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餐桌邊的所有人一樣,那麽多年來,晚上我都坐在那裡看電視,但只要把目光稍微往左斜一點,我就能輕鬆地看到芙頌。為此我根本不需要動一下或者把頭轉向她。這就給了我看電視時只要轉一下眼珠子,就能在不被任何人察覺的情況下欣賞芙頌的機會。我總那麼做,我已精通此道。
當我摁響面向蘇庫爾庫瑪大道的大門門鈴時,頭幾個月都是内希貝姑媽來開門的,為此她要從上面走一段樓梯下來。而事實上,在其他類似的情況下,即使門鈴晚上響起,他們也總是會讓芙頌下去開門的。而這,從第一天開始,就讓我感覺到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什麼要去。但有時我也會覺得,芙頌的丈夫費利敦確實沒有對任何事情產生懷疑。而塔勒克先生因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裡,因此他很少會讓我覺得不安。
帶著我說的這種進退兩難的窘境,八年裡我一定想過很多,也很沮喪過。我們朝窗外的夜景最多看了兩到兩分半鐘,我在這裡展出描繪這個夜景的一幅畫。博物館參觀者看這幅畫時,請感受一下我那進退兩難的窘境,也別忘記芙頌在這個問題上非常細膩、優雅的行為。
當我好好地靠在L形沙發上時,隨著夜色加深,也由於我和塔勒克先生喝的拉克酒的作用,有時我會覺得睏。當我用一隻眼睛看電視時,我的另外一隻眼睛則彷彿在看著我靈魂的深處。我會為人生把我帶到的這個奇怪地方感到羞慚,我會想要憤怒地立刻起身離開。我會在自己不滿意芙頌的眼神,她很少對我笑,沒有給我希望,冷漠地對待我的手、手臂和身體,以及因為巧合,不小心碰到她的那些糟糕、黑暗的夜晚有這樣的感覺。
入座後我們第一次對視的時刻,對我來說既是非常幸福的一個時刻,也是我立刻感覺到當晚將會如何度過的一個特殊時刻。如果我在芙頌的眼裡即使她皺著眉頭看到了一種幸福和輕鬆,那麼,那晚也會是幸福和輕鬆的。如果她的眼神是不快和不安的,那麼那晚也會是那樣的。如果她不笑的話,我也不會笑得太多,頭幾個月裡我不會去逗她笑,只會默默地坐著。
為了對那八年作個介紹和表示尊重,我在博物館的這個位置上,展出芙頌他們家在蘇庫爾庫瑪居住的那棟樓的二樓,也就是他們家的模型。樓上還有内希貝姑媽和塔勒克先生以及芙頌和她丈夫的兩個臥室,一個浴室。
切廷會在晚上七點左右到尼相塔什接我,在哈爾比耶、塔克西姆和沙拉塞爾維我們會被堵上一會兒,然後蜿蜒穿行在吉汗基爾和費魯紮(Firuzağa)的巷道間,經過蘇庫爾庫瑪浴池往下走。路上,我會讓車停在商店門前,下車去買吃的或是一束鮮花。不是每次,但平均每隔一次我會送芙頌一件小禮物,有時是開玩笑的一塊口香糖,有時是我在卡帕勒大市集(Kapalıçarşı)或是貝伊奧魯找到的蝴蝶造形胸針或是首飾。
但是,我在他們家頭幾個星期裡得到的有限經驗告訴我,如果我那麼做的話,芙頌就會非常冷漠、生硬地對待我(就像幾乎被騷擾了那樣),她會推開我,或者索性轉身離開,她的這些動作會帶給我巨大的痛苦,我們會對彼此玩一段時間的慪氣遊戲(一種我們已經慢慢精通的遊戲),也許甚至我將會有一段時間不去凱斯金家吃晚飯。儘管我知道這些,但來自於靈魂深處的一樣東西在有力地推我去觸摸她,親吻她,至少從旁邊靠近她。當然我喝下的拉克酒在這裡也產生了一些作用。但如果我不喝酒,我也會在内心痛苦而強烈地感覺到這種進退兩難的窘境。
如果我克制自己不去碰她——我很快學會了這點https://m.hetubook.com.com——那麼芙頌就會更向我靠近,也許她會輕輕地,「不小心」地觸碰到我,也許還會再說上一兩句好聽的話,抑或她會像幾天前那樣說「有什麼事讓你心煩了嗎」。那時,芙頌說:「我非常喜歡夜裡的這種寂靜,非常喜歡在屋頂上遊盪的小貓。」而我在内心幾乎懷著痛苦又感到了同樣的進退兩難。現在我可以觸摸她,抓住她,親吻她嗎?我非常想這麼做。但是在頭幾個星期,頭幾個月裡——就像後來我想了很多年那樣——她沒有表示任何歡迎我這麼做的意思,只禮貌、客氣地說了一些一個讀完高中、有教養、聰明的女孩應該對一個富有、愛上自己的遠房親戚說的話。
晚上,是切廷開著父親的雪佛蘭送我去芙頌他們家的。八年來,除了下雪交通堵塞,淹水,切廷生病休假,車子壞了等臨時原因,我一直在注意不去破壞這個規則。幾個月過後,切廷在周圍的咖啡館和茶館結交了一些朋友。他不會把車停在他們家門口,而是停在像黑海咖啡館、傍晚茶館那樣的地方附近,他會在其中的一個茶館裡,一邊看我們在芙頌家看的電視節目,一邊看報紙,或是和人聊天,有時他也會和人玩十五子棋遊戲或是看別人玩碰對牌戲。據說頭幾個月過後,這一帶的鄰居都知道他和我是什麼人了。如果切廷沒有誇大其詞的話,據說他們把我看成一個有良心、謙遜的人,還都喜歡上了我,因為我不斷去拜訪一個遠房的窮親戚。
在那些時刻,我會站起來,走到凸窗前,微微拉開凸窗中間或是右邊的窗簾,朝蘇庫爾庫瑪大道張望。在潮濕、下雨的日子裡,街上的鵝卵石路面上會閃爍出路燈的光亮。有時我會去關照一下待在凸窗當中籠子裡,正在慢慢衰老的金絲雀檸檬。塔勒克先生和内希貝姑媽會一邊看電視,一邊說一些關於檸檬的話,比如「餵過牠了嗎」、「要給牠換水嗎」、「今天牠大概不太開心」。
芙頌輕聲告訴我,她來這個房間是因為好奇我在那裡幹什麼。我和她在黑暗中,並排站在窗前朝窗外看了一會兒。因為那時我在内心深切地感到我持續八年的造訪在她心裡產生的疑問,要我說的話,是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作為男人和女人在她心裡產生的疑問,所以我要來細細地說一說。
要我說的話,那天夜裡,芙頌是為了向我表示親近才離開餐桌到我身邊來的。她靜靜地站在我身邊和我起看這平常的街景也說明了這點。當我看著完全因為她的出現才顯得富有詩意的瓦塊和鋅板屋頂、冒著青煙的煙囪、亮著燈光的人家時,我很想把手放到芙頌的肩上,很想擁抱她,觸摸她。
我感覺任何時候對一切都瞭若指掌的內希貝姑媽,每次為了打破開門後的尷尬沉默,總會設法說些什麼。多數時候,她會說一些和電視新聞有關的話,比如說「一架飛機被劫持了,您聽說了嗎」,「他們照實播出了公車出車禍的畫面,很血腥」,「我們在看總理訪問埃及」。如果我去時新聞還沒開始,那麼內希貝姑媽每次都會說:「您來的正是時候,新聞馬上要開始了!」有時她也會說「有您喜歡的春捲」,或是「今天上午,我和芙頌做了葡萄葉包飯,您一定會喜歡」。如果我認為這是為了掩飾難堪而說的一句話,我就會因為害羞而無語。多數時候,我會對她說「是嗎」或者「好啊,我來的正是時候」,然後上樓走進他們家,看到芙頌時,為了掩飾我内心的雀躍和羞赧,我會用一種誇張的興奮重複我說的話。
芙頌說:「快進去吧,爸爸他們要擔心了。」
芙頌和塔勒克先生分別坐在長餐桌的左右兩頭,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
面對電視坐在餐桌的右角,内希貝姑媽的對面。如果費利敦在家會坐在我左邊,如果他不在家,有時難得來的客人會坐我旁邊。晚飯剛開始時,内希貝姑媽為了方便出入廚房,會背對電視坐著,吃到一半,等廚房裡的事情忙完後,她會坐到我的左邊、芙頌的右手邊,這樣她就能舒舒服服地看電視了。我和内希貝姑媽就這樣肘靠肘地坐了八年時間。内希貝姑媽坐到我身邊後,長餐桌的另一邊就空出來了。這個空出來的地方,有時費利敦晚上回來後會坐在那裡。那時芙頌就會坐到丈夫的身邊,而内希貝姑媽會去坐到芙頌的位子上。在那種情況下,看電視就會變得很困難,但到了那個時候節目本來就已結束,電視也早就關掉了。
芙頌應答道:「凱末爾大哥,飛機事故是昨天的事情。」
我和凱斯金一家人的關係,多年裡當然經過了各種階段。我們的交談、期盼和沉默,我們在那裡所做的事情,在我們的腦海裡彷彿一直在變。對我而言唯一始終不變的是我去那裡的原因:芙頌。我假定芙頌和她的家人對此也是滿意的。因為芙頌和她的家人無法公開接受我去那裡看芙頌的事實,因此我們有了一個被我們大家都接受的原因:我是去那裡,去芙頌他們家「作客」的。但因為即便是這個含糊的詞都不太可信,那麼我們會帶著一種本能選擇另外一個將給我們更少不安的詞:我每星期四個晚上是去凱斯金家「坐坐」的。
在我去凱斯金家的一千五百九十三個夜晚裡,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坐在餐桌邊看著電視度過的。但是我無法用說出八年裡去了那裡多少次的輕鬆,說出每次我在那裡待了多長時間。因為這個問題讓我感到害羞,所以我會讓自己相信,我回去的時間其實遠遠早於我離開他們家的時間。讓我們想起時間的東西,當然就是電視節目的結束。在TRT那持續四分鐘的節目閉幕式上,當邁著統一步伐的士兵升起國旗、向國旗敬禮時《獨立進行曲》會隨之響起。如果算我平均七點到他們家,等到電視節目結束,也就是夜裡十二點左右離開,那麼可以得出每次我在芙頌他們家待了五個小時的結果,但其實我待的時間比這更長。
芙頌家(凱斯金家),在蘇庫爾庫瑪大道(Çukurcuma Caddesi)(老百姓習慣稱之為「大坡」)和窄小的達爾戈奇街(Dalgıç Sokak)交會的角落上。就像從地圖上也可以看到的那樣,從這裡走十分鐘,爬上一段蜿蜒的陡坡就可以到達貝伊奧魯和獨立大道(İstiklal Caddesi)。有些晚上回家時,切廷會沿著蜿蜒的坡路開上貝伊奧魯,我則在後座一邊抽菸,一邊看路邊的人家、商店和行人。在這些鋪著鵝卵石的窄小街道上,那些向人行道傾斜、似乎快要倒塌的破舊木房子,遷徙去希臘的希臘人遺棄的空房子,非法住進空屋的庫德人向窗外伸出的暖爐管道,在夜晚呈現出令人恐懼的景象。貝伊奧魯附近的那些黑暗的小娛樂場所,酒館,號稱只是「喝酒場所」的低級夜總會,速食店,賣三明治的雜貨鋪,體育彩券的銷售點,可以在裡面找到毒品、走私美國香菸、威士忌的菸草店,甚至是賣唱片、卡帶的小店,一律都到半夜才打烊,儘管所有這些地方看起來都很悲涼,但卻會讓我感到一種勃勃的生機和活力。當然如果我心緒安寧地離開芙頌家,我才會有這樣的感覺。很多夜晚,我會懷著不再去那裡、這是最後一次的想法離開他們家,因為難過,我會昏厥般地躺在汽車後座。這些不幸的夜晚最常發生在頭幾年裡。
各https://m.hetubook•com•com式各樣的人居住在這個區域:加拉塔碼頭的工人;在貝伊奧魯巷弄間開小店、小飯館的人;飯館裡的服務生;從托普哈内過來的吉卜賽人;來自通傑利省(Tunceli)的阿拉維庫德人;曾經在貝伊奧魯或銀行大道(Bankalar Caddesi)做過文書的希臘人、義大利人、黎凡特人的敗落兒孫們;就像這些人那樣,始終仍然無法離開伊斯坦堡的最後的希臘人;在倉庫和麵包店工作的人;計程車司機;郵遞員;在雜貨鋪打工、半工半讀的窮大學生……所有這些人,不會像在法提赫、維法和考賈穆斯塔法帕薩那樣的傳統穆斯林區域裡的人那樣團結。但從他們對我表現出來的保護、關照的行為上,從年輕人對過往的高檔車表現出來的興趣上,從消息的快速傳播上,我明白,這一帶的人們還是團結的,至少在他們内部存在著一股活力。
博物館參觀者仔細看模型時,立刻就會發現我在餐桌右角上的位置。讓我來為那些沒能參觀博物館的好奇讀者描述一下:電視在我的左前方,廚房則在我的右前方。我的身後是一個擺滿了物品的展示櫃,裡面有水晶杯、純銀和陶瓷的糖罐、利口酒酒具、從來沒用過的咖啡杯、在伊斯坦堡每個中產階級家庭展示櫃裡都有的鸚鵡眼睛、小花瓶、舊錶、一個點不著的純銀打火機和一些其他小玩意兒。有時我椅子的後腿會撞到櫃子上,裡面所有東西就會隨著櫃門上的玻璃一起震動。
一些嚴重堵車的晚上,我們也會從道爾馬巴赫切開到托普哈内,然後往右拐到博阿茲凱山大道(Boğazkesen Caddesi)上。在這八年時間裡,每當汽車拐進凱斯金家的那條街道時,就像小學那些年早上走進學校所在的街道時那樣,我的心跳會加快,我會感到一種介於幸福和慌亂之間的不安。
我會皺著眉頭立刻坐到餐桌邊。我帶來的那些東西,對我克服進門後的難堪是有幫助的。頭幾年裡,這些東西會是芙頌愛吃的東西,比如開心果蜜餅,從尼相塔什有名的拉提夫餡餅店買來的乳酪餡餅,醃金槍魚和魚子醬。我會特意說些關於它們的話,然後隨意地把它們交給内希貝姑媽。内希貝姑媽總會說:「唉,您不用這麼客氣!」隨後我會拿出芙頌的禮物給她,或是把禮物放到一個她看得見的地方,同時我還會對内希貝姑媽說:「經過餡餅店時,我聞到了裡面的香味,忍不住就買了!」接著再說上一兩句關於那家餡餅店的話,並且像一個遲到的學生那樣,躡手躡腳地立刻坐到我的座位上,在刹那間我會感覺很好。過一會兒,突然我會和芙頌的目光相遇。這些都是異常幸福的時刻。
從這個房間的陽臺窗戶上,我既能看見反射在玻璃上的、裡面那個我們吃飯的房間,又能看到窗外毗連在窄小街道上的那些窮人房子的裡面。有幾次,我在其中一戶人家裡看見了一個胖女人,她穿著厚睡衣,每晚臨睡前會從一個藥盒裡拿出一片藥錠,然後仔細閱讀盒子裡面的一張紙。我從有天晚上來到這個房間的芙頌那裡得知,這個女人就是在我父親的工廠裡工作了很多年,有一隻假手的拉赫米的妻子。
有一次我說:「好啊,讓我也來看看飛機事故。」
餐桌的左邊,有一個燈罩總是歪斜地蓋在上面的落地燈,它的旁邊是一個L形的長沙發。某些因為吃、喝、說笑讓我們疲勞的晚上,内希貝姑媽會說「讓我們去沙發https://m.hetubook.com.com
上坐一會吧」或是「等你們離開餐桌後我泡咖啡給你們」。那時,我就會去坐在沙發靠近展示櫃的那頭,内希貝姑媽會坐到沙發的另一頭,而塔勒克先生則會坐到凸窗前面向大坡的沙發上。為了能從我們坐的地方清楚看見螢幕,必須調整電視的角度,這個任務通常由依然坐在餐桌邊的芙頌來完成。有時芙頌調完電視角度後會坐到長沙發的另一頭,她母親的身邊,那時母女倆就會互相靠著看電視。有時内希貝姑媽會一邊看電視,一邊撫摸女兒的頭髮、後背,就像在鳥籠裡饒有興致看著我們的檸檬那樣,我會用餘光去欣賞母女之間的這種幸福的親近,並從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快|感。
冬天,脫大衣時,我也可以說「唉,真冷啊」或是「有小扁豆湯嗎?太好了……」之類的。到了一九七七年二月,因為在樓上就可以「自動」打開樓門,所以要等我走上樓梯、走進房間後才可以說開場白,這就更難了。任何時候都比表面上顯得更加細膩、更加慈愛的内希貝姑媽,如果覺得我的開場白不合適就會立刻說上幾句話來幫我解圍,比如「凱末爾先生,快坐下,別讓您的餡餅涼了」,或是「那傢伙不但用機關槍掃射了茶館,還要不知羞恥地炫耀」。
「坐坐」這個詞,就像土耳其讀者很清楚,但外國參觀者無法立刻明白的那樣,儘管字典上未被強調,卻具有廣泛的含義,比如「來作客」,「順路過來看看」,「一起打發時間」,這個詞特別是内希貝姑媽經常用。晚上離開時,内希貝姑媽總會客氣地對我說:「凱末爾先生,明天再來,我們一起坐一會兒。」
塔勒克先生因為厭倦了交房租才用存款買下了蘇庫爾庫瑪的這棟小樓。凱斯金家的大門在二樓。在這八年時間裡,一樓那戶房產屬於他們的小公寓裡,住過很多與我們的故事毫不相干、幽靈般神出鬼沒的房客。因為日後將成為純真博物館一部分的這戶小公寓的入口面向達爾戈奇街,所以我很少會碰到住在那裡的人家。我聽說樓下有段時間住著一個名叫阿伊拉的女孩,女孩的母親是個寡婦,未婚夫在服兵役,芙頌和她成為朋友,她們會一起去貝伊奧魯看電影,但芙頌從來沒和我提起她的朋友。
他們家的一樓後面還有一個附陽臺的小房間。這個房間白天較常使用,内希貝姑媽會在那裡做縫紉活,如果塔勒克先生在家會在那裡看報紙。我記得,第一個半年過後,當我在餐桌邊感到不安,想要來回走走時,如果房間裡的燈也亮著的話,我會經常走進那個房間,站在陽臺的窗前往外看,我喜歡站在縫紉機、裁縫用具、舊報紙、雜誌、開著的櫃子和雜物堆裡,迅速地往口袋裡塞一樣可以在一段時間裡減輕我對芙頌的思念的物件。
最後我說:「因為妳在我的身邊,我才會覺得這個夜景如此美麗。」
在一個重要電視節目的當中,如果爐子上還有東西在燒,需要有人進出廚房,那麼内希貝姑媽有時會讓芙頌去做這件事。當芙頌拿著盤子、端著鍋子出入廚房時,她就會不斷地在我和電視之間來回走動。當她的父母專注地看著螢幕上的電影、智力競賽、天氣預報、發動軍事政變的帕夏發表的一篇措辭激憤的演講、巴爾幹摔角錦標賽、馬尼薩梅西爾糖膏節、阿克謝希爾城解放六十週年慶祝會時,我會興致勃勃地看我的美人來回走動,我知道這就是我要看的東西,而不像她的父母那樣覺得她是擋在電視前的一個障礙。
當然在這八年時間裡,也有人說我是一個不懷好意的人。在這些不值得計較的傳聞裡,有說我要廉價買下這一帶的破舊房子,在上面蓋新大樓的,有說我在為我們的工廠尋找廉價勞工的,有說我在逃m.hetubook.com.com避兵役的,還有說我是塔勒克先生的私生子的(也就是芙頌的哥哥)。多數理智的鄰居,則從內希貝姑媽小心翼翼透露的消息上得知,我是芙頌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在和她那「電影人」丈夫商談一部將讓她成為明星的電影。多年來我從切廷說的那些話裡明白,我的這個角色被認為是合乎情理的,即便他們不是特別喜歡我,但還是對我心存好感的。事實上,從第二年起,我就開始被當做半個蘇庫爾庫瑪人了。
我說:「只要妳在我身邊,這樣的一個夜景我可以幸福地看上很多年。」
我去他們家四年後,也就是一九八〇年九月,又發生了一次新的軍事政變,頒佈了戒嚴令,實施了宵禁。因為晚上十點開始戒嚴,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得不在九點四十五分,在還沒看夠芙頌時就離開他們家。那些夜晚在回家的路上,在宵禁開始前十幾分鐘迅速變空的黑暗街道上,我坐在疾駛的車裡,會感到晚上沒能看夠芙頌的痛苦。現在,多年以後,每當我在報紙上看見軍人們不滿國家的現狀,一場新的軍事政變又可能發生時,作為軍事政變的壞處,我最先想到的就是沒能看夠芙頌。
在我們看的那些電影最煽情、最激烈的時刻,或者是螢幕上開始放一則讓我們所有人都很激動的新聞時,欣賞芙頌臉上的表情對我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樂趣。在以後的幾天,幾個月裡,那部電影裡最感人的畫面會伴隨著芙頌臉上的表情一起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有時我的眼前會首先浮現出芙頌臉上的表情(這表示我想芙頌,我該去他們家吃晚飯了),隨後才是電影裡的那個畫面。八年來,在凱斯金家餐桌邊看的電影裡最激烈、最感人和最奇怪的畫面,以及伴隨那些畫面出現在芙頌臉上的各種表情,一起鐫刻在我的腦子裡了。八年時間裡,我對芙頌的眼神,她臉上那與電影裡的情節相對應的各種表情是那麼瞭若指掌,以至於即使我不認真看電影,也可以從芙頌的表情上明白我們正在看的那一幕發生了什麼。有時因為喝太多酒,勞累,或因為我和芙頌又在互相鬥氣,我會無法專心看電視,但我僅僅從芙頌的眼神裡就能明白電視裡放的東西。
她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冷漠。等我也坐回餐桌後不久,芙頌終於鬆開了緊皺的眉頭。她發自內心甜美地笑了兩次,隨後當她把這個日後也被我加進收藏的鹽瓶遞給我時,她還讓她的手指重重地觸碰到了我的手。於是一切的不愉快也就過去了。
這句話的意思並不是說,晚上除了坐在餐桌邊,別的我們什麼也不做。我們看電視,有時一直沉默著,有時談得很投機,當然我們還吃飯,喝拉克酒。内希貝姑媽為了告訴我晚上他們在等我,頭幾年裡,即使很少她還會提到一些活動——「凱末爾先生,明天我們等您過來,我們吃您喜歡的櫛瓜鑲肉」,或是「明天我們來看實況轉播的花式滑冰比賽」。她說這些話時,我會朝芙頌看一眼,我會希望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種認可的表情,一個微笑。如果内希貝姑媽說「您來,我們一起坐坐」,芙頌也認可的話,那麼我會想這些單詞沒有欺騙我們,我們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待在同一個地方,是的,也就是一起坐坐。因為它以最淳樸的形式觸碰到了我去那裡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和芙頌待在同一個地方,因此「坐坐」這個詞是非常恰當的。我絕不會像一些把鄙視人民作為己任的知識分子那樣,得出在土耳其每晚「坐在一起」的幾百萬人其實什麼也沒做的結論,恰恰相反,我會想到,在因為愛、友情,甚至到底是什麼他們也不知道的一些更加深切的本能而彼此依賴的人們之間,「一起坐坐」是一種需求。
「飯菜要冷掉了。」說完芙頌就走回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