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這是什麼?

「我的……」
「長官,凱末爾先生這陣子很難過。」
「為什麼?」軍人問道,但他的工作是不允許這樣一種憐憫的。他嚴厲地說:「過去,去車上等著!」他拿著刨刀和我們的身分證走開了。
宵禁開始後二十分鐘,一個士兵朝我們走過來,把身分證還給我們。
「長官,我母親的刨刀……」
他們沒再說什麼。儘管我有點傷心,但因為重新得到了刨刀,我是幸福的。回家的路上,當切廷小心翼翼在街上行駛時,我明白自己是幸福的。伊斯坦堡那些除了野狗便空無一人的黑暗小巷,白天因為醜陋和破舊讓我難過、被水泥大樓包圍的大街,現在卻顯得充滿了詩意和神祕。
「那他為什麼不說?」他轉向了我,「你看,在實行戒嚴令……你聾了嗎?」
有時,軍人檢查了車和乘客的身分證後就會放行。有時,則會叫車上的所有人下來,從頭到腳地把車子和乘客檢查一遍。他們也叫我們下車了。
切廷說:「長官,那是一個刨刀。您知道的,就是刨梨子用的刨刀。」
「兄弟,這是和圖書什麼?」
「是的。」
「沒有逃漏稅吧?」
另外一個軍人說:「先生,這是一件鋒利的東西,禁止帶在身上!」這人的軍階更高。「拿去吧,但別再帶在身上了。你是做什麼的?」
一個軍人問道:「這東西是誰的?」
「這是什麼?」
刨刀是我因為老習慣剛才在凱斯金家趁沒人注意時本能地帶走的。這讓我開心得沒太掙扎就早早離開了他們家。懷著一種獵人想不時驕傲地看一眼剛剛捕獲的鷸鳥的衝動,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刨刀,把它放到我的旁邊。
切廷問道:「他們不會因為宵禁後我們還在街上再把我們攔下來吧?」
「沒有。」
軍事政變後四個月,一天夜裡,我在宵禁前十五分鐘離開凱斯金家,路上我和切廷在沙拉塞爾維大道上被檢查身分證的軍人攔了下來。當時我平靜、舒坦地坐在後座,因為我什麼也不缺。然而,當拿著我身分證的士兵看我一眼、把目光停留在我身邊的刨刀上時,我感到了不安。
「你看,原來你既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和-圖-書你不是很會說話嗎?」
我和切廷下了車。他們仔細地檢查了我們的身分證。我們按照命令像電影裡的罪犯那樣張開雙臂趴在車身上。兩個軍人檢查了置物箱、車座下面和車上的每個角落。被周圍高高的大樓擠在當中的沙拉塞爾維大道上的人行道是潮濕的,我記得,幾個路人經過時朝執行任務的軍人和我們這些被檢查的人看了幾眼。宵禁馬上就要開始,人行道上空無一人。前面就是曾幾何時幾乎我們所有高三學生都去過、麥赫麥特認識其中很多女孩的著名妓院六十六(房子的門牌號)。那裡所有的窗戶都是漆黑的。
我想到,刨刀在車上一個中尉的手裡,我為此感到不安。靜靜地等待時,我越來越擔憂地想到,如果軍人沒收了刨刀,我會非常痛苦,因為擔憂的強烈,多年後我還記得當時的感受。切廷打開了收音機。廣播裡在宣讀戒嚴司令部的各種聲明。逮捕令上的名單、各種禁令和被捕人員的名單……我請切廷轉到別臺。一陣刺耳噪音後,我們聽到一些從一個遙遠hetubook.com.com國度傳來的東西,那些東西正好切合我當時的精神狀態。當我在享受著傾聽時,外面飄起的一陣小雨一點一滴地打濕我們的擋風玻璃。
上小學時,我們有一個非常古怪也有點愚蠢的同學。當老師把他叫到黑板前,問他是否做了數學作業時,他就會像我這樣一聲不吭地站著,既不說沒做,也不說做了,只是一臉内疚和無能,一會兒靠著右腳站,一會兒又改成以左腳站著,不斷變換著站姿,在我們面前一直站到把老師氣瘋為止。在教室裡驚訝地看著他時,我是無法明白,人一旦開始沉默就不可能再開口了,這種沉默甚至會持續很多年,上百年。兒時,我是幸福和自由的。但多年後的那天夜裡,在沙拉塞爾維大道上,我明白了什麼是開不了口。我還模糊地感到,我對芙頌的愛最後也變成了這樣一種執拗、自閉的故事。我對她的愛,我的癡迷,不管是什麼,無論如何也走不到我和她自由分享這個世界的道路上。還在一開始我就在靈魂深處明白,在我描述的這個世界上,這是不可能hetubook•com.com的,所以我走上了在内心裡尋找芙頌的道路。我認為,芙頌也知道我會在內心裡找到她。最後一切都會沒事的。
切廷是怎麼一下子認出刨刀的?
我和切廷開始在雪佛蘭車裡等起來。接近宵禁時間時,街上的車都在加速。遠處,我們看見急速在塔克西姆廣場轉彎的車子。我和切廷都不說話,我感到了老百姓在面對員警搜查時感到的那種恐懼和犯罪感。我們聽到了車上鐘錶的滴答聲,為了不出聲,我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瞬間,我感覺自己將無法說出那是一個用來刨梨子的刨刀。因為我以為,如果我說了,他們就會立刻明白我對芙頌的癡迷;那麼多年為了見一個已婚的女人,我每星期去她和父母同住的家裡三、四次;情況的糟糕和我的絕望;其實我是一個又怪又壞的人。因為和塔勒克先生碰杯喝下的拉克酒,我的腦子迷迷糊糊的,但多年後的今天,我也根本不認為自己因此做了錯誤的判斷。我只是覺得,梨子的刨刀,一個剛才還在芙頌他們家廚房裡的物品,現在卻落到一個我認為是善意的特拉布宗人士兵手裡是奇怪的,但問題不僅僅如此,更為深刻的是,它關乎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存。www•hetubook•com•com
晚上一到凱斯金家,我就立刻聞到了瀰漫在家裡的香甜梨子醬味。聊天時,内希貝姑媽說下午她和芙頌一起用小火熬了梨子醬,母女倆一邊熬果醬一邊聊天。我還幸福地從她的描述裡想像芙頌用木勺慢慢攪拌果醬的樣子。
「你們就說剛剛臨檢過了。」軍人回答說。
我又陷入一陣沉默。一種像無法起身告辭那樣的降服和無奈在慢慢包圍我,在我沒說出罪狀之前,我希望我的軍人兄弟能理解我,但不行。
「我是商人。」
「好了,你們可以走了。」他說。
在我們後面排隊的一輛小車明亮的燈光下,我看見刨刀閃了一下,隨後被扔進前面的一輛軍用小卡車裡。
「先生,這個東西是您的嗎?」
切廷發動了汽車。軍人把路讓開。但我下了車,走到軍車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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