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聽見牠的動靜了,」老爹說。「走吧。」
「好。」
「即便我一頭也沒捕到,那也無所謂。將來還有機會。不過我倒是想要一頭捻。」
「對。牠是不錯,」老爹說。「你在哪裡打到的?」
「嗯,去你的。」
「見鬼,沒這麼大。牠又矮小又糟糕。」
「你得給我一張證書。」
「爸爸,請盡力表現得像個人樣,」她說。「可憐的卡爾。你讓他感到十分難受。」
「牠有多大?三十英寸左右?」
在穿過那片地區回主營地的路上,我對大約二百碼外一頭小葦羚作了個高難度的射擊,抬手就是一槍,從顱骨根部打穿了牠的脖子。姆科拉十分高興,垂眼皮也很欣喜。
「這我知道,」我說。「我是在努力不要表現得那樣。」
「我們也打到了一頭,」P.O.M.說。
「但是你看見姆科拉了嗎?」老爹問。姆科拉曾沮喪地對那犀牛看看,搖了搖頭,就走開了。
不管怎麼說,現在我善於打槍了。直到現在為止,加上僥倖的幫忙,我開始走運了。
「好。牠在哪裡?」
「我們要守住這個制高點,萬一牠突圍的話我們可以看見,」老爹說。「瞧垂眼皮。」
「這敢情好,」卡爾說。「比這頭大嗎?」
「我知道我打中牠了。我非常肯定我打死了牠。」
「對不起,」卡爾說。他說的是真心話,言簡意賅,令人可信。
「對,」我附和說。「太漂亮了。」
「這樣我們兩個都成吹牛大王了。犀牛是種怪獸,是不?」
「姆科拉可為這件事高興呢,」我說。
在我們下面,垂眼皮和跟他一起追蹤的搭檔止了步。垂眼皮向我們舉起一隻手。
「太漂亮了。」
「不過牠挺不錯的,傑克遜先生,」丹說。
「可憐的爸爸,」P.O.M.說。
「你打中牠了嗎?」老爹問。
姆科拉將斯普林菲爾德遞到我手裡,我打開彈膛,看清裡面裝有實心子彈。這時犀牛走出了視線,但是我可以看見高高的草在搖動。
但是已經太遲了。我們無法讓卡爾好受,而我們自己也很久都無法感到好受。腳夫們搬著東西進了營地,我們可以看見他們全體和我們所有的同伴走到犀牛頭躺在那裡的陰涼處。他們都一聲不響。只有那剝皮工看見營地裡有這麼一個犀牛頭而欣喜。
「我也是,」我說。「我寧願他打敗我。這你是知道的。千真萬確。但是他為什麼就不能打一頭好一點兒的,長度加上兩三英寸呢?他為什麼要打到這麼一頭,使我打到的那頭顯得可笑呢?牠讓我們那頭顯得微不足道。」
「他能打槍嗎?」
姆科拉走上前來。「打得好,老板,」他說。「好極了。」
「打中了,」姆科拉說。「打得好!」
「這一槍打得糟透了,」老爹說。「糟透了。別對任何人說是你打的。」
我們站在那裡,我們三個,打算祝賀,等著在這頭犀牛面前做輸得起的人,牠那較小的角比我們那頭的大角要長,這頭龐大的、眼角流淚的神奇的犀牛,這頭死去的、頭被割下的理想的犀牛,可是我們說話時卻全都像即將暈船的人或遭受了重大經濟損失的人那樣。我們感到羞愧,卻又無可奈何。我想說一些愉快的、由衷的話,結果說出的卻是,「你打了牠幾槍?」
「牠像蒸汽機那樣噴鼻息,」P.O.M.說。「牠往那兒跑的樣子真了不起,不是嗎?」
「太驚人了,」老爹說。「我哪裡想得到啊。你還做過些什麼?」
「見鬼,沒有,」老爹說。「不到三十英寸。」
「姆科拉跟我都知道的啊,」我說。
我們看見了營地,叫喊起來。沒有人出來。最後卡爾走出他的帳篷。他一看見我們馬上就回進去,隨後又出來了。
「那邊的樹後面。」
「嗨,卡爾,」我叫道。他揮揮手,又回進帳篷。然後朝我們走來。他激動得發抖,我看見他剛才在將手上的血洗掉。
「脖子,」我撒了個謊。我當時瞄的是牠肩膀的正中央。
那犀牛就在一些灌木叢後面的高草叢裡。我們走向前去時,聽見一陣深沉的嗚咽似的呻|吟。垂眼皮扭頭朝我打量了一下,咧嘴一笑。呻|吟聲又響了起來,這回結束時像是被血嗆住似的,發出一聲嘆息。垂眼皮哈哈大笑。「犀牛,」他輕聲說,把張開的手掌按在腦袋一邊,做出入睡的樣子。接著我們看見一小群尖嘴巴食虱鳥急劇地飛起,就飛走了。我們知道犀牛在哪裡了,就分開高高的草,慢https://www.hetubook•com•com慢地向前走去,結果看見了牠。牠側身躺在那裡,死了。
「你可以永遠都記住那一槍。」
「你確實是興致極好。你們兩個都一樣,」P.O.M.說。
「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他還可以用那頭犀牛的屍體做誘餌,捕到一頭豹子呢。丹說他們聽見過一頭豹子的動靜。我們要爭取在垂眼皮提出的那個地區裡打到一頭犀牛,然後你去陪他們一起打捻。我們要給他們留下足夠的時間。」
隨後老爹說了聲,「瞧那婊子養的,」並朝著姆科拉叫喊,要他把步槍背上來。姆科拉跳著下山,這時小溪對面,正對著我們的地方,有一頭犀牛正在溪岸頂上邁著小快步跑動著。我們看著看著,牠加快速度,用快速的小跑斜著往下越過溪岸。牠是暗紅色的,牠的角清晰可見,從牠迅速、有目的的動作中看不出絲毫的笨態。看到了牠我非常興奮。
「不好算錯,」老爹說。「沒什麼特別。不過你這一槍實在打得糟透了,老弟。」
「是啊。太漂亮了,」我附和說。
「他把該死的斯普林菲爾德的槍機打開了,」我對老爹說。打開槍機的槍,對著我的後背,使我勃然大怒。
「牠是在外面玩昏了頭,回去晚了,」老爹說。「你肯定你打中牠了嗎?這是個距離怪遠的遠射。」
「打得好,」姆科拉說。「好。」
牠露面了,小跑著進了滿是漂石的淺溪。我只想著這一點,就是說擊中牠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我必須有足夠的提前量,一定要往牠的前面瞄,我就瞄準了牠,然後加大提前量,扣動扳機。只聽得子彈啪的一聲響,本來小跑著的犀牛似乎突然向前衝去。牠呼地噴了一聲鼻息,瘋狂地向前奔,連連噴著鼻息,濺得水花四起。我又打了一槍,在牠身後激起一個小水柱,在牠跑進草叢裡去時又打了一槍;又打在了牠的身後。
「千真萬確。」
於是我們把這個打算告訴了卡爾,他說:「聽你們的。沒問題。祝你們打到一頭比這大一倍的。」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現在好受些了,我們也都一樣。
「把我的魂都嚇飛了,」我說。「這異想天開的雜種。」等到大家夥兒都上來了,我們把犀牛翻過來,讓牠成跪著的姿勢,把周圍的草割掉以便拍照。那彈孔在背上相當高的地方,肺部後面一點兒。
「太漂亮了,」他對我說。用一隻大大張開的手移動著量角的長度。「長極了!」
「是的。」
「我都要對這件事神魂顛倒了,」我說。「但是別讓我扯這事了。別為我對它的看法擔心。我任何一個晚上都會醒來思考這件事的。」
「你看有多少距離?」
「牠給你們製造麻煩了嗎?」
「我相信在這件事上他的感覺跟你一樣,」老爹說。
「打中了,」姆科拉叫道。
「漂亮極了,」P.O.M.說。那顆子彈打中時,像棒球棒打在快速飛行的球上那樣發出啪的一聲,小葦羚當即倒地,一動不動。
「你自己也為這件事挺高興哪,」P.O.M.說。
我們早早地就上床睡覺,晚上下了點雨,不是長腳雨,而是來自山裡的一場陣雨,到了早晨,我們天沒亮就起了床,爬到了俯瞰營地和長滿草的陡直的山脊頂上,踏上河床形成的沖溝,跨過沖溝走上對面陡峭的溪岸,從那裡我們可以看見所有的山坡和森林邊緣。天還沒亮就有幾隻野鵝從頭頂飛過,天色依然是灰濛濛的,從望遠鏡裡也無法看清森林邊緣。我們在三個不同的山頂上放了哨,等待著天色大亮,如果他們發出信號我們就可以看清。
那剝皮工是我們這群人中唯一的紳士。在這整個射獵活動中,我們都盡力避免競爭。每當出現一隻獵物,卡爾和我都力爭把較好的機會讓給對方。我真心十分喜歡他,他呢,毫無私心,勇於自我犧牲。我知道我能比他射得更準,能總是比他跑得快,但他不斷地捕獲的獵物常常會令我的獵物相形見絀。他在射獵中有幾次槍法之糟為我見所未見,而我在那一次出獵時有兩次打得也很糟糕,一次是打那頭格蘭特瞪羚,還有一次是在平原上打一隻鵝,但在所有那些我們能拿得出手的具體事情上,他都勝過了我。我們一度曾拿它當笑話說,可我知道一切都會扯平的。但是結果並沒有批評。現在,在這次捕獵犀牛的過程中,我在這個地區第一個開了槍。我們曾派卡爾去捕獵食用動物,而我們則去一個新地區。我們待他不錯,但是待他也不是太好,而他還是打敗了我。不僅僅是打敗,而打敗完全hetubook.com.com是正當的。他使我的犀牛看上去這麼小,我無法把牠保存在我們居住的同一個小城裡。他把牠給毀了。我會記住我打中牠的那一槍,沒有什麼能把牠從我的記憶中消除,只是這一槍打得實在太奇妙,以致我知道我早晚會納悶,這到底是不是一次僥倖的成功,儘管我有一份不大光彩的自信。老卡爾用那頭犀牛令我們大家刮目相看。這時他正在帳篷內,在寫信。
「不能,」老爹說。「但是他會打的。」
「牠會跨過小溪的,」老爹說。「牠是適於射獵的。」
「一次,」P.O.M.說。「他不是每天晚上都跟我們說的嗎?」
我們老遠就看見他們來了。先是一些箱子正好露出在高高的茅草頂上,然後是一行人頭,接著他們走進了一片凹地,於是只看見陽光下一支長矛的尖端,隨後他們走上一道山坡,我才看見一列縱隊朝我們走來。他們朝左走得過頭了一點,垂眼皮就向他們揮手示意朝我們這邊走。他們設了營,老爹告誡他們要安靜,我們就坐在用餐帳篷下,舒服地坐在椅子裡聊天。那天晚上我們出獵,但什麼也沒看到。第二天早晨我們出獵,又是什麼也沒看到,而第二天晚上又是如此。這非常有趣,但毫無結果。來自東面的風勢頭很強,這裡地勢崎嶇,到處是緊貼著森林邊緣而下的一道道短小的山脊,因而你要想到上面的森林裡去,風肯定會在你之前把你的氣味送上去,使所有的動物驚覺。傍晚,你無法朝太陽的方向看,也無法站在濃蔭籠罩的山坡上向西看,而山的另一邊太陽正在西下,但這正是犀牛將要從森林裡出來的時候;因此,在傍晚,西邊的整片地區都是無計可施的,而我們在可以射獵的地區裡什麼也沒發現。食用肉由我們派回去的一些腳夫從卡爾的營地裡運來。他們運來了很多夸脫麵包,格蘭特瞪羚和沾滿灰塵的野獸肉,肉已被太陽曬乾,腳夫們高興地蹲在火堆旁,用枝條叉著肉在火上烤。老爹搞不懂犀牛為什麼全都不見蹤影。我們一天比一天更少看見牠們,我們議論說也許是因為滿月當空,牠們晚上出來吃草,天亮前回到森林裡,或者是因為牠們嗅出了我們的氣味,再不就是因為聽見了土人們的聲音,十分害怕,便整天躲在森林裡,否則還會是什麼原因呢?我提出一條條道理,老爹用他的智慧來挑選,有時候出於禮貌,有時候則是憑他的興趣,比如選中關於月亮的那條道理。
「對。」
「我知道,」我說。「我可一直都在努力顯得興致勃勃。你知道我為他打到這頭犀牛而高興。」
我去拿照相機。P.O.M.抓住了我的臂膀跟我並肩而行。
「好吧。從現在起你好好看著。見鬼,我一向都打得很好的。」
我們朝他們走去。垂眼皮朝我們走來,跟老爹說話。
「我想是五槍,」丹說。
「這是他唯一必需的預防措施,」老爹說。「我們帶來了兩支重型槍,而垂眼皮追蹤牠時卻身上要少一樣穿戴。」
「我們真太糟了,」P.O.M.說。
「我們中的神槍手沒有一個被人讚賞的。等我們死後再說吧。」
「犀牛,」他說。
「絕對打中了,」我說。「我認為我打中了。」
「千萬不能讓他明白那一槍有多糟糕,否則他會變得叫人受不了的,」老爹對P.O.M.說。
「在牠身子的下邊,」我說。
「讓那一槍見鬼去吧。那種十足的撞大運。天哪,多漂亮的犀牛啊。」
老爹來了。他搖著頭。「我從沒這麼感到自己是個下流坯,」他說。「可這就像是肚子上被人踢了一腳一樣。當然我是由衷地感到高興的。」
「是因為光線和風的關係,」老爹說。當時我們彼此還不太了解。「石彈都打在同一個地方。我能看見它們激起的塵土。」
「最好再打一槍,保險一點,」老爹說。姆科拉把他帶著的斯普林菲爾德遞給我。我發現它的擊鐵扳起著,便氣咻咻地瞪了一眼姆科拉,一膝跪下,對著犀牛的屠刀插入處開了一槍。牠一動不動。垂眼皮跟我握握手,姆科拉也握了握我的手。
「打中了!」姆科拉說。
P.O.M.在睡覺。她睡熟時看上去總是很可愛,她睡得安穩,緊緊地蜷縮著,像隻動物,一點不像卡爾睡著時那副死人樣子。老爹睡得也安穩,你可以看見他的心靈給緊閉在他的軀體裡。他的軀體再也不能合身地容納他。它已經每
和*圖*書況愈下,今非昔比,這裡變肥,失去了線條,那裡略顯臃腫,然而骨子裡他還像在瓦米河南面平原上追趕獅子時那樣年輕、細長、硬朗,但他眼睛下面的眼袋都顯現了出來,所以我現在看見他睡覺的樣子就跟P.O.M.總是看到的一樣。姆科拉睡覺的樣子像個老人,沒有歷史也沒有秘密。垂眼皮沒有睡覺。他跪坐在那裡等候遊獵隊。
「沒有。我們殺了牠。」
「他所謂的讚賞就是由我們來把他抬在肩上,」老爹說。「打犀牛那一槍把他給毀了。」
那時,透過沖谷上面樹叢間的縫隙瞭望天空,風吹著白雲在空中飄過,我熱愛這片土地,因而我充滿喜悅,就像你在與你真心喜愛的女人做過愛後的那分喜悅一樣,在那種時候,被掏空的你感覺到欲念又高漲起來,它就在那裡,你永遠無法完全擁有,但是目前存在的欲念你可以得到,而你需要多多益善,擁有它,實踐它,生活在它裡面,眼下再一次一輩子擁有它,那種長久的、突然結束的一輩子;使時間停止,有時候停止得非常徹底,以致事後你等著聽它走動,可它遲遲地不就走動。但你並非孤身一人,因為如果你曾經真正快樂而非痛苦地愛過她,她就會永遠愛你;不管她愛的是誰,不管她去哪裡,她都會愈加愛你。所以,如果你愛過什麼女人和什麼土地,你就是非常幸運的,就算你將來死了那也沒有關係。這時,身處非洲,我渴望得到更多,諸如四季的變換,不必出門趕路的雨天,你花錢買來的艱難困苦,掌握樹木、小動物和所有鳥兒的名稱,學會這裡的語言,有時間深入其間,並且慢慢地行動。我一生熱愛鄉土;鄉土永遠比人民好。我一次只能關心極少數的人。
我注視著,有意識地凝神屏氣,像關上閥門一樣,讓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進入射擊的超然狀態。
「我好像記得有頭格蘭特瞪羚什麼的,」老爹在取笑我。我也記得。有一回我在大熱天悄悄追蹤一頭不錯的獵物,追了整整一個上午,打了一槍又一槍,都沒打中,反而把牠趕出了那個地區,後來我爬上一座蟻塚,打算射一頭並不太好的獵物,在蟻塚上休息了一會兒,打一頭五十碼外的公羊,沒打中,當時看見牠面對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鼻子朝上,我就朝牠胸脯開了一槍。牠向後倒下,可等我走到牠跟前,牠跳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跑了。我坐下來,等著牠停下,等牠真的停了下來,顯得像釘住了一樣,我就坐在那裡用彈弓慢慢地,小心地瞄牠的脖子,但竟一連八次都沒有打中,我的火氣越來越大,但我非常固執,不做任何修正,而是每次都用同樣的方式打牠同樣的部位,那些扛槍的人都哈哈大笑,和我的同伴們一起上山來的卡車中有更多被逗樂的黑人,P.O.M.和老爹什麼也沒說,我呢,冷冷地坐在那裡,又急又火又不服,決心非打斷牠的脖子不可,而不願走上前去,免得把牠嚇得從正午時分熱浪滾滾的烤人的平原上逃走。誰也沒有說話。我伸出手去,向姆科拉再要些石彈,又小心翼翼地打了一發,又沒打中;等到第十發才打斷了牠那該死的脖子。我看都沒朝牠看就轉過身去。
「打中了!」垂眼皮也應了一聲。
「牠當時站在一個灌木叢裡。我們聽見牠的呼嚕聲。」
「好。」
可憐的卡爾,面對這三位愁眉苦臉的賀客,開始感覺到他為打到這犀牛而產生的歡樂被抽走了。
「那是什麼?」
我們走過去。那裡有一個新割下的犀牛頭,那才是一頭地道的犀牛。牠比我殺死的那頭大一倍。一雙小眼睛閉著,其中一隻的眼角上有一滴鮮血,像眼淚一樣。這犀牛頭顯得很大,那隻角往上翹並往後彎,形成漂亮的曲線。犀牛頭後面像披肩般垂下的皮有一英寸厚,被割的地方白得像剛切開的椰子一樣。
「即便你沒捕到大羚羊也沒關係。你會在某個地方順手打到的。」
垂眼皮已經摘下了非斯帽,握在手裡。
「牠的角怎麼樣?」
「我寧願別的都不要,只要一頭,一頭漂亮的。對於這些犀牛,除了追獵牠們時的樂趣外,我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倒是想要一頭不比他那頭理想的犀牛遜色的。」
「他還以為你是故意這麼打的,」老爹說。「千萬別對他說穿。」
「我來崩了這婊子養的。」
「你真該看看他是怎麼保護媽媽的,」老爹說。「所以他才把槍機打開了。」
「我為你打到牠真高興死了,」我說。
「不下三百碼吧。」
老爹和P.O.M.跑了上來。老爹拿著長槍,姆科拉拿著和*圖*書我的槍。
我現在必須做的就是工作。我並不特別在乎結果如何。我不再認真對待我自己的生活,任何別人的生活我會認真對待,但我的則不。別人都想要某種我不想要的東西,如果我工作,那我不想要也會得到。工作是唯一的好事,只有工作永遠能使你感覺良好,而同時這正是我自己的該死的生活,至於在哪裡過,如何過,我可以隨心所欲。我現在所生活的地方,就令我十分滿意。這是一片比義大利更好的天空。別講屁話啦。最好的天空是在義大利、西班牙、秋天的密西根州北部以及秋天的古巴北邊的墨西哥灣流。這裡的天空不算最好;但這片土地無與倫比。
「他是我的搭檔嘛。」
「放我一馬吧。我只是喝醉了酒才說過一次。」
「這我相信,你知道,」老爹說。
「就算這樣也別對任何人說,」老爹說。「人家絕對不會相信你的。瞧!垂眼皮發現血跡了。」
「行啦,我們還是振作起來,盡力像白人應該的那樣對待他吧。」
「我不知道。我們沒數過。我想有五六槍吧。」
「天哪,我正是個射鳥大王嘛。」
「但是這個地區已經沒有戲了。這兒出了些問題。垂眼皮堅說他知道有個好地方,坐卡車過去大約三個小時,再跟腳夫們往裡走一個小時左右。今天下午我們就可以輕車簡從地動身,然後把卡車派回來,讓卡爾和丹可以下山到穆圖翁布去,他可以去打他的大羚羊。」
「他好歹捕到了他的犀牛,」老爹說。「這樣就節省了我們的時間。不過你是無法承受的。」
「牠是頭挺不錯的犀牛,」丹又說了一遍。
於是到了早晨,我們又比腳夫們先出發,一路下坡,越過山丘,穿過一條森林茂密的山谷,然後又往上,越過一道草長得很高而使人行走困難的長山坡,繼續向前,往上,穿越,有時候在樹蔭下休息,然後繼續向前,往上,往下,穿越,這時到處都是高草,你不得不劈出小徑,而陽光熱不可擋。我們五個人成一列縱隊,垂眼皮和姆科拉各背一支長槍,肩上還掛著行囊、水瓶和照相機,太陽下我們全都大汗淋漓,老爹和我背著槍,夫人試圖像垂眼皮那樣行走,她的斯泰森帽斜戴在一邊,為能徒步旅行而欣喜,為自己穿著那麼舒適的靴子而高興,我們最終來到一個密密的荊棘樹叢,樹叢下面是一條沖溝,從一道山脊邊上往下延伸到河邊,我們把槍倚在樹上,走進濃蔭,在地上躺下。P.O.M.從一只行囊裡拿出幾本書,她和老爹看起書來,這時我順著沖溝往下走到從山坡流下的小溪邊,在比人高的草叢裡發現一道新鮮的獅子腳印和許多犀牛踩出的凹溝。從沙石地的沖溝裡往上爬回原地熱得夠嗆,我因此高興地將背靠在樹幹上,看起托爾斯泰的《塞瓦斯托波爾》來。這是本朝氣蓬勃的書,書中有段對打仗的精彩的描寫,當時法國軍隊占領了那個稜堡,因此我想到托爾斯泰,想到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具有戰爭經歷是一種多麼有利的條件。戰爭是重大的主題之一,要想真實地描寫它當然是最為困難的,而那些沒有戰爭經歷的作家總是非常嫉妒,試圖把它說成不重要,或者不正常,是一種病態的主題,而事實上,這恰恰是一種他們錯過了而無法彌補的東西。接著,塞瓦斯托波爾又使我想起了巴黎的塞瓦斯托波爾林蔭大道,想起了雨天騎著自行車順著大道從斯特拉斯堡回家,想起了有軌電車那滑溜溜的軌道,雨天交通繁忙時在溜滑的瀝青路和卵石路上騎行的感覺,想起了我們當時差點兒住進聖殿林蔭大道,我還記得那套房間的樣子,它的陳設和牆紙,結果我們卻住進了鄉村聖母院路上那樓房的樓上,院子裡有家鋸木廠(想起圓鋸突然的囂叫、鋸末和高出屋頂的栗子樹的氣味,樓下有一個瘋女人)還記得那一年經常為錢操心(所有的短篇小說都被郵局退回來,從鋸木廠門上一道狹縫裡塞進來,退稿信上從來不將它們稱為短篇小說,總說是逸事、速寫、故事等等。他們不需要這些,於是我們只能靠吃韭蔥,喝兌水的卡奧爾葡萄酒和水過日子)以及天文台廣場的噴泉多麼美麗(水光在青銅鑄就的馬鬃、胸脯和肩膀上閃爍,那些銅雕在噴泉的涓涓細流下呈現出綠色)以及在抄近路穿過盧森堡花園去蘇夫洛路時看見人們在安放福樓拜的胸像時的情景(這是一位我們信任而絲毫不加挑剔地喜愛的作家,現在像一個偶像理所當然的那樣,成了凝重的石像)。他沒見到過戰爭,但是他看見過一場革命和公社,而且如果你不因為所有的人都說同樣的話而盲從的話,一場革命同樣是最好的經歷。就像內戰對於作家是最好的戰爭一樣,正是最最完美的。司湯達看見過一場戰爭,而拿破崙教會了他寫作。當時他正在教所有的人;但是其他人一個也沒學會。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才成為作家。作家們在不公正待遇中得到鍛鍊,就像劍在火中鍛鍊一樣。我不知道,如果把湯姆.沃爾夫送到西伯利亞或德賴托圖格斯群島去,會不會把他造就成一個作家,給他以必要的衝擊來讓他刪去連篇的廢話,並給他以分寸感。也許會,也許不會。他看上去很憂傷,的確如此,像卡內拉那樣。托爾斯泰個子矮小。喬伊斯中等身材,他把眼睛用壞了。在那最後一個晚上,喝醉了跟喬伊斯在一起,他不斷背誦著埃德加.基內的一行詩,「精神飽滿,容光煥發,一如在打仗的日子裡。」我知道我記得並不準確。等你再見到他,他會把三年前中斷的話題再撿起來。能與一位我們同時代的大作家見面真是件快事。和圖書
「打到了這麼一頭犀牛還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呢?天殺的,牠真漂亮。我去拿照相機來給牠拍幾張照。」
「垂眼皮會找到牠的足跡的,」老爹說。「姆科拉賭咒說你打中了牠。」
姆科拉卻毫不在乎。他高興極了,摸著犀牛的角,張開手指量著尺寸,尋找彈孔。
在用餐帳篷的帆布外頂下面,老爹和我討論著我們最好該怎麼辦。
垂眼皮在奔跑,我重新裝上子彈,跟著他跑去。半個營地的人成行地擁出來,在山上揮手,叫喊。犀牛剛才從他們腳下竄出,一直跑到山谷上方,朝著森林往下延伸進山谷頂端的地方跑去。
「我真是個該死的頑固不化的傻瓜,」我說。
「你會捕到的。你放心。」
「我們得制止他一下,」老爹對P.O.M.說。「老實說,你本意是要打牠哪裡的?」
「你是個不錯的追獵者,還是個了不起的射鳥大王,」老爹說。「把這件事的其他情況告訴我們吧。」
「牠就在那裡,」老爹輕聲說。「他們聽得見食虱鳥的聲音。有個土人小夥說他也聽見了那頭犀牛的聲音。我們要逆風而行。你跟垂眼皮先走。讓夫人跟在我後面。帶上長槍。就這樣吧。」
「就在營地外面。」
牠就在眼前,軀體長大,脅腹厚實,一副史前動物的面目,皮像經過硫化的橡膠,看上去隱約有點透明,被鳥啄傷的角上的疤結得很糟,牠的尾巴又粗又圓,尖頭、扁身、多腳的虱子在牠身上爬,牠的耳朵邊上長著一圈毛,眼睛小得像豬眼睛,那隻角從鼻子前面往上長,角的根部長著毛。姆科拉看著牠,大搖其頭。我跟他有同感。這是一頭怪到家的動物。
「這是頭了不起的犀牛,」P.O.M.說。「我們必需表現得體,讓卡爾好受。」
「我們還以為是頭水牛呢,」卡爾說。
我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回非洲去。我們那時還沒離開它,但我現在已經會在半夜裡醒來,躺著側耳傾聽,已經在懷念它了。
在我們的下邊,高高的草叢裡,垂眼皮舉起一枚草葉給我們看。接著彎下腰去,他循著血跡快速追去。
「卡爾老板打的嗎?」
「我以為他是個該死的吹牛大王,」老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