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不死的魯夫思

我們替他擦拭身體,幫他把皮毛清理乾淨。我們給他取了一個名字。我們帶他去看獸醫,這表示我們已經承認,他是我們家養的第三隻貓咪。他的腎臟有毛病。他有一隻耳朵潰爛發炎。他缺了幾顆牙。他可能有關節炎或是風濕病。他的心臟也不太好。不過,他並不是一隻老貓,他大概只有八、九歲,要是受到良好照顧的話,他現在可算是正當壯年,只是他不幸流落街頭,過了相當長的一段苦日子。那些在大城市裡四處翻垃圾、向人乞食、露宿街頭的貓,一般說來都活不久。要是我們沒伸出援手的話,他說不定早就死了。他接受抗生素治療,並服用維他命,而在我帶他去看過醫生後,沒多久他就開始奮力替自己清理皮毛。但他的身體太過僵硬,有些部位他根本就舔不到,他必須非常辛苦、非常努力,才能讓自己變成一隻乾淨體面的家貓。
這段時間他一直待在廚房裡,而且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椅子上。他不太敢離開這張椅子。那是他的地方。他小小的棲身之處。他生命的立足點。每當他走到外面陽台的時候,他都會一直緊盯著我們,擔心我們關上門不讓他進來,他現在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被關在屋外,而我們只要做出任何看起來好像是要去關門的動作,他就會氣急敗壞跑進來,爬到他的椅子上。
小將軍巴奇奇擁有的則是一種直覺性的智慧,他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也曉得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事。他對科學毫無興趣,他缺乏追根究柢的精神。他只有在有需要,而且只有你跟他兩個獨處的時候,才會開口說話。「啊,」當他發現其他貓不在旁邊時,他會說,「我們兩個終於可以好好獨處了。」這時他才肯張開口,跟我一唱一和地互相稱讚對方。我若是有事出門,當我回到家的時候,他會大老遠從花園盡頭飛快地衝過來,並高聲喊道,「妳可回來了,我好想妳唷!你怎麼可以拋下我,過這麼久來才回來?」他跳到我懷裡,舔我的臉,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像隻小貓咪似地在屋子裡衝來衝去。然後他才會平靜下來,恢復平常那副威嚴莊重的模樣。
我相信魯夫思也有一位這樣的朋友,而他出門就是為了要去看朋友。
巴奇奇注意到我對他的忠貞不貳,但他並未多做表示,只是從籃子上跳下來,在我腿邊繞了幾圈,然後又重新回到他的老位子。
在雨勢稍歇的時候,我會把通往陽台的門打開,欣賞屋外的樹木和庭院。我們不想用玻璃窗和窗簾把美景全都關在外面。所以橘貓仍然可以從紫丁香樹爬下去,到院子裡上廁所。他在廚房椅子上窩了一整天,偶爾會拖著僵硬的身軀爬下來,再去喝光一碗水。現在他的胃口好得要命。他只要一看到食物或是清水,就非得跑過去吃一點喝一點才會甘心,這是因為,他無法確定什麼時候才會有下一頓飯吃。
最適合巴奇奇的名字是大帥貓,但他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
那年春夏的好天氣對魯夫思的身體大有助益。就他的年紀與體力來說,他的情況算是很不錯的了。他現在對我們十分放心了。但有一次,我隨手抬起一根擱在後院門廊上的舊掃帚柄,卻看到他嚇得立刻跳到下方的屋頂上,跌了個狗吃屎,再急急忙忙地沿著樹幹爬下去,驚恐萬分地用最快的速度衝到花園盡頭。在他過去的生命中,顯然會有某個人朝他丢棍子,無情地痛打他。我趕緊跑到花園裡,卻發現他嚇得躲在一株灌木下不敢出來。我把他抱起來,帶他回家,對他解釋那根舊掃帚柄並不會傷害他,並向他道歉,溫柔地勸慰他。最後他終於明白是他自己弄錯了。
他其實不是肚子餓,而是口渴。也許是渴得太厲害,飢餓的問題反倒變得不再那麼急迫了。那時是酷暑持續不斷的一九八四年夏季。那些整天被關在屋外沒水喝的貓,飽受口渴的折磨。有天晚上,我在前面門廊上放了一盆水,到了第二天早上,盆中居然連一滴也不剩。天氣依然高溫不下,於是我又在後陽台多放了一盆水。貓可以攀著院子裡的紫丁香樹爬上來,再從小屋頂跳到陽台上就行了。而這盆水同樣也是每天都被喝得精光。在一個燠熱且漫天灰塵的日子,我看到那隻橘貓跑到我家後陽台上,蹲在水盆前喝水,喝、喝、喝個不停……。他把整盆水全都喝光,但卻還沒喝夠。我重新把水盆裝滿,他又再蹲下來一口氣把水全都喝光。這表示他的腎有毛病。現在我有充足的時間來細細打量他。一隻瘦成皮包骨的髒貓,你可以清楚看到那身汙穢粗糙皮毛下突起的骨頭。但他的毛色很美,是像狐狸似的火紅色。他是人們所謂的「完整的貓」,在他的尾巴底下有兩個端正的小毛球。他的耳朵上有著打鬥留下的傷疤。現在當我們回家和出門的時候,他不再在街道上遊蕩了,他已正式脫離那有著飛快奔馳汽車和亂衝怪吼學童的危險街頭生涯,從房子前面搬到後院去,盡情享用那兒狹長雜亂的庭院、樹木與灌木叢,還有許許多多的小鳥和貓。他待在我們家的小陽台,那兒放了一些盆栽,還圍了一道小矮牆好跟戶外區隔。陽台上方垂掛著紫丁香樹横生的枝椏,常有許多小鳥棲息在樹枝上。他躺在矮牆的狹長陰影中,旁邊的水盆總是空的,而他只要一看到我,就會立刻站起來,待在水盆邊等我重新替他添水。
不幸的是,在魯夫思生病那段時間,家裡還有另一隻貓必須接受醫療。那不是我們家的貓,他不小心被車子碾過,動了一次大手術,目前先暫時待在我們家修養,等康復後再送到他的新主人家。現在家裡有兩隻需要悉心照料的病貓,這使得我們家那兩隻寶貝貓看了很不順眼,心裡老大不高興,最後他們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成天待在花園裡不肯進屋。接下來巴奇奇好像也生病了。每當我走進花園或是起居室的時候,都會看到他伸長脖子,用一種優雅而憂鬱的模樣連連咳嗽,活像是一位飽受折磨的落難貴族。我帶他去看獸醫,卻完全檢查不出任何毛病。沒人能解開這個謎團。他繼續咳個不停。只要我待在花園裡,我每抓起一把移植泥刀,每拔掉一根野草,耳邊都會響起他那嗄啞空洞的咳嗽聲。這真是怪透了。有一天,我柔聲安慰可憐的巴奇奇,詢問他到底是哪裡不舒服,而我自然得不到答案,於是我黯然返回屋中,但就在此時,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出現一個令人不快但卻相當合理的懷疑。我爬到屋子頂樓,用望遠鏡觀察巴奇奇的舉動。他根本沒在咳嗽,而是四肢攤平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早春的陽光。我下樓走進花園,他一看到我,就連忙擺出蹲伏的姿勢,伸長脖子,滿臉痛苦地咳個不停。我帶著我的小型望遠鏡回到陽台上,卻看到他又躺了下來,一身美麗的黑白色皮毛,在陽光中散發出閃亮的光芒,而他居然還在悠閒地打呵欠哩。幸好那隻暫時在我們家養病的貓漸漸康復,搬到新主人家去住,而我們終於恢復只有三隻貓的正常家庭生活。巴奇奇的咳嗽怪病奇蹟式地痊癒,而他也因此而得到另一個綽號: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尊稱他為勞倫斯.奧利佛.巴奇奇爵士https://m•hetubook•com•com
他必須看醫生。但我們若是這麼做,就表示我們已正式變成他的主人,這樣我們家裡就會有三隻貓,而我們家那兩隻貓咪早就覺得老大不高興,密切監視老貓的一舉一動,他們覺得自己受到冒犯,因為這個新來的傢伙雖然不能跟他們平起平坐,但好像仍有權利享有我們的照顧。而且,不是還有那位他有時會去拜訪的老太太嗎?我們望著他拖著僵硬的身軀,沿著小徑往前走,再轉向右方,從籬笆下面鑽過去,穿越一座花園,再越過另一個庭院,他那橘紅色的身影,在夏末黯淡草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豔奪目,接著他就失去蹤影,大概是到某個友善家庭的後院暫時棲身去了吧。
這時秋季已經來臨,在過去幾個月中,魯夫思的情況一直都很不錯,看起來就像是隻健康強壯的貓,出門探望他的朋友,有時還會在外面待上一、兩天才回家。但接下來他又不肯出門了,他生病了,可憐兮兮地窩在溫暖的地方,他的爪子長瘡,那隻老是好不了的發炎耳朵,讓他難過得不斷甩頭,而且他又開始喝水喝個不停……我只好再帶他去看獸醫。醫生的診斷是:情況不妙,大為不妙,這類膿瘡是一種非常不好的徵兆。必須再施用抗生素和維他命,而且在這種又濕又冷的天氣裡,絕對不能讓魯夫思待在戶外。接下來有好幾個月,魯夫思完全不想走出屋外。他總是躺在暖氣旁邊,他的毛色變得黯淡無光,並且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不管往哪兒一躺,就算只躺了短短幾分鐘,都會留下一大團橘色的毛,你可以透過那稀疏的毛看到他裸|露的皮膚。但他最後還是漸漸康復了。
漫長的冬季一天天過去。魯夫思躺在他的皮墊上,只要一想到就立刻發出呼嚕聲,默默望著我們,望著另外兩隻也在盯著他瞧的貓咪。然後他開始採取下一步行動。我們現在已經曉得,他做事情向來都經過深思熟慮,絕不會貿然行事,他會事先擬定計畫,再伺機採取行動。黑白貓巴奇奇是家裡的貓老大。他是在這棟屋子裡出生,他母親那胎一共生了六隻小貓,而他可說是跟他母親一起擔負起養育他兄弟姊妹的責任:其實她並不是個壞媽媽,只是常常疲累得力不從心。巴奇奇是那胎小貓的老大,誰都沒懷疑過他的地位。現在魯夫思決定努力爭取貓老大的地位。他身體不好,所以他沒辦法靠力氣獲勝,但生病讓他獲得許多關心照顧,所以他可以利用他的病痛。每天晚上,我們家這位小將軍,大帥貓巴奇奇,都會先跳到沙發上,挨著我躺一會兒,好確立他獨霸這個位子的權利,然後才跳到他最喜歡的高籃上。我身邊的位置,是全家最好的地方,因為貓老大巴奇奇就是這麼想的:舉個例子來說,查理就休想躺到這個地方。但現在,魯夫思就像他當初經過深思熟慮,慎重地走到廚房大門前,再回過頭來,看看我們是否允許他踏入主宅時,或是當他站在起居室門口,想知道我們會不會讓他進去,正式加入這個家庭時的情形一樣,他此刻也慎重地爬下皮椅墊,走到我坐的地方,用後腿站起來,先用兩條前腿攀住沙發,再費力把整個身子爬上去,坐在我旁邊。他看看巴奇奇。然後看看人類。最後再漫不經心地瞥了查理一眼。我並沒有把他趕走。我做不到。巴奇奇只是盯著魯夫思,然後從容不迫(且派頭十足)地打了個大呵欠。我總覺得,只有巴奇奇才能出面把魯夫思趕回皮墊上。但他光只是坐在那兒看,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難道他希望由我來動手嗎?魯夫思躺了下來,他的動作十分小心,這樣才不會觸痛他那脆弱的關節。接著他就開始打起呼嚕來了。所有家裡有動物作伴的人,總有些時候會非常渴望能跟牠們交談。而我此刻就是如此。他過去究竟有過什麼樣的遭遇,他是怎麼學會去計畫去盤算,他為何會變成這樣一隻擅於思考的貓?好吧,也許他天生就特別聰明,但這麼說的話,那我們家巴奇奇和查理同樣也很聰明呀(世上還真有些蠢到無以復加的貓哩)。好吧,說不定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能。但說實話,我這輩子從來沒看過有哪隻貓像魯夫思這般擅於思考,周詳地計畫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魯夫思已努力去爭取過貓老大的地位,但不幸宣告失敗。
(全書完)
他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踏到樓下一步了,但現在我看到他笨拙地跳到下面的屋頂上,回過頭來,顯然還在擔心我們會不讓他進去,接著他轉頭望著那棵紫丁香樹,考慮該怎麼從那兒爬下去。春天已翩然降臨。紫丁香樹披上一身翠綠的新衣,垂掛著一串串淡綠色的花苞。他打消念頭,放棄從樹上爬下去,再使勁重新跳上陽台。我把他抱起來,帶他到樓下,告訴他那兒有一個貓洞。他嚇得半死,以為那是一個陷阱。我不顧他的咒罵與掙扎,輕輕把他從貓洞推出去。我跟著一起出去,把他抱起來,再把他從貓洞推進屋子裡。他立刻氣急敗壞地竄到樓上,顯然是以為我終於要把他給趕出去了。這樣的戲碼接連上演了好幾天,而魯夫思對此深惡痛絕。在訓練暫停的時候,我總是不忘溫柔地撫摸他、稱讚他,讓他知道我並不想把他丢掉。
不用說,這讓我們感覺糟透了。
在我們逼他吞藥丸的時候,他會發出表示抗議微弱咕嚕聲:他大概是以為,這是他為了繼續待在這個避難所裡而必須付出的代價。有時我們在拿棉花棒替他耳朵擦藥的時候,他會忍不住出聲咒罵,但他不是在罵我們:那是一種有太多事情要抱怨的人,常會發出的習慣性咒罵,並沒有特別針對任何人。然後他會先舔舔我們的手,表示他不是在罵我們,接著就又再度啟動他的招牌呼嚕聲。我們撫摸他,他發出粗啞的咕嚕聲來表達謝意。在這段時間,大帥貓巴奇奇只是在一旁默默觀看,小腦袋瓜裡不知道在轉什麼念頭。他的個性對魯夫思的命運有著非常大的影響。他太驕傲了,根本不屑於參與競爭。當他跟我一起待在頂樓,正在說些親密的悄悄話時,查理要是剛好走進來,他就會乾脆從床上或椅子上跳下來,走到樓下去。他不僅無法容忍任何令他感到有失身分的競爭,他也絕不允許你在跟他相處時,竟然沒把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在我抱他、摸他的時候,我非得全神貫注地對待他不可。我休想邊看書邊摸他,這樣我們巴奇奇可絕不領情。我只要一分心想別的事情,他馬上就會察覺到,並立刻跳到地上走開。但他受不了惡意的冒犯。每當查理開始撒野,把巴奇奇惹火的時候,他可能就會狠狠賞查理一掌然後再寬容地舔舔查理,露出一副大人大量的高貴風範。
有一天,當我們這些他命運的主宰者,坐在廚房裡喝茶的時候,他從椅子上跳下來,慢慢地走向那扇通往屋子其他地方的門。他在門前停下來,回過頭來,非常慎重地望著我們。他的意圖非常明顯:我可不和-圖-書可以到家裡其他地方?我可以做一隻真正的家貓嗎?我們現在已經非常樂意讓他在家裡自由出入,問題是,他若只是可憐兮兮地待在廚房裡,我們家其他兩隻貓咪似乎尚可容忍,但他們顯然絕不允許他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們指著他的椅子,他毫不抱怨地乖乖爬回椅子上,他一聲不吭地躺在那兒,露出失望的神情,過了一陣子,他又重新振作精神,腹部劇烈地上下起伏,開始打起呼嚕來了。
有天晚上,我們等了許久,老灰貓都沒出現。第二天他也沒來。灰咪|咪一直在等他。她整晚都坐在那兒緊盯著房門。然後她乾脆走下樓,到屋子大門前等待。她在花園裡四處搜尋他的身影。但他從此再也沒出現過。而她也沒再交過任何貓朋友。後來,有隻常來找我們家樓下貓咪玩的公貓生了重病,住在我們家裡養病,幾個禮拜後,在我的房間中——也就是她的房間中——死去;但她從來沒承認過他的存在。她根本對他視而不見,表現得好像家裡就只有我跟她兩個似的。
天氣依然高溫不下。
魯夫思讓我開始思索,貓的智慧其實分很多種。在這之前,我早已體會到,貓有著各種不同的脾氣。魯夫思所擁有的是一種倖存者的智慧。查理擁有的是科學家的智慧,他對什麼事都感到好奇,不論是人類在做的事情,或是到家裡來的訪客,他全都有興趣,而且他特別喜歡研究我們用的一些精巧小機器。比方說像是錄音機啦、留聲機唱盤啦、電視機啦、收音機啦等等,全都令他深深著迷。你可以看出,他很想知道,為什麼這個怪盒子裡明明沒有人,卻會冒出人類的聲音。在他還是隻小貓的時候,他曾經用爪子按住一張轉動的唱片……放開……再按住……然後他轉頭望著我們,大聲詢問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會走到錄音機後面,想看看他剛才聽到聲音,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要不然就是轉到電視機後面察看,或是用爪子把錄音帶翻過來,低頭聞一聞,再瞄喵問道,這是哈怪玩意兒呀?他是一隻非常愛說話的貓咪。他下樓出門去玩的時候會先向你報備,回家爬上樓梯時也不忘通知你一聲,不論發生任何事情,他都十分樂於發表意見。當他從花園裡回來時,我就算是待在頂樓,也可以聽到他響亮的叫聲。「是我,我終於回家囉,」他扯起喉嚨大喊,「是可愛的查理回來囉,你們一定想死我了!你們絕不會相信我遇到什麼事……」他會走到你待的房間來找你,站在門口,微歪著頭,等你好好讚美他。「我是不是全家最漂亮的貓咪呀?」他喵喵問道,全身都在快樂的顫動。迷人,這是最適合用來形容查理的字眼。
以前我養過一隻叫做灰咪|咪的貓,她長得雖漂亮,卻是個急性子,脾氣又壞得很,從來不跟其他貓做朋友。在我送她去做結紮手術之前,她對她的交配伴侶完全不假辭色,甚至連那些跟她在同一個家裡共度大半輩子的貓,她也同樣心存敵意。她只跟人類做朋友,貓朋友卻是連一個也沒有。在她大約十三歲,已經年華老去的時候,她才首度跟另一隻貓建立友誼。那時我是住在一間位於頂樓的小公寓,這棟房子沒有貓洞,只有一列通往前門的樓梯。她會從這兒走出去,繞到屋子後院去玩。她想回家的時候,可以自己把門頂開,但出去時就需要有人替她開門。她開始讓一隻老灰貓跟她一起回家,他跟著她爬上樓梯,在我們公寓大門前停下腳步,等她示意他繼續前進,然後他在走到頂樓時又再度停下來,等著受邀進入我的房間:他並不是等我表示歡迎,而是在等她提出邀請。她喜歡他。這是除了她自己生的小貓之外,她這輩子第一次對一隻貓表現出好感。他從容不迫地踏入我的房間——在他眼中這其實是她的房間——然後朝她走去。在一開始,她會背靠著一把巨大的舊椅子作為屏障,雙目灼灼地盯著他;她可不會輕易信賴任何貓,想都別想!他在距離她不遠處停下來,輕柔地叫了幾聲。她發出一聲有些勉強的暴躁叫聲——她現在已變成一個愛吵架又壞脾氣的老太婆,但她卻毫無自覺——他在離她大約一呎遠的地方蹲伏下來,定定地望著她。她同樣也蹲伏下來。他們很可能就這樣待上一、兩個鐘頭。在這之後,等她的心情變得放鬆一些,他們倆個就會肩併肩地挨在一塊兒,但他們雖然靠得很近,卻從不會真的碰觸到對方。除了幾聲輕柔的問候之外,他們倆個完全不交談。他們情投意合,想要跟對方坐在一起。他到底是誰?他住在哪兒?我一直都沒有找到答案。他年紀大了,而且他的日子過得並不好,我把他抱起來,發現他輕得像個影子似的,而他的皮毛也毫無光澤。但他是一隻完整的貓,一隻有著紳士風度的老貓,他一身灰毛,配上雪白的鬍鬚,態度彬彬有禮,溫文儒雅,從不會要求特別待遇,事實上,他對生命已不存任何幻想。他會吃點兒灰咪|咪的食物,喝些水,要是有牛奶的話,他也會舔上幾口,但他好像並不餓。我經常在回家時,看到他在大門外等待,他抬頭望著我,非常輕柔地喵喵叫幾聲,然後跟我一起爬上樓梯。他在走到我們家公寓門口時,先開口輕叫了幾聲,才爬上最後一列階梯走到頂樓,直接去找灰咪|咪,而灰咪|咪一看到他,就會先發出一聲乖戾的輕鳴,然後才用歡迎的顫音邀他進房。他陪伴她度過許多漫長的夜晚。她現在改變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渾身是刺,動不動就發脾氣。我曾經看到他們兩個靜靜地坐在一塊兒,就像是一對心意相通、無需再多做交談的老伴。我這輩子從來不會像此刻這般渴望能跟動物交談。「為什麼是這隻貓?」——我好想問她。「為什麼會選這隻貓,而其他貓就完全不行呢?這隻彬彬有禮的老貓究竟有什麼優點,可以讓妳這麼喜歡他?妳喜歡他對不對,這妳不會否認吧?在妳這一生,我們家裡養過這麼多棒極了的貓咪,但妳從來沒喜歡過他們,現在妳為什麼偏偏……」
魯夫思躺在我身邊,他脫離流浪貓生涯才不過短短幾個禮拜,就成功奪得起居室中最棒的位子,他開心地打起呼嚕。「噓,魯夫思,你吵得讓我們沒辦法專心想事情。」但我們並沒有共通的語言,而我無法向他解釋,就算他不再打呼嚕向我們表達謝意,我們也不會把他逐出家門。
查理會在自以為沒人注意到的時候,企圖把魯夫思逼到角落,兇巴巴地恐嚇這個新來的闖入者。但查理從來不需要去跟別的貓打架競爭,而魯夫思這輩子一直在街頭討生活,可說是身經百戰、經驗豐富。魯夫思身體非常虛弱,查理只要揮掌奮力一擊,就可以把他給打倒。但魯夫思毫不退縮地靠牆而坐,用他那老練世故的凌厲眼神、他耐力十足的謹慎態度,以及他不屈不撓的精神來保護自己。任誰都可一眼看出,查理若是膽敢欺進魯夫思身邊,那他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至於大帥貓呢,他根本不屑參與這種競爭。在魯夫思剛到我們家,體力還沒完全恢復的時候,有整整好幾個禮拜,他除了到陽台去用泥炭盆之外,絕不會踏到屋外一步,而且他在上廁所的時候,一刻也不敢將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直到現在,他和圖書只要覺得自己可能會被關在屋外,就會發出驚恐的微弱咕嚕聲,一跛一跛地趕緊跑進屋子裡。直到現在,他仍然非常害怕自己會失去這個在經歷過漫長流浪生涯、飽受乾渴折磨之後,才好不容易獲得的避難所。打死他都不敢踏出家門一步。
現在這三隻貓各自在花園裡活動,但他們就像是三條平行線,誰也不理誰,完全無視於彼此的存在:若是在無意間狹路相逢,他們就會用一種禮貌而冷漠的態度,假裝根本沒看到對方。
在我與貓相知,一輩子跟貓共處的歲月中,最終沉澱在我心中的,卻是一種幽幽的哀傷,那跟人類所引起的感傷並不一樣:我不僅為貓族無助的處境感到悲痛,同時也對我們人類全體的行為而感到內疚不已。
那時冬季才剛開始。在晚上,家裡的人和兩隻原本就住在這兒的貓咪,兩隻擁有合法名分的家貓,一塊兒待在起居室裡,而魯夫思卻孤伶伶地窩在浴缸底下。有天晚上,起居室門口突然出現魯夫思的身影,而他那時就像是所有無依無靠、飽受欺凌傷害的生靈的化身,因此在我們這些衣食無缺的特權分子眼中看來,他簡直就是一個駭人的幻影。他瞥了瞥他的死對頭,也就是那兩隻貓咪,但他那對充滿智慧的眼睛卻一直緊盯著我們。我們會有什麼反應?我們說,好啊,進來呀,他可以躺在暖氣旁邊那張皮椅墊上取暖,讓他那身酸痛的老骨頭舒服一些。我們拍拍椅墊,在中間壓出一個凹洞,他爬進凹洞,蜷縮身子躺下來,但他的態度顯得十分小心,接著他就開始打呼嚕。他不停地打呼嚕,不僅聲音大得要命,而且還死都不肯停下來,我們不得不拜託他安靜一點,因為他吵得我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這絕非誇大之辭。最後我們只好把電視打開。但他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而他希望讓我們知道,他了解他所獲得的東西有多麼珍貴。當我待在屋子頂樓的時候,我依然可以聽到兩層樓下那節奏感十足的響亮呼嚕聲,這表示魯夫思醒了,正在告訴我們他心中的感激。要不然就是他還在睡,只不過他是一面睡一面打呼嚕,因為他只要一開始打呼嚕,就怎樣都停不下來。他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裡,閉著雙眼,腹部像鼓風箱似地不停上下起伏。魯夫思的呼嚕聲,總讓人感到過度誇張且別有用心,因為他實在是太刻意了。每當我們望著這頭絕處逢生的老貓,聽著他那響亮的呼嚕聲時,我們總是會想到,他經歷過那麼多危險困苦的艱難處境,而他完全是憑仗他的智慧,才能順利活到現在。
還不到一個月,魯夫思腿上的石膏就可以拆掉了,他的腿雖然還不太靈活,但已經可以走了,於是魯夫思又恢復他原來的模樣,一隻熱愛冒險的英勇雄貓,把家裡當成吃飯睡覺的基地,成天在外面遊蕩,但接著他又生病了。有大約一、兩年的時間,他不斷重複這好了又病,病又了好的循環過程。他健康的時候就出外冒險,生病的時候就回家休養。只是他的病情變得越來越嚴重。他的耳炎一直都沒好。他會病歪歪地從外面跑回家求助。他會輕輕把爪子探進那隻化膿潰爛的耳朵,聞聞爪子,做出微微作嘔的神情,之後再無助地望著他的護士們。在我們替他清耳朵的時候,他會發出微弱的抱怨聲,但他願意讓我們替他清理,而且他也肯乖乖吃藥,隨時躺下來休息,讓自己快點兒好起來。在我們的悉心照料之下,他雖然大病小病不斷,但他肌肉結實,體格健壯,整體看來情況還算相當不錯。他的壽命不算長,但在他短暫的一生中,他只有在他生命即將走到終點,病得幾乎走不動的時候,他才首度願意乖乖待在家裡,完全不想出外冒險。他躺在沙發上,但他並沒有睡,他彷彿是在沉思,或是陷入夢境。有一次,我在他沉睡的時候輕輕撫摸他,叫他起來吃藥,而他醒來時,發出一聲貓咪在跟牠們摯愛的人類或貓打招呼時,那種充滿信賴,且情意纏綿的特殊顫音。但當他睜開眼看到我的時候,他又重新恢復他那副彬彬有禮且滿懷感激的老樣子,這時我才赫然發現,在這棟成天迴盪著貓咪撒嬌顫音的屋子裡,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他發出這種特殊的叫聲。這是母貓問候小貓,小貓向母貓打招呼時的叫聲。他是不是夢到小時候的事了?還是他夢到了那個曾在他幼年或是少年時照顧過他,但後來卻無情拋下他離去的主人?這親暱的聲音令人震撼莫名,卻也使人傷感至極,因為他即使是在他活像個打呼嚕機器似的,拼命向我們表達感激的時候,他也從來沒發出過這樣的聲音。在他認識我們以來,將近整整四年的時間中,我們曾數度照顧他恢復健康,甚至將他從死神手裡搶救下來,但他卻從不曾真正相信他絕不會再失去這個家,他絕不用再流落街頭,靠自己討生活,再度淪落為一隻被焦渴逼得發狂,在寒風中顫抖的流浪貓。他對某人的信賴,他那真摯的愛,曾經遭受過嚴重的背叛,讓他再也不敢放膽去愛了。
幾天後,他小心翼翼地跳下椅子,走向同一扇房門,他在門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詢問我們的意見。這次我們沒有要他立刻回到椅子上,因此他繼續往前走,踏進其他房間,但他走得並不遠。他在浴缸下找到一個安全的棲身處,就這樣賴在那兒不肯走了。其他兩隻貓咪走過來察看他的行蹤,氣得喵喵叫著跑過來質問我們這是什麼意思,而我們是認為,這兩位養尊處優的小王子,現在總該分點兒好運,讓別的貓跟他們一起共享了吧。窗外秋意漸濃,接著寒冬來臨,我們必須把廚房的門關上。但我們新領養的貓咪要到哪兒上廁所呢?最近這段時間,每當他想要上廁所的時候,就會走到廚房門前等我們替他開門。但他的身體真的很不靈活,所以等他走到門外之後,他又順得跳到下面的小屋頂上,或是沿著紫丁香樹爬下去。陽台上有些我們正準備用來種植物的花盆,他索性把那當作他的廁所,於是我只好拿了個大盒子,在裡面裝滿泥炭,他知道這是給他用的,乖乖在那兒上廁所。可是這樣我還得每天替他清泥炭,真的是很麻煩。在房子最下面一層樓,有一個通向花園的貓洞,而我們家那兩隻貓從來不用在屋子裡解決排泄問題。不管外面的天氣有多惡劣,他們還是風雨無阻地到屋外去上廁所。
有一天,當我站在房間中央,跟蜷臥在籃子上的巴奇奇說話時,魯夫思從沙發上爬下來,走過來站在我的腿邊,抬頭望著巴奇奇,他的神情彷彿是在說,你看,她比較喜歡我唷。但他跟生性衝動的查理很不一樣,他的行動緩慢而慎重,完全沒有任何情緒化或是鹵莽的成分。他事先已做過完整的計畫,因此他顯得冷靜沉著且考慮周詳。他決定做最後一搏,去努力爭取貓老大的地位,晉升為家中最得寵的貓咪,讓巴奇奇失寵而淪為老二。但我可不想讓他稱心如意。我伸手指著沙發,而他抬頭望著我,彷彿是在說,好吧,我只想試試看嘛。然後他就乖乖回到沙發上去了。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往右邊走,但有時也會到左邊去,這時他待在外面時間會比較久。我透過望遠鏡目送他離去,直到他竄進灌木叢失去蹤影。但不論他是往哪邊走www.hetubook.com.com,他只要一回來,就會立刻過來跟我撒嬌,並再度啟動他的打呼嚕機器……我們那時才發現,他的呼嚕聲已不像他剛到我們家時那麼響亮,時間也縮短了許多。現在他的呼嚕聲雖大,但還頗知節制,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他的心聲,他想要讓我們知道,雖然他不是最得寵的貓咪,而我們也永遠不會讓他當上家裡的貓老大,但他還是很重視我們,非常珍惜我們給他的這個家。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還是會擔心我們會突然翻臉無情,把他趕出家門,或是把他鎖在外面,不讓他回家,但他現在對我們越來越放心了。但在他還不太有安全感的時候,他只要出門去玩,一回家就會立刻跑過來向我們家其中一人示好,他乖巧地坐在我們腿邊,不停地打呼嚕,要不然就是用額頭頂著我們,要我們替他揉揉耳朵特別是那隻老是好不了的潰爛耳朵。
酷暑終於過去,雨季翩然降臨。在連綿不斷的大雨中,陽台上清楚地浮現出橘貓的身影,淌流的雨水在他身上染出一道道黑色的條紋,而他正在盯著我瞧。我打開廚房的門,讓他進來。我跟他說,他可以躺在這張椅子上,但不准到其他地方去;這是他的椅子,這樣他就應該感到滿足,別再多做非分之想。他爬到椅子上,窩在那兒定定地瞅著我。他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飽經憂患的苦命人,知道好運來臨時就該及時把握,免得機會稍縱即逝。
他的斷腿從腳踝直到大腿根部,全都敷上了石膏,我們把他抱到一個安靜的房間,在裡面放了食物與清水,讓他待在裡面休息。他乖乖在房裡過了一夜,接著就吵著想要出來。我們打開房門,看他笨拙地拖著斷腿,一級一級地慢慢爬下樓梯,走到屋子最下面一層樓,一邊忿忿咒罵,一邊設法拖著那條直挺挺、硬邦邦的斷腿穿過貓洞,再一跛一跛,時走時跳地沿著小徑往前走,然後再發出一連串咒罵,側過身子,歪著斷腿,從籬笆底下鑽出去。他是往左邊走,去找他的朋友。他去了大約半個鐘頭才回來:不管他的朋友是人還是貓,他顯然是去向他的朋友通報他遇上的倒楣災禍。他一回家,我就把他抱進房間,他似乎很高興能回到這個避難所。他受到了驚嚇,渾身顫抖,雙眼流露出痛苦的神情。他的皮毛原本在夏季氣候與良好食物的滋養下,已經恢復健康的光澤,但此刻卻顯得粗糙黯淡,才一下子,他又重新變回一隻無法替自己清理皮毛的老病貓了。可憐的老邋遢鬼!可憐的災難貓!他就跟巴奇奇一樣,老是會得到一些新綽號,只是這些綽號聽起來全都可憐兮兮,令人感到難過。但魯夫思有著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可沒那麼容易就被擊倒。他開始努力除去腿上的石膏,而且居然讓他給辦到了,我們只好再帶他去找獸醫,重新敷上一層他沒辦法去掉的石膏。但他還是不服輸地繼續努力。而且他每天都會辛苦地長途跋涉,爬下樓梯走到貓洞前,先遲疑一會兒,再拖著他那條直挺挺的石膏腿穿過貓洞,嘴裡忿忿罵個不停,因為他的斷腿老是會撞到。接著我們就會看到他一跛一跛地越過滿地泥濘與落葉,往花園盡頭走去。他幾乎得把整個身子貼到地面,才能從籬笆底下鑽過去。他每天都不辭勞苦地去向朋友報告他的近況,回家時總是顯得筋疲力竭,一躺下就馬上睡著。但他只要一醒來,就會立刻開始他那除去石膏的辛苦工作。他躺過的地方總是會留下一堆石膏屑。
但我們家其他兩隻貓咪卻老大不高興。其中一隻叫做查理,他原本的全名是查理王子,但並不是依照目前這位王儲命名,而是紀念過去歷史中幾位生性浪漫的王子,因為他是一頭器宇軒昂、英俊帥氣的虎斑貓,而且他也非常懂得該如何表現自己。至於他的個性,我看還是少提為妙——但我可以透露,他的生平事蹟絕不像他的名號那麼傑出。另外一隻貓是查理的哥哥,他倒可以算是名副其實,他有個非常正式的全名,這是我們在他剛長大,開始顯露出他獨特的個性時頒贈給他的封號。我們叫他粉紅鼻將軍三世,用來紀念以前養過的貓,但這也許也是為了提醒自己,即使是得到最妥善照顧的貓,也同樣會離你而去。以前我們家也有幾隻貓的鼻子上,有著一抹如草莓冰淇淋般的粉紅,但他們唇鼻的線條沒他這麼高貴,模樣也沒他這麼威風。有些人在每個不同階段,都會被人取上另一個綽號,而我們家這隻貓也是一樣,最近這段日子,由於他強烈的道德感,還有他在看到某個令他不平的場面時,所流露出的沉默批判神情,讓我們大家全都尊稱他為主教,正式全名是巴奇奇主教。兩隻貓沒對眼前的情勢做出任何評論,只是窩在他們各自的專屬領土,把下巴擱在爪子上,眼睛緊盯著魯夫思。查理總愛待在暖氣底下,但巴奇奇卻喜歡窩在一個高籃子上面,這樣他就可以在上方綜覽全局,任何事全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是一隻華麗高貴的貓咪。我平常看慣了不覺得:但每當我出一趟遠門回家後,這隻身披著由閃亮黑毛與無瑕白毛繪成的大膽花色,有著一對黃澄澄眼睛和潔白鬍鬚的大公貓,總是讓我驚艷萬分,忍不住深深感嘆,就算是一隻普普通通的雜種貓,只要有營養的食物和良好的照顧,照樣能孕育出像巴奇奇這樣的絕色。貓若是沒結紮的話,不論外面天氣有多壞,他都得在街頭四處遊蕩,尋找交配伴侶,這樣他就沒辦法長得像巴奇奇那麼漂亮,體型會比較小,或至少會顯得較為憔悴細瘦,渾身佈滿打鬥的疤痕。但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很不喜歡替貓做結紮手術,一點兒也不。
過往的事件的確會留下痕跡,有時在好幾個月之後才出現影響。在整個春季和夏季,每當我踏上人行道的時候,就會有一隻髒兮兮的橘貓,從某輛車子底下,或是某家前院竄出來。他站在那兒,抬頭專注地凝視著我,讓我想不注意到他也難。他似乎是有所要求,但他到底要什麼?人行道上的貓、花園牆壁上的貓,或是從某家大門前朝你奔過來的貓,常會伸伸懶腰,搖搖尾巴,跟你打個招呼,陪你走一小段路。牠們需要有人作伴,或是被狠心的主人關在屋外——牠們常常整天或是整夜都無法踏入家門——而向你求援,用一種固執且充滿乞求意味的響亮叫聲,告訴你牠們餓了、渴了,或是感到寒冷。一隻在街角繞著你雙腿打轉的貓,很可能是希望能離開他那糟糕透頂的家,換一個較好的新主人。但這隻貓並不會叫,他只是望著你,用他那對黃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緊盯著你瞧。然後他會一面仰頭望著我,一面遲疑不決跟著我往前走。每當我出門和回家的時候,他總是會出現在我的眼前,而他讓我感到有些良心不安。他是不是肚子餓了?我拿了點兒食物走出門,擱在汽車底下,他只吃了一點兒,剩下一大半沒動。但我可以看出,他過得很不好,非常需要援助。也許他的主人就住在這條街上,但卻沒好好照顧他?他常待在離我家不遠處的一棟房子前,有次我還看到,當一位老太太走進那棟房子時,他也跟著一起走進去。所以他並不是一隻流浪貓。但他老愛跟著我走到我家庭院入口,還有一次,街上突然湧入一大群大吼和*圖*書大叫的小學生,而他赫得連忙逃到我們家那片小小的前院,站在門口望著屋中的我。
他很喜歡坐在我腿上,而他每次一坐上來,就會立刻開始打呼嚕,並抬起頭來,用他那對聰慧的黃灰色眼睛望著我:你看,我要告訴你,我可是很知道感恩的唷。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我看到隔壁家翠綠的草坪上有兩隻橘色的貓。其中一隻是魯夫思。這時他的毛已重新長出來,只是比以前稀疏許多。他端坐不動,鎮定地面對那隻正在向他挑戰的少年貓。這隻貓披著一身鮮橘色的皮毛,亮麗得像是一枚陽光下的熟杏,一隻毛髮如羽毛般服貼柔順的漂亮貓咪,他優雅地揮爪攻擊,先揮出右爪,接著再換左爪,但他並沒有真的打到魯夫思,反倒像是在攻擊一隻站在魯夫思前面的隱形貓或是幽靈貓。這隻可愛迷人的年輕公貓一會兒坐,一會兒晃動身子,側身逼近,爪子朝空中又拍又撲,簡直就像是在跳舞,而他那身閃閃發亮的豔麗皮毛,使魯夫思在相形之下顯得猥瑣不堪。他們兩個長得很像:我相信他應該是魯夫思的兒子,而我可以從他身上,看到衰老邋遢的可憐魯夫思,在尚未受到無情人類摧殘之前的颯爽英姿。兩隻貓就這樣對峙了好幾分鐘,甚至半個鐘頭。這是公貓常有的舉動,他們似乎只是展開一場名義上的決鬥或是比武大賽,完全無意去真正傷害對方。年輕公貓至少發出了一、兩聲咆哮,但魯夫思只是穩穩地端坐在地,連一聲也不吭。年輕公貓繼續用他那對鑲了圈紅毛的爪子佯裝攻擊,然後他停下來,匆匆舔了舔自己的腹側,似乎對這場打鬥失去了興趣,但魯夫思那副遲鈍麻木的模樣,又再度激起他的鬥志,認為自己有義務去進行攻擊,於是他又重新坐起來,繼續他那佯裝攻擊的舞蹈動作。魯夫思依然端坐不動,既不主動攻擊,也不拒絕作戰。年輕貓開始覺得很無聊,慢慢踱到花園遠處,他邊走邊玩,一會兒停下來撲影子,一會兒在草地上打滾,要不然就是暫時躺下來休息,或是鑽到草叢裡捉昆蟲。魯夫思一直坐在原處,等年輕公貓真正離開之後,才氣定神閒地出發上路,朝他今年春天固定的出遊方向走去。現在他已不再往右邊走去探望那位老太太,而是往左邊出發,他會在那兒待上好幾個鐘頭才回家,有時甚至會在外面過夜。他的身體已完全康復,而現在又是適合交配的春季。他每次出外回家時,都顯得又餓又渴,這表示他沒有遇到任何人類朋友。然後,隨著春天的腳步,他待在外面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甚至待上兩、三天才回家。我想他是認識一個貓朋友了。
像他這樣的個性,是絕不會自貶身分去跟其他貓爭奪老大的地位。
在夏季將近尾聲的時候,有天夜晚,他跟我一塊兒窩在沙發上,而到了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仍然待在原處,甚至連姿勢都沒變。等他終於走下沙發時,我才看出他走路一跛一跛的,有條後腿完全沒辦法使力。獸醫說他被車子碾到了:這可以從他的爪子看出來,貓在車輪逼近的時候,會本能地伸出爪子去抓。他的爪子碎裂,後腿嚴重骨折。
他默默思索目前的情況。我看到他從沙發上的老位子跳下來,慢慢走下樓梯。他走到貓洞前。他站在那兒仔細檢查,尾巴猶豫不決地連連晃動。他害怕:恐懼令他畏縮不前。他逼自己停下腳步,回到他熟悉的地方……這樣的過程他重複進行了幾次,然後他直接走到貓洞活板門前方,企圖強迫自己穿過門跳出去,但就在最後一刻,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直覺,逼使他停下腳步。同樣的情形不斷地重複發生。最後他終於強迫自己踏出這決定性的一步。他就像是個正準備跳進深水池的人一樣,先猛然一頭鑽進去,然後身體跟著沒入洞口,在剎那間,他已踏入充滿春季特有芬芳氣息與豐富聲響的花園,度過嚴冬的鳥兒興高采烈地宛轉鳴唱,孩子們開心地重新收復他們過去的遊樂場。這隻老邁的流浪貓站在原地,嗅聞那彷彿為他注入嶄新生命力的清新空氣,並抬起一隻爪子,回過頭來,努力想要捕捉住氣味中所夾帶的訊息(我們家有人稱之為『氣味分子』),那使他回想起他以前的朋友,貓和人類都有,並喚起他過往的記憶。那時他看起來簡直就是一頭青春正盛的貓,顯得英俊帥氣且充滿了活力。他踩著他特有的審慎步伐,微跛著腿慢慢踱到花園盡頭。他走到一株老果樹下面,先看看右邊,再看看左邊。兩邊都有著他過往的回憶,他一時間無法打定主意該往哪兒走。他鑽過籬笆底下,往右邊走去,那是往老太太家的方向——但這只是我們猜想。他在那兒待了一、兩個鐘頭,然後我看到他從籬笆底下鑽過來,回到我們家花園,再沿著小徑走過來,站在貓洞旁邊的後門前,抬頭望著我:請妳把門打開,我今天做得已經夠多了。我宣告屈服,替他打開後門。但第二天,他自己從貓洞走出去,然後再穿越貓洞回到屋裡,在此之後,我就不用再替他準備貓砂盆了,就算外面下雨下雪,或是狂風呼嘯、雷電交加,他都會乖乖走出去上廁所。他只有在生病或是身體太虛弱的時候,才會再需要用貓砂盆。
這是一隻曾經擁有過一個家,但卻不幸遭人遺棄的貓。他了解做一隻家貓、一隻寵物是什麼樣的滋味。他希望被人疼愛。像他這樣的悲劇時時都在上演。他曾經擁有一個家,擁有疼愛他,或是自以為疼愛他的人類朋友,但這個家庭待他並不好,因為飼養他的人經常不在家,任由他在外面挨餓受凍,自生自滅;要不然就是,他原本的主人養寵物只是一時興起,稍有不便就感到麻煩,因此當他們搬到別的地方去住的時候,就乾脆丢下他不管。有段時間,他會到那位老太太家去吃東西,但她好像給的食物不夠吃,要不然就是沒給他水喝。現在他看起來漂亮多了。但他還是不肯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得乾淨一些。當然,他的身體是不太靈活,但他不肯舔毛,主要還是因為他意志消沉,對生命感到絕望。或許他早就死了心,認定他這輩子絕對不可能再找到新家?過了幾天,當他確定我們不會把他趕出廚房之後,只要我們一踏進廚房,他就會開始打呼嚕。不管是我,或是其他任何到過我們家的訪客,全都一致公認,這輩子從來沒聽過有哪隻貓叫得像他那麼大聲。他躺在椅子上,腹部不停地上下起伏,而整棟房子都迴盪著他那轟隆隆的呼嚕聲。他想要讓我們知道他很感激。那是一種有目的的呼嚕聲。
大家全都心知肚明,現在我們得做個決定了。我們還想再多養一隻貓嗎?我們家裡已經有兩隻美麗慵懶、動過去勢手術的大公貓,他們向來過慣了好日子,理所當然地認為充裕的食物、舒適的生活和溫暖安全的環境,是他們天生該享有的權利,因為他們從來不用靠自己去爭取任何東西。不,我們絕對不想再多養一隻貓,何況還是隻病歪歪的老貓。不過,現在我們除了供應飲水之外,也會順道拿點兒東西去餵這隻老流浪貓吃,我們把食物擱在陽台上,讓他知道這是一種恩惠,而不是他該享有的權利,他不是我們養的家貓,所以他不能踏進屋子裡去。我們開玩笑地說他是我們養在外面的貓咪。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