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別談這事了,」P.O.M.說。「我已經滿意不過了。我也許該犒勞犒勞大家吧?」
到了帳篷前,他們將她放下,每個人都非常羞怯地握手,小夥們說了聲「好樣的,媽媽」,於是姆科拉和腳夫們都說「好樣的,媽媽」,在著重發出的「媽媽」兩字上傾注了充沛的感情。
「媽媽打中的,」姆科拉說。「打中了獅子。」
我們本來準備大幹一場,做出一番英勇壯舉,像演戲一樣,誰知牠中彈後就翻身倒地死了,倒令我深感驚訝,但我的沮喪甚於高興。這是我們獵到的第一頭獅子,我們非常無知,這可不是我們出了錢所想看到的啊。卻羅和姆科拉都跟P.O.M.握了手,然後卻羅跑來跟我握手。
我們殺死了第一頭獅子的那個晚上趕回去看到營地時,天色斷黑了。那個殺獅子的場面一片混亂,令人難以滿意。事先我們說好,由P.O.M.開第一槍,但是由於我們都是第一次開槍打獅子,天色又已很晚,實在太晚了,無法與獅子周旋,所以一旦牠被擊中了,我們就要與牠混戰,任何人都可以致牠死命。由於當時太陽快要下山,這個計劃是可行的,因為如果牠帶了傷逃進藏身的地方,光線就顯得太暗,不搞得亂七八糟就拿牠沒轍了。我記得看見的是一頭黃毛獅子,在熱帶稀樹曠野裡一棵看來矮小的樹前顯得頭大體壯,於是P.O.M.跪下來準備開槍,我想叫她坐下來,瞄準了再開。接著就聽見那支曼利希爾短筒步槍砰的一響,那頭獅子奔向左方,那是種奇怪的、肩膀沉重、腳步搖晃、貓似的奔跑。我用斯普林菲爾德步槍擊中了牠,牠朝下栽去,轉過身來,我迅即又是一槍,將一大片塵土灑在牠的身上。只見牠四肢攤開在那裡,這時太陽正好掛在樹梢上,野草碧綠,我們端著槍,扳起了擊鐵,像一個地方團隊或一幫愛爾蘭王室警吏團似的朝牠走去,不知道牠是昏過去了還是已經死了。等我們走近了,姆科拉朝牠扔了一塊石頭。石頭砸中了牠的肋腹,從牠被砸後的樣子看,可以說牠已經死了。我肯定P.O.M.早射中了牠,但是牠身上只有一個彈孔,在身子的後部,就在脊椎下面,向前穿到胸部皮膚表層的下面,在皮膚下面可以摸到那顆子彈,姆科拉就在那裡割了個口子,把子彈掏出來。正是一顆斯普林菲爾德步槍射出的220格令的實心鉛彈,擊中了牠,穿進肺部和心臟。m.hetubook.com.com
「你開槍了嗎,卡爾?」我問。
「不,你是射鳥大王。自封的射鳥大王,」她說。
不管怎麼說,姆科拉有很久並不信任我。在P.O.M.的許可證過期之前,她一直是他寵愛的人,而我們只是一幫礙手礙腳的阻止媽媽射中獵物的人。一旦她的許可證到了期,她不再射獵了,她就恢復了非戰鬥員的身份,跟他一樣了,因此等我們開始捕捻,老爹留在營地裡,只派我們和那些追獵手一起出去,卡爾和卻羅一撥,姆科拉和我一撥,姆科拉對老爹的評價就明顯地降低了。當然這只是暫時的。他是老爹雇用的人,我相信他那套評價標準不過是日常用用的,需要不間斷地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才能顯出有什麼明確的意義。但是我和他之間有了芥蒂。
「打得好,老板,」他用斯瓦希里語說。
「哦,我們別談這事了,」P.O.M.說。「即便是被人以為是我殺死了牠,我的感覺也已經好極了。你知道,在國內的時候可從沒有人把我抬在肩上過啊。」
「我無法相信。」
「媽媽!」姆科拉喊道。「媽媽打中了獅子。」
「好樣的老媽媽,」卡爾說。
「他們這樣幹可不是為了受祿,」老爹說。「不過發點東西慶祝一下也無妨。」
「他認為你非常有趣,」老爹說。「今後夫人跟我再也不笑了。」
對姆科拉來說,看見一頭鬣狗在近距離中彈是有趣的。子彈啪的一聲響,鬣狗發現死神鑽進體內而表現出的狂躁不安的驚訝,都令人發笑。更有趣的是看見一頭鬣狗在遠處被擊中,就在平原上閃爍的熱浪中,看著牠仰面倒下,看著牠開始瘋狂地兜圈子,看著牠那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表明牠在追逐體內那顆致命的小小鍍鎳鉛彈。但是最奇妙的笑話,乃是那讓姆科拉在自己臉前揮舞著雙手,然後轉過和圖書身去,搖頭大笑,甚至為鬣狗感到羞恥的事情;而關於鬣狗的絕頂幽默的事兒,乃是那鬣狗,那典型的鬣狗,在奔跑時被擊中了下身,牠就會發瘋似的兜圈子,撕咬自己,直到把自己的腸子拉出來,然後就站在那裡,拼命將腸子往外拉,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打中了哪裡?」卻羅問。
「你自己來射射看。」
「你沒朝牠開槍,老爹?」
那眼睛骨碌碌轉的剝皮師傅把P.O.M.舉起來,大塊頭廚子和小夥們抱著她,其他人擁上來要把她舉起來,舉不了就摸摸她,抱抱她也好,他們在黑暗中圍著營火載歌載舞,一直朝我們的帳篷走去。
「我們要把你一直抬到基韋斯特,」卡爾說。「可憐的老媽媽。」
「哎,我要給他們每人一大筆錢,」P.O.M.說。「勝利簡直是妙不可言,不是嗎?」
「打中了,」姆科拉說。「打中了。」
「媽媽打中了,」姆科拉說。
前面過去一點的地方,有群珠雞以快步動物特有的動作刷地跨過大路,一頭朝前奔去。我跳下車,在牠們後面飛奔,牠們嗖地朝上躍起,雙腿緊貼在笨重的身體下面,短小的翅膀撲撲地拍打著,咯咯地叫著,越過前面的樹叢。我擊落了兩隻,牠們重重地摔下地來,就那麼躺在那裡,拍打著翅膀,阿布杜拉就把牠們的頭割下,這樣吃用就不觸犯法律了。他將牠們放進卡車,姆科拉正坐在車中哈哈大笑;他這種老年人的健康的笑,他這種拿我取笑的笑,他這種關於射鳥的笑,是從有一回我連連公然射失開始的,當時他樂死了。現在每當我射中了,就成為笑話,就像我們射中一頭鬣狗時那樣;這是最最有趣的笑話了。看見鳥兒墜落下來,他就大笑,每當我射失,他就哈哈大笑,連連搖頭。
「不,我沒有。別哄我。只要讓我為勝利自得其樂就行。」
鬣狗那種可憎地跳躍的樣子十分滑和_圖_書
稽,在平原上的大白天裡,肚皮完全貼著地慢慢地挪動,如果從後面朝牠開槍,牠就會朝前拼命奔跑,然後一頭栽倒。鬣狗真能逗人樂,牠跑出了射程,在一個鹹性湖前停下,回頭張望,如果牠胸部中彈,就會仰面倒下,四腳和肚子朝天。最讓人開心的事莫過於看到那三角頭的鬣狗在十碼處中了彈,突然從陡岸乾溝旁高高的草叢裡竄出來,散發著臭氣,急急忙忙地跑上三個越來越小的圈子,好像要咬住自己的尾巴似的,然後死去。
「他認為你很有趣,」老爹說。
那天晚上,我們回營時看見了前面黑暗中的營火,姆科拉突然用瓦坎巴語尖聲、急促、唱歌似地大聲說出一串話來,最後那個詞兒是「獅子」。營地裡有人回喊了一聲。
過後,老爹坐在火堆前的椅子裡,邊喝酒邊說,「你打中了牠。誰敢說不是你打中的,姆科拉會殺死他。」
「沒有。我剛要開,你先開了。」
「媽媽!」姆科拉喊道。接著又是一長串話。又是「媽媽!媽媽!」
「普通鬣狗,」姆科拉會用斯瓦希里語說,並且因為居然有一種這麼要不得的畜生而開心中帶著傷心地搖搖頭。普通鬣狗,雌雄同體的動物,喜歡自吃自並吞食死屍,追殺懷著牛犢的母牛,愛咬斷人的後腿腱,可能趁你夜間睡著時咬破你的臉,叫聲悲慘,跟蹤人到營地,散發臭氣,一副上下顎能咬碎獅子留下的骨頭,肚子貼地爬行,在褐色平原上跳躍著前行,回頭張望,臉上露出雜種狗的狡黠神情;被曼利希爾短筒步槍啪的擊中,然後就開始可怕地兜圈子。「鬣狗,」姆科拉哈哈大笑,搖著他那顆烏黑的禿腦袋,為牠感到羞恥。「鬣狗。自吃自。鬣狗。」
早先,在我們成為好朋友前,他一點也不信任我。每逢出了什麼事,他就擺出這麼一副茫然的神色。那時候我對卻羅喜歡得多。我們在宗教問題上彼此理解,而且卻羅佩服我的槍法,每當我們射殺了什麼特別好的東西,他就跟我們握手並且笑笑。這樣做討人喜歡,令人高興。姆科拉卻把早先這種射獵通通看作是一連串的僥倖。我們只是被看作在射獵而已。我們當時還沒有射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而他其實也不是我的扛槍者。他是傑克遜.菲利普先生的扛槍者,是借給我使喚的。我對他算不上什麼。他不喜歡我,也談不上不喜歡。他對卡爾客客氣氣,其實是看不起他。他喜歡的人是媽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
於是射鳥就成了這個絕妙的笑話。如果我射中了,鳥兒就成了笑柄,姆科拉會搖頭,大笑,一圈圈地揮著雙手,做出鳥兒在空中翻滾的樣子。如果我射失了,我就成了這活劇中的丑角,他就會看著我,笑得渾身發抖。不過打鬣狗的笑話更加有趣。
黑暗中所有的腳夫、那個廚子、剝皮師傅、土人小夥們以及那頭人都跑了出來。
小夥們跑過來,他們歡蹦亂跳,蜂擁而上,打著節拍,並且從胸膛深處發出吟唱之聲,一開始像是咳嗽聲,接著聽起來像是「哼媽媽!嗨媽媽!嗨媽媽!」
「去他的。我是有趣。但是讓他見鬼去。」
我們一度看見高低不平的灌木叢間一片空地上有三隻較小的母捻。灰顏色,大肚子,長頸,小頭,長著大耳朵,牠們快速跑進樹叢裡就不見了。我們下車追尋牠們,但是沒有公捻的腳印。
「你知道,我覺得好像真是我打中的了,」P.O.M.說。「如果真是我打中的,我倒以為我會受不了的。我會驕傲過頭的。勝利是不是妙不可言?」
「美國人不知道怎樣正當地行事,」老爹說。「太不文明了。」
「笑老板嘛,」姆科拉說,並且搖搖頭,「也笑那些小鳥。」
關於藏狗的笑話是髒笑話,但是射鳥的笑話都是乾淨的。關於我的威士忌的笑話是乾淨的。那個笑話有很多不同的說法。有些我們以後再談吧。伊斯蘭教徒和所有的宗教都是笑話。一個關於所有相信宗教的人的笑話。卻羅,另一個扛槍者,五短身材,不苟言笑,十分虔誠。整個齋月裡,每天日落前連口水都不喝下一口,等到太陽快落山時,我會看見他緊張地注視著。他隨身帶著只裝著某種茶水的瓶子,他會用手指摸弄著瓶子,注視著太陽,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看見姆科拉看著他,但假裝沒有看見。這對他不是件十足的趣事。這件事他不能公開地大笑,但是他感到優越,並為它的荒謬而困惑。信伊斯蘭教非常時髦,那些土人小夥子中所有享有較高社會地位的都是伊斯蘭教教徒。這種事能給人以種姓地位,值得信仰,是時髦的,神指定要人為之每年吃一點苦,讓你感到比別人優越,使你養成更複雜的吃東西習慣,是我能理解而姆科拉不理解也不關心的事兒,而他注視著土人卻羅在看太陽落山,臉上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對於一切與他無關的事情他總是帶著這副神色。卻羅渴得要命,但十分虔誠,而太陽下山的速度卻非常慢。我看著紅彤彤地掛在樹梢上的太陽,用刷子輕輕推推他,他咧嘴一笑。姆科拉一本正經地把水瓶遞給我。我搖搖頭,卻羅又咧嘴一笑。姆科拉一臉的茫然。接著太陽下山了,卻羅就將瓶子的底部朝上來喝水,喉結劇烈地上下滑動,姆科拉看看他,就將目光移開了。
「我原以為是你打中了牠。我現在還這樣看,」我說。
「哼媽媽!嘿!嘿!嘿!嗨媽媽!嘿!嘿!嘿!」他們唱著獅子舞曲,歌聲裡還帶著那種低沉的、獅子害氣喘病似的聲音。
我們走出營地的陰涼處,順著一條沙土鋪地的大路,迎著西邊的太陽駛去,密密的灌木直長到沙土路的邊上,嚴實得像個灌木叢,後面聳立著些小山,一路上我們駛過一個個正在西行的人群。有些人赤身露體,只披著一塊油漬漬的布,在一隻肩膀上打個結,他們背著弓和帶蓋的箭囊。其他人則打著長矛。富人們撐著傘,披著打褶的白布,他們的女眷帶著鍋碗瓢盆跟在後面。一捆捆、一擔擔的獸皮分散頂在走在前面的其他一些土人的頭上。全都棄飢餓的土地而去。在炎熱的空氣中,我把雙腳從汽車一邊伸出去,避開引擎冒出的熱氣,把帽子拉低到眼睛上,擋住陽光,注視著大路、人群和可能有獵物棲身的灌木叢中的所有空隙,我們就這樣駕車向西面駛去。
「好樣的老媽媽,」我說。「你殺死了牠。」
「我相信是你打中牠的,」我說。
「我肯定沒有打中牠,」P.O.M.說。
「問問他到底笑些什麼?」有一次我問老爹。
「是你把牠擊倒的,」老爹對我說。「天哪,牠像頭兔子般倒下了。」
「沒有。否則你該聽見的。」他打開槍膛,取出那兩顆.450口徑的二號大子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