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四千兩百一十三個菸頭

這裡還有兩個被狠狠掐滅的菸頭,它們是在我們看電視上播的電影《虛假的幸福》時被掐滅的。電影裡的男主角,我們在佩魯爾酒吧結識的艾克雷姆(就是曾經也扮演過先知亞伯拉罕的著名演員艾克雷姆.居齊魯)說道:「努爾坦,人生最大的錯誤,就是要更多的東西,試圖得到幸福!」他那一貧如洗的情人努爾坦無聲地低下了頭。芙頌就是在這個時候掐滅了其中的一個菸頭,而另外一個則是在那個鏡頭過後十二分鐘掐滅的。(芙頌平均九分鐘抽完一根薩姆松。)
我在博物館裡展出自己在這八年時間裡留下的四千兩百一十三個菸頭,我在每個菸頭下面注明了我拿到它的日期。看到這些的參觀者們,千萬別認為我在用沒用的東西充斥展櫃,因為每個菸頭的形狀都帶有芙頌掐滅它時的心情。比如,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七日,也就是《破碎的生活》在佩麗電影院開拍的那天,我從芙頌的菸灰缸裡拿來的這三個被用勁折彎的菸頭,不僅會讓我想起那幾個糟糕的月份,還會讓我想起芙頌那天的沉默、她離電影的遙遠以及她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時,她會用一個生氣的動作把菸掐滅。有時這會是一個不耐煩的姿態,而不是一個生氣的動作。我也見過很多次她憤怒地掐滅菸頭的動作,我會為此感到不安。某些日子,她會用非常小而執著的動作,把菸頭在菸灰缸底部點幾下來熄滅它。有時,在誰也不注意時,她會像在慢慢地踩踏一個蛇頭那樣,用勁、慢慢地把菸頭摁滅在菸灰缸裡。那時,我會想到,她是在把心裡所有的憤怒發洩到菸頭上和-圖-書。看電視、聽別人聊天時,她也會若有所思,看也不看地就把菸掐滅在菸灰缸裡。我還經常看見她為了騰出手去拿勺子或是水罐,急急忙忙一下就把菸掐滅的動作。在她開心、幸福的那些時候,就像不造成任何痛苦就把一個動物殺掉那樣,她會用食指尖輕輕地把菸摁滅在菸灰缸裡。在廚房忙碌時,就像内希貝姑媽那樣,她會讓菸頭瞬間碰到水龍頭流出的水,然後把它扔進垃圾桶。
在我去凱斯金家吃晚飯的八年裡,我累積了芙頌的四千兩百一十三個菸頭。這些碰到過芙頌那玫瑰般的嘴唇,進入她的嘴巴,有時就像我摸到過濾嘴時明白的那樣因為碰到了她的舌頭而被浸濕,以及多數時候被塗抹在她嘴唇上的口紅染上了一層可愛紅色的菸頭,全都是帶著深切痛苦和幸福回憶的非常特殊和私密的東西。九年時間裡,芙頌一直在抽本土的薩姆松牌香菸。開始去凱斯金家吃晚飯後不久,我也在芙頌的影響下,放棄萬寶路開始抽薩姆松了。我是從在街上賣走私香菸的小販和通姆巴拉小販那裡買來清淡型萬寶路的。我記得,有天夜裡,我們談到清淡型萬寶路和薩姆松都是味道濃烈的香菸。芙頌說,薩姆松更會讓人咳嗽,而我則說,美國人不知道往菸草裡添加了哪些毒素和化學物質而把萬寶路變成了一個非常有害的東西。因為塔勒克先生還沒坐到餐桌邊,因此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們互相讓了菸。在這八年裡,像芙頌那樣,我也像煙囪般吞雲吐霧地抽了很多薩姆松,但是為了不給未來的人們樹立一個壞榜樣,我和-圖-書不會在故事裡過多地說那些經常出現在老電影和小說裡的抽菸細節。
我不在時,芙頌會把煙一直抽到濾嘴那裡。我會從去他們家之前被掐滅在菸灰缸裡的菸頭上明白這點。我能夠立刻從菸灰缸裡分辨出芙頌的菸頭,這不僅和香菸的牌子,也和芙頌掐滅菸頭的動作和她當時的心情有關。而我去他們家的那些夜晚,就像抽纖長、優雅的美國女士菸的茜貝爾和她的朋友那樣,芙頌幾乎抽到半截就會把菸掐滅。
不用把我在邁哈邁特大樓裡累積的物件拿到手上,即便僅僅看它們一眼,我就已經能夠想起和芙頌一起擁有的過去,晚上我們在餐桌旁坐著的樣子。一個陶瓷的鹽瓶、一副小狗形狀的裁縫卷尺、一個開罐器,或是芙頌他們家廚房裡永遠不會缺少的巴塔納伊葵花子油瓶,我用物件把它們連在一起的一個個時刻,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的記憶裡彷彿擴散成一段久遠的時間。就像看著菸頭那樣,看著那些在邁哈邁特大樓裡日積月累的物件,我就會一幕幕地想起我們坐在芙頌他們家餐桌旁時所做的一切。
有時,當芙頌正要掐滅菸頭時,我們的目光會在不經意間相遇。在電視上看一部悲淒的愛情片時,或是跟隨著沉重的音樂,被一部關於「二戰」的紀錄片中那些令人震驚的事件影響時,芙頌會冷漠地把菸掐滅。就像在這個例子裡一樣,如果那個時刻我們的目光碰巧相遇,那麼我們之間會瞬間產生一股電流,我們倆就會想起我為什麼會坐在他們家的餐桌旁,那時被掐滅的菸頭就會帶有一種奇怪的形狀,就像當時混亂的腦子一樣。和圖書隨後,我會聽到從遠處的一艘大船上傳來的汽笛聲,我會用那艘船上的人們的眼光來思考世界和自己的人生。
所有這些不同的方法,賦予了每個出自芙頌之手的菸頭一個特殊的形狀和靈魂。我會在邁哈邁特大樓裡把它們從口袋裡拿出來仔細查看,我會把它們每一個比做一樣不同的東西,比如,脖子和腦袋被踩扁、駝背、受了委屈的黑臉小人兒,或是令人恐懼的奇怪問號。有時我會把那些菸頭比做渡船的煙囪,或是海裡的小蟲。有時,我會把它們當做警示我的感嘆號,來自未來的一種危險的信號,難聞的垃圾,或是一種表達芙頌靈魂的東西,甚至是這個靈魂的一個部分。我會輕輕地舔一下濾嘴上的口紅印,沉浸在關於人生和芙頌的沉思裡。
在保加利亞社會主義共和國生產,透過走私船和漁船運入土耳其的假冒萬寶路,也和美國的真萬寶路一樣,一旦點著就能燒到最後。而薩姆松卻不能自己從頭燒到尾,因為菸草既潮濕又粗糙。因為有時裡面會出現沒有完全磨碎,像木屑一樣的菸葉梗、菸葉的粗經脈和潮濕的菸草塊,因此芙頌抽菸前會用手指先將香菸搓軟。我也從她那裡學來了這個動作,點菸之前就像芙頌那樣,我會用手指自動地把菸轉著捏一捏。如果那時她也在那麼做,那麼和芙頌對視會是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我記得,一些看起來還齊整的菸頭上的污漬,來自於芙頌在一個炎熱的夏夜吃的櫻桃冰淇淋。夏天的夜晚,推著三輪小車在托普哈内和蘇庫爾庫瑪小巷裡,邊喊「冰淇淋」邊搖鈴慢慢經過的卡米爾,冬天則會叫賣哈瓦糕。有一次,芙頌告訴我,卡米爾的手推車,也是讓從小給她修自行車的貝希爾修的。www•hetubook.com.com
為了在父親面前遵守類似不抽菸、不喝酒、不蹺二郎腿的傳統家規所做的所有這些表示「尊敬」的動作,在隨後的幾年裡都慢慢消失了。塔勒克先生當然看見女兒抽菸了,但他沒有像一個傳統的父親那樣做出應有的反應,他因為芙頌的那些表示尊敬的動作而滿足。看這些「假裝那麼做」的儀式、這些人類學家根本無法理解的複雜細節,會讓我感到異常地幸福。我從不認為「假裝那麼做」是虛偽的;當我看著芙頌那些可愛、迷人的動作時,我會提醒自己,我之所以能夠見凱斯金一家人,完全是因為每晚我們都在「假裝那麼做」。因為我並不是作為一個戀人,像真實的我一樣坐在那裡。我只有裝做一個去他們家作客的遠房親戚,才能夠看見芙頌。
有些夜晚我只拿一個,有些夜晚則會拿幾個菸頭去邁哈邁特大樓,當我隨後把它們一個個拿到手上時,我會想起屬於過去的一些「時刻」。那些菸頭,讓我清楚地明白,其實我累積的所有物件,正好就一一對應了亞里斯多德所說的那些時刻。
看到另外一、兩個菸頭和它們下面的日期,我想起在炎熱的夏夜裡,我們吃過的油炸茄子、優酪乳以及我和芙頌一起看著窗外的情景。在那種時候,芙頌會拿一個小菸灰缸在手上,然後不時往菸www•hetubook•com•com灰缸裡彈菸灰。那時,我會把她想像成一個去出席一場豪華舞會的女人。抑或是和我站在窗前聊天時,她會模仿這樣的一個女人。如果願意,她可以像我,或是像所有土耳其男人那樣,把菸灰彈到窗外,在窗邊把菸掐滅後把菸頭扔下去,或者用手指直接把燃著的菸頭彈出去,然後看菸頭在黑暗中旋轉著落下。但芙頌從來不會那麼做,她文明、優雅的舉止也為我樹立了榜樣。遠遠看著我們的人,可能會以為我們是一對情侶,在一個沒有男女授受不親的西方國家,在一個舞會上,為了互相認識躲到一個安靜的角落文雅地交談。看著窗外時,我們會說笑著談論剛才在電視上看到的電影結局、夏日夜晚的悶熱、在街上玩捉迷藏的孩子們。而那時,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方向會吹來一陣輕風,和著海藻味和金銀花醉人的清香,輕風會為我帶來芙頌頭髮和肌膚的芳香,以及這香菸的好聞煙味。
我去凱斯金家的頭幾年裡,芙頌抽菸時會做出不能在父親面前抽菸的樣子。她會把菸倒捏在手心裡,就像把手上的菸藏起來那樣,她也不會把菸灰點到她父親和我用的屈塔希亞菸灰缸裡,而是「不讓任何人看見」地彈到咖啡杯的小碟裡。她父親、我和内希貝姑媽會毫無顧忌,隨意地吐出嘴裡的煙,而芙頌則會像課堂上跟身邊同學急急忙忙說一句悄悄話那樣,瞬間把頭轉向右邊,朝著遠離餐桌的一個地方,匆忙地把肺裡的藍色煙霧從嘴裡吐出來。我非常喜歡這個讓我想起我們那些數學課的動作,喜歡她臉上那種假裝害羞以及慌亂和犯了錯的表情,我會想到,今生自己會永遠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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