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來自文明的貴客

我望望四周,想找個地方換衣服,但找不到。我還能怎麼辦?一路千辛萬苦來到這兒,打退堂鼓也未免太晚。那個年輕的翻譯走開去了。「哦,管它的!換了衣服也好,涼快些。」我心裡想。於是,我盡可能小心翼翼地脫下身上的那套新衣裳,整整齊齊疊成一堆,然後換上當地的服裝。我把隨身的東西堆在旁邊一塊大圓石上,而不過數分鐘之前,那塊石頭還被充當為凳子,給那兩位等候的婦女坐。我身上圍著那塊樸素無華的破布,感到渾身不對勁,後悔花錢買那套「讓人眼睛一亮」的新衣裳。
一輛敞篷吉普車駛進環狀的入口。我還記得,聽見輪胎碾過滾燙的柏油發出嘶嘶的聲音。一簇燦爛的水花,灑過車道旁艷紅天花菜的葉子,噴到生鏽的車身上。吉普車停了下來,司機——三十歲的原住民——朝我這邊望了望。「上車吧!」他那隻黝黑的手招了招。他來接一個金髮碧眼的澳洲人;我在等待人家來接我,去參加原住民部落的一場聚會。那位穿制服的澳洲門房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在他那雙銳利的藍眼珠注視下,我和司機心照不宣,我們就是對方要找的人。
很久以後,我才會瞭解,擺脫物慾和某些信念的牽絆,在我尋求人類「生存」意義的過程中,早已注定是極為必要的一步。
在我蹬著高跟鞋,掙扎著鑽進那輛適合各種地形的車子之前,我就已經感覺到,我穿得太正式了。坐在我右邊的年輕司機,只穿著短褲、髒兮兮的白T恤和網球鞋,沒穿襪子。我原以為,他們安排交通工具接我去會場時,派的是正規的車子,也許是一部荷登牌轎車,那是澳洲汽車製造業引以為傲的產品。我作夢也沒想到,他竟然開著一輛敞篷車來接我。唉,我寧可穿得過分正式,也不www.hetubook.com.com願穿得太隨便去參加這場聚會——他們頒獎給我的典禮。
從接到最初的那通電話開始,我就一直充滿好奇,雖然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我並不真正感到驚訝。畢竟,我曾接受過其他民間團體的褒獎,而目前進行的計畫也稱不上成績斐然;我幫助那些居住在城市、公開表示厭世的混血原住民成年人,找到人生的目標,建立經濟基礎——這項成就遲早一定會受到肯定。我感到驚訝的是,發出邀請的部落居住在兩千哩外,澳洲大陸另一邊的海岸,而我對任何一個原住民部族,所知都很有限,除了偶爾在閒談中聽到別人提到他們。我不清楚,他們究竟是組織嚴密的部族,抑或像美洲原住民,普遍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包括語言。
但,事與願違。
年輕的翻譯又走回來。他也換了衣服。他站在我面前,幾乎一|絲|不|掛,只圍著一塊布,就像穿游泳褲般,和火堆旁的婦人一樣打著赤腳。他發出進一步的指令,要我脫掉身上每一件東西:鞋子、絲|襪、內衣和所有珠寶,連髮夾也不得留下。我的好奇心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恐懼,但我還是順著他的指示去做。
我真正感到好奇的是,我會得到什麼獎品?另一塊雕刻的木質獎牌,讓我寄回堪薩斯城的老家,存放在貯藏室,還是簡簡單單一束鮮花?不,希望不是鮮花,在華氏一百度的這種天氣,把鮮花帶上回程的飛機太麻煩了。司機一如原先約定的,準時在中午十二點抵達。因此我曉得,當然,我是去赴一個午餐之約。我感到好奇,一個原住民評議會究竟會招待我吃什麼?但願不會是通常由飯店承辦的澳洲酒席。也許是自助便餐,那我就第一次有機會品嚐原住民的菜餚了。我希望看到一張擺www.hetubook.com.com滿彩色瓦鍋的桌子。
只有在回顧時我才瞭解,剝除身上珍貴的(而我認為必需的)珠寶,本身就具有象徵的意義。我當時並不明瞭,對這些人來說,真正的時間,和風靡全世界的鑲鑽金錶上所顯示的時刻毫無關係。
一列公路火車(這個澳洲名詞,指的是一群卡車,每輛拖著好幾輛龐大的拖車,以車隊的形式行駛公路上),和我們擦身而過,朝相反方向行進。它們從迷濛的熱浪中竄出,奔馳在柏油路中央。司機猛然轉動方向盤,我從回憶中驚醒過來。車子離開公路,駛下一條顛簸不平的泥巴路,一連好幾哩,不斷揚起霧一般的紅色塵埃。路上兩條深深的轍跡忽然消失了,我發覺前面已經沒有路。車子蜿蜒穿梭樹叢間,跳躍過鋸齒狀的沙地。好幾次,我想跟司機聊聊天,但這輛敞篷吉普的咆哮和車子底盤的震盪,加上我的身體忽上忽下的顛簸,使聊天變成不可能。我必須緊緊闔起上顎和下顎,免得讓牙齒咬到舌頭。顯然,司機也沒興趣打開話匣子。
我的頭顱顛盪著,感覺上我的身體就好像小孩子玩的布娃娃。我愈來愈覺得燠熱。我的玻璃絲|襪彷彿在我的腳上融化,但我不敢把鞋子脫掉,擔心它會彈出車外,掉進我們周遭一望無際的紅褐色平野中。我不相信,這位沉默的司機會停下車來。每次我的太陽眼鏡變成迷濛一片時,我就用裙襬擦一擦。我的胳臂只要動一動,汗水就像決堤的河水般傾洩了出來。我感覺到我臉上的妝在融化,想像中,我兩頰塗著的胭脂,宛如一條條紅色的水流,流淌下我的脖子。在頒獎典禮舉行之前他們得給我二十分鐘補妝。這點我一定要堅持!
我記得我把珠寶塞進鞋尖裡頭。我也做了一些婦女很自然會做的事,這是和*圖*書出於本能,不是後天學來的——我把內衣藏在衣服堆裡。
四個鐘頭之後,車子駛到一幢波狀洋鐵皮搭蓋的建築物前。屋外有一小堆悶燒的火,兩個原住民婦人看見我們走過來,就站起身。她們都是中年婦人,個子矮小,衣衫單薄,臉上堆滿溫馨的笑容。其中一位戴著束髮帶,使她那頭濃密鬈曲的髮絲四下流竄出來。兩位婦人身材都顯得苗條、結實,有如滿月的圓臉上,閃爍著明亮的褐色眼睛。我跨下吉普車時,司機說:「順便一提,我是這兒唯一會說英文的人。我充當妳的翻譯,也當妳的朋友。」
那是個悶熱的十月早晨。我站在澳洲一家五星級旅館門口,望著門前的車道,等候一個素未謀面的臨時接待員,非但沒有一絲警覺,反而感到無比歡欣。我是那麼開心、那麼興奮、那麼充滿成就感和自信。心底裡我有一個預感:「今天會是美好的一天。」

踏上神奇之旅

「這下可好了!」我心裡想。「我花了七百塊錢,買飛機票、住旅館,還特地買一套新衣裳,準備在頭一次和澳洲原住民見面時穿,現在發現,他們連英文都不會講,更不用提鑑賞流行的服飾了。」

擺脫文明的牽絆

我看看錶;進入沙漠已經兩個鐘頭。記憶中,這是多年來我最感到燠熱和不舒服的一次。司機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偶爾哼個一兩聲外。我忽然想起:他還沒自我介紹。說不定我誤上了賊車!這種念頭實在太傻了。我下不了車,而他對我這個乘客顯然很放心。
這會是一樁美妙奇特的經驗;我期待著這值得記憶的一天。我隨身攜帶的小皮包,是為今天的盛會而買的,裡面裝著一架三十五厘米攝影機和一臺小型錄音機。他們沒有提到麥克風和聚光燈,也沒提到要我www.hetubook.com.com發表一場演說,但我還是準備了。我最大的好處之一,就是未雨綢繆。畢竟,我今年已經五十歲,這輩子已經嘗到夠多的困窘和失望,凡事不得不給自己留下後路。我的朋友總是讚歎,我是那麼的自足自給。「她錦囊裡總是有第二條妙計!」我聽見他們這麼說。
那兩個婦人操著粗糙的異國口音,聽起來不像說著完整的句子,而像一個一個單字。我的翻譯轉身向我解釋,參加聚會之前,得先淨身。我不懂他的意思。沒錯,我身上沾著好幾層灰塵,一路坐車前來,滿身熱烘烘,但這似乎不是他所指的。他遞給我一塊布,我攤開一看,發現那好像是一塊用來包裹身子的破布。他告訴我,我必須脫掉身上的衣服,把那塊布穿上。「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他板著臉,重複一次指令。
我向司機說明自己的身分。他只點點頭,看來他早就知道我是誰。我們的車子駛過門房時,他朝我們皺皺眉。我們行駛在這座濱海城市的街道上,經過一排排前面有遊廊的房屋、一間間牛乳點心店、一座座寸草不生的水泥公園。車子繞過一處圓環,那兒是六條馬路的交匯點,我緊緊抓住車門的把手。車子駛出城後,換了個方向,太陽掉在我們身後。我身上那件新買的桃紅色套裝和搭配的絲質襯衫,已經熱得讓人渾身不舒服。我原以為,會場是在城市的另一邊,但我猜錯了。車子駛上和海岸平行的高速公路。會場顯然設在城外,比我想像中還要遠。我脫掉外套,心中責怪自己,為什麼事先不詢問清楚。幸好我的小皮包裡還有一把梳子,而我那頭及肩的漂白髮絲,也束攏成一根時髦的髮辮。
既來之則安之,我還是試著跟他們打成一片吧,但內心深處我知道我辦不到。
最後,她告和*圖*書訴我,我已經淨過身了,可獲准進入那間用洋鐵皮搭蓋的小屋。一個膚色深褐的男人護送我走到門口。這時,我看見剛才的婦人揀起我那堆隨身物品,舉到火堆上。她瞅著我,笑了笑,當我們的視線交集時,她鬆開了手,讓那堆寶貝掉下。我擁有的東西全都送進火中!
那一刻,我的心涼了半截;我深深歎了口氣。我不曉得為什麼我沒提出抗議,也沒立刻過去搶救我的東西。我沒這麼做。那位婦人臉上的表情顯示,她這樣做並非出於惡意,只不過想以這種方式,對一個陌生人表達一種獨特的好客之道。「她沒見過世面,」我心裡想。「她不懂信用卡和證件這些東西。」幸好我把飛機票留在旅館。我在旅館也留下其他衣服,到時候,我只有硬著頭皮,穿著現在這身服裝走過旅館大廳。我記得我對自己說:「喂,瑪洛,妳這個人挺有彈性的,何必為這檔子事傷神呢?」不過我心裡確實已經盤算好,稍待一會,我要從灰燼中把我的一枚戒指挖取回來。但願我們坐吉普車回城裡時,這堆火已經熄滅,變冷了。
照理說,事前應該有某種警訊的,但我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事情已經在進展中,那群掠奪者坐在好幾哩外,等待他們的獵物。我在一個鐘頭前打開了行囊,明天將會被貼上「無人領取」的標籤,存放在貯藏室,月復一月。我將成為又一個在國外失蹤的美國人。
他們把嫩綠的柴枝加進悶燒的煤堆中,一簇灰色的濃煙升起。頭上綁著束髮帶的婦人拿著一件東西,看起來像是一隻大黑鷹的翅膀。她把它張開來,形成一柄扇子,在我面前從頭到腳搧著。煙霧繚繞,使我直嗆。接著,她伸出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圓圈。我懂得這是「轉身」的意思。同樣的燻煙儀式在我身後重複一遍。然後我遵循指示,跨過火堆,穿過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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