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鐵奧.法爾科內

一個士兵走近了乾草堆。他看到了母貓,漫不經心地拿刺刀在草堆裡捅了捅,聳了聳肩膀,彷彿覺得自己的謹慎有些可笑。沒有任何動靜。孩子的臉上沒有暴露出絲毫異樣的激動。
隊長從他的口袋裡掏出一塊值十埃居的銀錶,同時注意到小福爾圖納托看到這支錶時,眼睛裡直放光芒,便特意晃了晃懸在鋼鏈子上的錶,對他說:
「祈禱吧。」
「啊!小油條,你敢耍滑頭!快告訴我說,賈奈托是從哪裡走過去的,我們找的不是別人,而是他。我敢肯定,他走的是這一條小路。」
「小表姪,」他說,「我看你真是個機靈的小夥子!你前程遠大。但是,你卻跟我耍滑頭。要不是我怕我的表兄馬鐵奧會傷心,我非把你帶走不可,我可什麼都不管了!」
「你會唸的經就只有這些啦?」
「公正的處決。」
女人背著一大袋的栗子,彎著腰艱難地行走著,而當丈夫的卻神氣活現地邁著步,只是手裡拿著一枝槍,肩上又背著另一枝。因為,一個男人要是不背武器,而肩負其他的負擔,則要被看作有失身份。
「他是你的兒子啊,」她嗓音顫悠悠地對他說,一雙黑黑的眼睛盯住了丈夫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他的心中在想著什麼。
馬鐵奧瞧也不瞧屍體一眼,就起身回家,想找一把鐵鍬,準備去埋葬他的兒子。還沒等他走幾步,就遇上了朱塞葩,她是聽到槍聲後趕來的。
孩子用一種幾乎聽不清的小聲,唸完了連禱文。
「我父親是馬鐵奧.法爾科內!」他一字一頓地說。
「喂!我說!我的老夥伴,」他喊叫道,「你近來可好啊,哥兒們?是我呀,我是甘巴,你的表弟哪。」
只有一個決意去死的人,才敢衝著法爾科內說出叛徒這個字眼。要是在往日,掏出匕首,一刀下去,根本用不著再刺第二下,便可迅即了結這一聲侮辱。然而今天,馬鐵奧沒有做出任何其他動作,只是用手扶住腦門,就像一個被擊垮的人那樣。
「搗蛋鬼!你一定想要一支這樣的錶,掛在你的脖子上吧,這樣,你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韋基奧港的街頭,驕傲得像一隻孔雀;大傢伙都會來問你:『現在幾點啦?』你就可以告訴他們,『瞧我的錶吧。』」
「我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走過去?」
輕步兵們忙開了,有的用栗樹枝條編製擔架,有的給賈奈托.桑皮埃羅包紮傷口。正當他們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馬鐵奧.法爾科內和他的妻子突然出現在通往叢林的小路的轉角上。
「你很清楚,小滑頭,我可以把你帶到科爾特或巴斯蒂亞去。我將把你關進監牢,腳上戴上鐵鐐,睡在草堆上,假如你不說出賈奈托.桑皮埃羅在哪裡,我還將把你送上斷頭臺。」
福爾圖納托一見父親露面,便走進了家門。很快地,他端了一碗牛奶出來,低下眼睛送到賈奈托面前。「滾開!」逃犯狠狠地罵了一句,嗓音如同炸雷。然後,他轉身對一個士兵說:
賈奈托躺在地上,像是一捆柴火,他朝正走近來的福爾圖納托轉過臉去。
「我要是把你藏起來的話,你會給我什麼?」他說著,湊近了一點兒。
「誰知道呢?」
「可是,你能跑得過我嗎?」他就地一跳,就竄到那人搆不著的地方了。
孩子照他的命令辦了,然後,跪了下來。
這種超凡的身手,使馬鐵奧.法爾科內在地方上享有很大的聲譽。人們既視他為好朋友,也看他做危險的敵手;此外,他熱心助人,樂善好施,和韋基奧港地區所有的人全都和睦相處。但是,聽說在他於科爾特娶得妻子的當年,他曾毫不客氣地殺過一個情敵;而且,這個對手無論在沙場上還是在情場上都是個出了名的好手。至少人們都說,馬鐵奧一槍射去,就把正對著一面掛https://m•hetubook•com•com在窗前的小鏡子刮鬍子的那傢伙送上了西天。事情了結後,馬鐵奧從從容容地結了婚。他妻子朱塞葩先是給他生了三個女兒,這令他十分氣惱,但最後總算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福爾圖納托。兒子繼承了香火,成了全家的希望。女兒們都嫁了好人家:當丈人的在必要時,完全可以指望女婿們兩肋插刀,鼎力相助。兒子雖然只有十歲,但已經看得出將來必成大器。
「唸完了嗎?」
「我是賈奈托.桑皮埃羅。黃領子正在追我呢。快把我藏起來。因為,我實在走不動了。」
她當即照辦。他把背上的那枝槍交給她,怕交手起來後背在肩上礙事。他給手上的那枝槍裝上彈藥,沿著路邊的樹木,慢慢地朝自己的家靠近,一旦對手表現出絲毫的敵意,就準備迅疾靠到最粗壯的樹幹後,隱蔽住身體,同時開火。他妻子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握著他那枝替換用的槍,還有子彈帶。在這樣的戰鬥中,一個好主婦的任務,就是給丈夫的槍上彈藥。
「我親愛的甘巴,我走不動路啦,您現在只好把我抬進城了。」
福爾圖納托又伸出了左手,向上伸過了肩膀,用大拇指指了指他背後的草堆。隊長當即就明白了。他鬆開了錶鏈子;福爾圖納托感到獨自擁有了這支錶。他像鹿一般敏捷地挺身起來,跑到離草堆有十步遠的地方。輕步兵們立即行動,去翻那乾草堆。
「得了吧!」
孩子嘆了一口氣。
錶盤是天藍色的……錶殻新近才擦過……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像是一團火……誘惑實在太強烈了。
「你幹了什麼啦?」她叫嚷道。
「快祈禱吧!」馬鐵奧惡狠狠地重複道。
「您怎麼知道?」
隊長和他的手下束手無策,他們已經神情嚴峻地望著平原的方向,好像準備回頭重返原路。
朱塞葩走近過來。她剛剛發現了,有一段錶鏈子從福爾圖納托的襯衫中露了出來。
「怎麼了,我的小表姪,這支錶,你想要嗎?」
福爾圖納托的哭泣和抽噎越發厲害了,法爾科內山貓一般的目光始終盯著他。最後,他用槍托往地上一蹬,然後把槍托上肩,喝令福爾圖納托跟上他,便朝叢林方向走去。孩子乖乖地跟在後面。
聽到這可笑的威脅,孩子哈哈大笑起來。他重複道:「我父親是馬鐵奧.法爾科內!」
「假如在這種條件下,我還不把錶給你的話,」隊長嚷嚷起來,「就讓我丟掉我的官銜好了!在場的弟兄們都是證人,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朱塞葩褐色的臉頰一下子變成了磚紅色。
出了韋基奧港往西北朝海島的中心走,地勢就迅速地升高。沿著彎彎曲曲、坎坎坷坷、時時有巨岩擋路的羊腸小徑,走上三個鐘頭後,便來到了一片十分廣闊叢林的邊緣。叢林是科西嘉牧人和躲避官府犯人的家園。要知道,科西嘉的農人,為了省卻施肥的辛勞,便放火燒他一片樹林;如果火焰燒過了範圍,就當做是活該倒楣,他們才不管呢。無論如何,他們確信一點,即在大火燎過、樹木成灰的這片沃土上播種,必然會有好收成。到了收穫季節,他們只割麥穗,麥稈則留在田裡,因為,要統統割下就太費勁了。而留在土中的樹根並沒有死掉,到來年春天,便發芽抽條,生出密密麻麻的枝條來,不消幾年,就又長得有二公尺高了。人們稱做叢林的,正是這種劫後餘生的林木。它包括了各種不同的大小灌木,雜亂無章,糾纏混淆。只有手持利斧,披荊斬棘,才能開出一條通道,說到叢林的枝葉濃密和杈椏纏繞,便是靈巧的岩羊也鑽不進去。如果您殺死了人,您就跑到韋基奧港的叢林中去吧,您可以平安無事地在那裡活著,只要您帶著一把好槍,還有火藥與子彈。不過別忘了,您必須帶上一件有風帽的棕色大衣皮羅尼,既可當被子,又可當墊被。牧人會給您羊奶、乳酪和板栗,您根本用不著擔心官府的緝拿或死者親屬的復仇,當然,您進城補充裝備的時候,還是得小心注意。和-圖-書
兩口子已經走了好幾個鐘頭了,小福爾圖納托靜靜地躺在家門前曬太陽,眺望著遠處青黛的山嶺,心想著,下星期日,他就要進城,去他那位當伍長的叔叔家吃飯了。突然間,他的遐思被一記清脆的槍響打斷。他站起身來,轉身朝傳來槍聲的平原望去。接著,又響起了幾記槍聲,零零星星,但卻越來越近。終於,在從平原通向馬鐵奧家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男人,頭戴一頂山民們常戴的尖頂軟帽,一臉大鬍子,衣衫襤褸,手持一桿長槍,艱難地拖著步子走來。他的大腿上剛剛挨了一槍,這人是個強盜。夜裡進城購買火藥,半路上中了科西嘉輕步兵的埋伏。經一番奮力自衛後,他總算突出重圍,但輕步兵窮追不捨,他只得以岩石作掩護,且戰且退。追兵離他不遠,負傷之軀又不允許他趕在被人追上之前逃入叢林。
「我的表叔,我可要給您一個忠告,假如您再拖延下去,賈奈托就會逃進叢林,到那時,就需要派不止一個像您這樣的大膽漢,進裡頭去搜捕他了。」
「我正好路過這裡,順便來向你問好,同時也向我的表嫂佩葩問個好。今天我們可是趕了不少路;不過,我們可不應該為此而喊苦叫累,因為,我們做了件漂亮的事,我們剛剛逮住了賈奈托.桑皮埃羅。」
「是啊,但是,你叔叔的兒子現在就已經有了一支……只不過,沒有我這一支漂亮就是了……要知道,那孩子比你還小呢。」
「他在哪裡?」
「老婆,」他對朱塞葩說,「快把妳的袋子放下,做好準備。」
孩子絕望地掙扎著,想站起來,去抱他父親的膝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馬鐵奧開了槍,福爾圖納托應聲直挺挺地倒下死去。
「放開我,」馬鐵奧說,「我是他的父親。」
「我還有我的匕首呢。」
「我的表叔,您還以為你們的槍還能打出那麼大的響聲啊。我父親的喇叭口火槍打起來,可比你們的響多了。」
福爾圖納托冷靜異常地回答他說:
「一個戴尖軟帽的男人,穿一件繡著紅黃兩色條紋的上衣嗎?」
「你幹的好事!」馬鐵奧終於開口說,語氣十分平靜,但對瞭解他的人來說,這平靜中透著恐怖。
「福爾圖納托!」馬鐵奧叫了起來。
福爾圖納托還是冷笑不已。
孩子似乎有些動心。
「一個睡著了的人還能見到有誰路過嗎?」
孩子一邊抽噎著,一邊嘟嘟囔囔地背誦了一遍《天主經》和《信經》。父親則在每一段經文的最後,用響亮的嗓音,回以一聲:「阿門!」
「今天早晨,神父先生騎著他那匹叫皮埃羅的馬,經過我家門口。他問我爸爸身體好不好,我回答他說……」
「哦,爸,饒了我吧!寬恕我這一次吧!我再也不這樣了!我一定去求我的伍長表叔,讓他們饒恕賈奈托。」
「你是馬鐵奧.法爾科內的兒子嗎?」
「離我遠點兒!」
「他會說你做得對。」
「假如我不經過我父親的同意就把你藏起來,他會說什麼呢?」
「快了,快和_圖_書了。告訴我,你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走過去?」
「那好吧!這小子就是我們家裡第一個幹出叛變勾當的孽種。」
福爾圖納托露出一絲不甚信任的微笑,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隊長的兩眼,竭力想從中看出他說的確實是真心話。
「你沒有睡著吧?無賴。因為槍聲早把你吵醒了。」
「我喜歡,」他說,「躺得舒舒服服的。」
「真可恨!」馬鐵奧低聲咕噥道。
「爸爸會說什麼呢?」福爾圖納托冷笑著問道,「假如他知道了,他不在家時,有人進了他的屋子,他會說什麼呢?」
「隊長,」一個輕步兵輕聲低語道,「咱們還是別惹馬鐵奧比較好。」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馬鐵奧就已經給槍裝上了彈藥,他一邊舉槍瞄準,一邊對兒子說:
幾分鐘之後,六個身穿黃領子褐色制服的兵,在一個小軍官的帶領下,來到了馬鐵奧家的門前。這個小軍官還是法爾科內家的遠親(要知道,在科西嘉,親戚的範圍要比在其他地方廣得多),名叫提奧多羅.甘巴。他是個十分能幹的漢子,強盜們都有些怕他,好幾人已被他緝拿歸案了。
這時,頭頭認定了,威脅對法爾科內的兒子無濟於事,便打算使出最後一招,嘗試一下哄騙和利誘的手段。
「剛才,你還跑得比豹子更快呢,」殘忍的得勝者接口道,「但你放心好了,我很高興把你逮住了,哪怕背你走上一哩路我都不會累的。再說啦,我的夥伴,我們會用你的斗篷跟樹枝做一個擔架。到了克雷斯波利農莊,我們就可以弄到馬了。」
「這滑頭像頭獅子似的奮力抵抗,」隊長有點受氣的繼續道,「他殺死了我的一個兵,這他還不滿足,接著又把夏爾東上士的胳膊給折了。不過,這總歸不算什麼,他只是個法蘭西人罷了……然後,他又躲藏起來,連鬼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要不是我的小表姪福爾圖納托,我根本就別想找到他。」
「是啊。」
一見到那些士兵,馬鐵奧腦子裡的頭一個想法就是,他們來抓他了。但為什麼這麼想呢?難道他跟官府有什麼糾葛不成?沒有。他在當地享有很好的聲譽。就像人們所說的那樣,他是一個很有聲望的人物;但他是科西嘉人,是山裡人,而只要細細想一想,很少有什麼科西嘉的山民是沒犯過什麼事兒的,不是開槍傷人,就是動刀子、鬥毆。馬鐵奧的心裡倒是比一般人更為清楚,因為,十多年來,他從來沒把槍口對準過一個人;儘管如此,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擺開了架勢,準備必要時堅決自衛。
然而,甘巴隊長卻像是誠心誠意要把錶送給他。福爾圖納托沒有伸出手來,但卻帶著一絲苦笑問他:「您為什麼要嘲弄我?」
「噢!我還沒有長得跟您那麼高呢,我的表叔,」孩子回答道,裝做一派天真的樣子。
「在山溝裡。我就去把他埋了。他是祈禱了之後,作為基督教徒死去的;我會請人給他做彌撒的。派人去告訴我的女婿提奧多羅.比安基,讓他來跟我們住在一起吧。」
「那可是太長了,不過,沒關係,你唸吧。」
「誰給你的這支錶?」她口氣嚴肅地問他。
「你好,兄弟。」
「我的爸呀,我還會《聖母經》,還有姑姑教我的連禱文。」
「可憐的傢伙!」馬鐵奧說,「他的肚子餓呀。」
「你的槍膛是空的,你的腰囊中也早就沒有子彈了。」
朱塞葩追上馬鐵奧,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我的天哪!我沒有嘲弄你。只要你告訴我賈奈托在哪裡,這支錶就是你的了。」
話音未落,他當即就在房屋邊的乾草堆中扒了一個大洞。賈奈托蜷縮著身子蹲了進去,孩子用乾草把他蓋住,只留一點點縫隙讓他透氣,從外表來看,一點兒都看不出這草堆裡還藏著一個人。此外,他還想出了一條別出心裁的野蠻計策。他抱來一隻母貓和一窩貓崽,把牠們放在草堆m.hetubook.com.com上,好使人相信,那堆乾草好長時間沒有人動過了。隨後,他看到屋子邊的小路上還有血跡,就小心翼翼地拿塵土蓋上,這一切俐落地完成後,他又鎮定自若地躺下來曬太陽。
「老天有眼!」朱塞葩嚷嚷了起來,「上個星期,他還偷了我們家的一隻奶羊呢。」甘巴聽了這話,心裡很是高興。
「給我見鬼去吧!你這該死的小混蛋!我敢肯定,你準見到了賈奈托。說不定還把他藏了起來呢。喂,兄弟們,你們進屋去找找,看咱們要抓的人在不在。他只剩下一條爪子了,可這傢伙鬼靈精得很,絕不會一瘸一拐地逃回叢林。再說,血跡也在這裡消失了。」
朱塞葩擁抱了她的兒子,哭著回到了她的木板房。她跪倒在聖母馬利亞的像前,虔誠地祈禱起來。與此同時,法爾科內已經在小路上走了大約二百步,走到一條小山溝時,才停下來。
「你不是馬鐵奧.法爾科內的兒子!你就這樣讓我在你家門口被他們抓住嗎?」
馬鐵奧停下了腳步,仍然一言不發,聽著對方說話的同時,他把槍口慢慢地向上移,等到隊長走到他的跟前時,槍口已經朝向了天空。
甘巴顯得頗有些尷尬。他跟已經搜查了一遍屋子的士兵們輕輕地交談了幾句。搜查用不了太長時間,因為一個科西嘉人的木板房只有一個正方形的大房間。傢俱也只有一張桌子、幾條長凳、一些櫃子、幾件打獵和家用的器具。這時候,小福爾圖納托輕輕撫摩著母貓,似乎在幸災樂禍地取笑那些士兵和他表叔的窘迫樣子。
「好吧,」被俘者說,「請在擔架上鋪一些乾草,好讓我得躺得舒服些。」
「兄弟,給我一點水喝。」
人們趕緊滿足他的要求;然後,隊長下令開路。他向馬鐵奧告別,馬鐵奧沒有回答。一行人便急匆匆地朝平原方向走了。
「是的,賈奈托就藏在那邊的乾草堆中;但我的小表姪對我揭穿了他的花招。為此,我會把這事告訴他的伍長叔叔的,好讓他送一件漂亮的禮物作為酬勞。他的名字,還有你的名字,都將載入我要呈送給檢察長先生的報告中。」
強盜往掛在腰帶上的一個皮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錢幣,無疑,這是他用來買火藥的錢。福爾圖納托看到銀錢,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一把奪過錢幣,對賈奈托說:「什麼都不用怕。」
他走下山溝,用槍托探了探土地,發現它很柔軟,很好挖。他覺得,對他的計畫來說,這地方確實很合適。
「是啊,快回答,不要老是重複我的問題。」
「但是,等我表兄回來後,我會告訴他實情,為了懲罰你的撒謊,他會用鞭子抽得你流血。」
「願上帝饒恕你!」
「老婆,」他說,「這小子是我的種嗎?」
一個秋日,馬鐵奧和他的妻子早早出了門,要去叢林的一處疏朗地巡視放牧的牲畜。小福爾圖納托想跟他們一起去,但疏朗地太遠;再說,總要有人留下看家;於是,父親拒絕了他的要求:我們將看到,他對此會不會感到後悔。
「你好,兄弟,」隊長說,接著朝他伸出手去,「我有好久沒有見到你了。」
「快把我藏起來,他們就要來了。」
孩子抽泣著停住腳步,離他父親有幾步遠,紋絲不動。
「是啊,一個戴著黑絨尖軟帽的男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繡著紅黃兩色條紋的上衣。」
他走到福爾圖納托跟前,對他說:
一八××年,我在科西嘉的時候,馬鐵奧.法爾科內的家就在離叢林二公里遠的地方。他在當地堪稱富戶,生活得很自在。就是說,他什麼工作都不用做,靠著由雇傭牧人照應的畜群過日子。而那些遊蕩的牧人,為他山上山下地到處跑,趕著畜群尋找水草肥美的牧場。當在那件我將敘述之事發生後的兩年見到他時,我覺得他年齡最多只有五十歲。你們不妨想像一下,他個子雖小,但卻強壯;頭髮鬈曲,黑如煤炭;鷹鉤鼻,薄嘴唇,眼睛大,炯炯有神;臉的膚色如同靴子的裡子。他的槍法神奇無比,聞名遐邇,儘管在當地不乏眾多的神槍手。比如說吧,馬鐵奧打岩羊從來不用大顆霰彈;遠在一百二十步之外,他一槍命中,說打腦袋就中腦袋,說打肩膀就中肩膀,從不失手。夜晚開槍也同白天一樣,百發百中。他的這種本事是別人告訴我的,對從未到過科西嘉的人來m.hetubook.com.com說,這種本領著實令人無法相信。在深夜,人們在八十步開外的地方,放上一枝點燃了的蠟燭,蠟燭前再擋上一張盤子大小的透明紙。他舉槍瞄準,然後,一人吹滅蠟燭,再等一分鐘,他在漆黑一團中開槍,四次中有三次能打穿透明紙。
「你好啊,我的小表姪,」他說道,並朝福爾圖納托走來,「瞧你,都長得這麼高了呀!你剛才有沒有看到走過去一個男人?」
孩子把從他那裡得到的銀幣扔還給他,感覺到他不再配擁有它了。但是,那位綠林好漢似乎對孩子的這一舉動懶得注意。他十分鎮靜地對隊長說:
普羅斯伯.梅利美〔法國〕
「等我父親回來再說吧。」
法爾科內一把奪過懷錶,狠狠地朝一塊石頭上砸去,把錶砸得粉碎。
過了將近十分鐘,馬鐵奧才好不容易張開了口。孩子一會兒看看他母親,一會兒又看看他父親,目光中透出焦慮。父親正倚靠在他那枝長槍上,怒氣沖沖地凝視著孩子。
「誰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你見過他。」
「叫我等!這是什麼話!五分鐘後他們就會趕到。快呀,把我藏起來,不然,我就把你殺了。」
「福爾圖納托!」朱塞葩也重複了一聲。
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把錶漸漸地移近,一直到它幾乎碰到孩子那蒼白的臉頰。從這孩子的臉色上,完全可以看出,他的內心正在作著激烈的掙扎,一方是貪慾,一方是對被收留者的尊重。赤|裸的胸膛猛烈地一起一伏著,他覺得自己已經快透不過氣來了。然而,那支錶始終在搖晃著,轉動著,有時還碰到他的鼻尖。終於,他的右手慢慢地伸向了那支錶:他的手指頭碰到了它,它整個兒地落在了他的手心裡,而隊長卻還沒有撒手鬆開錶鏈的另一頭……
正在這無奈之中,他突然靈機一動,作出了一個勇敢的決定,那便是獨自一個朝馬鐵奧迎上去,告訴他事情的經過,就像湊上去跟老朋友聊天那樣;但是,把他跟馬鐵奧隔開的這段短短的距離,在他看來竟然是那麼嚇人的長。
「你走著瞧吧……不過,這……做一個乖孩子吧,我要送你一樣東西。」
「你說什麼,馬鐵奧?你知道你是在跟誰說話嗎?」
這時候,他們看到,乾草動了起來,一個滿身血汙的漢子從裡頭爬了出來,手裡握著匕首;但是,當他硬撐著想站起來時,他冷卻下來的傷口卻使他再也無法直立。他倒在地上。隊長撲到他身上,奪下了他的短刃。儘管他死命反抗,還是很快就被綁了個結結實實。
「我的隊長表叔。」
這士兵雙手遞上他的水壺,強盜從這個剛才還跟他交過火的敵人的手中接過水壺,喝了起來。隨後,他請人把他的雙手捆起來,捆在胸前,而不是綁在背後。
「爸呀,我的爸呀,別殺我!」
在另一頭,隊長看到馬鐵奧如此穩穩當當地走來,槍口朝前,指頭壓著扳機,心中不禁直打嘀咕。他心想,萬一馬鐵奧是賈奈托的某個親戚,或者是他的一個朋友,他就會鼎力援助,這樣的話,那兩枝槍裡的彈藥,就將報銷掉我們之中的兩人,這就跟把信投進信箱那般萬無一失,假如他不顧我的親戚情分,那麼我的性命可就要不保了!
說著,他們已經走到了眾人跟前。賈奈托早就躺在了擔架上,準備上路了。當他看到甘巴陪著馬鐵奧走來,不禁怪怪地冷笑了一聲;然後,轉身朝向這家的門口,衝著門檻狠狠地啐了一口說:「叛徒之家!」
「等我長大了,我的伍長叔叔會給我一支錶的。」
「無賴,」甘巴隊長一邊說,一邊揪住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要讓你改口,全在我的一句話?要是用軍刀給你拍上二十下,你包準就會開口了。」
福爾圖納托用眼角的餘光瞅著這塊錶,就像是一隻貓看著送到嘴邊的一整隻雞。由於覺得是主人在取笑牠,遲疑著不敢伸出爪子,時不時地,牠還移開目光,唯恐禁不起那般誘惑;但卻始終不停地舔著嘴唇,像是在對主人說:您的玩笑可真殘酷啊!
「爸!」孩子叫喊著,眼中噙著淚花,朝前走來,像是要撲倒在他的膝下。但是,馬鐵奧衝著他喊道:
「福爾圖納托,來,站到這塊大石頭旁邊來。」
「誰知道呢?」
「狗娘養的!……」語氣中更多的是輕蔑,而非憤怒。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