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裡的那些日子,處處瀰漫著一種過度的限時感,所有狀態都是暫時的,尤其當我站在街上,看進空蕩蕩的學校教室裡時這種感覺特別強烈。所有大窗戶都擦得乾淨,地板及桌子也都拖過抹過。這種限時狀態的景象,一如此地其他所有暫時的景象,並不令人感到鬱悶。窗檯等處堆著一疊疊的書、地圖及各種教具,看起來不像才剛收好放上去,而是堆在那裡很久了,黑板後方某一角,有個地球儀閃閃發亮,這一切,包括潔淨的窗戶玻璃以及整齊得符合預期的明亮教室,帶給站在外面的我一種感覺,一種近似於學習的喜悅。這與我個人經驗並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也是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有過的那麼一次經驗——真的發生過嗎?——什麼又是真的?
經過一段長長的隧道,以及一段幾乎等長而沒有任何建築物的莽原地帶後,軌道漸與地面齊高,兩旁出現了愈來愈多的住家與辦公大廈,此時電車才變成了一般電車的模樣,車廂內也如其他電車一樣開始播送廣播。廣播裡傳出來的女聲可能是從磁帶送出(或者誰知道從什麼東西),播報著各站站名,以朗誦的腔調,如歌般的音色,配上毫不做作的語氣,充滿情感,甚至可以說是熱情,讓我感到非常親切。——「對女人還是對車站?」——「兩者都是。」突然間我認出了聲音。這聲音的主人,這個女人,很久以前曾是我人生中不算少數的女性敵人之一(並非一開始就是)。那時她是個演員,專演配角。(真有這種事嗎?無論如何她很滿意就是了,覺得飾演的小角色新鮮有趣,有時還會非常自豪地提起這些角色)
我們這些或坐或站的人,一開始都是一個人,各自保持距離,每個人也都大不相同,不只是穿著打扮、膚色或者其他原因。其中也有下班後結伴而來的工人,通常兩人,最多三人一起,不過很少見,幾乎可以說是特例了,就像現在也是,外國人、波蘭人、葡萄牙人或是其他什麼地方來的人。然而大家還是有個共同點,就是有件事(隨便怎麼稱呼)我們都曾未做過,從不且永不,那就是渡假。看看站前廣場上空蕩無人哪。在短短幾星期的假期裡,要不回鄉下老家,要不待在這裡就這樣過了,反正就是不會去什麼渡假地。從不且永不?誰知道。
之前我曾試探過他,而他只是訕笑。面對我作戲般誇張的試探,他第一個反應是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地向後一縮,那是急急逃避的倉皇。現在在酒吧裡,我在他身邊,離其他客人及老闆都有段距離,姑且不論老闆有對順風耳,我問他:「你殺過人嗎?」
剩下的最後這三或四個,這一小「坨」人,並不躲在房間裡苟延殘喘,不管是否事先約好,他們每天總是從早到晚風雨無阻地盤聚在玻璃門前的階梯上。那道玻璃門是從前「旅人酒吧」的入口,現在用鐵鍊(誰知道還用了什麼)鎖了起來。直到最近,這幾個人所表現的還真的就像一小坨那樣癱著,一個拄著拐杖,一階階往上爬;另一個則齜牙咧嘴地爬到旁邊行道樹上,露出僅剩的一顆牙,一顆大的不像話的牙;第三個,不管是故意的或是沒有其他選擇,成天坐在各種鳥類棲息的樹枝下(大鳥小鳥都有),這裡直到深夜,不時都還有鳥糞落下。沒錯,或者這正是這人所想要的,特別選定那臺階坐下,一動也不動;他喜歡不斷被這樣或那樣的鳥糞打中頭、手或膝蓋的感覺;且能事先預料或猜到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並在恰當時機將頭偏移到完全正確的位置,這可真是一大成就。這四個人,可能很快也就剩下三個,自成一圈,對我們這些在火車站前廣場來來去去的行人視若無睹。每一次,當我因時間愈久,或其他原因,而有了與人打招呼的慾望,便試圖跟坐在殘破的酒吧臺階上的他們打招呼,不過總是沒有回音,一律「毫無反應」。好吧,如此被人忽視讓我對即將要發生的事情感到安心。
「這,是一張復仇者的臉!」在那一個早晨我告訴自己,在我出門前,看著鏡中的自己時。我沒發出任何聲音,卻清楚地表達出這句話;當我無聲說出這句話,我的嘴唇異常明確地做出說話的動作,像是要從鏡中的影像讀出這句話並牢牢記住,永誌不忘。
奇怪的是,就在我觀察鏡中的我,也就是復仇者,一個平靜的一個超越所有審判的審判者,仔細端詳了約莫一小時之久,特別是那對眼睛,睫毛幾乎動都沒動過一下,我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在離開鏡子,離開家門,走出前院大門時,心更是痛了起來。
實際上我對像「通訊員(Fernschreiber)」,這樣的職稱並沒什麼惡感,這裡所指的自然是另一種,第三種或第四種意思的「通訊員」。而令我產生「殺人」念頭的,是某一次在報上讀到一篇文章,一篇針對我的文章,其中附帶——在記憶裡也像是個附屬子句——提到,我的母親是曾經偉大的「多瑙皇朝」百萬子民中的一分子,國家凋零萎縮後被「德意志帝國」兼併卻歡欣鼓舞。我的母親曾那樣歡呼,也就是說,她是他的追隨者,是一名黨員同志。然而不只因為這個附屬字句,在這篇文章的版面上,還刊出一幅拼貼出來的照片,裡頭一張放得極大的大頭照,是母親十七歲的照片,拼貼在維也納英雄廣場(Heldenplatz)或是某處,一大群狂吼著萬歲還是什麼鬼的人的相片上。
我繼續和這一小撮或這一小幫人蹲坐了一段時間,在旅人酒吧大門深鎖前的臺階上,而我也再度受邀一起吃喝。不過他們其實沒有任何一人將我算作同一夥——因為同一夥,或者說同一圈的人,只有他們自己。那一天除了我之外,還有另一人跟他們在一起,一個女人。我認得她,她貌似是當地社會局派來負責這一區的工作人員,發生事情時必須到這個半廢棄的住處看看如何解決,諸如此類。
在我返家後的這幾天卻出現一些變化。這樣的變化不可能,或者說不可能只是因為復活節後進入藍天綠葉的時節。畢竟這幾天都曾落雨,還颳風下冰雹(這冰雹還打壞了過往旅人旅館留下來的最後半片玻璃窗),入夜後更是寒冷。這天早上,我正走向麵包店及酒吧旁的小攤子(看,假期哪,就剩那麼幾攤,東西也少了許多),在經過酒吧時,我突然有了幻覺或是錯覺,以為酒吧開門了。下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竟坐在一道像是特別為我保留的臺階上,不是最高的也不是最低的,位在那旅店的幾個老房客之間。他們說著我不能理解的話語,我也無須理解,因為他們還比著各種誇張的手勢邀我過去,我也就自然地加入他們。突然他們共享的一瓶酒停在我眼前,不,不是硬塞過來,只是傳給我,然後,我不再有任何猶豫,接了就喝。這酒我只喝了一口,味道可能就像所有晨間喝的酒那樣,直至今日,我仍記得那遺留於瓶口上的菸味。雖然無法與普魯斯特先生《追憶似水年華》裡的瑪德蓮媲美,仍算是同一類東西。是的,一種恆久的東西,我曾因其快樂,也仍繼續快樂著。不是有首歌嗎?是誰曾唱過:「Life is very strange,and there is no time(生命很奇特,也沒什麼時間)」?——錯,約翰.藍儂唱的是「Life is very short(生命很短暫)」——但這裡必須是「strange(奇特)」。
返家後的這三天裡,每一天早上我洗完澡,梳完頭髮,穿戴整齊後,我都會在家中最高的那扇窗前坐下,將窗戶大開,以免老舊的玻璃破壞景觀。在不受十字窗遮擋下,我對著永恆之丘端群起來。這並不是什麼特別的端詳,既無目的也不是有意為之。那算是觀察嗎?喔不,絕對不是。在我一生中,當我從看見,到袖手旁觀,到轉變為類似觀察的態度時,經常做出不只是在我眼裡,甚至是其他人(至少像我這樣的人)都認為不該做也被禁止去做的事。更何況我從小就缺乏科學家的眼光,也沒有與之相符的企圖心。就連玩「我用我的小眼睛偷看到」這樣的兒童遊戲都很笨拙。如果我真有我所擅長的,應該就是不做任何事,進而察覺某些事物的存在,將它們納入自己的想像中(見上文,永誌不忘)。接著將這幅圖景推進白日夢中任之隨波逐流,期間意識清醒,再清醒不過了。
值得一提,不,值得細述一下,無論什麼方式,從這個廣場到那個廣場,這個運動場到那個運動場,這塊空地到那塊空地,全都是單獨一人的玩家。一個打籃球的人,附近就只有他一個人。向左閃,向右閃,遠距投籃,高跳至籃框下灌籃,這些進球的動作看起來仍算稀鬆平常。同樣一個踢足球的人(或多或少是同樣的吧),是場上唯一一個,一次又一次在十二碼的定位點上,將「皮球」(如果真是皮做的話)踢進無人防守的球門。踢回來,撿起球再玩一次。那個拿著網球拍的人就比較醒目了,沒有球,也看不到網子,如果他站的地方真是網球場的話,也是過去式了,早就荒廢成terrain vague(空地)了吧?看他拿著球拍,擊向看不見的球,不只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四面八方揮去。還有那個玩滾球的,獨自一人站在沙地上,不斷將手上六個球上上下下地朝著空蕩蕩的球道或丟或撞或滾,一個球撞開另一個球,甚或將五個球如散花般全撞開,清脆的碰撞聲不時打破森林邊緣地帶的寂靜,遠遠傳過好幾條馬路、數個廣場、月臺,甚至傳到高速公路另一邊,到了那邊或許只剩「殘響」而已?這些單獨一人的玩家都像被牽著線的木偶,站得直挺挺的,每個動作都高聳著肩膀,有如被人拉線牽扯著,手臂忽上忽下,毫無意識地,眼皮一動也不動,不抬頭仰望,也不豎耳傾聽。
我是否很快就忘記那一剎那間發生的事?無論如何,我仍掛念奧斯曼。我對他的重視就像對那些人一樣,那些瞬間會從「他」或「她」變成「我」的人,而「我」又可能轉頭就變成「你!就是你!」,突如其來,無法預知,剎那間的靈魂轉移,關於這些,我能說的實在太多了。長久不見奧斯曼的蹤影令我感傷。可是在這一個深夜裡未能在他慣常藏身的柱子後見到他的身影,我仍是鬆了一口氣。這件事,這件橫在眼前的事,並不適合他,也根本不適合我們一起做;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該將它委託給任何人。但它同時的確是項委託:我交給自己的一項委託。
「有,有過那麼一次。」他答道:「在圭亞那。雖然不是故意的,至今我仍然非常難過。那是一條蛇,女人送我的禮物,在我當軍人的最後一天。一條原始叢林裡的蟒蛇,溫馴、無害,是非常美麗的動物,身上有著樹木年輪似的花紋。女人將蛇放進專門用來運送動物的箱盒裡,還為了我在牠脖子上綁了一條帶子,讓我回到法國後可以牽牠出去散步。就在那一個晚上,我在黑暗中不斷地拉扯這條帶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只是好玩。第二天早上,我發現我親愛的蟒蛇已經被勒死了。我永遠的罪孽!」
我自覺也自知是個天生的凶手。但這究竟是受夢境引發,或者反過來夢境受這樣的意識而生?誰知道呢。但我絕不是個天生的復仇者。雖然這還能再細究,看是為「我」或者為「別人」報仇。在我記憶中我只為自己報過一次仇,這記憶不可能造假,因為這樣的復仇留給我的記憶,除了悲慘的失敗外什麼都沒有。那時我被女孩,不,被「那個」女孩,就是那個我想為自己報仇的女孩嘲笑,而就在我剛出手,說了句不得要領的話之後,馬上就被人忽視了,包括我這整個人在內。這一切就只是模仿,一種再笨拙不過的模仿,一種照著孩子(我)想像中的「復仇」模仿;類型:「兒童復仇」。
看哪!就在這樣的一天,在突然開始行動的前一天,這些如潮水湧上心頭的地名及影像,帶我回到了那些我曾穿越過、曾漫步過、曾遊蕩過的地球角落,我得到了一種存在證明,儘管稱不上是恩典。你及你的同類,你們存在過,並且,至少今天或者明天,還會繼續存在。如此被一波波的圖像及名稱淹沒,有種如願以償的滿足感,就像「費沙門德」(Fischamend)、「茵斯布魯克旁的魯姆」(Rum bei Innsbruck)、「黑森林裡的蓋恩斯巴赫」(Gernsbach im Schwarzwald)、「溫迪施——迷你霍夫」(Windisch-Minihof)、「米爾茨楚施拉格」(Mürzzuschlag)這些名字一樣。
「曼紐」是這個適合下班小酌的酒吧裡,就算不是最常,也是最認真談心事的人。很難說是否只對我一人談,就像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仍不能確定他是否在回應我的提問,還是自顧自的敘述。不過我也因此知道一些他的事,比知道他如果穿襯衫,只會穿免燙襯衫這種事還要多更多。
以前我常常在這壕溝荒地裡關徑而行,頗有意思,除了能採摘花楸果、野生櫻桃,以及野生醋栗等可口的食物外,還充滿了探險的樂趣。一次在荒地深處,細細的溝水匯流成了一窪臨時水塘,有隻全身漆黑的蛇正對著我而來,身子又細又長,牠不是爬行也不是蠕動,而是半身筆直豎立,在看似無路之處神奇地迅速滑行,最後一瞥還來得及看見牠優雅轉身,消失在泥沼中如瓦片般大的葉片下。我沒看到牠吐蛇信,黑得發亮的蛇頭上也沒看到皇冠,或者其實有?因在想像中,當這樣一種動物蜿蜒從牠的荒野中現身,便猶如此地國王般莊嚴高貴。後來我時不時會回到我們相遇之處,希望還能再見牠一眼,卻始終無功而返。因此我得到了(不怎麼科學的)結論:一條蛇絕不會再出現於你曾看見牠的地方。
現在聽哪:從小巷地底深處傳來的潺潺聲響。——這不可能是下水道!但又是什麼呢?從哪傳來的聲音?這來自小河或溪流,也許上個千年還位於河谷高處,如今就算不是整條河,也有很長一段被掩埋於地底之中。這條河道從現在的皇宮,也就是凡爾賽宮的附近源頭開始,一直到匯入塞納河之前,不過它一百多年前早改至地底了。——所以躲在地底下的潺潺水聲是馬里維爾河(Marivel)?——沒錯,就是它,它就叫這個名字,看哪,街道的轉彎處,正是隨著馬里維爾河道的彎曲而建。那樣的潺潺聲,不可能是馬桶沖水的聲音,不可能是洗衣機脫水的聲音,不可能是消防水管的聲音,只有溪流才可能發出那樣的聲音。你馬上就可以看到這流水了,就在你面前,在日光的照耀下,你可以用它來洗滌,也可以喝它(嗯,最好還是不要喝吧)。——什麼?——看,那具鍋鐵打造的幫浦,在雜草叢生的庭院裡。去,去打水!——可是幫浦早就生鏽了。——刮掉鏽就可以繼續打水。——有東西出來了,全是爛泥穢物,噁心的黃褐色。——繼續打水,加油,繼續。啊,你看你看!
照慣例,視線留在室內一段時間後,我就會看向戶外,盡量往遠方看去,不是往天上,而是朝著地平面延伸出去的方向。從這裡最遠可以看到火車站前廣場往西延伸過去的兒童遊戲區,在那個傍晚,那裡恰巧是日落的方向。在日頭落下許久後,還有兩個孩子在那裡盪鞦韆,就像早上的蝴蝶一樣。那兩個孩子有時看起來就像三個,鞦韆盪得飛快,就像比賽似的,天際愈是暗澹,鞦韆則盪得愈高愈激烈。我突然想到「遠處盪鞦韆的孩子」,還想到「荷馬」(Homer),不過這不是《伊利亞德》(Iliás)描述戰爭的史詩也不是奧德修斯(Odysseus)的迷航,更不是最後回到他的家鄉,比較像是荷馬第三部史詩,那部從前不存在,今後也不可能存在的史詩。或者其實存在,只是未被傳誦?現在看哪:遠處盪鞦韆的孩www•hetubook.com.com
子一個盪到高處,接著是另一個。天色愈暗,孩子盪得也就愈高。夜色漸深,「三站酒吧」也漸漸空了下來,就像一般週末,我站在伊曼紐(Emmanuel)旁,他是個車身彩繪師,時不時會傳首自己剛寫的詩到我手機上,通常是在清晨,在他動身前往十幾個巴士站外某個新市鎮的工坊之前。
雖然稱不上是規矩,可是在足球比賽結束前還有中場休息時,總會開始下班後的閒話家常。亞當,一個來自葡萄牙的水泥工、電工、屋頂工、裝潢工外加暖器維修工等等族繁不及備載的工作,在過了誰曉得到底有多久後,終於在上星期遇上一個女人已經六天了,他對著我一根一根手指數著這六天,一次又一次,亞當一臉容光煥發,那光采絕對不只是因為下班後剛洗乾淨的頭髮,以及刮得乾淨的鬍鬚。他已經去她家兩次了,一次他請她吃晚餐,結束後她給他回家的車錢,巴士票、電車票,還有火車票,一共十一塊九,全是她出的,這可比她晚餐吃掉的錢還要多。「今天她打了十四通電話給我!第一次有女人不跟我要錢,而且還是巴西人!」
雖離夏天還有一段時間,我卻覺得這樣的一天,其實應該是這整整三天,是這一整年來我記憶中白天最長的日子。彷彿夜幕超越了自然的日夜之際遲遲不降,彷彿太陽「如奇蹟般」始終不肯落下,至少直到我也在場的下一段故事情節裡,還有下一段,以及再下一段也是如此。即使夜幕降臨,也完全察覺不到天色何時變黑。再看哪:那棟鄰居自己興建的房屋,屋主夫婦約莫於十年前在短時間內相繼離世,雖然在那之後百葉窗便不再拉起,但那油漆工技術之好,顏色至今毫無脫落的痕跡。在雜草叢生的庭院中,這裡那裡的枝葉甚至比以往更加繁盛。本該無人的院子,一條曬衣繩竟藏匿於玫瑰叢中,上面掛滿了孩童的衣物,灰灰暗暗的,從前人會形容那是「窮苦人家」的顏色。
撇除這一切,我仍分神地朝著久病纏身的鄰居那扇深鎖已久的大門看去。過去幾個月來,門檻上總是整整齊齊地擺著幾雙拖鞋,絲毫沒有動靜,在今早拖鞋竟立了起來,搭在門邊。我還注意到馬路另一側那個化成肉身實實在在的白癡,這也是對我的呼應。看他一手拿著袋子一手提著沒有輪子的行李箱,兩手不斷地交換著,像是不知道該拿這些東西怎麼辦,一臉白癡般地傻笑,又像是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不理解命運要將他推往何處。我對著他打了聲招呼,似乎傳回一聲含混不清的「Bonjour(早安)!」。在Magistrale省道遠處站著一個人,一名化石般的老人,「自清早第一班車後已經好幾個鐘頭了」,佇在人行道中間,「像是被放鴿子似的」。
這樣的電車站無論在哪都從沒有出現過;或者可能有,在首爾、烏蘭巴托或是哪裡。「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車站的牆壁基本上保留了素面的裸牆,不像一般地鐵站貼上磁磚,也未鋪砌大理石板(如果有我也沒看到)。此處土層已做加固,並做防水處理,除此之外就保留著剛挖掘過的新鮮樣貌,這個挖掘工程可是持續了好幾年。而且牆壁並不完全防滲防漏,這裡或那裡冒出細細水流,沿著沙、岩層、鵝卵石及水泥的紋路,畫出極細微的水紋,並長出青苔、小草、小細枝條(沒有枝幹的那種)等,也還有藻類從石穴般的車站牆壁裡冒出來,閃閃發亮有如水族箱裡的水草,並在列車進出站時隨波浮動。這幾面牆壁,在塞納河邊谷地深處,用土、沙、礫石、鵝卵石及岩層打造成的牆壁,多孔卻堅固比起水泥更能抵抗時間的消磨。或者應該說,它是以另一種方式抵抗,一種「嬉戲般的抗性」,並展現出新建築裡罕見的恆久不衰感,尤其是它選用了令人眼睛一亮的建材:砂岩。這種建材也出現在附近,特別是法蘭西島,現今仍有家庭世世代代住在超過百年的砂岩住屋裡,本地人或外鄉人都有。這些黃紅灰、紅灰黃等等顏色的砂岩,乍看之下相當易碎,如瀕臨崩壞邊緣(很快就要連牆面一起掉下來),實際上卻如火石般堅硬,狀似崩壞處也有著不受侵蝕的邊角,刀鋒般銳利。此外,在地底之下因著不同電光照明,牆面猶如一幅浮雕,遊戲般地變幻著不同的顏色。相較於地面建築外牆上的日光所照射的效果,地下裡的牆面更顯飽和明亮,就連太陽本身都相形失色。除了清晨或傍晚處在地平線上的太陽之外。是的,正是這樣的砂岩變色遊戲,黃紅灰、紅黃灰等等……使人感覺舉世無雙。
前幾次與奧斯曼(Ousmane)的午夜相遇令我感到恐懼,不是為自己而怕,比較像是替他害怕?其實這種恐懼沒有明確的指向,更沒有具體的對象。像他經年累月、日日夜夜都住得如此簡陋(或者根本無處可宿)的這種生活根本就是無以為繼,或者很快地,可能在一個瞬間後——可怕的剎那!——就再也無法繼續了。除非有人插手幫忙,否則他一定會出事。而這個人就是我,長久以來唯一與他互動的人。我如何知道?我就是知道。這裡插手幫忙的意思是,我要委託他一項任務。為了錢嗎?他,奧斯曼,向來拒絕我(一開始)想給他的錢,並不是特意,也不是什麼自尊問題,然而他相當堅持;頂多偶爾請我去賣沙威馬的小吃店幫他買一杯午夜咖啡,那是火車站附近唯一深夜還開著的店。現在他就算接受委託,也不會收我的錢。對他來說,委託本身才是最重要的。「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等你委託我做事,趕緊委託我!你對我有責任!」這話他並未說出口,可是他給我了這樣的感覺,而且不只用他那對大得不成比例,沒有睫毛的眼睛告訴我,還用愈來愈緊迫逼人的話語,最後甚至不再問候,每一句他說的話都迂迴曲折地傳達出下面的意思:「你還是一直一個人住嗎?你家大嗎?有幾個房間?廚房爐子有幾口?你家在馬路邊或私人道路上?」他要我接他住進家裡,不是出自仁愛之心接一名流民回家,而是以夥伴及搭檔的身分,經過這麼多夜晚裡的叨叨絮絮,在清冷料峭的火車站,也該是時候了!他不是希望跟我回家住,而是要求。我們將會一起做些事,兩人一起幹一票大的,史無前例。我最好盡快為他計畫出要幹什麼,然後,他將會鄭重其事地付諸行動,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我最後一次遇到他時,他一如往常以一樣的話語詢問我家情況,毫無預警地,奧斯曼突然從他藏身的柱子出來撞了我一下,並用拳頭捶了我一拳,雖然充滿善意,如所謂非洲人的友善,不過仍然相當猛烈,我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第一次,我留意到這個看來瘦削羸弱的人有著碩大無比的拳頭,還有修長的手指,因幾乎全白的掌心而顯得更為醒目。
我幾乎認得所有下班後來這裡的客人,有些甚至不只是打過照面。站在那裡的是一家早已關店了的車站咖啡廳老闆,那是他的固定位置。他咖啡廳的百葉窗鏽蝕得一年比一年嚴重。酒吧裡的眾多客人中,他最為安靜,卻也是最愛聊天也最坦率的一個,與此同時他的身分又相當神祕,一點也不像他表現出來的模樣。有時,我白天經過他從前工作的地方,會敲敲深鎖的鐵門,快速的連敲,聽起來像是只有一聲,再一聲,然後再響一聲,在我的想像中,這種招呼方式會從空蕩無物的空間裡得到某種回應。
此刻,我有了我是自己唯一主人的感受,這樣的感覺在我生命中極少出現,次數寥若晨星。難道現在又出現了一顆這樣的晨星嗎?讓我們往下看吧。(我們?你們和我。)與此同時,我也感到每條神經每條肌肉還是什麼的全都繃得緊緊的,因警覺而發顫,這是一種待命的狀態,而這一切,全都是為了同一件事。這種狀況已比我年輕時少多了,不過再比年輕要更早之前,甚至是在童年時,警覺和心不在焉的狀態至少是一樣多。而在年紀漸長後,由於「年齡的關係」,心不在焉的狀況愈來愈嚴重,最近更是幾乎每天發生。記憶加速減退,總是一再想不起那些用品(Gebrauchsdinge)到底是什麼,怎麼使用、到底在哪裡,其中忘記位置是最常發生的情形。但我找到了原因。要是你們覺得這不過是個藉口,我也不反對。其實這跟我這個人或者年齡都沒什麼關係,主要還是因為現今這些所謂的用品,當今所有的器具(Zeug),總是能被取代。它們形式統一、毫不起眼,在不在眼前根本不重要。除去少部分骨董及經典,其實全不必要,要不就毫無用處,還有因其所衍生出來的種種家居及非家居行為,也根本不必要。這導致了最糟糕的結果,就是不斷錯置與遺忘,這種情況有時真令人捶胸頓足,不管年輕或年老。
在遠處擦玻璃杯的老闆,用著足球比賽播報員的聲調說:「Mâri!殺!用劍。Mah al-saif。砍頭!」他甚至不必問是怎樣的侮辱,在他眼裡,侮辱母親的人就是該死。伊曼紐也同樣沒有追問原因,即便他對母親以及對母親這個詞沒什麼特別的想法,他現在瞪著我的目光似乎充滿了理解,對我,或者至少對我的情緒——當然那不只是情緒。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你必須親自動手」,若真說出口的話必定又是隱隱帶著作戲的口吻,這場戲會由我們兩人或三人的對話拉開序幕。「這種事你不能僱用殺手。」接著是我的回答,以堅決的語氣:「不,當然要找殺手。我,身為兒子,不該也不願親自對那女人動手!」客人及老闆如合唱般的異口同聲:「原來對方是個女人。」接下來陷入漫長的沉默。突然,一名在暗處聽到這段對話的陌生人出聲了,表示願意去殺掉這個罪大惡極的女人,免費,而且是認真的。我卻是嚇了一跳,只能心虛地推託:「這不過是說著玩的!」
走上復仇之路的前三天裡,我幾乎每小時就會親手拉一下頭髮,不是要將自身拉離地表,扯到天際外,而是為了定住自己,或讓自己踏實地站在地上。因我雙腳站立的這方土地,我此時此刻的所在之處,(是奇蹟也可能不是)這一回竟給了我家的感受。看我每天一早起床,如何先用左手,再用右手,抓住頭髮,拉扯、搖晃,逐漸加重力氣,幾乎是對著自己施暴。從外人角度看來,可能像一個想扯掉頭的人,我卻覺得相當受用。從頭頂開始,逐漸往下到大腿、膝蓋、腳趾頭,到全身各處,甚至不只是我的身體,全被這種時時面臨新挑戰的安居之感所充滿,一點一滴地浸淫,無聲無息倘佯於中。
電車月臺在最底層,行駛雙向各有專用軌道,而雙向的軌道也全都通往各自的隧道裡。人們要是仰起頭來,朝著各種階梯(這裡與那裡)的中間,越過電梯朝上看去,可以看到這頭那一層與地面街道同高的屋頂,其間有如籠罩在明亮且散著柔和光暈的大圓頂下。這樣完整的空間,不單是階梯與電梯連結而成,如此設計可以說是嶄新的,即便以礦坑的深處仰望角度也是,從大凡爾賽計畫的角度也是,嶄新之意在此意味著,這樣的形式與整體設計,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都曾未出現過,更別說是其他電車站。(這可不是只有在我第一次使用它時才有的想法。)起初會忍不住拿它與存在地底深處的大教堂,或是地下拱頂墓穴(Catacombs)相比,但這從底部向上延展連續的空間設計,彷彿(不,不是「彷彿」)生機盎然,使其顯得獨一無二、無與倫比,它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擊潰了所有相提並論的可能。
自這片壕溝被鏟平,壕溝都不成壕溝後,我便一直有著依依不捨的心情。但就像在地下電車站那樣,如今我又有了欣賞的興致:在明亮無樹的草地中上上下下,溝渠裡的水蠟燭(Typha)以及岸邊半野生的鳶尾草,在電車軌道仍在地面下時,上面有一段人工步道,能橫越以前的壕溝,從一邊的山坡路通往另一邊的碎石小徑。若要說還有什麼令我感到遺憾、感到一現即逝的椎心,就是那隻如國王般高貴莊嚴,半掩藏在陰影下細長高挺的黑蛇。或許還有那些野生醋栗,然而我並不會感到椎心。這就像是滄海桑田:美仍美矣,不同之美。
現在並非尋常之時。管他深夜或黎明:前一晚所做出的決定仍然不變。為我受辱的母親報復並非幻想而已。走上這樣一條路不達到目的絕不罷休!這麼多年來都只是在腦袋中幻想,就算是莊嚴的悲劇,也終該結束了。——不過這罪行也應早過了追訴期吧?——胡說,這種罪行沒有追訴時限!
而暴力不總是留在單純的想像裡。有時也是我的錯,使用了暴力,赤|裸裸地簡單、直接。是的,暴力存在於我的某些行為,也以另一種更常發生、更猛烈的方式,存在於我的語言中。但我那些語言的暴力,一律都是口說,從來不是書寫下來的文字,我的意思是,不是給那些特定的閱聽大眾,為了出版所寫下的文字。那樣的書寫與記錄,將暴力化做文字,向來是我的大忌。
這一天還尚未結束,一切就全過去了。就像這星期裡的每一個夜晚,我總在(如今愈來愈遲來的)黃昏左右時出門,在成功地做到「繼續不做任何事」後,走進「三站酒吧」。酒吧老闆同往常一樣愛秀,翻開新西裝內裡,露出大得可疑的字「ARMANI」給我看,我也很配合地發出「很實在!」的讚歎,老闆回道:「就像我!Comme moi!」
兩節電車車廂幾乎擠滿了人,可能也是因為這路線才剛開通,大半乘客都覺得新鮮好奇或好玩而來,上班通勤的或者像我這樣抱持著特定目的而來的乘客,看不到半個。
挺奇怪,不過或許根本也沒什麼,在我開始復仇的旅程後所遇到的每個人總是單獨一個。(其中有一對——兩個單獨的人,被我稱為「新式的一對」,有一個是侏儒般的老媼,又是個化石般的老人,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往前走,旁邊另一個則是跟她比起來顯然年輕很多的女人,蹬著高跟鞋,一頭秀髮在風中飛揚,這絕對無法用來形容老媼的頭髮。)就連坐在行駛於Carretera省道上巴士裡的乘客,也全都是單獨一個。甚至放眼回望鐵路上的列車,車廂裡頭一個個影影綽綽的人影,同樣全都是單獨一個。啊,我在「去!去做!」催魂般的驅趕下突然想起,如今不正是後復活節,或者五月假期的尾聲了嗎?明日,也就是星期天,是收假回家的大日子。
縱使失敗,在後來的歲月裡,我仍不只一次為了其他受壓迫的人而有了復仇的衝動。這些其他人,說怪也不怪,毫無例外全都是親人,母親那邊的親人。其實也就是她的兩個兄弟,當時被那個故作高尚,實則聲名狼藉的德意志帝國強徵至俄國戰場——「異鄉的土對你們是輕盈的!」。他們的姊妹,也就是我的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對著成長中的我提起那對被異鄉的土地折磨煎熬的兩兄弟,她的敘述充滿感情,使這兩兄弟真實到令人發毛,彷彿穿過房門,站在我這個聆聽者的眼前。母親說了又說,提了又提,早晨說晚上說,深夜裡也說。而我,念頭也愈來愈強烈:報仇!只是:該找誰報仇呢?該抓誰,在過了這麼久之後,何況當初也還不是抓無人嗎?即使如此:報仇!另一方面:到底該如何做?用什麼方式?以什麼工具,工具又是https://m.hetubook.com.com怎麼找來的?要誰贖罪?如何贖罪?而贖罪的判定不是官方的事嗎?哪有什麼官方或當局呢!不過機關是有的:一個負責復仇的機關,也是我的復仇機關。於是,愈是慷慨激昂,愈是窒礙難行。
這樣的一個人發話並現身了,在多年的躊躇與推諉之後,期間或也不復記憶,如今正要走出房子,準備執行早該付諸行動的復仇,而且——或許——只靠一己之力。除此之外,這也是為了整個世界著想,以天理之名,或者只是(為什麼只是?)個驚世之舉,為了喚醒公眾的注意。哪些公眾?就是那些。
這片有著茂密森林、遠遠看去如群山環繞、四面八方幾乎都可一覽無遺的丘陵地,這幾年來我才逐漸意識到,這種印象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就連那些山峰也都是假的。縱使如此,我仍依著目中所見,繼續將這環繞於四周的山丘視作山丘。事實撼動不了半點幻象,想像是恆久的,時間愈久愈占空間,形象愈是具體,色彩也愈為鮮豔,甚至連節奏感都會出現:無論真或假,看起來像就夠了。這座最高的山丘,從這個山腳下的十字窗框看出去,仍是最高的山丘,而我最早幫它起的名字,我一直都記得。那是一時興起,純粹因為好玩而取的名字,不過現在習慣成自然似的,在經過了十幾年後,我還是這麼叫它:「永恆之丘」,「菲利濟(Vélizy)的永恆之丘」。
配合上述奇特現象的(每幾年總會出現那麼一件令我瞪大眼睛的事),還有在復活節兩週假期間,那些一長排看似無人居住的房子,有時一夜之間突然這裡或那裡又顯得有人在家了。就像是這地方的慣例,甚至是規定似的,每當我走過十多間百葉窗全放下的屋子後,至少會有那麼一間的窗戶是看得見裡面的。大多位於一樓臨街,窗子能讓人看進室內、客廳或飯廳。彷彿是刻意為之,這些連窗簾都拉開的屋子,就算餐桌上沒有任何東西,仍然散發出某種好客的氣息,充滿歡迎意味:「請進請進,任何人都可以!」然而同時,這些空間也顯現出一種無人的狀態。正是這種無人的狀態吸引人接近,使人垂涎欲滴。很難想像在這樣空蕩蕩的屋子或許會有人躲在角落裡監視。也許是男主人、女主人,一對情侶,或者一大家子的人;無論是活生生的還是只是螢幕裡的人都一樣。雖然我每次都覺得有人正看著自己,但那是一種善意的、親和的目光。這些屋子只是暫時沒有人,或許不用多久,就會有人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落出來跟我說歡迎,法文、德文、阿拉伯文(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英文「welcome」!)。伴隨這聲歡迎的,還會有從高高樹冠上傳來的童言童語。
如此便從地底列車變成路面電車了嗎?不,還不到時候。的確眼前出現兩條馬路,但這兩條馬路並不在軌道旁,而是遠處左右兩側的斜坡上,各自緊鄰著森林邊緣,電車則行駛在斜坡下方寬敞的草地上,兩邊是及腰的雜草及比人還要高的灌木叢。此處在鋪設鐵軌前是塊紊亂無章的荒地,位於幾不見光的壕溝裡,今日軌道的位置,約莫是在雨水貧乏時乾涸的小水溝上。
「我要殺死你(不管是你或你們還是你或妳)!」這樣的詛咒,曾經(也不是那麼不尋常)在我自言自語時幾乎脫口而出。不過它從不曾化為聲音,更不曾大聲地或在他人面前說出。若真有一天說出口,我是這麼想的,這詛咒將會是對我自己下的,而我遲早會真正犯下一起謀殺。從前我總是夢到自己是即將被人揭穿的殺手,一個幾百年來不斷犯下謀殺案的氏族,這夢已經很久不再出現了,這令我相當訝異,幾乎感到惋惜。
當天空露出第一絲曙光,我便擦拭起那雙最舊卻也保養得最好的鞋子,雖然不是登山鞋,不過它陪著我穿過西班牙庇里牛斯山(Pirincos),還一路往南到瓜達拉馬山脈(Sierra de Guadarrama),後來更去了格雷多山脈(Sierra de Gredos)。至於咖啡,我則找出親手碾磨的牙買加藍山咖啡,除了風味絕佳之外,世上沒有任何咖啡豆能比得上它的療癒力,這可不是今早才出現的效果。值得一提的是,在出發前一小時,味道及氣味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往常占盡優勢的視覺與聽力,凝視與傾聽,全都退避三舍了。鞋膏的氣味,還有藍山咖啡豆尚未碾磨時的香味,逐漸浸潤我的全身與全意,而清晨的景色及聲響,再柔和,也很難、甚至無法引起我的注意。儘管仍然存在,卻毫無意義。不管何種景象,何種聲響,全都失去效用。值得一提的還有,在我失去準確預測當下時刻的能力後,似乎換來一種對重量的特別感覺:不經意間,所有收進出門用袋子裡的東西,我都會先拿在手上秤秤重量,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就像現在,我對與我的計畫「恰恰正好」相稱的沉重感到欣喜,或者對那「理想」的輕盈而感覺快樂。最後,我突然有了食慾,一般早晨就算尚未過午,至少直到近午時分我也很難吞下任何東西,但此時我坐在院子的椴樹下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顆蘋果。這是「安大略蘋果」,還烤了一片「pain festif(節慶麵包)」(附近麵包店買的),每一次「吞嚥」都如神仙美饌(正是如此美味),我在咀嚼時不由得朝著天空的方向仰起頭來。我吃著蘋果,就像有時吃梨般,連核帶蒂,最後連底部花萼殘餘處也全都下肚。日子不能一天不讀書,不能不寫字,或不去拆解艱澀的文字。我該選擇哪本正在閱讀的書一起去探險呢?海希奥德(Hesiod)的《工作與時日》(Ἔργα καὶ Ἡμέραι)?《路加》福音書?喬治.西默農(Georges Simenon)的《對面的人家》(Les Gens d'en face)?這不是他常見的推理小說——現在別提犯罪偵探小說!——特別是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裡?不要海希奧德,他在慶祝過黃金時代後就有很多抱怨,在白銀時代時已經不怎麼愉快了。我記得到了第五也是最後一個時代,黑鐵時代根本就是慘不忍睹,詩人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將他的時代,他所身處的當下,視作黑鐵時代了。不,不帶《工作與時日》上路。也不要帶路加紀錄下的好消息,包括復活及升天,最後還有那些罪大惡極的人。而至於「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改天沒問題,要我說的話後天就可以了,但今天:不行!另外西默農無比狡黠的文風也會令我分心,即便我不介意某些令我分心的外務,這些外務有時甚至是核心的一部分,不過這對今天所餘剩的時間:再一次不行!這該是不讀書的一天,頂多是不經意、在偶然經過時讀讀刻石牆上的文字。然而,我竟已想念起翻書時書頁所發出的聲音,特別是薄頁紙所發出的清脆聲,美如天籟。今日無書,我的愛已遠逝(No book today,my love is far away)。
即便如此,為什麼連一般只在覓食時會出現的動物,在我眼裡都是一隻隻單獨的,觸目所及全都沒有同伴?看哪:那熟悉的巴爾幹蝴蝶,平時如旋風般幻化成無數分身成對雙飛,如今全都好像孤伶伶的,低低地貼在地面附近,在柏油路上無精打采、胡亂地飛著。為什麼會這樣?夠了,不要再問問題了,就像用力關上庭院鐵門,碰得一聲如雷鳴般在四周久久不散那樣,繼續往前吧,任由路上的風拍打在臉上。
自我返家後的這三天內,完全沒聽到直升機轟隆隆的聲音,一次都沒有。以往這些直升機都載著國是訪問的貴賓,從法蘭西島(Ile-de-France)臺地飛到位於塞納河谷的愛麗榭宮(Palais de l'Élysée),然後再載著他們飛回來。此外,也完全沒聽到那些斷斷斷續續的哀樂,一次都沒有,從那一定點隨著春風飄到「我們」這裡,現在我常很自然地把與我同住此地的人想成我們。這種音樂,通常在法蘭西祖國迎回非洲、阿富汗,或任何其他地方陣亡的將士靈柩儀式時出現,他們將使用行政專機卸載遺體到法文稱為「tarmac」的禮檯上。半空中,有各式各樣的鳥,縱橫交錯、圓弧行經、振翅翱翔、點點閃現(首批燕群),以及飛掠而行(不同於遲些時候才會到來的鷹隼,是另一種飛掠的形式),可是其中又少了一種鳥類,就是每年夏天獨自盤旋在穹頂的鵰。關於鵰,我曾經有一次經驗是這樣,在一個萬籟俱寂的盛夏午後,我突然有了孤身一人的感受,不只是在這附近,而是對於整片土地。接著,一種末日啟示般的異象顯現,令人毛骨悚然:我,在巨鵰眈眈的注視下,是最後這一方天空下唯一倖存的人類。
有一次,在我回家後第二或第三天——暫時也是最後一天——的早晨,我就在這些無人居住的好客之屋其中一間前方小小的院子裡。這種無人院子裡長出來的草就是草,不會變成草坪還是什麼的。一副老舊的烤肉網,看起來像臨時用鐵條架出來的,火源處迎風升起了兩股不同方向的煙,其中一邊是典型潔白勻稱、垂直向上飄去的煙,另一邊則是往地面湧出,卻同樣典型的團團烏煙。但這不過是最初剛從火源處冒出來的模樣。此後,這股在地面附近亂竄的烏煙,與聖經大洪水前謀殺親兄弟的故事相反,將垂直朝天上而去。原本四處亂竄的陣陣黑煙,漸轉化為白淨如羽的輕煙,(幾乎)與它那雙生而出、另一股半透明的輕煙一模一樣。而更令人訝異,堪稱為世界奇觀的是:這兩股煙在它們各自逐漸透明,消失在空中前,竟有那麼一陣子相逢於一處;彼此相互交疊、纏繞,最後合一而逝。接著火源處將重新湧現那兩股煙,以同樣的形式,一股從網架下冒出,另一股直上雲霄。
這段聖經的記載通常被視作證據及比喻(Gleichnis),證明上帝不是靠大自然的威力讓人類聽到祂的聲音,而祂的聲音也不會像是颶風或暴雷的聲音,而是……(點點點)。這個故事在聖經裡自然還有下文:上帝再輕柔不過的細語從寂靜中傳來,堅決不容分說地命令站在岩漠上的先知:報仇!為我報仇!為我的子民報仇!
在這一生中,我常常想起那個古老的、應可算是聖經中的故事,那個被上帝,或者說所謂「不可抗力」拉扯著頭髮遠離原生之地,到異國他鄉的男人。我總覺得,那個故事中的主角,似乎寧可留在故土不動,而我正好相反,倒很希望能被這樣帶離居留之地。遠遠地被扯著辮子,讓慈悲的神力將我遠送往另一個居留之地?別提居留!只要拋下此時此地遠走高飛就好!
在走上復仇之路前的那幾天,永恆之丘上的森林幾乎就像縮時攝影那般、一張圖片接著一張圖片地變綠了。就在最後一天早上,在豔陽與徐徐清風下,因著各類不同樹種,交織出了一片變化多端的綠。放眼望去便看到這樣的綠貼在一片純粹、單一的藍天下,其餘建築物根本無法吸引目光。這不只有閃閃發亮的綠,也有黯淡無光的綠。每一種綠都大不相同,山腳的赤楊、柳樹及白楊是一種,山腰上的山毛櫸及梣樹又是一種,還有無所不在的樺樹、橡樹、刺槐、花楸以及西洋栗的綠:而不同樹種的葉子,這裡密那裡疏,晃動、翻滾、流轉、上下起伏時的樣子也都不一樣,這些鮮嫩的綠葉如一股股的波浪直上山丘之頂。
終身禁止通行。而今:身處死亡幽谷。非法。違法。這形容對我卻是多麼適當呀!從未如此適當過。一直以來,我總是將自己所做的視為一種被暗中禁止的事,並因為非由外而來的壓力,而是自內心深處,深到無法再深之處之感。打從最初我便行著非法之事,我是個天生的非法者。如今我在完全出於本意的決定下,特意且執意跨越非法這條界線,主動犯下罪行;終於,我這個天生的非法者,將會在世界或是隨便什麼的眼前熠熠生輝地顯現出來。早在童年我便被某些特定的罪行吸引,甚至感到興奮,現在這件事同樣如此,也會如此這般顯現出來。大功告成!——「你是否也被那件驅使你復仇的罪行所吸引?或是另一件,那件在你眼中,只有你,身為兒子的眼中是罪行的罪行?」——「沒有答案。或許以後再說。在另一處,在另一個國度。」——無論如何,我終將能夠隨心所欲地活出天生注定的非法性!證明它的存在,將它化為行動,操演!履行實踐!
從小,我就常帶著研究者的眼光探究電車軌道、枯萎的樹葉這類東西,特別是腳下的沙;而除了這些近在咫尺的小事物外,很奇特的(或許也不怎麼奇特),我也會對著遙遠的地平線再三端詳,從海灘上看向未知的自由與未來。此刻眼前的沙子也是,我指的是現在在電車車廂底下沙沙作響的沙子(至少我以為是沙子)。可是在搭乘了一個多小時終於抵達終點站後,我彎腰俯瞰電車軌道,卻只見如處女之鋼刃般的光芒,軌道上不被任何細微的沙粒所遮蔽,連一根細絨羽都未沾上。
沒錯,自孩提時期我便有暴力幻想,而這幻想也不只是單純的遊戲。就先別提繼父了,每回在他夜裡追著母親暴打,一邊發出笑聲,隔天清晨因宿醉倒在床邊地板上呼呼大睡時,我總幻想自己從柴房拿出斧頭,朝著他的頭砍下去。還有這些年來在這異地,我,個陌生人,一名外國人,因鄰居院子裡那些土生土長,再本土不過的狗,老是鍥而不捨且不願罷休地狂吼亂吠,而無法抑制自己不住地無聊幻想——將這些狗及他們所處的房子全都用巴祖卡火箭筒(Bazooka)直轟上天,夷為平地或化成一片火海,讓人畜深陷陣陣哀嚎。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巴祖卡火箭筒事實上到底長什麼樣子,更遑論如何使用它了。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實現我的暴力幻想(也可能不會),諸如:拿起一塊帝王時期遺留下來的路緣石,砸掉街角那間瑜珈店的櫥窗,懲罰那些濫用樹、濫用自我膨脹、濫用心靈平靜的詩句,及濫用印度、西藏的智慧佳言的人,像是:「接受一切情況,一切情緒,一切行動,一切眾生。」其中穿插的標語則為「務必提前十分鐘到場」以及「進入房間請先脫鞋」。
此時我突然想起一則出自於十九世紀的故事,如今感覺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故事敘述著一個被流放到帝國最東邊某個小島上的罪犯,只要聽到遠處傳來的音樂聲(在作者的想像中,那是一種帶著了然意味的傾聽),便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回鄉了。為什麼我會想起這段故事?在廢棄酒吧前的臺階上,在這一小群邀請我加入的人之間,他們耳朵聽不進任何一切,卻會同時笑起來,笑聲愈來愈大,最後變得響亮、此起彼落,甚至還帶點呻|吟。那聲音總是同調,如合唱似,就像他們三人,最後是四人(加入一道女聲),共同因著一種無法回家的了然而爆笑起來。能讓這些永遠拒絕回家(不管回去哪裡)的人發笑的,就只有一種題材,一種直指人心的題材。對於返鄉者,或者只是一個單純出門要回家的人,他們發出嗤笑聲,有時低聲有時高聲,其中還穿插著些許控訴,由衷地,發自內心深處。不過無論從哪一方面來看,他們應早就無法再面對自己的內心了吧。這樣好嗎?他們是否還仍算是一種世上的鹽,很特別的那種,對此刻當下來說還是有用的?他們也不會藏在任何戲服之後,不管是紅色、綠色,花裡胡哨或者管他什麼顏色的戲服。www.hetubook.com.com
那個在拉德芳斯區金融大廈高層上班的經理或什麼的,反正,他不吝讓大家知道,他是所有人當中薪水最高的,也不像我們這群小丑,他是真正的「圈內人」;這人在沒人關心的情況下,自顧自地說起自己如何試圖離開高層圈,但「人家」不讓他走,「還不行」,他的「本領」太獨一無二太特別了,公司仍然需要他。縱然如此,他還是覺得自己被上峰打壓,被那些「沒水準的人」,滿腦子只想打敗別人殺死別人,沒錯,「我才不像他們那樣高高在上!我想去別的地方。去哪?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有一點我是知道的,而且早就知道了:我要過騎士生活,une vie chevaleresque,在山丘另一邊是沒法過這種生活的,他們根本不懂,對vie chevaleresque(騎士生活)毫無概念。該怎麼做才能脫身呢?要怎樣才能擺脫那群在高層裡的殺手好變成一個騎士?」
解釋?藉口?都一樣。在開始行動的當下,此刻,我離開房子離開住處,重新喚醒原始的警覺,那是歷經轉化的新能力。一方面帶有著「最壞打算」的沉著,如同面臨即將降下的災禍,即便不是戰爭,不是上一次的也不是最後一次的,也還是得做好應對的打算;另一方面這種警醒,在不斷重複的循環裡是一種覺知。同時,是的,在同一瞬間,也是全然的內化,內化什麼呢?一而再再而三,毫無來由,平和地,平和到難以想像(在這個世間),一種道成肉身的太平,另類的真實存在,可以說是「無可競爭地平和」無論如何,這就是我的感受,平和為先,爭鬥或威脅都被留放至遠方。總之,就是一種嚴肅莊重的平和狀態。而我,一早出門朝著目前誰都不知道的方向前進,就屬於這狀態的一部分。在這個溫暖多雲的早晨,我想起《安東.萊瑟》(Anton Reiser)中的一段話:「這天氣多麼適宜出行,天空低到快與地上連成一氣,四周所有東西都黝暗不明,彷彿人們就該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路面似的。」
「它就在那裡了!」我默默地想著,「它在那裡進行,它在那裡發生。」隨即頓住:「什麼發生了?」——「它」。我閉上眼,山丘忽地從眼前消失,同時,我也見到自己所失去的,這種失去了什麼的感受,不是只有這幾天才出現,晚上時更是備感強烈;我看到自己所失去的,是永遠消失與遺落了(只是對我而言嗎?)。「什麼意思?看見你所失去的?」——「是的!而且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而是個詞!」——「可能是永劫回歸(Ewige Wiederkunft)嗎?」——「不!我所看到的,是延續,既是文字也是事物。」——「永恆?」——「就只是延續而已。繼續延續下去吧!」
隨著一陣渾圓飽滿的低沉聲響,電車從隧道口開出來,這聲音與巴黎火車、巴士或地鐵所發出的噪音完全不同。上車後與我預期相反,我發現車廂裡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也和我搭區間列車的某些經驗不一樣,特別是午夜前的那班列車,每次踏進空無一人的大車廂時,我都會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默默地歡呼:「沒人!太棒了!」但在這個早上,當我發現自己是和別人一起搭車離開時,卻感到無比的輕鬆。此時此刻,我正好不想一人唱獨角戲。
在瞭望天際後,我的視線重新回到腳跟下的柏油及石磚路:黎明前收垃圾時各種碰撞的嘈雜聲這幾天都沒出現。這麼說吧,平日一連串的哐啷巨響不見了,如果有的話,也只是零星、斷續的聲響:現在,這聲響出現在七條小巷外;現在,來到了第二個廣場後三倍投石之遠處;現在,在經過一、兩回半夢半醒之後,來到了隔壁鄰居家門前的垃圾桶。這位鄰居有點年紀了,據我所知他從未離家或離開這個地方過。收垃圾的就算到了這,發出的聲響也如遠處般稀落,鄰居垃圾桶在清空時既未有碰撞聲也未重重落地,彷彿沒什麼好清裡的,頂多就是淅颯一聲,然後一陣窸窸窣窣,幾如蟲鳴,如一陣祕而不宣的鈴響,最後輕柔平緩地歸回原位。或許這也得歸功於出色的垃圾清運工,他們在火車站酒吧裡常與我舉杯互敬。垃圾車離開後我持續半夢半醒,試圖為了這一日而調整心態做好準備。
現在我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已到另一個地方,早遠離我住的區域了。至少我的感覺是如此。其實自我把房子及省道拋在身後,才過去沒有多久。「給我個數字!」——「我們就假設大約二十分鐘好了」;或者這麼說:「In no time(一會兒)」,我就跨出了我的日常生活以及屬於我的領域與界線,進入了一個雖稱不上是禁區,但就算現在以第一眼來看,也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另一個國度,一個陌生的異域,而其實——「你又說『其實』了」——其實這也不過是鄰近的另一個河谷,與我的河谷只隔著一條狹窄的臺地,就像法蘭西島的這一部分地區一樣,都在同一片法蘭西島天空之下,颳同樣的風,大多是西風,享有相同的土質,相同種類的樹,相同的大自然顏色,還有相同的有型及沒型的房屋,法蘭西一塊自承一格的土地,一座陸中之島,巴黎(今日不宜)居於其中,法蘭西島的邊緣地區因我常前往而變得熟悉。「現在要分地帶嗎?危險地帶?那為何在跨越的當下並未被禁止?」——「不,比危險地帶還糟,在當下感覺進入死亡地帶,片刻又會出現同樣的感覺。」——「怎麼回事?一個為了復仇而出走的人,感到自己處在死亡地帶?」——「沒錯,就是這樣,而且是獨自一人,之前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從火車站回家的路上,我並未走在人行道上,而是走在省道中間的分隔島上,這條省道是此地朝南而出的主要幹道,有時我用西班牙文喚它作「Carretera(幹道)」,有時則用東歐語稱它為「Magistrala(幹道)」,視情況而定。省道上的分隔島在白天就只是灰灰髒髒的白色,現在於夜裡則像磷光般閃亮。原本在穿過地下道後還有一部車的寬度,愈往郊區寬度就愈窄,有如箭鏃般。在我彎進回家的小路後,已經變成一般分隔島的寬度了。我走在上面,毫不在乎身邊呼嘯而過的車子——即使相當稀疏,仍沒有一輛車對我按喇叭或閃大燈,全都自動避開我,彷彿有人走在分隔島上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
後來,我這個受邀者又留在那裡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附近教堂正午鐘聲響起。此前不過早上十點,也是殯葬彌撒一般開始的時間。輕輕敲響的喪鐘只有兩種音調,一高一低,在緩慢的規律下不斷重複,彷彿不打算停下。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這些和我坐在一起的人完全聽不到鐘聲?他們的耳朵似乎對所有聲音置若罔聞,聽不到列車進站前經過鐵橋時那轟隆隆的滾動,和尖銳的金屬碰撞聲,更聽不到那些以不同語言不斷重複循環的廣播,它播報著一支電話號碼,要大家如果看到可疑的行李、有任何疑慮,或覺得自身安全受到有形或無形的威脅時,應立刻撥打電話。
每一次,當女人突然對我惡言相向,我總是毫無心理準備。每一次,我也都坦然接受它,就像自然法則一般,一條我無法解釋,也無法參破的自然法則,而我也從未想過要去參破它就是了。頂多一開始我會對自己這麼解釋,比如拿契訶夫(Anton Chekhov)小說裡的文句:「她討厭我,因為我是個風景畫家」,或者自我催眠,宣稱自己曾許下承諾,或者透過其他誰知道是什麼鬼的方式去解釋,總之絕對不會是因為我的長相,造成了「某些我無法辦到,也根本沒人可以辦到的事」。再來就找不出更多的解釋或理由了;就連類似的裝模作樣也都演不下去。這些特別的女人啊,這些被創造出來、獨樹一格的生物;我仍然覺得她們是「被創造出來的生物」,甚至比以前更加堅信。她們往往對我不宣而戰,正因為不曾宣之於口,所以更加堅定對我的敵意,她們恨我,不遺餘力打擊我。這種恨意與打擊永遠不會結束,除非死亡將我們分離,這並非一廂情願,我也認為她們是對的。
這一生中,每當我自認下定決心開始某項行動後,總會先在大自然裡找到與這個行動息息相關的外務(又是我自認的)來轉移注意力。此時此刻,也是如此。
「不可讚服!」這些年來這句話已成了我的座右銘之一,幾乎成了信條,不單純是技術層面上而已(景仰或「被打動,受震撼」則是另一回事)。然而這座電車站所展現的「techne(技藝)」,還有,科學技術的先進,卻讓我不得不讚服。套用一句年少時期在某部老電影裡聽到的對白,少女對著年輕男子說——難道不是奧菲莉亞和哈姆雷特嗎?——「我不能不愛你!」
「這就對了,以生死攸關的認真態度看待這件事。」我說,站在彎進省道的路口,如平常一樣默默無聲地與自己對話:「不過,就像愛有時恨也有時一樣,親愛的朋友,難道不是認真有時遊戲也有時嗎?」針對這個問題,我是這麼回答:「錯了,朋友。我承認,變得嚴肅認真是有些突如其來,卻絕非生死攸關。這像是過渡到一個特別遊戲時的必要過程,一個遊戲中的遊戲;缺乏它,也就是認真,這一生也就玩不起這樣的遊戲,過去無法,往後也無法。而這,我得承認是個危險的遊戲,非常非常危險。但故事就是如此發生。」——「歷史主義?」——「笨蛋!」——「你才白癡!」一隻停在省道行道樹上的鳥同時大聲應和,甚至不斷搧動翅膀,一而再再而三地喊道:「白癡!白癡!」
結果,這一整天我眼前不斷出現我這一生中曾去過的地方、城市,尤其是村莊的景象及名稱——哪一種科學能和我解釋這種情況是如何出現的?還有為什麼會出現?這些浮現的圖像絕對與記憶無關,因為這些地方根本沒什麼值得回憶的。我經歷過那些地方。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瞪大眼睛,一個都沒有,也沒有過任何衝擊,就連被彈簧門打到腳後跟這種事也沒有。不斷衝擊著我的是那些地方的名字,總是在地名之後才連帶浮現出模糊不清的畫面,多半是上坡下坡、馬路、小徑,有時也有例外,或許是座沒有護欄的小橋,跨過一條小河,或者在某個酒吧角落被飛鏢射得千瘡百孔的標靶。這些地名通常多音節,名字本身就表達出強烈的意象及輪廓,影影綽綽地伴隨於文字之後。有「瑟克爾市,阿拉斯加」(Circle City,Alaska)、「米奧尼察」(Mionica)、「阿西亞涅墨亞」(Archea Nemea)、「納瓦爾莫拉爾德拉馬塔」(Navalmoral de laMata)、「不拉薩諾迪寇莫斯」(Brazzano di Cormôns)、「皮特洛赫里」(Pitlochry)、「上米拉諾瓦茨」(Gornji Milanovac)、「胡迪洛格」(Hudi Log,意即「邪惡之地」)或「洛克馬里亞凱爾」(Locmariaquer):去這些地方時沒什麼事發生,沒好事也沒壞事,無愛,無懼,毫無危險,毫無想法,毫無認識,更遑論與該地產生關係或者看見神出現在天空之類的異象。我只是剛好晃過這些地方或者碰巧經過而已,若曾過夜,也只因不得已(或者覺得這些地方其實也很適合我不得不的無奈心情?)。
走上復仇戰場,由我個人執行。十年來我頭一回在清晨泡澡,這些年來頂多就是沖澡而已,泡完澡起身,一手一腳慢條斯理地穿上那套早已平鋪在床上的灰黑色迪奧西裝,包括那親自熨好的白色襯衫。拉好襯衫,將繡在右腰處那隻醒目的黑色蝴蝶顯露在皮帶上方約一指寬處,揹起旅行袋,袋子本身比裡面裝的行李重多了,我離開家,沒有將門鎖上,這已成了習慣,就算長時間離開也一樣。其實之前我在北部內陸地區已遊蕩了好幾個星期,三天前才回到我那位於巴黎西南方郊區的長居之地。頭一次我渴望回家,自童年(就算不是突然結束,也是提早結束了的童年)起,我就迴避所有形式的返家,更別提回到出生之地。是的,每一次回家前,不管哪一次,都令我恐懼不安,整個身體像被繩子勒緊似的,直至腸子最末端,對,特別是那裡。
一上床我便立即睡著,沉沉無夢。醒過來時感覺自己似乎是被緩緩推醒,而非突然驚醒,縱使有些突兀,卻也是輕柔的。我對時間的逝去毫無感覺,更對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毫無所知。房間角落發亮的時鐘顯示,我睡了兩個多小時,這與往常大不相同,通常我只要一醒過來,不管在白天或夜裡,總能馬上知道現在幾點,甚至連幾分都能清楚說出來。在我童年時,這項能力曾令全村的人驚訝不已,而現在我竟完全猜錯,要不認為時間已過了許久,不然就是才剛過不久。因為月光的關係嗎?在我睡著前並未來得及拉下百葉窗。——可是今夜並沒有月光,更別提根本不是滿月了。還是因為貓頭鷹的叫聲從永恆之丘傳進了屋裡?——不可能的,把貓頭鷹的叫聲當成鬧鐘,絕不可能;多少年來這活躍於午夜後的禽鳥,牠那悠長的啼鳴聲只會使沉寂更加沉寂,令我安穩地陷入沉睡之中。
今早這位太太的身上顯然也出現變化。她不像往常一樣,揹著方正的大包包,以監督者的姿態站在管訓者面前,而是坐在他們中間,她看起來與這夥人沒什麼兩樣,連挪位子給新來的的姿態,都同樣旁若無人;跟其他人一樣,她也抽菸,此時她正反手從坐在她身後的人手上抽出一支菸,看也不看,彷彿一切是那麼理所當然。她在這幾個已然歪斜(這歪斜的模樣可不只因為風吹)的之間,有了一種如回家似的,很久很久不再有過的熟悉自在,或者應該說,從未有過。過去她的生活充滿了虛假與不真之事,一件接一件,每件事都是假的。沒錯,就算此時此刻也不算是真的,還不是。但這也絕非什麼彈指即逝的感受,可能是復活節假期間這種終點不斷往前延伸,結束遙遙無期的過度感所引發?誰知道呢!橫豎她也快退休了,就要離開辦公室了,從明天起,不,從今天起!然後呢?她從沒想過然後的問題。現在就是現在,不必再趕著做任何事!再不必社交,或者像現在這樣,這也算是一種社交吧。怎樣的社交哪!她正體驗著那種「我將會體驗到」的感覺,什麼樣的感覺哪!突然之間,就在她朝著圍在她身邊的我們一個一個看過來時,這位仍是公務員的太太掉下眼淚來。她哭了,沒有任何和_圖_書聲音,很安靜,就算有,也被周遭吸菸或喝酒的吞嚥聲掩蓋,低於聽力範圍。但她應該也只是哭了一下而已,藏在厚重鏡片下的雙眼微微閃著淚光。這不只我看到,一個坐在「旅人酒吧」臺階前的酒鬼也看到了。他拿出一塊眼鏡布,小心翼翼地攤開,看得出這塊眼鏡布是全新沒用過的,比市面上常見的眼鏡布大很多,應該也較為好用。在最初那兩滴眼淚落下後(如果真有眼淚流出來的話),他遞給了她。
天氣逐漸暖和,在大開的窗戶及永恆山丘之間的中景,有一對小粉蝶迎風飛舞,是今年首次出現;雙蝶上下蹁躚,看在眼裡彷彿幻化成三或四隻,令我不由得想到巴爾幹人的核桃殼豌豆騙人把戲,因此我稱牠們為「巴爾幹蝴蝶」。牠們在風裡翻騰、共舞雙飛——或其他什麼的,一直朝著我的方向飛來,愈飛愈起勁,如螺旋槳般快速旋轉——或其他什麼的,最後竟來到我眼前約一手掌距離之處,速度之快,雙翅搧畫出一圈明亮的圓,如電光石火,出現圖地反轉的現象:在速度達到最高峰的那一剎那,雙翅搧出的圓好像成了靜止狀態,不動,或已超越動靜。瞬間我被一股無以名狀的喜悅充滿,在什麼都不做的當下,繼續放任自己,無所事事,什麼都不做,什麼都不理會等等的就這麼持續下去。
他曾在海外,在圭亞那的叢林裡,當過一陣子的傭兵,不過在回到出生及童年成長的地方,並在此地有了固定的工作,就幾乎再也不曾跨出這一省的省界了。過去幾十年,他甚至從未到山丘另一邊下面的巴黎附近,更不必說海邊了。結婚?沒。孩子?「néant(不可能)」。女人?他傾慕女人,每回談到女人時,他總是既含蓄又委婉,而且只說好話。再說顯然已經很久沒人「跟他走」了,因為他對最後一次約會的描述,聽起來像首純潔的詩篇:如孩童般,他指著自己星期五晚上刮得光滑無瑕的臉頰說,這就是「她」的吻落下之處。而講這些話如今也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
糾纏停止的同時,這名與我為敵的女人也宛如人間蒸發。所有這些女人,我都不曾再見過她們一面,就算住在不遠之處的也是。據我所知,這些人也都還留在原處繼續生活,有一人甚至還是我的鄰居;這真是謎中之謎。而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種與女人曾經親密一夜之間卻反目成仇的事。有時,在地鐵的人潮、本地超市,或走進某個等候室時,我發現自己竟會去尋找過去那些魔女的身影。她們可能就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本過期的《巴黎競賽》(Paris March)坐著翻閱,如荷馬筆下的惡徒,「由下朝上」斜眼睥睨著我,我必須在看到她們之前做好心理準備。
從前我的自言自語,儘管相當喋喋不休,但有時是完全無聲的,還不帶任何表情,因此總是無人知曉——至少我是這麼認為。而有時則是一個人在房子裡大吼大叫,遺世而獨立——不過這也是我的想像。這些發自內心深處,因為喜悅,因為憤恨而產生的嘶吼,皆短促而無語,僅僅只有聲音,身為復仇者的我張開嘴巴,鼓起雙頰,噘起雙唇,咧開雙唇,或張或癟,無聲地,彷彿變成一個古老,卻不是我計畫下的儀式;這個儀式,在我站在鏡子前的這段時間,又漸漸變成一種規律的節奏。最後這樣的節奏又轉成音調。突然,我這個復仇者哼唱起來,一種沒有歌詞的哼唱,充滿威嚇意味。這也導致了心痛。「別再唱了!」我對著鏡中的影像大吼,它立刻屈服不再發出任何聲音,心臟也因此加倍難受。因為從現在起,不再有回頭的可能了。「終於!」(再一次大吼。)
美妙的限時感呈現在各處街景中,正因這種空蕩或甚或關閉了的景致,同時引出另一種想像:這裡、那裡、那裡,還有那裡,很快就要重新開幕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喜悅,無論怎麼說,這是一種將會隨著新鮮空氣,飄之而來的喜悅。
在我繼續追問伊曼紐時,聲音漸漸低了下來,這不只是為了避開敘拉利(Dschilali)——有「魁梧」或「強人」之意——的順風耳,雖然我放低了音量,卻字字清晰:「你可以幫我殺人嗎?」他連頭都沒搖,只是嗤的一聲,便嘲笑我:如果這是個笑話,那可一點都不好笑。接著他轉頭不再理我。我繼續追問:「如果付你錢呢?一萬歐元?還是一萬五千?」聽到這話我這個車身彩繪師的朋友回過頭來瞪著我:「那人對你做了什麼事,以至於你想殺他?」我回道:「他沒有對我做什麼事,或者也有,特別針對我,不過這種事我很習慣了,偶爾甚至覺得不錯,還挺好的;但對我最最聖潔的母親,那人做出來的事就不只是不公不義而已。」
而我在這個開始行動的清晨,看著毛茸茸的紅色小鳥,彷彿也見證了類似的場景。渡鴉四面八方此起彼落的叫聲,嘎嘎粗啞的鴉啼,如磨刀般急促響亮的山雀鳴,亞洲鸚鵡的尖叫聲,烏鶇的哨聲,松鴉的怒聲啼叫,鴿子不滿的喃喃聲,沒錯,就是不滿,還有喜鵲的抱怨,山雀的嗤之以鼻,以及誰知道是什麼名字來著的鳥,如擂鼓般的啼鳴。但那隻知更鳥,近到觸手可及,牠優雅地繞著大圈圈朝我飛來,在我身邊環繞,或在我面前振翅飛舞,牠除了拍動翅膀若有似無的窣窣聲外,一聲不啼。最後,這隻鳥終於停在一根只長著棘刺的無葉枝條上,與我平視的高度,頂著一頭蓬鬆的羽毛打量著我,尖尖的鳥喙沒發出半點聲響。唯一的聲音,是牠在枝條上晃動時所發出的聲響,彷彿永不停歇。短促、毫無變化而充滿節奏感的聲音,不停地上下點動,又不只是頭上下點著而已,是竭盡全身之力的點法。最後終於聽到牠的叫聲,是輕柔的窸窣聲響,同時又是嚴厲的命令:「去!去做!」如此這般,牠在我面前又搬演示範了好長一段時間,直至這隻毛茸茸的紅色小鳥忽地撒身,無聲無息地飛向長滿常春藤的圍籬。牠在那裡已築巢三日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牠尖尖的鳥喙,御著鉛筆削下來的螺旋狀薄片,鬆垮垮地彼此勾連著,而牠離去後空蕩蕩的枝條仍兀自上下晃動。
接著有一天,我發現被她敵視了。她刻意表現得一如往常,沒有將我推開,也不在遠處與我為敵,她知道我是怎樣的人,知道就算離得遠遠的,我還是能感覺到她對我的厭惡,反之,她更接近我,一步都不放過,最後甚至糾纏了起來。從半夜尖銳的電話鈴聲開始,很快就更進一步。早晨,當我打開庭院大門時,總先要有心理準備看到她會站在那裡,不是在電鈴旁(電鈴早就壞掉了),而是幾步路外行道樹下的樹蔭裡,她雙眼帶著黑眼圈,火眼金睛地瞪著我,兩腳一前一後,隨時準備開跑似的(只不過有一次她真的朝我跑來,穿著雙「鉛筆細跟」高跟鞋——這字眼一點都不貼切——,在門口前的礫石路上跌了一跤。)還是這其實發生在更早之前?或者之後?那些與我有仇,且是深仇大恨的女人身上?是那名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從我手上看出粉紅泡泡未來的女人?(她這麼說是要我和她一起嗎?)還是那個在還不認識我之前,就在一座光線昏暗人擠人的大廳裡遠遠瞥見我半個身影,當下她就覺得不太舒服,有了可怕不安預感的女人?或者,可能是那個人嗎?在某個漫漫長夜的最終,我走到她身邊後,對著我說「啊,終於!」的那一位?
我從沒想過,這個機關有一天將會認真執行公務。在它命令我去做時——我的感覺真是這樣——情況卻與之前恰恰相反。類似的情況(不,沒有什麼可以拿來「類比」)在很久以前我曾遇過一次,就一次而已:一封匿名信,恐嚇要殺死我的孩子,因我無法令那些被我祖先(這只藏在字裡行間)殺死的六百萬猶太人復活。這事我曾寫過,這裡還要再寫一次,就像這個故事裡的二三事那樣,因為重點不同。當時我拿起信時,馬上就猜到是誰寄的,我卻沒有拿把摺疊刀放進褲袋或是哪裡,立刻出門去找寄件人,就像現在這個早上這樣,出門報仇。為什麼不呢?當時我不理解,現在我也還是不理解。我唯一理解的,就是這沒什麼好去理解,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沒有為什麼。或者這麼說,整件事情的發展,就算不是空洞的,也是純粹機械式的反應,逐漸消解、如釋重負:想像那位寄件人,站在大開的門前對我無聲的獰笑,面對面站著如同我跟你,褲袋中緊握著刀的拳頭鬆開成五隻或五百隻玩在一起的手指頭。別批評,更不要指責,還有,小心!別提懲罰。懲罰不該是我的事,從不,永不;然而復仇是,這可是完全不一樣的事,因母親對她兄弟的描述在我身上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只是,就這件事情來說,要報什麼仇呢?
任何事都不能打擊我展開行動的決心。我也不需要特殊外力來增強自己的信心。或許在別的日子裡,當那隻知更鳥離地非常近,穿過庭院從我的腳邊往大門飛去,後又橫過我面前時,我會讀出預示的意涵。而現在,我看出牠在作戲,一齣為我所演的戲,牠朝著我飛來,離我而去鑽進灌木叢又再回頭,就像一場追加表演,令我更加堅定,就像是其他所有大自然變化的一部分,全都是對我的呼應,並引領我跟著一起入戲。
通過隧道的時間意外地漫長,但這種感覺不只是在電車上,就像有時火車在火車站停留太久,只是現在情況相反,時間久到讓我不禁要問,是否一切都沒問題?不過其他乘客似乎不以為意,我也就裝出不在意的樣子。
在大開的窗戶前,我繼續坐了一陣子,一段長長的時間,再一段極長的時間,直到上午都快過去了,我仍一動也不動。現在山坡上每一棵樹的樹頂都變成了磨坊的樣子,不停地磨著磨著的磨坊。它們在做什麼?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持續嗎?沒錯,這就是持續。就像新發的葉子各有不同的綠那樣,不同樹的葉子也有不同碾磨、轉動、迴旋以及盤繞的姿態。「每隻鳥飛起來都不一樣?」沒錯,因此每棵磨坊樹的葉子下沉、擺盪、攀升、飆高紛飛的姿態也都大相逕庭。
然而在現實世界裡這些卻是日復一日、夜復一夜、月復一月地將生活消磨殆盡。這樣的女人,無論是其中的哪一個,總是使盡渾身解數地阻撓我。阻撓什麼?阻撓我的行動及我的不行動,阻撓日間的活動及與之相呼應的晚間不活動,阻撓日落與月昇。古早時候「撒旦」還有一個通稱的別名叫「阻撓者」,這些女人的真面目就是「阻撓者」。毀滅?吞噬?阻撓,阻撓,還是阻撓:就只是這樣而已。若在這裡我故意省略對這些女人的暴力幻想不提,那是因我殺人的慾望從未如此接近「去做!立刻去做!」的地步,就算那樣的慾望只有幾秒鐘,但那是怎樣的幾秒鐘啊!
雖是遲了,這仍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返家時有了說不上是「幸福」(別靠過來,幸福!),可能比較像是和諧的感受。在回家後的這兩、三天,這種安身此地的感受更像一錘定音似地定了下來。再不會對自己久居一處,對這塊土地產生的羈絆感感到懷疑。這種對地方的喜悅,一種持續的喜悅,隨著日(與夜)的流逝而逐漸強烈。不像過去三十多年那樣,僅僅侷限在這房子與庭院裡,已不再和這兩者有關,純粹就是因為這個地方。「什麼叫做這個地方?是一般意義下的這個地方?還是特殊意義下的這個地方?」——「就是這個地方。」
這樣的越界發生在我離開熟悉的區域後,這回離開與往常不一樣,我突然變得匆忙起來,不像從前(數不清多少次了)我離開時總是穿過臺地走到畢耶河(Bièvre)河谷,再朝著上游的方向繼續走,這回我走進與維洛弗雷(Viroflay)火車站比鄰的電車站,一棟地下三層的建築物,準備去搭剛開通不到一星期的電車新路線。一走進去我就不再勞動我的雙腿,而是站在剛啟用沒多久的手扶梯上,傳運至地底深處。
不過到底為什麼,就在我走出小徑轉進被我稱為Carretera的省道時,人行道上那位蹬著高跟鞋,朝著火車站方向走的年輕小姐會被我嚇到?在我想像中,我應該是一臉平和莊重,為什麼她會被我嚇到倒退一步,還發出無比尖銳的驚叫聲?
回家時我特別穿過火車站;最後一班開往伊夫林省聖康坦(Saint-Quentin-en-Yvelines)方向,經過凡爾賽(Versailles)及聖西爾(St Cyr)的列車還停在月臺邊。我從地下道走上去穿過月臺,邊走邊找人,我所尋找的那個人,是可以成為我復仇工具的人,他是我在曼紐身邊想像各種可能性時想到的。實際上我並不太認真找,因為我很久沒碰到他了,甚至覺得他可能失蹤,銷聲匿跡,或已經死掉了。否則,像現在這樣的午夜時分,在倒數第二班列車開走後,他往往站在暗影處,藏身於牆角或柱子後,連監視器都照不到的地方。每回他見到我,總是立刻開口招呼,聲音溫和輕柔,彷彿很關心似地,問我一切可好。有一次,在他從柱子後面出來在我面前現身時——他應該覺得跟我在一起沒什麼可疑,我問他住在哪裡,得到的竟是遊民的標準答案:「À gauche et à droite,時左時右。」無論夏冬,他通常穿著一襲單層薄薄的長衫,看那件多麼通風的「風衣」(多麼貼切的名字)。他常常因寒冷而發抖,不只是在十二月而已,然而他的聲音聽起來總溫和輕柔,帶著寵物對主人的信任。他曾在眾多咖啡廳裡當過廚師,不過從未在巴黎市區內,而是位於周遭近郊地區,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就算在那段時間,即便情況不一樣,他也已經是一星期生活於左邊一星期生活於右邊了。這都是很久以前了,而現在這樣沒人知道他到底如何維生的情況也已非常久。白天他不見人影,到了午夜才會出現,在這裡、附近車站柱子或牆角下的陰影裡。某些咖啡廳的廚房真是小到不能再小,就連船上的廚房比起咖啡廳的廚房都算是大了;這樣的廚房通常位在地下室或者廁所旁。有一次,當他突然從火車站某個角落藏身處,用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眼睛朝著我看,我看著他,看著他的頭,就像是出現在某個咖啡廳迷你廚房的玻璃舷窗後,一個非裔黑人的頭顱。他戴著廚師帽,不是像現在這樣正對著我,而是側影。這個側影正低著頭面對那些看不見的鍋碗瓢盆,朦朦朧朧的,在窗後因蒸汽氤氳而變形,同時散發著只有天生廚師特有的專注神態。現在自然早就沒有了,熱切也同樣消逝,那急著跟我分享如何處理食材,要煮多久,烹調時間多長,個人獨家祕方等等的心情,但這從來沒發生過也不可能會發生。或者,誰知道,還是有可能?畢竟他一點都不老。也許他會回非洲去?難道那裡不需要個另類的魔術師,像他這樣的魔術師?像他那樣有如柱子後的聖人?
我們這附近的每一空曠處都可遠眺山丘起起伏伏,它們圍繞著河谷高地,幾乎成了一個毫無間隙的大圓圈。從我家最高的一扇窗戶看出去其中一座顯得特別高聳。而這不過是視覺上的錯覺,因為它離我們最近。這些山實際上都一樣高,它們甚至算不上什麼山丘,不過是法蘭西島河川左右兩旁的前凸與背拱,看起來像是山丘罷了。因此即便那裡看起來高,其實只是個假山頭。而那上面長滿了各式各樣枝葉繁茂的高大樹木,使得靠近天邊的邊際線(與其說是線,不如更像花絲技法編織纏繞出來的網),能偽裝得更像山一些。從特定的窗戶看去能看見它如皇冠般的山頂,先不管它其實只是看起來特別高,佯裝成山峰的臺地而已,它上頭那m.hetubook.com.com棵顯要的巨大橡樹,也使得它看起來更像是山。其他周遭的山丘多半種著與之不能相比的矮小樹木,如樺樹、楓樹及野櫻桃樹等,可能因此讓山丘更顯低矮。而原本就有些地形優勢的臺地,再頂著個如皇冠的橡樹,周遭小山丘也就只能低伏退縮了。
「我在瓦赫蘭(Wahrān/Oran)也殺死過一隻燕子,」吧臺另一頭正在拖地的老闆插嘴說道,「其實我也不確定。好幾隻燕子一起站在電線上,離我蠻遠的,我站在母親房間的窗戶前,拿著兒童彈弓瞄準牠們射,或者其實只是瞄準電線?突然間,我也沒怎麼動,一顆石頭就這樣彈出去,原本有隻燕子站著的地方突然就空了!天啊,我嚇了一大跳,母親打了我一耳光,這是唯一一次,我挨耳光時沒發出任何聲音。」(上述兩個故事皆由作者譯成德文。)
我非常清醒、平靜地躺著。通常,那些入夜之初所立下的無可推翻的結論,或者不容置疑的確信,一到了白天的陽光下,甚至天色未明的時刻,就開始動搖了。更甚者,我在前一晚所想的、所發生的、所認知的、所立下永不反悔的決心,總在那當頭一擊中從沉睡裡被打醒,且還是顆碩大無比的拳頭,而後,之前的一切決心便顯得荒謬可笑;不只毫無根據,更是自大、令人髮指,是七宗罪裡的「傲慢」。這種在黑夜的最後時刻,或在破曉時分所發生的轉變,基本上已是定則,在我眼中則是律法(而我在過去這段清醒的夜間時分卻忘得一乾二淨)。
在往上行駛的坡道旁,有三隻鹿站在開滿小花的草叢及灌木叢之間,草叢如莽原毫無遮掩,牠們都平靜地吃著草。在我看來牠們就是一家人,不是住在這裡,而是從不知哪個還保存著的荒郊野外跑來的,這電車窪谷如一個適合棲身的安全之地。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忘了一切,彷彿我正要去參加晚宴,一個全新的或者新式的晚宴,而且不只是我,而是感覺全電車裡的乘客都要一起去。
這些年來我已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回離家,我總是再三回首,端詳庭院大門,以及部分被樹擋住了的房子。期間,我甚至倒著走,並數算自己的步伐,現在九步,現在十三步,靈感自是來自猶加敦半島(Yucatán)上所謂的馬雅神聖數字。不過今天早上我既不回頭,也不倒退著走,就這樣直直向前!大步邁開,像演說家從布幕後現身,昂首走向講臺。
然後看哪:是誰從那個看起來像是沒人在家的屋子走出來邀我進庭院共享盛宴?是昔日的郵差小姐(la factrice),如往常一樣跟在丈夫身後。丈夫跟她一樣,也是個郵差(Facteur),幾年前就已退休。幾個月前,她也一樣退休了。至今我仍保留著那張她給我們這些住在附近居民、署名「vorre factrice Agnès(你們的郵差安涅絲)」的短箋,上面寫著,過往騎著腳踏車送信的她,會在「二零XX年六月十日,進行最後一趟投遞巡禮(tournée)」。有一次我以為這張短箋不見了,我這個常丟東西卻絲毫不以為意的可憐蟲,突然眼前一亮,發現它在一堆紙張裡,根本無須尋覓,它就在某張紙箋之上,就像一直以來都在我桌上那樣。我們三人一起坐在庭院裡許久,一直到下午,由於夫婦都曾是郵差,他們告訴我是如何被郵政總局招聘至巴黎附近以及法蘭西島區的。先生來自法國東北部亞爾丁(Ardenne),太太則來自西南山區。身為無一技之長的鄉下人,體格比都會居民強壯,正好適合騎車分送郵件。當時,不用說,自然還沒有摩托車,要適合在大巴黎地區高低起伏的地勢,只得踩著踏板穿梭在法蘭西島特殊的地形間,這在腳踏車騎士的行話以及環法自行車賽(Tour de France)中,都被稱做「偽平地」(faux plats),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出來,但騎著腳踏車即可感受到那一個又一個的上坡路段。
自言自語,平時我也常這樣或那樣地整天和自己聊天,不是這幾年來才如此,但此刻,這對我來說獨一無二,超越了我所能理解與想像,在任何意義下都是。
這些暴力行為,語言或許比肢體更為強烈,而無論解釋這些暴力行為有多容易,有時甚至合情合理,都仍無法阻止它的發生。隨著年紀漸長,我愈來愈常見識到暴力的巔峰,有一次甚至是懷著真正的謀殺意圖,公開執行,像正式的官方行為,完全合乎自然法那樣,以一種——又是荷馬——遠距書寫,毫無侮辱字眼的文字語言,簡而言之就是報紙上的語言,書寫了下來。當報紙自認為唯一正解,凌駕所有人之上,可以解釋一切,能判斷所有是非對錯時,即是暴力之所在。這樣的暴力消弭所有事物及工作與時日,並以文字圍繞、夾纏、打結,最後勒緊;在我眼裡,這樣的文字將在這個世界上製造出最大的不幸,並使那些無從反抗的受害者蒙受無可彌補的不白之冤,而這正是這類遠距書寫(Fernschreiben)的本質之一。
再看那裡哪:林間空地,平常遠遠傳來各個滾球比賽隊伍的鐵球撞擊聲,如今空空蕩蕩只剩一輛汽車停在邊上,方向盤前坐著一個男人,睜著雙眼,直愣愣地瞪視著空曠,而那比賽場地上還留著一圈圈的痕跡在碎石地。就像人們說的,有些住在內地的葡萄牙人會開車到海邊,不圖什麼,就只是乖乖地坐在車子裡,完全不下車,欣賞眼前的海景。難道那人真是葡萄牙人?平常(跟今天這樣一個假期中的日子不一樣)頭髮上沾著水泥粉屑的男人,是晚上火車站酒吧裡的其中之一?
這就是他:有如沒長大,還是個頑皮的小男孩。同時,我對他這個人還有種想法,這想法可不是在那一天晚上才出現的,這種想法,是我對我們這一區的任何人都從未有過的:這個伊曼紐極可能,甚至很快,會去殺人。(但這裡難道沒有第二個,或第三個殺人的人,無論是蓄意還是無意?這個,或許,稍後再說……)我對這樣的「臉相」沒什麼解釋,更不用說那些推理劇中的凶手,尤其是老片裡,就跟我這個朋友一樣:瞳孔上吊,眼睛大部分都是眼白。
聽哪:小丘上森林旁嘎嘎作響的枝葉,在風中相互摩擦,有如在回應附近如迎賓般大開的庭院小門、房子以及酒窖大門(不是只有那生火處留下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般突兀,對我來說這實在是太快了,一下子就提出這樣的問題,也沒別的意思,至少還沒有。但這其實不再只是玩笑。我是認真的,「終於又認真起來了!」內心響起這樣的聲音,「再會吧,親愛的無所事事。」
火車站斜對面,那間很久很久以前叫作「旅人」(des Voyageurs)的旅館兼酒吧,如今早已不是旅館或酒吧了。四樓及頂樓被改成小套房,對外人而言,裡面住戶就只是模模糊糊的剪影。相較之下,那些繼續留在低樓層住宿的人便顯得更為醒目,他們不是旅客,是擱淺在這裡的人,當這裡還是旅館時,便被政府安置在簡陋的小房間裡。那時他們在旅館裡算是多數,後來就不再有新的遷入者,政府仍然讓原有的留宿者繼續在那裡住下去,提供或多或少的照管。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他們漸漸死去,大半死在從前旅館房間,在一扇沒有玻璃,而是用厚紙板或薄木片釘起來的窗戶後面,沒人會去留意,我也從未見過有任何抬棺者(應該也只要一位就夠了)從側門出來(「旅人」留下來的唯一一個側門)。喪禮若有任何賓客參加,應該是還活著的鄰室房客吧。有時,在極少數的狀況下,若死者還有親人在世,太太、兄弟,或是孩子等等,便會收到通知。不過墓園裡從未出現過任何家人,一個都沒有。這些人的死亡,彷彿是再日常不過的事,大概昔日的配偶、兒子,或者是母親,在面對報喪者來傳達消息時,只會無語地挑高眉毛,若是接到電話通知,也一樣無話可說,就把聽筒掛上。
很認真地,愈說愈認真,這一晚,我一口氣將這些年來只在腦中打轉(就算不是一直記著,還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想起)的事說出來,於是我繼續說下去:「侮辱我母親的人,而且還是用語言文字令她尊嚴盡失的人,必須從這個世界消失。是時候了——如果不是今夜,就是明天,最晚後天!」
今天,我又知道他前臂上那一塊看起來像是燙傷留下來,或某種抹不去的遺跡,到底是什麼了:那是刺青,他身上唯一的刺青。那是四十多年前,在他還未成年時,自己親手蝕刻的。圖案範本是「une pâquerette(一朵小雛菊)」(字源為「pâques」,復活節?),德文又有「小鵝花」(Gänseblümchen)及「千美花」(Tausendschönchen)之稱。刺下這玩意兒的原因呢?原來自童年結束後,他往往被同年紀的人排除在外,跟家人,父親、母親、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也一直是疏離的。藉由這個刺青,他想表達自己的心聲:我是其中一員!——表達給誰看?其他的青少年?——他們根本沒看出來,這也難怪,當時就很難看出是pâquerette(小雛菊),連刺青都不像是刺青。這個「我是其中一員」的記號應該是只對自己有意義的。——真的有用嗎?之後你感覺自己是其他人當中的一個嗎?——Mais oui,有呀!
週末即將來臨,「三站酒吧」(「一」指火車站,「二」指巴士站,「三」是「幾箭之遙的」區間車站)來了不少下班後的客人,從郊區火車站(這才是我們口中真正的車站)到酒吧門外的廣場上,原本就沒什麼人現在更是空蕩無人,至少在酒吧人是更多之所以覺得酒吧擠滿了人,是因為幾乎所有客人都站著,不是擠在吧臺邊,就是站在幾步外的窗戶附近。若有人坐下來,往往就是坐在後面角落那一對了,今晚也是,很神祕的一對,總是離窗戶遠遠的。
這種意外對地方產生的喜悅,即便沒有到地方崇拜之情(或者你們願意的話,也可稱之為遲來的地方愛國主義〔Lokalpatriotismus〕,這種情懷,通常比較容易出現在某些孩童身上),也和現實狀況有關。在這地區,不只是法國,這段時間正好是近幾年來新增的眾多假期之一。不是夏季長假,而是靠近復活節,並不算短,就在我復仇故事發生的這一年,又因連上五一假日而更長一些。
這段期間鮮少有人在外走動,少了很多很多。從前在街上,或平時總是人擠人的火車站前廣場,從早到晚我也不過遇見兩、三個人,多半是陌生人。還是說就算有其中一、兩個面熟的,或走或站或坐(特別是坐著的),也被我當成陌生人了?反正當成別人就是了。不管認不認識,通常我們會互相寒暄打招呼,而這樣的招呼就是那麼一次罷了。我也常被問路,每次我都知道怎麼走,或者說幾乎。而若是在不怎麼熟悉的路口被人問路,總會帶給自己,也給別人,一些啟發。
不像以前每一次離開房子、庭院及這地方,這回我並未尋找任何徵兆,無論是哪一種徵兆(或者這些徵兆比較像是自動跳進我的眼簾?)。比如說綁鞋帶時突然鞋帶斷掉,對我而言並不代表最好待在原地不動,也不代表莽撞會帶給我不幸。鞋帶斷掉沒有任何意義,沒有,完全沒有,平靜地換過另一條鞋帶繼續,反正那一條也早該扔了。路上要是有隻黑如焦炭般的貓橫過我面前呢?趕快再來一隻吧。而肩上揹的旅行袋,不就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一百一十年前離開故居亞斯納亞波利亞納(Jasnaja Poljana),蹈赴至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火車站小棧房裡死去時,身邊那口布袋的復刻版嗎?——那又如何?——還有天上那兩架緊接著飛過去的飛機:難道不是後面飛機追著前面飛機,並就要在此刻,就是此刻,將它擊落,這不是代表戰爭的意思嗎?——以前是這樣沒錯。
另一方面,我也無法解釋,為什麼那些恨意充滿的女人,以及一些聽不到也看不到的糾纏,每次就這樣戛然而止(雖不像開始那麼的「猛不防」)。某個早上,在我打開庭院大門之前,仍然依著前幾個月養成的習慣,從鑰匙孔窺探那女人大軍(其實不過一人)所在的位置,好為即將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做準備,然而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眼前除了空氣什麼都沒有,糾纏永遠結束。這樣的休止就算是作戲,我也無法編出任何解釋,就連我那一貫「事情本該這麼發生」的心情也不管用。如此這般。從此再也不值一提。
假期使許多事物缺席,在這個假期中缺席的範圍一天大似一天,而在代表這一整日的此刻,更是無邊無際地擴張。一整天,灌木籬笆外不再傳來群狗的吠聲。過往牠們突如其來的吠叫,總令我在寫字或寫數字時(在支票上或報稅單上)不小心手一滑,畫出一條既粗又重的線!橫過整張紙或支票什麼的。現在就算有狗吠聲,也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像以前在鄉間的夜晚那樣,那聲音加強了返家者——至少快要是——的意識與空間感。
隧道裡有一段爬升的坡度較為陡峭,再加上轉彎,即便幅度不大,仍不時會感受到、聽到車輪緊壓在鐵軌上發出的刺耳聲響,而背景音是低沉飽滿的嗚嗚聲。不期然地,列車終於還是出了隧道,迎向日光,就在這一刻,低沉飽滿的聲響突然轉為清脆明亮,較之一般噪音仍顯細微,還算悅耳,是一種如歌般、熱情好客的絮絮叨叨。
現在我坐在這列橫越法蘭西島臺地的電車裡,數十年來頭一次,我再度聽見那其中一名女人的聲音,終於。就像我們剛結識時一樣,她總是咕咕噥噥的,這樣的咕噥聲,正好與電車透過某種降噪新科技所發出的絮絮聲相配。繼續咕噥吧,咕咕噥噥的女人,繼續咕噥吧。繼續絮絮叨叨吧,輕輕軟軟的絮絮叨叨,繼續吧。
剛開始的第一個小時乏善可陳。吧臺前跟吧臺後都沒人說話,頂多幾聲驚呼,大家全盯著電視機裡每晚都有的足球賽,絕大多數是英國或西班牙足球聯賽,否則便是有馬賽球隊出場的比賽。馬賽(Marseille),是老闆五十年前還是個十五歲少年時,在無父、不識字、沒有工作,從北非阿特拉斯山脈搭船抵達歐陸,露宿風餐過了好些夜晚後,終於找到立足之地的城市。
不過,我眼前這隻下巴胸前有著磚紅色羽毛的毛茸茸小鳥是在演哪齣呢?牠扮演的角色是「復仇教練」。沒錯,是有這樣一個角色,若沒有,至少在這一幕裡,在我的幻想中是存在的。這角色不單出自於我的幻想,同時也是從舊約聖經那裡面完全不同的角色聯想、記憶及複述出來的,像以利亞還是誰,在沙漠還是哪裡,在長久的堅定不移後,終於聽到上帝的聲音,不是在故事初始的滂沱大雨、閃電交加與震耳欲聾的雷聲之中,而是在一切結束後長長的沉寂之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天地無聲中上帝的聲音響起,像是最最輕柔的低語(希伯來文用的是哪個字呢?),或者就我的想像而言,有如蟲鳴。
我們一直在酒吧裡待到接近午夜,不只我們三人,還有些很晚才來的客人,像那三名垃圾清運工,在河谷高處地區來回清理過後才來;這回不知何故竟然請我和其他客人最後一杯——不,永遠別說「最後」。電視上正無聲地播映著約翰.韋恩主演的《赤膽屠龍》(Rio Grande),突然有人驚嘆:「這人走路多帥啊!」緊接著這句話的是老闆的聲音:「就像我,Comme moi!」
現在絕不可輕率,這是我言行舉止上最大的缺點。雖然我很想起床,但仍在大開的窗戶旁繼續躺著。森林後面臺地上的高速公路傳來沙沙聲,在新長出的綠葉阻隔下,比起之前復活節那一週要安靜許多,相較於冬天汽車所發出的轟隆聲,簡直是窸窣細響。無風,窗邊卻傳來一股氣流,彷彿是單單是氣這個元素對著我迎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