她忘了自己的絲巾。茜貝爾跑進去拿來絲巾,從陽臺上把它扔了下去。紫色的絲巾在若有若無的風中彷彿一隻搖搖擺擺的風箏,一下子被吹得膨起來,一下子被吹得扭來扭去,一張一合地慢慢飄落下去。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和茜貝爾在陽臺上看絲巾飄落時的樣子,因為這是我和未婚妻最後的幸福記憶。
而現在,在接近黎明的時刻,努爾吉汗也在翻我母親的櫃子,但她那麼做並不是因為一種無政府主義的憤怒,而是出於女人的好奇心。她口吻非常嚴肅地說:「我們要去奇利奧斯游泳,我在看你母親是否有泳衣。」儘管芙頌那麼想去,但我卻沒能帶她去奇利奧https://www.hetubook•com•com斯游泳,痛苦和悔恨瞬間將我緊緊抓住,為了能夠承受,我不得不一頭倒在父母的床上。我在床上也能看見醉醺醺的努爾吉汗以找泳衣為藉口,亂翻母親那些一九五〇年代的繡花襪子、高雅的赭色綁帶馬甲、沒被流放到邁哈邁特大樓的帽子和圍巾。努爾吉汗從母親放尼龍襪子的抽屜裡翻出了一個包包。因為母親不相信銀行的保險櫃,因此把房產證、地契都藏在這個包包裡,裡面還有一串串因為賣掉或是出租而無用的房門鑰匙、一張三十六年前從娛樂版上剪下的登有父母結婚消息的剪報、二十四年前從《生活》雜誌社會版上剪下的一張母親的照片,照片上母親在人群中顯得時尚而迷人。努爾吉汗把這些東西全都看了一遍。她說:「你母親是個很可愛、很有趣的女人。」我仍舊像死人般躺在床上說:「她活得很瀟灑。」當我想著和芙頌在這個房間裡度過一生該有多好時,努爾吉汗甜美、快樂地哈哈大笑起來。大概是受到這種神經質的笑聲吸引,茜貝爾和麥赫麥特先後走進了房間。茜貝爾和努爾吉汗一起醉醺醺地翻著母親的櫃子,麥赫麥特坐在床邊(就坐在父親早上穿上拖鞋前,坐在那裡茫然地看著腳趾頭的地方),含情脈脈地看著努爾吉汗。他是那麼幸和-圖-書福,因為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那麼快地找到了一個瘋狂愛上並能和她結婚的戀人。我感覺他對自己的幸福很是驚訝,甚至因為太幸福而感到害羞。但我並不嫉妒他,因為我覺得他十分害怕被欺騙,害怕一個蒙羞、糟糕的結局,害怕自己會後悔。
紮伊姆這次帶來了一個可愛的女孩,因為大學入學考拿了高分,因此女孩看起來很高興,我和這個名叫阿伊謝的女孩聊了一會兒。陪我喝酒的是茜貝爾的一個朋友的男友,這個酒量很大的害羞男人是做皮革進口生意的。當天空被一種天鵝絨般的黑暗淹沒後,茜貝爾出來說:「你這樣可不好,進去一會兒吧。」我們依然緊緊摟著對方,跳了那並不幸福卻看似浪漫的舞。因為有些燈關上了,因此在半暗的客廳裡,在這戶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大半人生的公寓裡,有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氛圍和色彩,一股我的整個世界都被剝奪了的感受伴隨著這副景象油然而生,因此和茜貝爾跳舞時我緊摟著她。因為我的憂鬱持續了整個夏天,因為我的酗酒習慣在夏末也傳給了她,因此我親愛的未婚妻也像我那樣搖搖晃晃。
我在這裡展出茜貝爾和努爾吉汗小心翼翼地從母親櫃子裡翻出來的東西。她們不時笑鬧著,又互相提醒對方她們是為了去游泳而在這裡找泳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