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他來,」弗里門太太說,「後來又見他走了。」從聲調的微妙變化,赫爾格感到話中有話,就是說他走的時候不是單獨一個。她面部仍舊毫無表情,可是羞得脖子都紅了。她趕快再吃了一口雞蛋,好像是要用它把紅暈壓下去。弗里門太太盯著她,好像她們之間有什麼祕密似的。
弗里門太太對於不可告人的毒症、深藏不露的殘疾、汙辱女孩的醜行,特別喜歡尋根問底。而疾病之中,她尤其欣賞百醫罔效的不治之症。赫爾格聽過霍普韋太太一五一十地敘述那次狩獵事故經過,說明一下子就把腿炸斷了,喬依始終沒有喪失知覺。弗里門太太百聽不厭,好像還是剛剛發生的事,赫爾格每天早上蹬地踏進廚房(她完全不必蹬得那麼大聲,可是她偏要這樣。霍普韋太太對此肯定無疑,就因為聲音難聽),朝她們瞥一眼,但不打招呼。霍普韋太太照例身穿紅色晨衣,頭上裹著破布,在桌旁吃著早餐。弗里門太太則站在電冰箱旁,俯視餐桌。赫爾格拿雞蛋到爐上煮,交叉雙手站在那兒看著,霍普韋太太會注意她雖然不是直瞪,而是目光在她和弗里門太太之間遊移。心想要是她如果振作一點,也不會這般難看。她的臉又不是有什麼缺陷,愉快點肯定會好看些。霍普韋太太說一個人即使長得不美,只要開心就會變得美。
他的笑聲如同小湖上激起的漣漪,一個接一個而來。「我注意到妳一條腿是假的,」他說,「妳很勇敢,很可愛。」
一天霍普韋太太拿起喬依剛放下的一本書隨便翻開,恰巧見到用藍筆在下面劃了線的一段:「另一方面,科學則必須重新表明其毫不糊塗,非常嚴肅;必須宣稱其所關心者唯『有』而已。至於『無』,科學只能視為虛幻。科學果真無誤,則堅定不移者蓋為:科學對『無』實無意探究。持嚴謹之科學態度者對『無』固應如是。對『無』毫無探究之意,此其徵也。」這對於霍普韋太太猶如妖言咒語,她慌忙把書蓋上,走出房門,不寒而慄。
當他拾級而下向院外走去時,喬依正站在路中,樣子像看著遠處什麼地方。他的箱子很重,身體都歪到一邊去。他來到喬依身旁停下來,和她打招呼。霍普韋太太聽不到他說些什麼,可是想到喬依會怎樣應對就不由得打冷顫。一會兒喬依開腔了,小伙子又說了些什麼,還興奮地揮手。一會兒喬依又說了些什麼,小伙子再次開口。使霍普韋太太大為驚異的是,他們居然雙雙走向院門。喬依一直送到門口。霍普韋太太沒法想像他們究竟有什麼好談的,也不敢問。
「赫爾格,」他喃喃自語地說,「赫爾格,赫爾格。我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叫赫爾格。妳害羞,是不是?」
「是的,大部分都不同,」弗里門太太說。
當時他在她面前止步,站在那兒。臉瘦瘦的,汗水濕濕,但很快活,臉中間有個小小的尖鼻子,神情和吃飯時不一樣。他以毫不掩飾的好奇和著迷的樣子盯著她,好像小孩子在動物園看一隻沒見過的新奇動物。他氣喘喘的,好像跑了很遠一段路來見她。他的目光,她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只是想不起來。他站了差不多整整一分鐘不開口,最後好像倒抽了一口氣才低聲說:「妳吃過出生才兩天的小雞嗎?」
除了獨自一人的時候面部不帶任何表情外,弗里門太太與人交往有一放一收兩副表情。放者步步向前,勁頭十足,像重型卡車滾滾而進,目光直射,彷彿沿著故事中心的黃線,說到哪兒就轉到哪兒。另一副表情她很少動用,因為她一言既出,通常不至於撤回。可真的要收的話,她的臉就僵了,幾乎看不出她一雙黑眼睛在動,似乎視線在退縮,留心觀察的人會發覺她雖然站在那兒,穩穩地如同一垛滿載穀物的麻袋,可是靈魂已經出竅。霍普韋太太早就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想對她講清道理是不可能的,就是把嘴巴講乾了,她也不會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她就站在那兒;頂多能使她說出一句:「我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諸如此類。有時她會把視線移到廚房木架上塵埃滿布的形形色|色的瓶子上,說:「你們去年夏天浸的無花果看來沒吃多少。」
她坐在那兒看著他,從她面部和圓圓的碧眼那種冷漠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激動。但她真的覺得心臟不跳了,全靠腦袋在「噗通、噗通」地供應著血液。她斷定這回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面對純真的人,他以出於智慧以外的本能觸到了她的祕密。一會兒她用嘶啞的聲音大聲說:「好吧。」似乎徹底向他投降了。她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又奇蹟似的在他身上找了回來。
「我知道,」他側著頭,挺聰明的樣子:「妳是個好人,聽朋友說過。」
她冷冰冰地看著他。他這個問題滿可以在哲學學會的會議上提出討論。「吃過,」她想了一下才回答,好像已經從各個角度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皺起眉頭:「妳得說。我說了,妳也得說。」
他驚奇的目光茫然地從她的髮腳望出去,「那,」他幾乎是在哀鳴,「妳愛我嗎?」
「妳得說,」他又說,「妳得說愛我。」
「把腿給我,」她大聲尖叫。他飛快地跳了起來,把紙牌和藍盒子塞進《聖經》,把《聖經》扔進箱子,快得她連看都沒法看清楚。她見他抓起那條假腿放進箱子,斜斜地擺在兩本《聖經》之間。跟著他用力把箱子蓋上,提著它從梯口下去。
她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就雙手抓住梯子往上爬。他站在下邊,面露敬畏之情。她很熟練地爬了上去,回過頭來對他說,「你想上來就上吧。」他累累贅贅地拿著箱子爬上去。
霍普韋太太喜歡對人家說,葛麗尼絲和凱倫美在女孩子裡頭算是數一數二,說弗里門太太不同流俗,帶她到任何場所,介紹給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跟著她就會述說當初怎樣巧遇,雇到弗里門一家人,簡直是天賜;所以能雇用四年之久,是因為他們不是白人中那種垃圾,而是善良的鄉下人。當初她打電話問過他們原先的雇主。那個人說弗里門先生是個好農夫,可她太太卻是世間最饒舌的人。「她什麼事都愛管,」那個人說。「有點什麼事,除非她死了,不和_圖_書然她準能趕到,就是那麼個人。你的事情她樣樣都想知道。我和她男人相處得很好,」他說,「可是那婆娘叫我和妻子受不了,讓她多留一分鐘也不行。」霍普韋太太聽了,猶豫了好幾天。她最後還是雇了他們,因為這工作再沒人肯來做。不過她事先已想好怎樣對付這婆娘。既然此人愛管事,霍普韋太太就打定主意不只讓她管,而且要她非管不可,要她負責一切,主持一切。霍普韋太太本人品德沒有什麼不良之處,可是她很會利用別人的缺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所以從來無須做壞事,所以她雇用了弗里門一家,讓他們待了四年之久。
他抓住她的手肘,對著她一味笑,好像自己控制不了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需要上帝真言哪,赫爾格。」他說。他想了一會究竟是不是在做夢,然後才爬上路堤。他們走下草地,向樹林那邊走去。他在她身邊走得很輕快,一彈一跳的。今天箱子看來不重,他還可以擺來擺去。走了一半草地,他們還是一句話沒說。後來,他把手伸到她後腰,輕柔地說:「妳的假腿在什麼部位接上的?」
「把腿給我,」她說。
他那仰慕的神情好像絲毫未改。他看著她,好像動物園裡這隻新奇動物伸爪出籠碰了他一下,無非表示愛意。看樣子她以為他可能想再次吻她,於是繼續向前走,使他無機可乘。
她點了點頭,看著他那只提著大箱子的漲紅了的大手。
他發火了。「我希望妳不要以為,」他聲調高傲憤慨地說,「我會相信那種廢話!我雖然賣《聖經》,可我懂得好歹,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我知道走哪條路!」
今早喬依出來時,弗里門太太正談到凱倫美。「晚飯後她吐了四次,」她說,「夜裡三點後起來了兩次,昨天她什麼都沒幹,就在抽屜裡翻來翻去。老是站在那兒,看能碰上什麼東西。」
除了介紹時的一瞥,喬依吃飯的時候一直沒看他。他對她說了幾句話,她裝作沒聽見。故意對人無禮,霍普韋太太沒法理解,儘管她每天都在忍受,而且深感必須分外熱情好客才能彌補喬依的無禮。她鼓勵那小伙子談談自己。他果然談起來了,說一家十二個兄弟姊妹,他排第七;八歲那年父親給大樹壓死了,很慘,身體差不多斷成了兩截,完全認不出來了;母親為了生活拚命工作,經常注意叫他們上主日學校和晚上讀《聖經》;他今年十九歲,賣了四個月《聖經》,總共賣出了七十七本,還有兩本人家已經說定要買;他想當傳教士,認為這樣可以對人類作出最大的貢獻。「喪生者得生,」他沒多說,態度卻非常懇切真誠,霍普韋太太怎麼也不能一笑置之。為了不讓自己餐盤上的豆子滑到桌子上,他用一塊麵包擋住,後來就用這塊麵包把餐盤擦得滴汁不存。霍普韋太太留意到喬依斜著眼睛看他怎樣使用刀叉,也發現他每隔幾分鐘就對喬依投射銳利審察的目光,似乎想吸引她的注意。
「你等一等,」她說,「我去看看飯。」她往廚房走,見到喬依靠近門口站著,原來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呢。
「愛,」她說,接著又補充:「那是就某種意義來說。可我得告訴你,我們之間誰也不能欺騙誰。」她托起他的頭望著他的眼睛。「我三十歲了,」她說,「拿了好幾個學位。」
開頭她只讓他吻,可不久就反過來吻他,吻了他幾下面頰,吻到他的嘴唇就反覆地吻,好像非要把他的氣吸光不可似的,他的呼吸清香像小孩子的呼吸一樣,他的吻也像小孩子的吻一樣黏糊。他含含糊糊地說愛她,說看她第一眼就知道愛上了她,那聲音像一個讓母親抱去睡覺、睏極了還嘟嘟囔囔的嬰兒。她的腦袋在整個過程中沒有停止過思考,也沒有一秒鐘失去控制而讓情感所佔領。「妳沒說妳愛我,」他終於輕輕地說,掙開她,「妳得說。」
「等一等。」他挨到另一邊,把箱子拉過來打開,只見裡子褪了色,滿是斑點,放著兩本《聖經》。他拿出一本,掀開書皮,原來裡邊是空的,藏有一小瓶威士忌,一副紙牌和一個面上印有什麼的小藍盒子,他把這些東西在她面前整齊地排成一列放置,好像是拿祭品在女神面前供奉一樣。他把盒子放到她手中。「此品僅供預防疾病之用」,她看見上邊這樣寫著,立刻把盒子放下。他把瓶子的蓋扭開,停下來指了一下那副牌。那不是普通的牌,每張牌的背面都印有淫穢的圖片。「喝一口,」他說,先把瓶子遞給她。她這時一動不動,好像被催眠了一樣。
「把腿給我!」她尖叫著探身去拿,但他毫不費力就把她推倒了。
霍普韋太太原諒她這種態度,是因為考慮到她那條腿(喬依十歲那年,在一次狩獵事故中給打斷了腿)。她很難叫自己正視事實:孩子已經三十二歲,一條腿生活了二十多年。她仍然把喬依看成小孩,因為不忍心正視這個可憐的胖姑娘,三十多歲了,卻從來沒跳過舞,也沒有享受過常人應有的快樂。她本來名叫喬依;可是一到二十一歲,離開了家,她就按正式法律手續,改名赫爾格,霍普韋太太肯定她是想呀想,不知想了多久才想出這個全世界最難聽的名字,然後把原來很美麗的名字改掉,事後才告訴母親。如今她的法定名字是赫爾格。
她做給他看,拆下了又裝上去。然後讓他動手拆。他好像對待真腿一樣,小心翼翼地做著。
一想到這個名字,霍普韋太太就不由得想到那龐大戰艦的船殼。她不願意叫這個名字,仍舊叫喬依;女兒純粹出於習慣,也機械地答應。
「他說給他五百塊也不行,」弗里門太太重述一遍。
她朝空無一人的公路兩端看了看,猛然感到,她被欺騙了,他不過想讓她追思一番。她走到大門口。突然間,他從前面路堤後的矮樹叢中高高站了起來,臉帶微笑,舉起一頂新的闊邊帽子。他昨天沒戴,說不定是特別為今天約會才買的。帽子黃褐色,繞一條紅白兩色的帶子,對他顯得稍大了一點。他
https://www.hetubook.com.com走出樹叢,仍然提著那個黑箱子。穿的還是昨天那套服裝,還是那雙由於走路而縮進鞋子裡去的黃襪子。他走過公路,說:「我知道妳會來的!」
「我們不需要《聖經》。」她說。
她毫無表情地站著,沒話說。
他們趕快跑去,生怕它會像火車那樣開走似的。這是個巨大的兩層穀倉,裡邊又黑又涼。他指著通往頂層的梯子說,「真遺憾,我們不能上去。」
「我佩服妳的直率,」他說,「真正老實的人如今可少見了,只有到偏遠的鄉下才能找到。」
「那好,」他放開她說,「妳證明給我看。」
「萊門說由牧師主持才使他感到更神聖,」弗里門太太說,「醫生叫凱倫美吃梅子,不用吃藥。痙攣是受壓產生的。壓從哪兒來,知道嗎?」
「不,不,不,」她大叫,「在膝頭上接的,就是膝頭上。你為什麼要看呢?」
霍普韋太太說像葛麗尼絲那樣明白事理的姑娘可不多;她就是佩服這些姑娘明白事理這一點。這使她想起昨天來賣《聖經》的那個年輕人。「啊呀,」她說,「他真的煩死人,可他是那麼懇切真誠,我不能對他發火。他就是那種善良的鄉下人,最可貴的。」
「過幾個星期會好些的。」霍普韋太太說。
過了一會兒她以毫無表情的聲調回答:「十七歲。」
「那可說不定。」他一邊喘氣,一邊說。上來之後,還喘了好幾分鐘。她坐在麥稈堆上,一道帶著塵埃的陽光灑射在她的頭頂。她靠著一捆麥稈,轉過臉往穀倉前面的窗口看出去。倉裡的麥稈都是通過那視窗從馬車上扔進來的。兩座佈滿粉紅色斑點的小山坐落在墨黑的山林前面。天上沒有一絲雲,湛藍湛藍的。他坐到她身旁,伸一隻手到她的背下,另一隻手在她的前面,開始一次又一次地吻她的臉,發出好像魚那樣吮吸的聲音。他沒有脫掉帽子,那帽子掛在背後倒也不礙事;她的眼鏡倒礙事,於是幫她脫了下來,悄悄地放入自己的口袋。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霍普韋太太說。
他俯身在她耳邊說,「讓我看看妳的假腿是在什麼部位接上的,」他輕輕地說。
他喘著氣跟上來,遇到有可能使她跌倒的樹根就去攙扶她。他把那些搖搖晃晃的荊棘拉開讓她走過去。她在前頭走,小夥子氣喘吁吁地在後面跟著。他們穿出樹林,來到一個灑滿了陽光的山坡;這微微傾斜的山坡伸向另一個較小的山丘。往遠處望去,可以看見那個存放麥稈的舊倉庫那生了繡的屋頂。
「我喜歡戴眼鏡的姑娘,」他說,「我想得很多,不像那些渾渾噩噩從不想事的人,因為我隨時都可能死掉。」
赫爾格把兩隻煮熟了的雞蛋敲破了殼,放在碟子上,連同一杯滿得快溢出來的咖啡端過來,小心翼翼地坐下吃。她有意要提問題,逗弗里門太太講話,不讓她走。她發覺母親在看她,轉彎抹角的第一個問題當然是關於賣《聖經》的那個人,可她不想提這件事。「他是怎樣敲她後頸的?」她問。
「不錯,」她喃喃說。
她不理會他,繼續走。不一會兒他又跳到她身旁,搧著帽子。「姑娘很少這樣的。」他說,用眼角偷看她。來到林邊時,他又一次把手放到她腰上,一聲不響抱著她,使勁地吻她。
「她得吃呀,」霍普韋太太嘀咕著,一邊品嘗咖啡,一邊注視著喬依背著她們站在爐邊的身影。這孩子對那個賣《聖經》的人說了些什麼?她很想知道,兩人能有什麼可談的,她根本無法想像。
他是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人,沒戴帽子,昨天登門推銷《聖經》,提著個黑色箱子,又大又重,墜得他要撐著門板才能保持平衡,樣子雖然像快支持不了似的,可說話的聲音顯得很愉快:「早安,柏廬太太!」隨手把箱子放在門墊上。他雖然穿的是一套耀眼的藍色衣服和一雙沒拉高的黃襪子,可是樣子看來不壞,顴骨高高的,前額搭著一綹黏糊糊的深黃色頭髮。
「聽著,」他說,「妳相信不相信,有些人由於有共同的地方,註定要相遇。」他把箱子換轉另一隻手,好讓靠近她的那隻手能騰出來。他抓住她的手肘,輕輕地搖了一下。「我星期六休息,」他說,「我喜歡到樹林裡走一走,看看大自然披上什麼服裝。爬過山頭,到遠遠的地方,還有野餐等等。我們明天去野餐吧?答應我,赫爾格。」說著,他滿懷熱望的樣子,好像肝腸都快要掉出來了。好像身體還微微傾向她。
這事發生後不久,霍普韋太太和弗里門太太在屋旁的草地掘洋蔥,見到他從林中出來,穿過草地向公路走去。「那好像是昨天來賣《聖經》的那個煩死人的年輕人。」霍普韋太太說著,瞇起眼:「他肯定是去向後邊那些黑人賣《聖經》了。他頭腦真簡單,」她說:「如果我們都這麼樣,世界就太平多了。」
他已經把箱子打開,坐在那兒,兩膝各放一本《聖經》。
「十全十美的東西是沒有的。」霍普韋太太的口頭禪,此其一。其二:「這就是人生!」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句:「人家有人家的看法。」通常吃飯的時候,她就會以溫和而堅定的語氣說這幾句話,好像這是她的獨特看法。而那大笨蛋喬依總是看著旁邊,碧眼冷如冰;好像下定決心視而不見。由於她經常惱火,臉孔早已沒有什麼表情。每逢霍普韋太太對弗里門太太說人生就是那麼一回事,弗里門太太總是說:「我向來也是這麼說的。」不管人家作出什麼論斷,她都會這麼回答,但她比丈夫機靈多了。她一家人來這兒沒多久,霍普韋太太就跟她說:「你是當家人後面的當家人」,同時向她眨了眨眼。弗里門太太說:「我知道。我向來機靈,總會靈光一點嘛。」
這一吻,壓力多於感情,足以在姑娘體內激發大量腎上腺素,頓生神力,使人能從火場中搶出滿載衣物的大箱子,可是對她來說,這種神力立刻沖上腦門。她的頭腦向來清醒、冷靜而帶有諷刺意味,這回在他還抱著她沒放開之前,她就已經和他保持一定距離,覺得他可笑又可憐。她以前從來沒有給人吻過,現在發覺原來也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兒,不過是心理作用。你和圖書
把陰溝裡的水說成是伏特加酒讓人喝,也會有人喝得津津有味。他輕輕地把她推開,有點期待又拿不定主義的樣子。她轉身繼續走,什麼都不說,好像這對她是平常事。
「妳的腿,」他以敬畏的語調回答。
他沒起來,雙手開始絞動,目光下垂,盯著它們低聲說:「太太,老實說,如今沒多少人要買《聖經》了。我知道自己頭腦很簡單,有話直說,不會拐彎。我不過是個農家孩子。」他抬起頭望著那張不大友善的臉:「妳這樣的人就不愛和我們鄉下人打交道!」
晚上她幻想自己引誘了他。她想像自己和他一道走到後邊兩塊田再過去的那個穀倉,在那兒她很容易就引誘了他。當然,事後她要考慮到他後悔這個問題。真正的天才能使資質低劣的人領悟。她設想把他的懊悔化為對人生更深一層的瞭解,把他的羞恥化為有用的東西。準時十點,她向大門口出發,偷偷溜掉,沒有引起霍普韋太太的注意。野餐通常是要帶東西去吃的,可她忘記了,什麼吃的都沒帶。她穿了一條褲子,一件骯髒的白襯衫。出門前忽然想起,又在衣領上加了一些「維佩斯」,權充香水。她到大門口,人還沒來呢。
「人總是各不相同呀,」霍普韋太太說。
她臉露微笑,用一種夢幻似的目光看著那變化莫測的景色。她甚至都還沒打定主意去做就已經誘惑了他。「要怎麼表示?」她問,覺得應該拖他一下。
她幾乎是含情脈脈地盯著他。「可憐的孩子,」她咕噥著,「你不懂也罷。」她挽住他的頸,使他臉朝下挨著她。「我們都是沒得救的,」她說,「可是也有些人拿掉了蒙住自己眼睛的布,看到的其實是一片虛無。這也算是得救了。」
「有些人的頭腦就沒法那麼簡單,」她說,「我知道我就永遠不行。」
「太太,」他說,「上帝的真言應該供奉在客廳裡。」
「我向來就這麼說的。」
弗里門太太直瞪瞪地往前看著,剛好見到他消失在山腳下,她轉過頭來看著剛從地上掘起的臭臭的洋蔥芽。
原來他和喬依是同樣的病!她知道淚水在湧出。可是她很快平靜下來,低聲說:「在這兒吃飯吧。我們很樂意招待!」她這頭說,那頭就已經在後悔。
他小心地把她那條假腿的褲筒捲高。假腿上套了白襪子,穿著隻平底黃鞋,用厚厚的帆布似的料子包裹著,盡頭與斷腿相接,介面非常難看。他邊掀開它邊說:「告訴我是怎樣拆下裝上的。」表情和聲調都極其嚴肅。
她有點驚慌地叫了一下。他按下她就吻。沒了腿,她覺得只好任他擺佈。她的大腦好像停止了一切思維活動,開始一件它不精通的工作。她的臉上不斷現出不同的表情。小夥子的眼不時像兩支鋼矛一樣盯一下後邊放假腿的地方。最後她把他推開了:「立刻把它給我裝上。」
「妳叫什麼名字?」他問,對著她的頭頂笑著。
「就是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成個世界嘛。」
她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看高高的天空,再看看天底下黑色的山嶺,再移向一處看來是兩個滿得溢瀉的青青的湖泊。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眼鏡給拿開了。她不可能覺得風景異常,因為她平常很少留心周圍的景物。
她們之間的重要事務,是吃早餐的時候在廚房處理的。霍普韋太太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把自己和喬依的煤氣爐點著。喬依是她的女兒,金髮碧眼,個子大,裝有一條假腿。雖然年已三十二,又受過高等教育,霍普韋太太仍然把她看成小孩。喬依慣常在她媽媽進早餐的時候才起床,笨手笨腳地走入浴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不一會兒,弗里門太太就來到後門。喬依聽見她媽媽喊:「進來呀。」可她們好一陣子嘀咕些什麼,喬依在浴室裡就沒法聽清楚了,等到她進廚房,兩位太太已經談完當天的天氣預報,話題轉到弗里門太太的女兒身上了。弗里門太太有兩位千金,芳名葛麗尼絲和凱倫美,喬依卻管她們叫甘油和焦糖。葛麗尼絲是個紅髮女郎,年方十八,拜倒石榴裙下者大不乏人。凱倫美則金髮碧眼,才十五歲就已經結婚有喜,老是嘔吐。弗里門太太每天早上總得向霍普韋太太說明,上次討論後凱倫美又吐了幾次。
飯畢,喬依收拾飯桌之後就走開了。剩下霍普韋太太和他談天。他再次講述自己的童年,他父親的飛來橫禍和他遇到的種種事情。每隔五分鐘左右,她就不得不掩口,忍住呵欠。他坐了兩個小時,直至她說有約會要去鎮上,他才收起《聖經》,向她道謝,準備離去。可是走到門口,他又停下來,抓住她的手,說從來沒有遇到像她這麼好的太太,請問能不能再來拜訪。
「等一下,」他喃喃說,把假腿立在她拿不到的地方,「暫時別管它,妳還是先要我吧。」
喬依得了哲學博士學位,真個叫霍普韋太太不知所措。一個人可以說:「我女兒是護士。」或者說:「我女兒是教師。」甚至說:「我女兒是化學工程師。」可不能說:「我女兒是哲學家。」哲學這玩意兒已經隨希臘羅馬的滅亡而絕種了嘛。喬依整天躺在椅子裡看書,中間也散散步,可是對貓狗花鳥、大自然與小伙子都不感興趣。她打量小伙子時那種神情,就像嗅到了他們的傻氣似的。
「穀倉,」她說。
「凱倫美說和萊門結婚的時候,萊門感到非常莊重神聖。她說他跟她講過,就是要牧師主持婚禮,就算給他五百塊錢也不會改變這個主意。」
他頓時停了下來,吹了一聲口哨。「不!」他大喊著,彷彿震驚得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用腳把它推得更開。「讓我們盡情歡樂一下,」他哄她說,「我們瞭解還不透呢。」
「霍普韋太太,」他像熟人似的叫著她的名字,「我知道妳是信教的。」
她說隨時來都歡https://www•hetubook.com•com迎。
他顯得既煩躁又固執。「我不管,」他說,「我不管妳幹了些什麼,我只想知道妳愛不愛我。」他緊抱著她,發瘋似地吻個不停,直至她說「愛,愛」。
「好的,太太,」他侷促不安地說,「我也很樂意。」
「這我知道,」她說,「那種真正純樸的人啊!」透過門縫傳來了一聲呻|吟。
他面露愉快之色,說:「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曼得.勃恩特,家住威洛霍比附近,連個地名都沒有。」
「我是霍普韋太太,」她說。
赫爾格已學會容忍弗里門太太。有了這婆娘,她就不用再陪她媽媽去巡田了。就是葛麗尼絲和凱倫美也幫了她的忙,因為她們使人轉移視線,不再盯著她。起初她覺得弗里門太太無法容忍,因為這婆娘臉皮特厚。她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一連好幾天繃著臉;可是,當面罵她,加以白眼,公開奚落,反而無動於衷。一天,弗里門太太突如其來,稱呼她赫爾格。
每當這樣審視喬依的時候,她就不由得感到這孩子沒拿博士學位還會好些。這個學位並沒有使她發揮才能,而且拿了這個學位,就沒有理由再去唸書了。霍普韋太太認為女孩子上學校玩一玩是好的,可惜喬依已經唸完了。反正她的體魄也不允許她再去上學。她的心臟不行。醫生說:「小心照顧,她也許能活到四十五。」喬依自己也說,要不是這個原因,她早已遠離這一座座赤崗和這些善良的鄉下人,到大學裡對聽得懂的人講課了。霍普韋太太完全可以想像那種情形:她衣衫襤褸,站著講課,聽的人也是衣衫襤褸。她在家裡整天穿著的那條裙子已經穿了六年,那件黃色圓領運動衫上面印著那騎馬的牛仔已經褪色。她自己覺得過癮,可霍普韋太太認為是愚蠢,說明她很幼稚。她雖然才氣橫溢,但一點也不精明。在霍普韋太太看來,她越來越不同於一般人,原有的特點越來越突出,肥腫難分、粗暴無禮、雙目斜視、說話莫名其妙。有一回吃飯當中突然站了起來,臉色發紫,口裡塞著的飯還來不及呑下,毫無理由地對母親說:「女人,妳可曾內省?妳可曾內省以發現自己之不足?天啊!」
「妳說的有理,」他說。
這時候弗里門太太正逼著她聽取彙報,從電冰箱進到煤氣爐旁,使霍普韋太太不得不把臉轉過來對著她以示注意。「葛麗尼絲昨天晚上又和哈威.希爾出去了,」她說,「她得了臉腺炎。」
她尖叫了一聲,臉頓時刷白了。使她震驚的倒不是這個猥褻的提議。童年時她有過羞恥之心,但教育已把它消除淨盡,乾淨得如同高明的外科醫生刮除腫瘤一樣,正如她不相信《聖經》一樣,她也不會為他所提的要求而害羞。可是她對自己的假腿,如同孔雀對尾巴一樣敏感。除了她自己,誰也沒碰過。她愛惜假腿像人家愛惜靈魂一樣,不給人家看,甚至連自己都幾乎不忍看。「不,」她說。
他昂起頭,好像知道她要罵他。「不錯,」他稍微撇起嘴巴說,「可是這不會使我罷手。我任何時候都不比妳差。」
霍普韋太太和白人中的垃圾打過很多交道。雇得弗里門一家之前,她平均一年就得換一戶。
「那一定小得要命!」他很得意地說,笑得全身發抖,臉都紅了,最後才回復那極其仰慕的眼光。喬依的表情可沒變。
霍普韋太太不喜歡人家把她當作傻瓜,問道:「你是賣什麼的?」
「哪有!」她叫起來,「善良的鄉下人最可貴!而且,我們各有各的做法;就是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成個世界嘛。這就是人生!」
「我看這也隨個人喜好罷了,」她說,「我認為……」
「有些人比較相像,」弗里門太太說。
「啊!」他假裝糊塗,眼睛卻閃耀著:「我見信箱上寫著『柏廬』以為你是『柏廬』太太呢。」他快樂地笑著。然後提起箱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跌跌撞撞進了大廳,好像是箱子走在前把他拖進去的。「霍普韋太太!」他說,抓著她的手:「妳好呀!」又笑了起來。可突然間笑容沒了,露出一派嚴肅表情,停了一下,莊重地看了她一眼後才說:「太太,我來是談正經事。」
「太太,」他說,「對一個教徒來說,上帝的真言除了銘記於心,還得供奉在家裡的每一個房間。妳的臉清楚地告訴我妳是個基督徒。」
「把那最可貴的傢伙趕走,」她說,「我們吃飯吧。」
「那就進來吧,」她咕噥著,並不很高興,因為快開飯了。他走進客廳,坐在椅邊上,箱子放兩腳中間,環視四方,好像借此品評主婦。兩個餐櫃擺著閃閃發光的銀器。她心想這小子一定沒有到過這麼雅致的地方。
她向來說話很謹慎。「就某種意義來說,」她開始說,「如果不把這個字眼的含義看得很嚴格,你可以說這話。可我不會用這個字眼。我沒有幻想,是那種看破了一切的人。」
霍普韋太太不高興人家叫她的女兒赫爾格,弗里門太太也沒當著她的面叫,只是在外頭碰上,她才會說些東西,末了帶出赫爾格這個名字。戴眼鏡的大個兒喬依赫爾格會氣得橫眉怒目,臉色漲紅,好像人家觸及了她的什麼隱私。她把名字看成一己的私事,與人無關。當初她取這個名字,純粹是為了它讀來難聽,只是到後來才驚奇地發覺這個名字對她的無比合適和貼切。她想像這個赫爾格如同火神伏爾甘,形象奇醜,汗流滿面,在火爐中工作,卻隨時可以把女神維納斯召來作伴。她認為這個名字代表自己最高的創造。她媽媽沒法使她這種塵土化為歡樂,這是她的一大勝利,而更大的勝利則是她自己使它化為赫爾格。可是弗里門太太這樣津津樂道卻只能使她惱火,因為這好像表明弗里門太太銳利的小眼已洞察她心靈的奧祕。她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把弗里門太太迷住了;有一天她才明白過來,原來是她的假腿。
「陪我到大門口,」他說,「妳是勇敢可愛的小東西。剛才看見你進來,我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妳。」
跟這些農民的妻子長久相處,誰也不願意。霍普韋太太早已和丈夫離婚,需要有人陪她去巡田。可是,喬依不樂意作伴,硬要她去的話,她就會說些難聽的話,擺出一副難看的臉孔。霍普韋太太忍不和_圖_書住說:「妳這麼不高興就別來算了。」喬依馬上叉腰挺胸伸頸,氣勢洶洶地說:「妳要我來我不是來了嗎?我可就是這個樣子。」
「我知道,」他咕噥,挺直腰,「妳把我當傻瓜作弄。」
他緊緊地盯著她。「因為,」他說,「它是妳特殊之處,與眾不同。」
「希爾,」霍普韋太太心不在焉地問,「是在車房工作的嗎?」
「就是要有各種各樣的人才成個世界嘛,」霍普韋太太說,「我們各不相同,這才好呢。」
「你突然間怎麼啦?」他說,皺起眉頭,一邊迅速把瓶蓋上好,放回《聖經》裡。「妳剛才還說什麼都不信,我還以為妳這姑娘真的了不起!」
這類對話不僅早餐有,午餐也有,喬依早就習慣了。有時她們甚至連晚餐也來這一套。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們貪方便就在廚房吃。弗里門太太總是能及時趕到,直看著她們吃完。夏天她站在門口,冬天則靠著電冰箱,手肘頂著箱頂,俯視她們;要不就稍稍提起裙的後襬,站到煤氣爐旁邊。有時也會挨著牆站,腦袋搖來晃去。她是絕對不會急著要走的。這一切無疑使霍普韋太太十分惱火,可是她很能忍耐。她明白十全十美固不可求,弗里門一家畢竟是善良的鄉下人,這個年頭遇上這類人,可不要放過。
「為什麼?」她問。
她說話的聲音和懇求差不多。「難道你不是,」她咕噥著,「不是老實的鄉下人嗎?」
「你還是收起來吧,」她說,「我不需要。」
「《聖經》,」小夥子回答,眼睛飛快掃視一番,補充說:「你們客廳裡沒有家庭《聖經》,就缺這個!」
先是箱子,後是他的身子,都下去了,還剩腦袋露在上邊時,他轉過來看著她,不過這時已沒有絲毫羨慕之情了。「我得過很多有趣的東西,」他說,「有一次我用同樣方法得了一個女人的假眼。妳不要以為能抓到我,勃恩特不是我的真名。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換個名字,也不會久留。我還要告訴妳一件事,赫爾格,」他以輕蔑的口氣叫著這個名字,「妳不怎麼聰明。我可一生下來就什麼都不信了。」他那黃褐色的帽子在梯口消失了。留下她一個人靠在麥稈堆上,沐浴在塵埃滿布的陽光中。她從窗口望出去,臉部在劇烈地顫動。她看得見一個藍色的身影順利地穿過那點點綠色的湖。
弗里門太太於是描述當時的情景。她說他有一輛55年的墨丘利牌汽車,可葛麗尼絲說她寧願嫁一個只有36年普利茅斯牌的人,要是他願意由牧師主持婚禮的話。喬依問,如果是32年的普利茅斯呢?弗里門太太說葛麗尼絲說的是36年的。
霍普韋太太不好說「我女兒不信神,不讓我在客廳放《聖經》。」她的態度稍為放硬了一點說:「我的《聖經》在床頭。」這不是實話,《聖經》在閣樓上。
「我也是,」她脫口而出,抬頭盯著他。他雙眼很小,顔色黃褐,激動地閃耀著。
「葛麗尼絲是個好姑娘,」霍普韋太太說,「葛麗尼絲和凱倫美兩個都是好姑娘。」
「妳看!」他說,高興得像個小孩子,「我會了。」
「我想一定有很多小伙子來這兒,說他們自己賺錢唸大學,我不說這種話。不知怎的,我不想進大學,只想獻身於基督的事業。因為,」他放低了聲音,「我的心臟不好,不會長命的。既然知道自己有病活不長,那麼,太太……」他說不下去了,張大嘴巴看著她。
她有點惱火,心想他怎麼會知道。她指著箱子問:「帶《聖經》來幹什麼?」
「不,是學按摩脊柱治療的,」弗里門太太說,「她這臉腺炎,已經得了兩天。她說前天晚上他送她回來時跟她說:『我幫你除掉它。』她問用什麼方法?他說:『你躺在汽車座位上,我做給你看。』她躺下了,他就用手敲她的後頸,一連敲了幾次,直到她叫停才罷手。今早,」弗里門太太說,「臉腺炎不見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了。」
「妳多大了?」他輕輕地問。
說完坐下盯著碟子又大聲說:「馬勒布朗士說得對:『我們沒有自知之明,我們沒有自知之明!』」霍普韋太太到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引起的。她沒說什麼,只說了一句:「有點笑容是好事。」無非是想喬依接受這個意思罷了。
她臉色紅得差不多發紫。「你這個基督徒!」她厲聲說,「你這個好樣的基督徒!你和他們都是一類貨色!說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你這個十全十美的基督徒,你……」
「我認為世界上善良的鄉下人太少了!」她激動地說,「問題就在這兒!」
法蘭納里.奧康納〔美國〕
赫爾格站起來,蹬地踏進自己房間,把門關上,聲音比平常大一倍。她十點要到大門口同賣《聖經》的那個人相會。為這事她想到半夜。開頭覺得這是個大笑話,其後才看出其中的深奧含義。她躺在床上想像他們之間的對話,表面怪誕,實際含義之深,賣《聖經》的那種人是無法領會的。他們昨天的交談就是這一類。
她站起來說:「年輕人,我不想買《聖經》,我聞到飯香了。」
「從氣管吧,」弗里門太太說,「否則不會吐得那麼厲害。」
她臉色通紅,很憤怒地瞪著他。他一時很窘。「我不是有意的,」他說,「我只是想說妳非常堅強,上帝保佑妳。」
赫爾格往前走。
霍普韋太太為難地看了她一眼,把煮菜的爐火關得小一點。「我不能對人家無禮,」她咕噥著,轉身跑回客廳。
「赫爾格,」她說。
「把它裝上,」她說。她幻想著和他出走後,每天晚上他為她拆下,早上又重新安上的情景。「把它裝上,」她說。
小山丘佈滿了粉紅色的小草。「那麼,妳並未得救囉?」他突然發問,停了下來。
「他要和她到地方司法官那裡結婚,」弗里門太太繼續說,「她說在官府結婚可不行。」
「有什麼地方可以歇歇的嗎?」他輕輕地說,聲量由大而小。
「給他多少才行?」喬依在爐邊問。
她微笑,第一次對他這樣笑。「就我的經濟來講,」她說,「我是得了救,你可沒救了。可我跟你說過,我不信上帝。」
「不,」她說,瞪著前面,一個勁地走。「我根本不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