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揭開毯子,看了她的臉,就問奧爾茲,「你老婆病得很厲害吧?」
神父又看了她一下。他並不喜歡看她。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跟我們喝一杯好嗎?」我問客店老闆。他坐下來。
「知道了。」
「他進去啦,」他說。
「打從他知道他妻子的情況以後,他就不願意同我一起喝酒。」客店老闆說。
「最好再來些啤酒,」約翰說。這回送酒來的是個姑娘。她臉上掛著笑容,打開瓶蓋。
「那個農民,」客店老闆說,「今天送他的妻子來安葬。她是去年十一月死的。」
「十二月,」教堂司事說。
「是。」
歐尼斯特.海明威〔美國〕
「神父覺得很稀奇,」教堂司事說。「給村社的報告是說她因心臟病死的。我們也知道她患心臟病。她有時候會在教堂裡昏倒。她已經好久沒上教堂了。她沒有力氣爬山。」
「喂,」約翰說,「吃東西了,好嗎?」
「什麼也不要,」弗朗茲晃晃手指頭。
「精彩的地方就在這兒,」客店老闆說,「你聽著。弗朗茲,往下說吧。」
姑娘拿來了菜單。約翰醒了。菜單是用墨水寫在卡片上,然後把卡片嵌在一塊木板上。
「奇怪,神父總是不跟人說話,」約翰說。
「他無法送她出來?」我問道。
「我已經忘記啤酒是啥味道了。」
「你幹嘛要那樣做?」神父問道。
「這真是大錯特錯的事,」神父說。「你愛你的妻子嗎?」
「你喝什麼?」
「你以為他會說『感謝主』吧。」
「總之,雪不化,他就不能送她來安葬。」
「不懂。」
「你要什麼有什麼。那姑娘會拿菜單來。」
我從和_圖_書敞開的窗戶望出去,看著白色的大道。路旁的樹木滿是塵埃,遠處是碧綠的田野和一條小溪。溪邊一溜樹木,還有一個水車磨坊。通過磨坊的空曠的一邊,我看到一根長長的木頭,一把鋸子不斷地在木頭上下起落。似乎沒有人在旁邊照料。四隻老鴉在綠野裡走來走去。一隻老鴉蹲在樹上監視著。在門廊外面,廚師離開他的坐椅,經過門廳,走進後面的廚房。裡邊,陽光透過空玻璃杯,落在桌上。約翰頭靠在雙臂上,身子往前傾。
「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客店老闆對教堂司事說。「弗朗茲,你過來。」教堂司事來了,手裡拿著他那小瓶酒和酒杯。
「再來四分之一升紅葡萄酒,」教堂司事對那個姑娘說。
「你懂得方言嗎?」客店老闆說。
廚師仍是坐在椅子裡。客店老闆陪我們進去,打開他的辦公室,取出我們的郵件。有一捆信和一些報紙。
「好的。」我說。
「我不知道,」奧爾茲說。
「這兩位先生是剛從威斯巴登茅舍下來的,」客店老闆說。我們握握手。
「怎麼樣啦?」教堂司事問道。那個農民卻不理不睬。
「死的是他的妻子。」
陽光自敞開的窗戶射入,透過啤酒瓶,照在桌上。瓶子裡都還有一半酒。瓶子裡的啤酒上都有一些浮沫,泡沫不很多,因為天氣還十分冷。你把啤酒倒進高腳杯子裡,沫子就浮上來。
「很好。太陽稍大了一點。」
客店老闆進來,跑到那張桌子那兒去。他用方言說話,教堂司事也用方言回答。那個農民望著窗外。客店老闆走出了房間。農民站了起來。他從皮夾子裡取出一張折疊的一萬克羅寧
的鈔票,把它打開來。那個姑娘走上前。
和_圖_書「山上怎樣啦?」客店老闆問道。
「你全都明白了吧?」客店老闆問道。「你對他妻子的情況都明白了吧?」
「啊!」
「任何事情都不應該做太久。」
「他不是人。所有這些農民都不是人。」
「你還是去弄清楚吧,」神父一邊說,一邊又把毯子蓋上去。奧爾茲什麼也沒說。神父望望他。奧爾茲也望望神父。「你要知道嗎?」
我們在路上停了下來,看著教堂司事在鏟新土。一個農民站在墓穴旁邊,他一臉黑黑的絡腮鬍子,腳蹬高統皮靴。教堂司事歇了歇,伸伸腰。那個穿高統靴的農民把教堂司事手裡的鏟子拿了過來,繼續把土填進墓穴,像在菜園裡潑灑肥料那般,把土灑得很均勻。在五月這個陽光燦爛的早晨,這樁填墓穴的差事兒,看來很不真實,簡直無法想像會有什麼人死亡。
我們繼續沿大道走去,經過鎮上許多房屋,到客店去。我們已經在西爾夫雷塔滑了一個月的雪,這會兒能夠下山,來到山谷,真是不錯。在西爾夫雷塔滑雪固然很好,可是,在春天滑雪卻只能選在清晨和黃昏的時候。其餘的時間,雪都讓太陽給糟蹋了。我們兩人都對太陽感到厭煩了。你沒法逃開太陽。唯一的陰影是由岩石和一間茅舍投下的,茅舍就在冰川旁邊,靠一塊岩石的庇護造了起來。可是,在這陰涼的地方,汗水卻在你的襯衣褲裡凍結了。你不戴上墨鏡,就無法坐到茅舍外面去。面孔曬得黝黑本來是件樂事,無奈太陽一直令人覺得十分疲累。www.hetubook•com•com你不能在太陽底下休息。能夠離開雪,下山來,我真感到快活。春天上西爾夫雷塔山,時間算晚了。我對滑雪也有點兒感到厭煩了。我們待的時間太長了。我嘴裡有一股味道是我們一直在喝的,從茅舍的鉛皮屋頂上融化的雪水味道。這股味道也是我對於滑雪的感受的一部分。我真高興,除了滑雪,還有其他一些事情。我很高興,能夠下山,能夠離開高山上那種反常的春天天氣,置身在山谷裡這種五月早晨的天氣中。
「他們從來不答腔,」約翰說。
「唔,」奧爾茲說,「她死的時候,我報告過村長,我把她放在柴房裡,擱在一塊大木頭上面。後來我要用那塊大木頭時,她已經僵硬了,我便把她挨著牆豎起來。她嘴巴張開,每逢我晚上走進柴房去劈那塊大木頭時,我就把燈籠掛在她嘴上。」
「你們要馬上吃東西嗎?」
「是呀,我們起得早。」
「來點啤酒吧,」約翰說。
「行呀!」
「他不願意跟我一起喝酒,」教堂司事說。
「不,」奧爾茲說。「我回到家,她已經躺在床上死了。」
「每當我晚上到柴房去工作時都掛過。」
「一起算,」那個農民又對姑娘說一遍。她把手探進她的圍裙口袋,拿出許多硬幣來,數出了零錢。農民走出門去。等他一走,客店老闆又進來同教堂司事談話。他在桌旁坐下,他們用方言交談。教堂司事顯得很有興趣。客店老闆則一派厭惡的神情。教堂司事從桌旁站了起來。他是個留著一撮小鬍子的小個兒。他探身伸出窗外,望著大道。
「嗨!」我們說著,把滑雪屐倚在牆根,拿下我們的帆布背包。
「是呀,很多。」
「你倒想想看,像今天這樣的日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然會有人入土。」我對約翰說。
「很多信,」她說。
「菜單來了,」我對約翰說。他看看菜單,人還是迷迷糊糊的。
「我沒有忘記,」約翰說。「在山上茅舍裡,我總是特別想喝啤酒。」
「到『獅子』去啦?」
「那些個農民真不是人,」客店老闆說。
姑娘取來了酒,農民把燒酒喝了。他望著窗外。教堂司事看著他。約翰已經把頭完全靠在桌上。他睡著了。
「唔,」我說,「這會兒我們終究喝到啦。」
透過窗戶,我看到兩個人走上門前的臺階。他們走進飲酒室。一個是腳蹬高統靴、留著絡腮鬍子的農民。另一個是教堂司事。他們在窗下的桌邊坐下。那個姑娘進來,站在他們的桌邊。那個農民似乎並不朝她看。他雙手放在桌上,坐在那兒。他穿著一套舊軍服。肘腕上有補丁。
「你那樣掛過許多回啦?」
「他很累。」
「我一定要知道,」神父說。
「不過,我聽不懂,」約翰說。「說得太快了。」
「隨便,」我說。「有什麼吃的?」
「對,我愛她,」奧爾茲說。「我真的愛她。」
「恭喜,恭喜,」她說著,拿了空瓶出去。
「他這會兒到哪裡去啦?」
「他要把我們進鎮來時看到的那個在填墓穴的農民的情況告訴我們。」
「當然是真的,」他說。「這些個農民真不是人。」
「我不知道,」奧爾茲說。
「再來四分之一升怎樣?」
「真他媽的太長了,」約翰說。「長時間做同一件事情,沒有好處。」
「她臉上怎麼弄成那個樣子?」
「他到我的同行『獅子』那兒去喝酒了。」
「唔,」我說,「我們才不要這麼做。」
客店老闆拿來兩瓶酒,我們邊喝酒邊看信。
「是呀。得等到www.hetubook.com.com雪融化了,他才能從他住的地方坐雪橇來。所以他今天送她來安葬,神父看了看她的臉,不肯掩埋她。你接下去講吧,」他對教堂司事說。「說德國話,別說方言。」
「去滑雪嗎?嗨!」客店老闆說。
「我們剛進入鎮上時,看到那個農民在舉行葬禮。」
「十二月十八日,」教堂司事說。
「你點菜吧,」我說。「你認為這是真的嗎?」我問客店老闆。
「你要喝什麼?」我問道。
「你簡直不會相信。你簡直不會相信剛才那個人是怎麼一種情況。」
哪怕是一清早就下山,走進山谷也很熱。太陽把我們隨身帶著的滑雪屐上的積雪融化了,把木頭也曬乾了。春天來到了山谷,但是,太陽十分熱。我們沿著大道來到加耳都爾,隨身帶著滑雪屐和帆布背包。我們經過教堂墓地時,那兒剛剛舉行過一場葬禮。一個神父從教堂墓地出來,經過我們身旁,我對他說「感謝主」,神父哈一哈腰。
「他住在巴茲瑙那邊,」教堂司事說,「不過,他屬於這個教區。」
「是呀。我們在山上待的時間太長了。」
「燒酒,」農民說。
「一起算?」她問道。
「究竟是怎麼回事?」約翰問道。
「這沒多大關係。那麼,她是去年十二月死的,他向村長報告過。」
他們又談了一陣子話,接著,客店老闆向我們桌子這邊走來。客店老闆是個高個子的老頭兒,他看著約翰睡著了。
「吃東西了,好嗎?」約翰說。
「行。我們到裡頭去喝。」
「一起算。」他說。
「是呀。今年這時候太陽太大了。」
「你說說看。」
「我不喜歡這檔子事。」
「葡萄酒我來付帳,」教堂司事說。
客店老闆坐在門廊那兒,他的坐椅向後翹起,抵著牆壁。廚師坐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