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上帝有意安排似的,小赫納羅出現在木板屋門口,眼看就要商定的決鬥就這麼胎死腹中。他進門的時候,那個固執的矮子正想重新抱起雷明頓打字機再表演一次臉紅脖子粗。
「他們真是愚蠢透頂,以為離婚的女人都是妓|女。更糟的是,他們滿腦子只想幹那檔事。可是美好的並不是那檔事,而是談情說愛,對不對?」她自顧自繼續說著,甚至沒察覺我話裡的諷刺意味。
我們在售票窗前為誰掏錢買票爭執了一番。然後,耐著性子看多洛莉絲.德里約表演了一個半小時,只見她時而呻|吟,時而擁抱,時而享受,時而哭泣,最後披頭散髮迎風在樹林裡狂奔。散場後,我們仍舊步行回路裘舅舅家,一路上濛濛細雨打濕了我們的頭髮和衣裳。我們又一次談到彼得羅.卡瑪喬。她真的從沒聽過他的名字嗎?因為據小赫納羅說,彼得羅.卡瑪喬是玻利維亞的名人呀。是的,她的確聽都沒聽過。我想,小赫納羅被騙了;又或者,也許那個「玻利維亞廣播與戲劇界的一人企業」是他捏造出來的宣傳花招,只是為了讓大家對某個他所雇用的小寫手產生興趣。三天後,我親眼看到了那位有血有肉的彼得羅.卡瑪喬。
那矮子立刻敏捷地伸出一隻胳膊,朝我跨過幾步,孩子般的小手伸向我,又是彬彬有禮地一鞠躬,以那悅耳的男高音自我介紹道:「彼得羅.卡瑪喬,玻利維亞人,藝術家,你們的朋友。」
「我們還以為這位先生是個強盜呢。」帕斯夸爾幫腔道。「他一進來就罵我們,擺出盛氣凌人的架勢。」
小赫納羅是透過電報論斤購進(或者確切地說,是CMQ賣出)廣播劇的稿本的——某天下午,我問起在播音前,他、他的兄弟或者父親是否仔細審閱過腳本,他驚愕了一下,才親口告訴我。他反問我「難道你能讀完七十公斤重的腳本嗎」,同時謙恭地望著我,自從他在《商報》週日副刊上讀到我某篇小說之後,便把我當個知識分子來敬重。「你想想這要花多少時間?一個月?兩個月?誰能花一、兩個月的時間去讀一齣廣播劇呢?我們不如讓它去碰運氣吧。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奇蹟之神一直在保佑我們。」在比較好的情況下,小赫納羅透過出版代理商或者同行友好調查有多少國家購買過CMQ的廣播劇本、以及該劇收聽率如何;如果情況不許可,就只好根據題目決定,或者乾脆丟銅板決定。這些腳本之所以論斤出售,是因為這是比按頁數或字數更不會有漏洞的方式,也就是說,是唯一可精準測量的方式。哈威爾說:「當然嘍,如果沒時間讀,就更沒時間去算字數了。」一部重六十八公斤三十克的小說,售價就像牛肉、奶油、雞蛋那樣由磅秤來制定,這種作法他深深著迷。
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儘管胡莉亞姨媽是玻利維亞人,又住在拉巴斯,卻從未聽過彼得羅.卡瑪喬的大名。不過她向我說明,她從來沒聽過廣播連續劇。她念的是愛爾蘭修女辦的學校,打從在學最後一年在時光舞裡扮演黎明仙子以來(「馬里多,你可別問我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她一直沒進過劇院的大門。我和她從位於阿曼達利茨大道盡頭的路裘舅舅家裡出來,向巴蘭科電影院走去。她的手段實在狡猾,那天中午硬要我接受她的邀請。那是她到達後的第一個星期四,儘管我不高興再次淪為玻利維亞笑話的犧牲品,但一週一次的午餐我可不願意缺席。我希望不要碰見她,因為前一晚(每週三晚上我都要拜訪嘉碧舅媽)我聽到奧爾騰西亞姨媽以那種「把持了仙子的祕密」般的口氣說道:「她到利馬的第一週就外出了四次!每次的追求者都不一樣,其中一個還是結過婚的。這個離了婚的女人什麼都做得出來!」
「你能想像嗎?就像買鬥牛票一樣。在利馬,誰讓劇場座無虛席過?」他讚歎道。
「這件事並不難辦,因為他在那裡挨餓呢。他將負責廣播連續劇,到時我就可以叫CMQ那食人鯊見鬼去了。」他說明道。
我說,我很抱歉,但要想搬走那臺雷明頓打字機,得先踏過帕斯夸爾的屍體、再跨過我的屍體才行。那矮子正理著因這番費力的工作而扭歪了的領帶。我吃驚地看到他的面孔露出了惱怒的神色,這人顯然毫無幽默感,嚴肅地點著頭答道:「堂堂男子漢對決鬥絕不膽怯。兩位,請定個時間和地點吧。」
臺裡每天至少要播送五、六齣廣播劇。我很愛偷偷看那些在麥克
m.hetubook.com.com風前的配音員。他們穿得一副寒酸破落樣,嗓音卻輕柔悅耳、青春洋溢,與他們蒼老的面孔、難看的嘴唇、無神的眼睛形成了可怕的對比。「哪天祕魯有了電視,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自殺。」小赫納羅隔著播音室玻璃指著那些配音員預言道。他們像在一個大魚缸裡,手捧劇本,圍住麥克風,一切就緒,準備開播《阿爾維亞家族》的第二十四章。說實在的,那些聽了盧西亞諾.潘多的播音而傷心落淚的家庭主婦,如果看到他佝僂的身形和斜視的目光,會感到多麼失望啊!那些被荷塞菲娜.桑切斯抑揚頓挫的聲調勾起了回憶的退休老人,假如看到她的雙下巴、髭鬚、招風耳和爆青筋的樣子,又該多麼掃興呀!但是,電視傳到祕魯的日子還遙遠得很,因此,這群廣播怪獸暫時還能有恃無恐地討一口飯吃。
我和哈威爾待在樓頂上。我邊和他閒談,邊以打字機把從《商報》和《新聞報》上整理下來的消息打成廣播稿,這裡改個形容詞、那裡改個副詞,為泛美電臺十二點鐘的新聞播報作準備。哈威爾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天天見面,哪怕只有片刻也好,為的是證實一下我們都還活在世上。他是個冷熱無常、自相矛盾的人,但待人一向誠懇。他曾經是天主教大學文學系的高材生,像他那樣成績優異的學生、才華出眾的詩歌愛好者、繁雜課文的明快評論員,在那所大學還是前所未見的。大家認為他畢業時一定會交出一份才氣橫溢的論文,成為才氣橫溢的教授,不然也是個才氣橫溢的詩人或評論家。但是,有一天,他辜負了眾人的期望,沒作任何解釋,斷然抛下了未寫完的論文,放棄了文學,離開了天主教大學而到聖馬可大學經濟系註冊了。有人問及他退學的原因,他坦率地說(或許是開玩笑)是他寫的論文打開了他的眼界。那份論文的題目是「里卡多.帕爾馬作品中使用的諺語」。他曾經得用放大鏡來閱讀帕爾馬的《祕魯傳說》,搜索書中的諺語;由於他治學嚴謹,他做滿了整整一箱語言卡片。後來,一天清晨,他挑了一處空地就這麼把一箱卡片燒了。我和他圍著這堆語言學的火焰跳起印第安人的石堆舞來;他下決心與文學為敵,寧願去學經濟。哈威爾在中央儲備銀行實習的時候,總是找藉口每天上午溜到泛美電臺來看看。那場諺語的噩夢給他留下一個習慣,就是無緣無故地用諺語戲弄我。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年輕,和外祖父母同住在米拉佛拉瑞斯區奧恰蘭大道的一幢白牆別墅裡。為了日後得以依靠自由業為生,我正在聖馬可大學攻讀法律,實際上我更嚮往成為作家。當時我還擔任一項頭銜響亮、工資微薄,但是有利可圖、時間彈性的工作:泛美電臺新聞部主任。我的任務是把報紙上有趣的新聞剪下來,稍加潤色,編成廣播新聞稿。我手下的編輯是個頭髮抹得油亮、熱中於各種天災人禍消息的小伙子,名叫帕斯夸爾。新聞每隔一小時播報一次、每次一分鐘,只在正午十二點和晚上九點連續播報十五分鐘,但我們總是一下子準備好幾份新聞稿,這樣我就能上街好好逛逛,在科美納大道的咖啡館裡坐坐,有時去上幾節課,或者到中央電臺的辦公室去串串門子,那裡要比我的辦公室熱鬧些。
「對於一個離婚的女人,可怕的不是男人都認為自己有權利向妳求歡,而是認為妳既然是個離婚的女人,就不再需要羅曼蒂克了。」胡莉亞姨媽這樣告訴我。「他們認為用不著戀愛,用不著說什麼溫柔的話,而是毫不遮掩地以最粗魯的方式直接說出他們要什麼。我實在受不了,所以我寧願跟你去看電影,也不願和別的男人去跳舞。」
「盧西亞諾.潘多和其他演員會把那個可憐的外國人給擠得粉碎,要麼就是漂亮的荷塞菲娜.桑切斯會把他強|奸。」哈威爾這樣想像著。
整頓午飯,她都以成年人對白痴和孩子說話的那股親熱勁對待我,問我有沒有心上人、去不去跳舞、平時作什麼運動。她以一種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但總之很令我反感的姿態勸告我,只要我能長出鬍子,就把鬍子留起來;留鬍子很配我的黑頭髮,而且能迷倒女孩子。
就這樣,我和她來到了街上,先是沿著漆黑的阿曼達利茨大道,接著又拐向寬闊的格羅林蔭大道,只是為了去看一部墨西哥電影。這還不算什麼,最精采的是,片名叫作https://m.hetubook.com.com《母親與情婦》。
那天我剛和老赫納羅發生了一些齟齬。因為帕斯夸爾對於災難新聞有種難以抑制的偏愛,十一點鐘的播音稿全是伊斯法罕的地震消息。老赫納羅惱火的倒還不是帕斯夸爾擠掉了其他消息,只顧鉅細靡遺地描述房倒屋塌時蛇群如何竄到地面攻擊倖存的波斯人,而是因為地震已經是一週前的事了。我不得不承認老赫納羅並非沒有道理,便對著帕斯夸爾破口大罵宣洩情緒。我罵他怠忽職守。這碗剩飯是從哪裡弄來的?從阿根廷雜誌上。為什麼要播這麼愚蠢的新聞快報?因為沒什麼重大新聞可報,那個消息至少還算有趣。我告訴他,人家付我們工錢,不是為了要我們娛樂聽眾,而是要我們向聽眾報導當天的新聞概要。帕斯夸爾點點頭想要求和,卻又提出一個難以反駁的理由:「馬里奧先生,問題在於我們對於什麼叫作新聞的認知不同。」我正要說如果他堅持背著我實踐他那套煽情的新聞理論,那麼我們倆很快就要流落街頭,這時,木板屋門口出現了一個不尋常的身影。那人個頭矮小,介於矮子與侏儒之間,長著大鼻子和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眼裡閃爍著令人不安的瘋狂目光。他身穿一套老舊而破爛的黑西裝,襯衫和領結上有明顯的汙跡,卻又給人一種乾淨整齊、挑剔講究、打扮得體的印象,就像那些老式照片上的紳士,活像囚犯一樣困在漿挺的大禮服裡,戴著把腦袋牢牢箍住的高禮帽。他的年齡難辨,三十歲至五十歲之間都有可能;一頭油亮黑髮長及肩膀。他的姿勢、動作、表情好像與自然或隨性無緣,使人立刻想到用線牽引的木偶。他彬彬有禮地向我們一鞠躬,擺出一副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不尋常的莊重神情,自我介紹道:「兩位先生,我是來占用你們一臺打字機的。如果二位肯幫忙,我將十分感激。這兩臺打字機,哪臺好用一些?」
為了保住面子,我抗議道:「我們是多餘的人,所以把我們塞在這個豬窩一樣的閣樓裡,之前已經搬了一張書桌去給會計師,現在又拿走我的雷明頓,而且事先都不通知一聲。」
他的食指來回指著我和帕斯夸爾的打字機。儘管我常到中央電臺去玩,對聲音與外貌之間的不一致早司空見慣,但一個如此矮小單薄的人居然發出這樣渾厚悅耳的聲音,發音咬字又是這般完美,實在令我驚訝。彷彿在他發出的聲音裡,不僅每個字母清晰可見、一個不缺,甚至連每個字母的分子和原子、每個音節裡的音素都魚貫而出,點滴不漏。他等得不耐煩了,也沒察覺他的外貌、聲音、魯莽的舉止讓我們很錯愕,逕自動手察看(或說嗅聞)兩臺打字機。最後他選中了我那臺古老笨重的雷明頓牌打字機——這個猶如一輛靈車般的龐然大物在時光的蹂躪下仍舊固若金湯。這時,首先有反應的是帕斯夸爾。「你是強盜啊?」他直截了當問道,我明白他這是為伊斯法罕地震新聞的事在我面前將功補過。「虧你想得出就這樣搬走新聞部的打字機!」
我及時趕到泛美電臺,免得帕斯夸爾把三點鐘的新聞時段全拿來報導《最後一點鐘》報上登出的在瓦爾品第充滿異國風情的街道上,掘墓人與痲瘋病患展開大戰的消息。在準備完四點鐘和五點鐘的稿子後,我就出去喝咖啡了。在中央電臺門口,我遇見了小赫納羅,他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拉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拖到布蘭薩咖啡館裡,說道:「我有個絕妙的消息要告訴你。」他剛從拉巴斯出差幾天回來,就是在那裡,他發現了那位既多才多藝又勤奮能幹的彼得羅.卡瑪喬。
相形之下,中央電臺則擠在一棟老式住宅裡,那裡院落套院落,夾道通夾道;一聽那些播音員毫無忌諱的滿嘴俚語,就能了解它那平民大眾化的特色和強烈的地方氣息。這家電臺很少播報新聞,透過它的調頻傳送出來的往往是祕魯音樂,包括安地斯音樂。鎮上各劇院的印第安歌手經常光臨電臺參加開放民眾觀賞的錄音,播音前幾個鐘頭,聚集在門口等候的聽眾可說是人山人海。此外,來自墨西哥和阿根廷的熱帶音樂也大量地隨著它的電波傳出去。它的節目很簡單,缺乏想像力,但是反應很好,像是「來電點播」、「慶生小情歌」、「影劇八卦」、「電影快報」等單元。但是,據各方面調查,電臺膾炙人口的大菜卻是廣播劇,這個節目使它牢牢地保住了廣大聽眾。
「這麼說,你是多麗m•hetubook•com•com塔的兒子嘍。」她說著,在我面頰上吻了一下。「已經中學畢業了,是吧?」
「我是反對結婚的。」我盡力裝出一副賣弄學問的樣子對她說。「我贊成所謂的自由戀愛。但是我們應該坦誠一點,直接說是自由交配。」
他告訴我,他一連兩天都看到許多老老少少女性聽眾團團擠在依里瑪尼電臺門口,等待著她們崇拜的對象出來,求他簽字留念。另外,麥肯廣告集團的拉巴斯分公司十分有把握地告訴他,彼得羅.卡瑪喬的廣播劇是玻利維亞各電臺中最吸引聽眾的節目。小赫納羅是那種所謂動作積極的企業家:對他而言,生意勝於名譽;他不是「國家俱樂部」的會員,也沒有當會員的奢望;他和所有的人交朋友;他總是興致勃勃,精力充沛到一種對旁人來說簡直是疲勞轟炸的地步。他拜訪依里瑪尼電臺後,當機立斷說服了彼得羅.卡瑪喬,聘請他作為中央電臺的獨家王牌前來祕魯工作。
但是,這套辦法也給赫納羅父子造成了不少麻煩,因為腳本裡充塞了大量古巴方言。每次播出前幾分鐘,盧西亞諾、荷塞菲娜和同事只得自己動手盡可能譯成祕魯話(總是譯得很糟)。另外,一捆捆打字稿從哈瓦那運往利馬途中,在船艙裡或飛機上,或者是經過海關時,免不了破損,或許是整章整章地落掉,或許是潮氣把字跡弄得模糊難辨,或許是被抛進中央電臺的倉庫之後被老鼠啃咬一通。由於老赫納羅在播音前才分發劇本,上述情況總是在最後一刻才發現,弄得眾人十分狼狽。而他們的解決辦法就是跳過丟失的章節,昧著良心辦事。如果情況更糟糕,就讓盧西亞諾或荷塞菲娜配音的那個腳色病休一天,這樣便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不露很多形跡地修補、挽救或恰到好處地刪掉那失掉的幾克乃至幾公斤。此外,由於CMQ收費昂貴,小赫納羅一發現彼得羅.卡瑪喬具有非凡的才華,自然感到樂不可支。
「雜碎佬,偉大的藝術比你這個新聞部重要!」那人怒喝道,鄙夷地瞪了帕斯夸爾一眼,似對待腳下踐踏的螻蟻,同時繼續忙他手邊的事。在帕斯夸爾驚愕的注視下(毫無疑問,他也像我一樣在想「雜碎佬」是什麼意思),那位來訪者動手去搬雷明頓。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笨重的機器搬了起來,憋得脖子青筋暴跳,眼球幾乎要從眼眶蹦出來,一張臉脹得通紅,頭上掛滿了汗珠,但他仍然不肯甘休。他咬緊牙關,蹣跚著朝門口走幾步,終於筋疲力盡了,再過一秒鐘,那件重物恐怕就要隨他一起倒地。於是,他把雷明頓打字機放在帕斯夸爾的小桌上,站在那兒喘氣,絲毫沒察覺帕斯夸爾和我被這個場面逗樂的表情,甚至沒注意到帕斯夸爾好幾次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向我暗示這人是個瘋子。可是,他一順過氣來,便惡狠狠地責備我們說:「兩位,別那麼懶,發揮一點團結精神吧,幫我一下!」
他從木板屋門口消失,像隻小精靈似的一蹦一跳三步併作兩步去追趕動作積極的企業家。企業家小赫納羅肩扛雷明頓,大步朝電梯走去。
我清楚記得他是哪一天對我談到彼得羅.卡瑪喬這個廣播界才子的,因為就在同一天吃午飯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胡莉亞姨媽。她是我舅舅路裘的小姨子,前一天夜裡從玻利維亞來的。她剛離婚,來此休息調養,好走出失婚的陰霾。「其實啊,她是來另找丈夫的。」在某次家庭聚會上,親戚中最饒舌的奧爾騰西亞姨媽這樣說。那時我每個星期四都在路裘舅舅和奧爾嘉舅媽家裡吃午飯。那天中午我到的時候,看見他們全家仍然身著睡衣,吃著辣子香腸,喝著冰鎮啤酒,在恢復那一夜的睡眠不足。前一天晚上,他們和胡莉亞姨媽一直聊到黎明時分才就寢,三個人喝光了一瓶威士忌,他們都覺得頭疼。我舅舅路裘抱怨他辦公室的人大概要鬧翻天了,我舅媽奧爾嘉則說不是星期六卻睡晚了,實在難為情。而那位新來的住客,身穿睡袍,光著腳,頂著髮捲,正把行李從皮箱拿出來。憑我所看到的那副尊容,任何人也不把她當成美女,但是她不以為意。
「真謝謝妳的恭維。」我說。
「放下!彼得羅,我來幫您。」小赫納羅從他手中奪過機器,彷彿那不過是個火柴盒。這時,他從我和帕斯夸爾的表情明白了應該說明一下,便滿臉笑容地安撫我們說:「又沒死人,何必哭喪著臉呢!家父很快就會補一臺打字機過來給你們。」
「同事之間要和m•hetubook.com•com和氣氣。」小赫納羅以所羅門王的聖賢口吻說道,這時他已把雷明頓放上肩頭,我發覺那矮子剛好到他衣領那麼高。「家父沒有替你們介紹嗎?那麼我就介紹一下吧,這樣大家便可相安無事了。」
「說真的,你還像個娃娃呢,馬里多。」胡莉亞姨媽以腳尖戳我一下說。
但是,他印象最深的還不是卡瑪喬的多產和多才多藝,而是這位作家廣受觀眾歡迎。為了在拉巴斯的薩維埃德拉劇院親眼看看卡瑪喬,小赫納羅不得不出雙倍價錢買了一張黃牛票。
十二點鐘的泛美電臺播音結束後,我來到路裘舅舅家,恰好看到胡莉亞姨媽與其中一個追求者在一起。走進客廳,見到在她身旁坐著的是我外祖母的表弟潘克拉西奧舅公,我的心裡感到一種報了仇的快意。那老頭子以征服者的目光瞅著胡莉亞姨媽;他穿著一身上個世紀的服裝,領帶上打著蝴蝶結,鈕釦眼裡插著丁香花,容光煥發的怪模樣讓人啼笑皆非。他喪妻已有幾十年,走起路來兩腳外八。家人對他來訪都懷有戒心,議論紛紛,因為他總是當著眾人的面毫無顧忌地擰女僕一把。他有染髮的習慣,佩戴一只帶銀鏈的懷錶。每天下午六點鐘,常常看到他在聯合大道的拐角處調戲下班的女職員。在我俯身去吻那個玻利維亞女人時,我貼著她的耳朵,以世上最諷刺的語言低聲道:「胡莉亞啊胡莉亞,多美妙的戰利品啊!」她向我擠擠眼,點點頭。用午餐時,潘克拉西奧舅公針對祕魯流行樂高談闊論了一番。他是這方面的行家,家庭舞會上總要用木箱鼓獨奏一曲。發表高見之後,他轉身望著胡莉亞姨媽,像隻貓般舔著盤裡的肉排,說道:「啊,對了,每星期四晚上,費利浦.賓格羅協會都在祕魯主義的重鎮『維多利亞』聚會。你喜歡聽真正的祕魯本土音樂嗎?」胡莉亞姨媽毫不猶豫地擺出難過的表情,裝模作樣地指著我回答說:「太遺憾了!馬里多先邀我去看電影了。」「好吧,那我就讓賢給年輕人了。」潘克拉西奧舅公微微躬身,像個風度翩翩的運動家。老頭子走掉以後,我以為自己也可以脫身了,因為奧爾嘉舅媽問她:「妳說去看電影的事只不過是為了甩開那個老色鬼吧?」可是胡莉亞姨媽卻斷然糾正說:「才不是,姊姊,我非常想看巴蘭科電影院上演的片子,可是那部片子不適合女性獨自去看。」她轉身看看我,我全神貫注聽著,因為我晚上的命運就要宣判了。為了讓我放心,這朵嬌豔的鮮花又補充了一句:「馬里多,你別擔心錢,我請客。」
這兩家廣播電臺同屬一位主人,互為鄰居,都坐落在伯利恆街上,離聖馬丁廣場很近。兩家電臺毫無相似之處,倒是更像那種悲劇裡的苦情姊妹花,一個嬌媚無比,另一個滿身瘡痍,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泛美電臺占據一幢嶄新樓房的三樓和樓頂,從工作團隊、經營理念到節目內容盡皆透露一股自命不凡的氣息,以國際化、現代化、年輕化、貴族化自詡。儘管播音員不是阿根廷人(彼得羅.卡瑪喬可能已經向你們說過),但也稱得上是銀嗓子。泛美電臺播放很多音樂節目,大量爵士音樂和搖擺舞曲,也有一點古典音樂;泛美電臺的電波總是在利馬首先播出紐約和歐洲的最新成就,卻不輕視拉美音樂——雖然這種音樂總是有點摻假;泛美電臺對於民族音樂則十分謹慎,最多播送一點華爾滋舞曲。也有一些知識節目,如「歷史風雲錄」「國際時事述評」之類;甚至在輕鬆愉快的節目中,也要插|進「問答比賽」和「一躍成名」。這種讓電臺風格不致過分落入俗套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由帕斯夸爾和我組成的新聞部足以證明泛美電臺對文化的重視,這個新聞部設在頂樓加蓋的木板屋裡,遠眺大道上的垃圾堆以及利馬市內樓房頂上的柏木窗。登上這個隱密的樓層得乘電梯,電梯有個令人討厭的毛病:還沒停妥,門便開了。
「交配就是幹那檔事嘍?」她笑了,但又轉而露出沮喪洩氣的神情,說:「我年輕的時候,男孩都給和*圖*書女孩寫詩、送花,這樣過了好幾週才敢吻她們一下。馬里多,現在的毛頭小伙子把愛情弄成了多麼下流的東西呀。」
「小心哪,多麗塔的兒子可別成了同性戀。」胡莉亞姨媽笑了。我突然深深同情起她的前夫來,但我僅微微一笑,未露聲色。接下來的時間,她都在講一些玻利維亞聳人聽聞的笑話,並且尋我開心。我告辭的時候,她彷彿想補償我似的,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邀請我哪一天晚上陪她去看電影;她說她是個影迷。
我真恨死她了。那時我與家人之所以有些小小的摩擦,就是因為人人總是把我當作小孩子,不把我當個十八歲的名副其實的大人看待。沒有什麼比馬里多這個稱呼更叫我惱火的,我覺得這個小名把我又送回穿開襠褲的年代去了。
他對帕斯夸爾又重複了一遍同樣的話,擺出同樣的姿態,同樣鞠了躬。帕斯夸爾顯然由於一時慌亂愣住了,無法判斷那矮子是在捉弄我們呢,還是一向如此。彼得羅.卡瑪喬出於禮貌與我們握過手後,轉身對著整個新聞部,站在頂樓中央和他身後巨人般的小赫納羅的身影裡。小赫納羅十分嚴肅地看著他;他呢,嘴巴一咧,臉上堆起皺紋,露出一排黃牙,做了個怪模怪樣的笑臉。停了一會兒,他擺出一副魔術師下臺前向觀眾謝幕的姿態,語調抑揚頓挫地對我們說:「我不會對你們懷恨在心的。人們不理解我,我已習以為常了。再會了,二位。」
我開導她說,世上並不存在愛情,愛情是個名叫佩脫拉克的義大利人以及普羅旺斯吟遊詩人發明的,人以為的純情與多愁善感,只是發|情雄貓的本能需求,以美麗的詞藻和文學神話掩飾。我絲毫不相信自己說的,只是想要讓她刮目相看,但這套情欲生物論還是讓胡莉亞姨媽懷疑起我來:莫非他真的相信那些胡說八道嗎?
我想盡己所能敲醒他的美夢。我告訴他:祕魯人顯然看玻利維亞人不順眼,彼得羅.卡瑪喬與中央電臺的同事一定處不好;聽眾會覺得他的玻利維亞口音很刺耳;對祕魯一無所知的他恐怕要時時刻刻鬧笑話。但是小赫納羅笑了,絲毫不為我悲觀的論調所動搖。他說,彼得羅.卡瑪喬雖然沒到過祕魯,但是談起利馬人的心理,就彷彿是個下橋區居民那樣熟悉;他的聲調絕妙動聽,既不拖長S,也不把R發得很重,柔和得有如高級天鵝絨一樣。
「他簡直不是個人,而是一家企業!玻利維亞上演的劇作全是他寫的,他還參與所有的演出。廣播小說也全是他寫的,並且由他導演,還擔任男主角!」他滿口欽佩。
「他現在既不想女人,也不想玩樂。人家是個知識分子,在《商報》週日副刊上發表了一篇小說。」路裘舅舅解釋說。
我始終很好奇,是誰人的手筆創造出這些讓我外祖母愉快地消磨下午時光的廣播劇。拜訪蘿拉阿姨、奧爾嘉舅媽、嘉碧舅媽或數不清的表兄弟姊妹時,我常常聽到他們提到這些故事。(我們這個家族奉行聖經教誨,住在米拉佛拉瑞斯區,彼此關係緊密。)我懷疑這些廣播劇是進口貨;但是,得知赫納羅父子既不是從墨西哥、也不是從阿根廷,而是從古巴購進這些劇本的時候,我驚訝不已。原來那是CMQ的產品——CMQ是由高瓦爾.麥斯特雷統治的廣播電視帝國。麥斯特雷是個滿頭銀髮的紳士,某次他造訪利馬時我見過他。當時他由赫納羅父子殷勤地護送著,在眾人尊敬的目光下穿過泛美電臺的走廊。由於我多次聽到播音員、導演和技|師談到古巴的CMQ(CMQ對他們來說,就好比好萊塢之於電影界,有如神話一般),有一次我跟哈威爾在布蘭薩咖啡館喝咖啡的時候,竟然漫無邊際地遐想起來:在那遙遠的哈瓦那,滿城棕櫚,有天堂般的海灘,槍手橫行,遊人遍地,在高瓦爾.麥斯特雷的城堡設有空調裝置的辦公室裡,那支多才多藝的創作大軍利用無聲的打字機,每天八小時大概要編造出無數的通姦、自殺、戀愛、決鬥、繼承遺產、犧牲奉獻、機緣巧合和行凶犯罪的奇聞軼事,然後從這座安地列斯島向拉丁美洲播送;透過盧西亞諾.潘多和荷塞菲娜.桑切斯的聲音,使各國的祖母、姑姑、姨媽、堂表姊妹和退休職工懷著幻想度過每天下午的時光。
「他已經讀法律系三年級了,還是個新聞記者呢。」路裘舅舅邊解釋邊遞給我一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