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上校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覺得另外兩人都十分可惡,但他仍緊抓不放自己真誠的回憶。
「沒錯,」壽茲先生答道,但他坐著不動。他的戒指繼續敲打桌子,上校咬牙表示受不了。壽茲先生展露微笑,一個宣布戲中新情節的微笑。顯然沒錯,但上校顯然是戲未上演卻已感到不耐煩了。一個喋喋不休的傢伙,他心想,既喧嘩又粗鄙。他不耐煩地朝屋裡瞧,室內該是又暖又靜。
「在這個山谷?」
蘿莎氣呼呼地皺起了藍色的大眼睛,嘴唇又薄又冷,和一分鐘前那股溫柔勁兒簡直成了要人命的對比。尖刻的眼神從兩位老先生逐一掃過,然後她打了個哈欠。這一個哈欠打得是又大又長,充滿不屑。她舉起手背輕拍嘴唇以加強效果,接著長嘆一聲呼出了氣,但只呼了一半就突然中止,似乎覺得連這個小動作也浪費了她的時間。她漿燙的印花布喀喀作響地掃過他們,鞋跟篤篤篤地進屋去了。
「沒錯,」上校說道,有點坐立不安。
「沒錯,黑的。是那一次那個——可是我碰過的不止一個。」他大笑。「我有三個孩子,是我太太生的——一個好女人,不幸過世了。」不用說,他眼中又充滿了淚水。看到了這個,上校怒氣上衝。但壽茲先生一下回復常態,說道,「可是我自問,除了這三個孩子,我還有幾個?有時在路上看到了有點相像的年輕人,我會自問:可能是我的兒子吧?老兄,沒錯,沒錯,這個問題,每個男人偶爾都該自問一聲,可不是?」他頭朝後仰,暢快大笑,笑聲中倒是隱含了深深的悔意。
壽茲先生接受了失敗,但鎮定自若,露出了憂傷而讚賞的笑容。
儘管如此,兩人風度依然,並且能夠以他們熟知禮規的風範,繼續遵守社交場合的種種:調情、失敗、成功。他們是有分量,有實質的人,期待受人敬重的人。
壽茲先生和福斯特先生雙雙坐在那兒,注視著她,為之心動,露出飢渴、不滿的神情。
壽茲先生側著點了點頭,表示上校絕對有權到這兒來。他繼續說道:「我在這裡有非常美好的回憶,或許你想……」
上校不得不想像那種情形,但思緒馬上給打斷。說道:「奇怪,我也有相同的經驗,只是我當年是二十五歲。」
一手拿著張開的報紙,一手拌茶,或是一手端酒,都不方便。於是兩人,先是壽茲,接著是上校,先後折起了報紙放在桌上。為了避免對望,兩人都眺望群山,但視線卻被蘿莎擋了一部分。
「沒錯,」上校說。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上校迫切地問。
壽茲先生聳聳肩,終於不再接腔。然後高聲叫道,「小姐,小姐,請買單。」事情該了結了。
兩位老紳士同時踏上旅館的露天平台。他們駐足、卻步,看來像是想要轉身後退。兩人的眼中起初都不由自主流露了詫異,甚至有點為難的神情。之後,相互交換了一個正正式式,充滿怨惡而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故意轉身,彼此以背相向。
「在這兒?」壽茲先生禮貌地問道。
但命運似乎不想讓這份和諧繼續下去。
很快地,他們發現在第一次大戰,那當然——他們原來曾經同時在同一戰線上分屬敵對兩軍。壽茲先生受了傷。他撩起手臂伸到福斯特眼前讓他看那條長長的白疤。誰知道那會不會是福斯特上校三十五年前間接所促成的?那當然。還有呢,第二次大戰的時候,福斯特上校差點給派去北非,那他就有機會和那時的壽茲上尉開戰了。但戰爭的幸運之神把他派去印度。巧合一件加一件,雙方都進入了極度的情誼。福斯特的笑聲要是說總是比壽茲先生的慢了半拍的話,簡單的www.hetubook.com.com很,那不過是兩人的脾性難免有所不同罷了。半小時不到,蘿莎已被召去拿來第二小瓶深紅色的烈酒。
「我當時十八歲,」壽茲先生拉高了嗓子說道,「十八歲。」他頓了一頓。在他那充滿回憶,略帶憂鬱的笑容中,瞬間回復十八歲時滿身活力,樸實、歡樂的年輕狀態並非不可能。「家父家母第一次准許我單獨旅遊。家母當然不肯,但家父相反……」
「沒錯,」上校說。
蘿莎仍然站在他們面前,這時她凝視他們的眼神,只能說是含義不清。壽茲先生漠然地問她要什麼。蘿莎沒要什麼。她問他們兩位還有沒有別的什麼要她服務的。說完,她回到了露台的盡頭,倚欄而站,朝街下望,看看那英俊的年輕人會不會再次走過。
壽茲先生說:「我很喜歡到這兒來,我常常來。」
這個感情充沛的德國人,說他淚光盈盈,絕不虛假。福斯特上校轉開了頭。他避開對方的視線,問道:「信上說些什麼?」
他眼帶不滿,要阻擋壽茲先生,但來不及了。
刀子,殘忍的,又轉面相向。那年輕人又在街底出現,朝蘿莎揮手、微笑。蘿莎探身前傾,雙手扶欄,一副羞答答賣弄風情的模樣,一腳向後舉起,上下擺動,頭髮前甩著半掩臉孔,隱藏她坦率回應的實情。
「什麼?」上校高聲大叫。他身體朝桌面前傾,非常認真地問道。
一個星期前,他們在同一個早上抵達旅館,分別住在一條長廊盡頭面對面的房間中。旅遊季節快過,旅館只有半滿。蘿莎於是有大量的時間全力照顧壽茲先生的要求:大毛巾,不同大小的枕頭,一杯水。但走廊對面的鈴聲很快響起。她道了個歉趕過去,福斯特上校也對房間的佈置不滿,嫌不夠舒服。她還沒辦妥他的,那邊的鈴又響了。蘿莎在兩邊跑來跑去,一直忙到午餐時分,但她不論是替福斯特上校調校閱讀燈,還是給壽茲先生送香菸,拿報紙,每一次的態度莫不是全心全意,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怠慢。
「她個子很高,非常苗條,身材很美——很美!她一頭黑髮,你曉得,黑髮!黑色的眼珠。還有,潔白的牙齒。」然後,他惡毒地朝蘿莎大聲加了一句,「她不是那種鄉巴佬型的,絕對不是。她頗有品味。」
在餐廳進餐時,兩位老先生彼此視而不見;在馬路上,一看到對方迎面而來隨即過街避開。他們臉上有股表情似乎在說:瑞士真是大不如昔,尤其是旅遊季節將過時。
這麼一個充滿春色的黃昏,對六十歲的人來說,頗不公平,尤其是蘿莎的美色當前。她穿著繡花低肩襯衫,不時聳肩擺姿,離他們不到十步之遠。
兩人的談話暫告中止。視線十分痛苦地移向蘿莎,又同樣痛苦地移開。接著,他們似乎發覺個人的恩怨可能遠比國家的恩怨要可怕,於是兩人都下了決心,勇敢地投入回憶的懷抱之中。那個開懷的陽剛笑聲說道,經過了如此的戰鬥,如此顯然毫無意義的仇恨之後,能夠坐在這個舒適快樂的瑞士小鎮上,大家平易相處,這是多麼、多麼的美妙!他們雖是見慣了世面的人,但仍然相當重視互敬互重的情誼。而兩人,不論是誰,每一次無法抗拒那要命的誘惑,朝露台盡端望一望時,便馬上收回了視線,露齒向桌子對面的人奉上另一份友誼。
壽茲先生叫嚷道,「二十五歲!」但馬上住口,掩飾詫異,聳聳肩,似乎在說:這個嘛,總要打個折扣。他繼續對著蘿莎留心傾聽的背部說道,「我就住在這間旅館。冬天。冬日遊。有個女人……」他停了停,露出微笑。「我該怎麼描述她https://m.hetubook•com•com呢?」
她接過他手中的鈔票,從圍裙裡的小錢包數了零錢,一個個放在桌上,然後四平八穩地站在他們面前,雙手交叉,帶著同樣的笑容看著他們。最後,在他們享受夠了她那慈母似的燦爛笑容之後,她用英語說道,「那位女士或許是改換了頭髮顏色以投你們兩位各自所好?」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她仰頭長笑,笑得心滿意足。
「可是,——老兄,」壽茲先生停了一會兒才回答,顯得十分困惑。「到底有什麼關係?」
「那可是她的榮幸,」壽茲先生道。
聽到這兒,福斯特忍不住顯出微笑,充分理解這種不分國界的現象,做母親的那種慈祥的嫉妒心理。
露天平台這時空盪盪的。除了兩位老先生那個角落,其他的:色調鮮豔的桌子,條紋椅,印花太陽傘,全都隱在冰涼的陰影中。他們兩人,帶著同樣的衝動,同時站了起來,把桌子朝前推入最後一抹金色的晚霞中。他們終於正眼對視,坦然而笑。
「是,是,」上校不耐煩地催促。
而她似乎以此為樂,有意加深刺|激他們。她突然停止哼唱,倚著欄杆的身體朝前探出,對著下面馬路大聲高叫,雙手使勁揮動。路上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朝她揮揮手,回應了一聲。蘿莎眼望他大步朝前離去,嘆了一聲,轉過身來,嘴角露出夢幻似的微笑。
「她說她恨透了她丈夫。她違背自己的意願嫁給他,只是為了取悅父母。那時候,是有這種事情的。她向自己發誓絕不生他的孩子,但她想生個孩子……」
自那之後,大家常見到壽茲先生和一位駐顏有術、五十歲左右的寡婦聊天。可惜她為了健康的理由,每天晚上九點不得不回房,因此不能陪他跳舞,如他所盼。福斯特上校則每天下午在咖啡座喝下午茶。那兒有位美麗動人的女服務員,可能是蘿莎的姊姊。
「那年是一九一三年,」上校緊追不放,又問道,「你說她頭髮是黑的?」
那天下午,福斯特上校湊巧開了房門,清清楚楚看到了對面房間的情形。蘿莎站在窗邊,一臉笑容,在他看來,那似是一種美麗的降服姿態。壽茲先生伸長了手正要拉她的手肘,手卻突然放下,蹙緊眉頭,走過去氣呼呼地把門關上,似乎門沒關上是上校的不對……上校痛入肺腑的嫉妒心理一下就平伏了,他看到蘿莎從那房門走出,全無異樣,笑著和他道了安。
壽茲先生將椅子稍稍後拉,朝著蘿莎,大聲用德語說,「她嘛,非常漂亮。我剛才講過了。」他頓了頓,想了想,「她是個貴族。」
壽茲先生,為了某種什麼原因,開始使用自己的母語,而且聲音似乎是太大了些。福斯特上校看著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用心地聽。
「對,」壽茲先生說。「當然,在戰時,這兒我們兩人都無法涉足,但現在……」
上校似乎無意幫忙。他皺緊眉頭不自在地朝向蘿莎,臉上表情清楚地表明:「真是的,有必要嗎?」
「就在這兒。」
「我就在這兒,十天假,獨自一人——想想看!」
「一封信?」上校突然插口。
「就算在那種年紀,我對世事也並不會過於大驚小怪。三十歲的少婦……丈夫年齡相差那麼大……她又那麼美……人又聰明……啊,她是多麼雍容華貴!」他幾乎高聲嚷叫。他喝乾了酒,朝著蘿莎的背,緬懷往事。「唉……」他呼吸粗重地說道,「那一切啊,不瞞你說,是很美妙的,但精彩的還在後頭。是這樣的,一個星期過去了。那可是多麼美妙的一個星期啊!我那麼愛她,那是一輩子也沒……」
壽茲似沒留意。「我啊,就算在那個時代,也不落後,你懂吧?和-圖-書」上校肩膀動了動,似乎在說,十八歲的年紀思想前衛並不是什麼可喜的事,二十五歲嘛……
福斯特先生僵硬地瞥了蘿莎一眼,用英語說道,「真巧,我也有相同的遭遇。」
壽茲先生忍住怒氣,瞥了蘿莎一眼,打從這件叫人不甚愉快的事端開始,他首次降低了聲浪,帶著平靜的語調,改用英語。「老兄,」他溫和地露出微笑,輕輕聳了一下肩膀,坦誠地自嘲道,「唉,說實話,或許我們該說這種事每個男人都碰過?又或是說,即使沒碰上,也得發想一個?」
蘿莎身穿白襯衫,露肩。黑裙上繫了一條小白圍裙,紅色的鞋子樣式時髦。兩位老先生凝視的是她的肩膀。他們輕咳了一聲,手指敲敲桌子,然後瞇起眼,傷感地欣賞遠山,之後,又凝望蘿莎。兩人的視線偶而幾乎相遇,但都急速轉開。兩人既不能打架,那麼禮貌上理應交談。對,談話近在眉睫。
「名字?」壽茲先生頓了頓。「這,她大可以用假名的啊?」他反問。上校沒回答。他於是很肯定地說,「老兄,那是非常明顯。至於地址,我不知道。」壽茲先生慢慢啜了一口酒,再一口。他凝視了上校一會兒,若有所思,似乎懷疑上校是否會遵守遊戲規則。他接著說道,「我衝到旅館經理那兒,沒有,沒有資料。那位女士突然離去了,一大早。沒留地址。我激動狂亂,你可想而知。我想衝出去追她,找她,殺死她丈夫,娶她!」壽茲先生開心地哈哈大笑,抱憾地沉浸在年輕時荒唐往事之中。
「要不要來杯酒?」壽茲先生用英語問道。想到對方的清欲,他收緊了歡愉的笑容。福斯特上校似乎覺得清欲未免表示不戰而敗,於是說道,「好,好。謝謝,我來一杯。」
「但是……」上校匆匆答道。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蘿莎,壽茲先生則邊說邊望著蘿莎的背。蘿莎已不再哼歌。上校突然領悟了當前情勢,臉色馬上轉紅。
「我就在這兒碰上的。就在這家旅館。」
說到這兒,他的眼神告訴上校:老兄,看在上天的份上!看在男性的團結、男人面子的份上,看在那個女孩子眼中我的尊嚴的份上,她是如此地深深傷了你我兩人,振作一點吧,老兄,想想你說了些什麼!
可是上校仍不搭腔。
「對,一封信。她向我道謝,我淚水盈眶,哭了。」
「哪一年?有關係嗎?她說她以健康為理由安排了這個小假期,以便單獨前來尋覓孩子的父親人選。她選中了我,我是她的人選。她謝了我,她要回到丈夫身邊。」壽茲先生停口,望著蘿莎,洋洋自得。蘿莎一動不動,她不可能錯過了任何一個字。他接著回看上校。上校滿臉紫紅,心情激盪。
壽茲先生沒理會,繼續說道,「但有一天早上醒來,我身邊沒了人。」他聳聳肩,哀嘆了一聲。
她送酒回來的時候,他們談得正起勁,很可能毫不遮攔地說到了男人竟讓女人愚蠢的美色迷失,破壞了美好的關係,雖然只是短短一個星期,然而卻是何等的不值。他們說到了什麼笑話,高聲大笑。或許該說,開懷大笑的是壽茲先生,他打心裡頭高興。福斯特先生的笑聲發自喉嚨深處,顯露些微緊張,似乎對壽茲先生這份巴伐利亞式的熱誠親切雖沒有異議,然而覺得人與人之間,總要保持點距離。
終於,早先的事件再度重演。蘿莎半夜穿過走廊回房。兩道房門小心翼翼地打開,出現兩張緊張的臉孔。這一次,她停了腳步,禮貌地笑了笑,向他們道了晚安。之後,她打了個哈欠,只是輕輕的一個動作,但時間配合得剛剛好。兩位老人心裡都感到安慰,都想到是對方引致的。壽茲先生認為上校失和-圖-書禮得不像話,上校則覺得壽茲先生對蘿莎的態度,自大自滿得叫人噁心。因此兩人都帶著各自的道理安心回床睡覺去了。
「是嘛?」福斯特上校緊張地提神聆聽。壽茲先生慢吞吞地說著,似是體諒他的語言能力。
壽茲先生拉高聲音尖銳地叫了一聲,蘿莎從屋裡出來,擺出一點都不服的姿態。但壽茲先生已不再低聲下氣。他一副主人對下人,慣於使喚勞力的口吻,點了杯酒,看都不看她一眼。福斯特上校則是一副彬彬有禮的君子模樣。
「老兄,我跟你說,」壽茲先生心情愉快,加油添醋地繼續說道,「我跟你說,我神經兮兮的。我以為自己要瘋了,我想舉槍自盡。每到一個城市,我跑遍大街小巷,檢視每一張臉孔。我查視報上的每一張照片——女名星、社交女名人。路上看到什麼女人,就一路跟過去,心想可能終於找到了。可是並沒有,」他手舞足蹈,一手擱到桌上,戒指又咔噠一聲。「沒有,沒有,我一直都沒找到!」
然而……落日餘暉,他們面對面坐在同一張桌上,群山高聳,在溶雪的春天,一片白,一片黃,一片綠。暖暖的太陽伸出悅人卻又羞怯怯的手臂環抱他們。他們可還是有權感到痛恨的吧?福斯特上校長得高瘦,具有軍人氣質,皮膚曬得恰到好處,穿著漂亮,梳理整齊。毫無疑問的,樣子仍然十分瀟灑。壽茲先生,肥大,圓胖,和藹,有豐富的人生經驗。當然不會只值一位午茶夥伴——五十歲寡婦的信任而已囉?
「這個嘛,」他聳聳肩,聲音提得比剛才更高,「唔,女人——女人,大家都知道。十八歲,當然,或許,甚至二十五歲,」說到這兒,他放肆地朝對方點了點頭,「即使是二十五歲,我們仍不免把這類事情當成是只有自己身上才會發生的奇蹟,可是到了現在這個年紀——」
上校一時默不作聲。然後,再用英語說道:「說得對,可是我確實碰上這種事——確實碰上。」他像個不聽話的小學生,壽茲擺擺肩。
她當然是完全忘卻了壽茲先生和福斯特上校的存在。
她拿來了酒,擺好了酒杯,擺好了酒瓶,正要轉身離去時,瞄了上校一眼,怔住了。他臉上的表情絕對引人關注,壽茲先生帶著那和藹可親的笑容,正說到「歷史的巧合」——就是這個詞兒導致上校的臉孔微微繃緊——歷史的巧合使得他們過去處於敵對的狀況,那是多麼叫人遺憾。將來,他希望,他們可以肩並肩,手拉手共同抵禦唯一可能出現的敵人……說到這兒,壽茲先生飛快地瞄了上校一眼,稍稍一頓,不露聲色,帶著同樣的語調接著說,至於他個人嘛,他是個愛好和平的人,是個生產者:他已製造了無數的牙膏,供應國內許許多多的家庭,而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並且說他還不是放棄了戰時的上尉軍銜,證明他的百姓本色?
他這股熱情,壽茲先生似乎並不領會,淡淡地說道,「對,就是這樣,老兄,那是我的榮幸。」
「她很美——真美,」壽茲熱情澎湃地繼續說道。「而且顯然很有錢,是個到處旅遊的人。而她的衣著……」
「她長得什麼樣子?」上校心緒煩亂地用英語問道,眼睛焦急地向壽茲先生搜視,壽茲先生這時眼露萬分的不耐。
「她單獨一人。她說是來養病的。她先生生意忙,走不開。而我,也一樣,單獨一人。」
他們環視露台,麻煩!陽光下的桌子只剩一張。兩人都僵硬地朝桌子走去,各自拉了張椅子,坐下,打開報紙,高舉過眼,像張屏障。
「就在這個旅館。」
「什麼?」
上校極端不好意思地朝蘿莎這個豐|滿的鄉下姑娘看了一眼。即使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了這個地步,他仍機智敏銳地使用英語,說道,「我那一位姿色平平。個子高,姿色平平。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子,很可愛!」他瞪著眼,堅持說道。「可能是個英國女孩。」
「你一定記得那是哪一年的。」上校催問他。
「到這兒來度假,我尤其感到快樂,」壽茲先生大聲地說,像是向內心裡什麼耳朵不靈的人喊話似的,「因為我在這裡有美麗的回憶。」
她送來了飲料,整齊地放在兩個相似的金屬盤上,兩道油印之牆都稍稍放低了些。福斯特上校,一對寶藍色的眼珠閃爍著挑逗而不安的神情,朝他的對頭看了一眼,向她說道,天氣不錯。壽茲先生憐惜地說,這麼美好的黃昏,如此漂亮的小姐卻不能出去玩玩,太可惜了。他看那英國人的眼神中顯露了自滿之情,大概覺得自己打贏了這一仗。但蘿莎,對兩者的問候,同樣僅僅報以一個可親但卻敷衍的微笑。她慢條斯理走回去,倚著欄杆,懶洋洋地,背對著他們。
蘿莎沒有即刻轉身。她拍拍背後的頭髮,拉拉圍裙,把手臂上的餐巾摺疊整齊,放到另一隻手臂上,然後轉身,帶著微笑朝他們走去。一眼就可看出她有意讓人留意她的笑容。
上校的觀察結果是,壽茲先生是興奮得忘了形。到目前為止,這個故事只有一半是針對蘿莎的。他那一聲哀嘆,使得上校心裡滿不是味道地想道,這大可在戲院裡表演。
第二天,壽茲先生問她下班後要不要和他去坐纜車。很不巧,她已約了別人。隔一天,福斯特先生也提出了相同的邀請。
那天晚上,很晚了,走廊上傳來了快速的腳步聲。兩道門同時輕輕地打開。蘿莎,正好走到他們中間,她先朝壽茲先生,然後朝上校,文靜地笑了笑。她走過之後,那兩人輕蔑地互看了一眼,砰一聲關了門。
「你付帳的嗎?」她平靜地,故意使用英語向壽茲先生問道。上校嚇了一跳,非常不自在。壽茲先生馬上適應過來,用英語答道,「對,由我付。」
可是上校沉醉在回憶之中。「不對,」他堅持道,「不對,那是你自己吧。我確實碰上了。在這兒。」他停了一下,然後為難地,擠了一句,「我一輩子沒結婚。」
「是什麼時候?是哪一年?」
「但有一封信,我唸的時候……」
但蘿莎仍朝著他笑,最後,好不容易才終於裙角瑟瑟,從他們身邊卡啦擦過,離開了露天平台。
上校和前上尉兩人顯然已到了回憶盡頭,沒有其他可共同分享的了。上校清了清喉嚨,壽茲先生手上的章型戒指則不耐煩地篤篤敲打著桌子。
一個漂亮的女侍應生悠悠然走過來。兩張報紙仍保持原樣。這邊,壽茲先生從報紙的邊緣露臉點了杯溫酒;那邊,福斯特先生藏在報紙背後,叫了杯茶,要加奶。
上校打了個寒顫。「天涼了。」他說。他們被包圍在夜晚的藍色陰影中。他動了一下,似乎準備起身。
「是嗎?」上校不由自主接了他的腔。他不懂壽茲為什麼突然轉說德語。他英語說得流利極了,是第二次大戰末期在英國被拘留期間學的。福斯特上校已向他表明了恭維,他自己的德語則無法比美,遠比不上。
他走了之後,她仍站在那兒,看著他的背影,輕輕哼唱。在陽光下,她手臂上挽著的筆挺的白色餐巾,閃閃發亮;身上潔白的圍兜閃耀發亮;一頭鬈曲的秀髮也閃閃發光。在黃昏最後一抹陽光中,她站在那兒,怔怔外望,進入自己的思潮世界,她輕聲哼唱,儼然旁無他人。
上校突然插嘴:「其實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兒。只要可能,我每年都來。」
他停了停,在渺茫的希望中,希望上校能夠回復平靜。
「她叫什麼名字?」上校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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