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傍晚當我們面向大海,把手臂靠在陽臺的鐵欄杆上,面對面坐著開心地喝拉克酒時,我也會從茜貝爾的眼神裡感到,沒有性|愛卻還能讓我們彼此相依的唯一東西就是結婚。很多夫妻——不僅僅是父母那一代人,還有我們的同輩——儘管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性|愛,但還不是一副一切正常的樣子,非常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喝下三、四杯酒後,無論遠近,也不管年輕還是年老,我們會說起那些熟悉的夫妻,問彼此「你認為他們還會做|愛嗎」。我們會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尋找答案。現在讓我感覺很悲涼的這種調侃,當然是因為我們相信直到不久前我們還過著十分幸福的性生活。在我們微妙的同盟關係裡,在讓我們暫時得以把世界阻絕在外的這些談話中,隱藏著一個目的,那就是我們想說服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倆仍能結婚,並且只要耐心靜候,假以時日我們曾經引以為豪的性生活將重新回來。至少茜貝爾,即使在最悲觀的日子裡,在我的調侃、玩笑和對她的憐愛下會相信這一點,她會對此抱有希望,會因此感到幸福,甚至有時會立刻付諸行動地坐進我的懷裡。在我樂觀的時候,我也會有和茜貝爾同樣的感覺,我會想跟她說我們該結婚了,但同時我又害怕茜貝爾會因為一個突然的決定hetubook•com.com拒絕我的求婚並抛棄我,因為我還感到,為了用一種可以重新贏得自尊的報復行為來結束我們的關係,茜貝爾正在尋找機會。四個月前,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段幸福的婚姻,是一種有孩子、有朋友、有娛樂、人人嫉妒的完美無缺的生活,而現在因為還無法接受失去它的事實,所以她還沒能付諸行動。我們倆都在努力用對彼此的那種奇怪的愛意和依賴來擺脫窘境,我們只能借助酒精的力量勉強入睡,然而半夜當我們從睡夢中醒來時,我們擁抱彼此只是為了忘卻痛苦。
從十一月中開始,在那些風平浪靜的日子,半夜裡當我們因為這種不幸的驚嚇或是酒精造成的口渴醒來時,我們經常在關起的百葉窗外面,聽到一艘小漁船在平靜的水中撒網、行進的聲音。從他們的對話裡我們知道,在我們臥室外面停靠的小船上,有一個經驗豐富的漁夫和一個對他言聽計從、說話細聲細氣的兒子。他們在船上點燃的漁燈會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我們的天花板上投射出美麗的光線,我們在寂靜的夜色裡會聽到船槳在水裡發出的划水聲、從拉起的漁網上落下的滴水聲、默默幹活的父子倆的咳嗽聲。半夜醒來發覺他們到來時,我和茜貝爾會抱在一起,側耳傾聽離我們只有五、六和_圖_書米遠的漁船上傳來的聲音。對我們的存在一無所知的這對父子,為了讓魚兒游起來並落入網裡,他們會往海裡扔石子,然後收網,我們會傾聽他們的喘息聲和難得的對話。有時漁夫會說:「兒子,抓緊點。」或是「把魚筐抬起來。」抑或是「現在往後划。」過了很久,寂靜中兒子會用那可愛的聲音說道:「那裡還有一個!」當我和茜貝爾互擁著躺在床上時,我們會對孩子所指的東西感到好奇。是一條魚,還是一個危險的魚鉤,抑或是我們在床上努力幻想的一個怪物?在半睡半醒之間,當我們不斷幻想著漁夫和他的兒子時,我們要麼會重新進入夢鄉,要麼會發現漁船已悄悄離開。我不記得白天曾經和茜貝爾說起過漁夫和他兒子的事情。但到了夜晚,當漁船到來時,我從茜貝爾對我的擁抱裡明白,她也像我一樣在半睡半醒之間因為聽到了漁夫和他兒子的聲音而感到一種深切的安寧,甚至我會感覺到在睡著時,她也像我一樣在等待他們的到來。彷彿只要聽到漁夫和他兒子的聲音,我們就不會分手一樣。
因為我不時去一趟邁哈邁特大樓,躺在床上把玩芙頌觸摸過的物件,因此有時我會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好了,我會陷入痛苦正在消退的錯覺中,我還認為這對於茜貝爾來說也是一個和*圖*書希望。我感到晚上去城裡的娛樂場所、出席朋友們的聚會和邀請,也能讓茜貝爾稍微輕鬆些,但所有這些都無法掩蓋我們的糟糕狀況,掩蓋我們的不快樂。那些日子裡,為了知道芙頌在哪裡、過得怎麼樣,我向快要生孩子的潔依達苦苦哀求,還試圖賄賂她,但我所能得知的只是她生活在伊斯坦堡的某個地方。難道我要一條條街道地去找遍整座城市嗎?
在冬季一個寒冷而憂鬱的日子裡,茜貝爾說她想和努爾吉汗一起去巴黎。在和麥赫麥特訂婚前,努爾吉汗為了購物和處理一些未了的事情本打算在耶誕節去巴黎的。當茜貝爾說想和她一起去時,我鼓勵了她。我打算趁茜貝爾在巴黎時竭盡全力地去尋找芙頌,要把伊斯坦堡找個底朝天,如果還是無疾而終,那麼我將擺脫消磨意志的這種悔恨和痛苦,等茜貝爾回來後和她結婚。茜貝爾對我的鼓勵表示懷疑,我告訴她,換換空氣對我們倆都有好處,等她回來我們將一起從原來的地方繼續走下去,儘管沒有過多強調,但我也還是提到了一、兩次結婚這個字眼。
夜晚,別墅空曠、憂鬱得讓我無法忍受。除了嘎吱作響的地板外,獨自一人時我還發現,大海在用一種不斷變換旋律的呻|吟在舊別墅裡遊蕩。海浪用一種完全有別於拍打在岩石上的聲音拍打在和圖書
碼頭的水泥地面上,而水流的嘈雜聲在船庫前也變成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沙沙聲。當東北風暴讓別墅的每個角落嘎吱作響時,在夜晚我酩酊大醉後躺倒的床上,黎明時分,我發現漁夫和他兒子的漁船已經很久沒來了。我用腦子裡任何時候都能夠保持真實和誠實的那部分感到,我人生中的一個時期已經結束,然而我那害怕孤獨、慌亂的一面卻阻止我去完全接受這個事實。
茜貝爾希望,遠離我一段時間,從巴黎回來後可以發現她自己和我都變健康了,而我也是真心打算和茜貝爾結婚的。我們和麥赫麥特和努爾吉汗一起去機場,因為時間還早,我們在新候機大樓的一張小桌旁坐下,喝了英格在牆上一張圖片上向我們推薦的梅爾泰姆汽水。當我最後一次擁抱茜貝爾,看見她眼裡的淚水時,我恐懼地感到,從此我們將無法回到從前,我會很長時間看不到她,隨後我又覺得這是一個過於悲觀的想法。回去的路上,幾個月來第一次遠離努爾吉汗的麥赫麥特在車裡沉默了很久後說:「好兄弟,現在真離不開她們了。」
如果解除婚約,上流社會會因為「我們婚前長時間同居」而鄙視茜貝爾。茜貝爾知道,無論她怎麼去保全面子,也不管她的朋友們有多麼「歐化」,如果我們不結婚,人們不會把這當做一個愛情故事和*圖*書,而是當做一個女人名譽被玷污的故事來說嘴。當然我們從沒有談論過這些事情,但我們在一起每多過一天對茜貝爾都是不利的。
接下來的幾天,茜貝爾甚至沒問我在尼相塔什消失的一個半小時裡去做了什麼。那天夜裡,我們毫無疑問地體認到,我根本不可能從癡迷中擺脫出來,因為禁令起不了任何作用。而另一方面,我倆對在這棟不再富麗堂皇的舊別墅裡的同居生活是滿意的。不管我們的狀況是多麼不幸,在那棟老朽的房屋裡有一種讓我們彼此依賴並使痛苦變得能夠忍受的東西。海濱別墅的生活用一種挫敗、命運和同盟的情感加深我們那不會復甦的愛情,鄂圖曼文化的殘跡為我們人生的缺憾平添一份深刻,甚至把我們從無法做|愛的痛苦中解救出來。
而事實上我記得,茜貝爾對我的怨恨日益加深,也更加痛苦地懷疑自己的美貌,更常流淚,與此同時我們也開始了更加不愉快的口角。最常見的情況是,對於茜貝爾的一個讓我們高興的努力,比如說她烤的一個蛋糕或是費了很多周折買回家的一個茶几,因為我手拿酒杯、幻想著芙頌而沒能給予一個足夠真心的回應,茜貝爾會生氣地摔門出去,而我儘管在裡面的房間很傷心,但卻因為羞愧和怯懦,就是無法去向她道歉,或者去了卻看見她因為痛苦而自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