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以追獵為幸福
第十三章

「開槍嗎?」
「如果我有一條好狗就好了,」我心想。「只要一條好狗。」
「要威士忌嗎?」他將扁酒瓶遞給我。
「你快成為一個大紅人了,」老爹說。「你肯定成為這裡的一個老前輩了。告訴我,你真是個了不起的追獵者和射鳥大王嗎?」
姆科拉這會兒已把捻角搬下了車,他和卡馬烏正把它們舉起來,這樣大家都能藉著火光看清。
「天哪,」我暗暗叫道。牠們看上去全都跟我打中的那頭一個模樣,可我試圖逮一頭大的。牠們全都差不多一個樣,正擠作一堆往前奔,隨後那頭公貂羚出現了。即便在陰暗處牠都黑得無以復加,一遇到陽光便閃閃發亮,牠的角翹得很高,然後往後彎,又大又黑,成兩個巨大的弧形,幾乎碰到背脊的中央。牠無疑是一公貂羚。天哪,多棒的公貂羚啊。
「真是棒極了,」P.O.M.說。「我們再看看它們去。」
「一頭大的母貂羚被打中了。一頭公的被打中了。」我的口氣非常肯定,使大家都表示同意,於是又搜索了一會兒,但是我看得出他們對找到那公貂羚已經失去了信心。
「它是個尤物,」我說。我當時的心情還可以使我表現得好一點兒,但這糊弄不了任何人。
我們有一次趕到了那公貂羚曾經歇息過的地方,仔細觀察牠有沒有走回頭路,只見有個灌木叢後面牠曾停留過的一塊岩石上有一小灘血,我不禁詛咒風在我們之前把我們的氣息送到了這裡。這會兒微風勁吹,我確信我們沒機會把牠驚起了,因為我們的氣息足以將任何能夠動彈的動物在我們趕到之前嚇跑。我本想和姆科拉一起往前包抄,讓其他人繼續追蹤,但我們的速度很快,石頭、落葉和草莖上的血跡都還是鮮亮的,而那些山太陡,我們也難以包抄過去。我弄不明白我們怎麼會找不到牠的。
「沒有,」姆科拉說。我們無法找到牠。不管牠是公是母,我們失去了牠。
「你不能去。沒位子了。」
「聽著,」我用英語對他說。「如果我在結束這次遊獵之前居然沒有揍你,那將是個了不得的奇跡。而一旦我揍你的話,我要打碎你該死的牙床骨。就是這麼回事。」
姆科拉和我回到了山谷下面,像獵鳥狗似的在那裡四處走動,兜圈子,跟蹤並檢查一道又一道腳印。我又熱又渴。這會兒陽光真成大問題了。
「不了,」我說。然後用英語說,「累死了。」
「糟糕,」姆科拉同意我的看法。
「是的。也許實際上更大一點。」
我們走出森林,往下到了平地上,看見了那道有刺灌木圍欄。這會兒太陽躲在一大片烏雲後面,過了一會兒,天空完全被雲遮住了,烏雲密布,隨時會下大雨。我想這也許是最後一個晴朗炎熱的日子了;這是雨季到來之前的反常的酷熱。起先我想,只要下了雨,地上會留下腳印,我們就能留下一直守候那頭公貂羚;後來,看著那捲羊毛似的濃雲迅速布滿天空,我想如果我們要想與全隊人馬會合,開著卡車順著綿延十英里的黑色鬆軟道路一路上漢德尼的話,最好馬上就動身。我指指天空。
「是啊,」我說。一時間我開始懷疑是不是真有那麼一頭公的了。隨後我彷彿又看見了牠那結實魁偉、肩隆很高的黑色軀體,和那兩支翹得老高再後彎曲的角,看見牠和其他的貂羚結隊奔跑,肩膀高出在牠們之上,全身烏黑,而就在我這樣看見的時候,姆科拉作為一個野蠻人,對不再看得見的東西是不信的,但透過這個疑團,居然也看見了。
「是的,老板,」他說。他說的不是這件事。錢沒問題。
我們拼命奔跑,但是那頭公貂羚跑進山坡上的森林裡不見了。老頭說牠很大,是黑色的,長著兩支大角,從離他十碼的地方走過,兩處地方被打中,一處在腹部,另一處在屁股的上部,傷得很重,但還是跑得很快,跨過山谷,穿過漂石之間,上了山坡。
「要,」我說。「該死的,就是要。」
姆科拉的水壺與他口袋裡的子彈撞了一下,弄出了聲響,我停下腳步,讓他把水壺交給萬德羅博─馬薩伊人。看來一塊兒射獵的人太多了,但是他們都像蛇似的悄悄行走,而我反正是過於自信了。我相信我們在森林裡貂羚看不見我們,也聞不到我們的氣味。
牠不在那裡。牠失蹤了。牠消失了。也許牠從來就沒存在過。誰能說牠是頭真正的公貂羚呢?如果我沒有將那枚上面有血跡的草葉拔起來,我也許能讓他們保持信心。長在地上的草葉上有血跡,這是證據。拔了起來,除了對我和姆科拉外,就說明不了什麼了。但是我再也找不到別的血跡,於是現在大家都半心半意地在追蹤了。唯一可行的辦法是將每一英尺的高草叢搜遍,踏勘每一英尺的沖溝。這時天氣熱極了,大家只是假裝在追蹤罷了。
我們往回走,下了山,把想法告訴了其他人。從他們待著的地方,我們可以不讓牠們從山谷較上端看到就跨過山谷,於是我摘下了帽子,我們彎著腰,徑直走進草地上高高的草叢,跨過下陷很深的水道,這水道往下流過草地中央,我們越過水道的岩石壁架,爬上長滿草的對岸,始終走在山谷的一個起伏處的邊緣下面,進入樹林深處。然後我們彎著腰,成一列縱隊,在樹林裡往北穿行,試圖爬到貂羚的上方。
我終於確信我們爬到了貂羚的上方,牠們肯定就在我們前面,經過了森林裡太陽照耀著的一個樹木稀疏的地方,到了我們腳下,在山的邊緣的下面。我檢查瞄準器,看到孔徑內很乾淨,擦乾淨了我的眼鏡,抹去額頭上的汗珠,記著將用過的手帕放進左面的口袋,這樣就不會再用它來擦眼鏡,將鏡片弄得模糊了。
現在我們收拾停當,準備動身了。捻角被綁在一捆捆東西上,彎彎地伸出在汽車後部。我把一些錢留給羅馬人,把一張捻皮留給那個男孩。然後我們上了汽車。我和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坐在前排。後排是姆科拉、加利克和那送信人,他是老頭那個在路旁的村子裡的人。老頭蹲在後面車廂裡那一捆捆東西上面,腦袋緊貼著車篷頂。
「姆科拉也跟你拉過大拇指?」
「公的!公的!」我用斯瓦希里語說。「大的公貂羚!公貂羚。那大的公貂羚。」
「也許牠是頭母的。也許這完全是異想天開,」我想,權把這種懷疑當作一種慰藉。我們準備登上右邊的小山搜索,然後將全部情況檢查一遍,把那隻母貂羚的頭帶回營地,看看羅馬人找到了什麼。我渴得要死,把水壺裡的水都喝光了。我們要到營地去補充水。
隨後他不作聲了,站在路旁。但是等我們開了車,他開始跟在車子後面跑,我聽見他在黑暗中尖聲叫道,「老板!我要跟老板走!」
姆科拉走上前來。「沒有,」他悶悶不樂地說。接著又說,「老板,你打中那頭公的了嗎?」
加利克已經不再認真追蹤了,僅僅在姆科拉和我因為線索斷掉而一籌莫展時,才像演戲似的出點力,發現血跡。他不願再做常規性的追蹤,而是要休息,然後突然猛追一氣,叫人著惱。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像隻有冠藍背樫鳥,毫無用處,我就讓姆科拉把長槍給他扛著,也算派了他點兒用場。羅馬人的弟弟顯然不是個獵手,那個做丈夫的對此興趣不大。他看上去也不是個獵手。我們慢慢地追蹤著,陽光已經將地面曬硬,貂羚的血只不過是些短草上的黑色斑點,羅馬人的弟弟、加利克和萬德羅博─馬薩伊人一個接一個地退出,在稀疏的樹木的陰影下坐下了。
我們兜了很大一個圈子,我派羅馬人的弟弟和那做丈夫的到另一個地方去兜圈子尋覓。我們什麼也沒發現,沒有蹤跡,沒有腳印,沒有血跡,我就對姆科拉說我們回營地去吧。羅馬人的弟弟和那做丈夫的上山谷另一端去拿我們打到的那頭母貂羚的肉。我們被打敗了。
「走吧,」我說。現在所有的人都激動起來,願意走了,老頭一邊念叨著這公貂羚,一邊把母貂羚的頭皮折疊好,把那個頭骨頂在自己的頭上,我們便開始穿過岩叢,一路向上,打斜地爬上山坡。到了老頭指點的地方,只見有很大一道貂羚的腳印,每個蹄印和另一個蹄印之間分得很開,一直往上通進森林,上面有血跡,很多的血跡。
「要啤酒?」姆科拉問。
馬薩伊人一看見我們就奔了出來,我們將車子停下,就在圍欄下面被他們團團圍住。人群裡有曾經跟著我們跑的年輕武士,這時他們的妻子和孩子都出來看我們來了。孩子們都很年幼,那些男人和女人似乎都是同樣的年齡。人群裡沒有老人。他們都像是我們的老朋友,我們就成功地舉辦了一次聚會,拿出我們的麵包當點心,他們全都吃得哈哈大笑,先是男人,而後是女人。然後我讓姆科拉打開兩個肉醬和葡萄乾布丁罐頭,我將這些切成一份一份,把它們遞給大家。我聽說過,也讀到過,馬薩伊人賴以為生的飲食只有拌有牛奶的牲畜血,他們在近距離向牲畜的脖子射上一箭,然後就從靜脈的傷口處往外抽血。然而,眼前這些馬薩伊人一邊津津有味地吃麵包、冷肉醬和葡萄乾布丁,一邊不停地哈哈大笑,說著笑話。一位個子挺高、相貌英俊的人一個勁兒問我話,我聽不懂,接著又有五六個人加入進來。不管說的是什麼,反正他們很想得到它。最後那個子最高的人做了個非常怪的鬼臉,發出一頭垂死的貓的叫聲。我終於明白了;他是在問我們是不是有一頭垂死的豬,我就按了一下汽車喇叭。孩子們尖叫著跑起來,武士們笑個不停,然後,卡馬烏應大家的要求,將喇叭按了又按,我注視著婦女們臉上的如癡如醉的表情,明白憑著這喇叭他可以得到部落裡任何一個女人。
隨後我緊緊地抱住P.O.M.,在那大得像條被子的晨衣裡面,她的身子顯得很小,我們彼此講著悄悄話。
做丈夫的站在那裡,跟羅馬人的弟弟說話,他打著手勢,說明他曾看見貂羚在長著草坡的山谷對面的山坡上吃草,並說牠們肯定不是在山谷的這一端就是在山谷的另一端吃草。我們坐在樹蔭下,派萬德羅博─馬薩伊人下到山谷去查找腳印。他回來說沒有腳印通往我們腳下的山谷和通往西面,因此我們明白牠們是在草地山谷的高處吃草。
「你已經拿到錢了嘛,」我說。
「上帝作證,要,」我說。我在想著啤酒,我的思緒回到了那年春天我們在通往貝恩斯德阿利茲的山路上行走,以及在喝啤酒大賽中,我們沒能贏到牛犢,當晚繞著山路回家,月光撒在草地上的大片水仙上,我們喝得爛醉,談起該怎樣描繪那片淺色花上的那種月色,還回想到我們從斯托克奧爾普湖垂釣之後穿越羅訥河谷,欽克和我坐在埃戈爾的紫藤棚下,木桌上擱著黑啤,這裡七葉樹正盛開著花,我們又討論起寫作,你能不能把這些花叢稱作上了蠟的大枝形燭台。天哪,我們的討論多富有文學氣息啊;當時正值大戰之後,我們愛好文學愛得要命,後來在半夜裡,從巴黎馬戲場看了馬斯卡對勒杜或羅蒂斯對勒杜的拳擊賽後回來,或從任何一場驚心動魄的拳擊賽(你喊得嗓子都啞了卻仍然興奮得不願回家去睡)後回來,到利普酒店去喝杯上好的啤酒;不過在與欽克參加了大戰之後到山區去釣魚的那些年頭,通常總是喝啤酒。明火槍手喜歡旗幟,爬山能手喜歡懸崖峭壁,英國詩人喜歡啤酒,我呢,喜歡烈性啤酒。這是當時欽克所說的,引用了羅伯特.格雷夫斯的詩句,就在那時。我們在一些國家待厭了,就到另外一些國家去,但是啤酒仍是種無上妙品。連老頭也明白這一點。他第一次看我喝酒時我就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這一點。https://m.hetubook.com.com
老頭將母貂羚的頭從自己頭頂上取下。
姆科拉和我走在前頭,其他人跟在後面,大家穿過這片開闊地上長長一道熱浪,往下跨過乾涸的河床,再往上進入那條穿過樹林的小徑上令人舒適的陰影。為了省卻沿著小徑走而繞遠路,我們在斑斑駁駁的陽光和陰影裡,在森林裡平坦而富有彈性的地面上穿行,這時我們看見不到一百碼處有一群貂羚站在森林裡看著我們。我把槍栓往後一拉,挑選那對最好的角來瞄準。
「對,」人人都表示同意。「這裡!這裡!」只見那道血跡跨過了水道。
「對,」姆科拉表示同意。「我看見了。你朝牠開了槍。」
「當時一共有三頭,」卡爾說。「都像這頭一樣大。我分不清哪一頭最大。我們當時幹得真歡喜。我打中了牠四五次。」
你要問,我們之間有著語言障礙,這一切是怎樣商量、制定並相互理解的,我說,這一切都是自由自在地商量並明白無誤地取得理解的,就像我們是一支說同一種語言的騎兵巡邏隊。我們都是獵手,也許只有加利克除外,所以不必用任何語言,只消用食指指點一下,用一隻手表示警告,一切就都能制定出來,得到理解和同意了。我們離開了大家,小心翼翼地朝前面走去,到了森林的後部,開始登高。等我們爬得相當高而遠了,就出了森林,爬到一個岩石嶙峋的地方,我躲在岩石後面,用我的帽子遮住望遠鏡,以防太陽光照上鏡頭,產生反光,姆科拉認為這一招很管用,便點點頭,咕噥了一聲,我們就用望遠鏡觀察草地對面森林邊緣那一帶,並一直朝上觀察山谷另一端的那一小塊地方;貂羚果然在那裡。姆科拉比我早一忽兒就看見了,拽了一下我的袖子。
「對,」姆科拉說。
「母的,」我說。「是頭母的。」
我們開始往山上爬,我在一個灌木叢裡驚起了一頭貂羚。我差點兒要向牠開槍,卻發現牠是頭母的。這說明一頭獵物隱藏了起來能叫人弄不明白,我想。我們得將人員集中起來,把這地方再整個兒搜上一遍;就在這時,只聽得老頭發出了一聲狂叫。
「也許他們會找到那頭公的,」老爹說。「我們要懸賞獎勵弄到角的人。把牠們送獵務部。你最大的那頭角有多大?」
大家都上來了,我與他們握手,拉大拇指,然後我們一路狂奔,穿過樹林,越過沖溝的邊緣,朝草地跑去。我的眼睛、我的心思以及我的全部內心全都充滿著那頭公貂羚的黑色和那兩支彎角的雄姿,我感謝上帝,在牠出現前我將步槍重新裝上了子彈。但是我的射擊整個兒是一種興奮狀態中的射擊,我並不為此驕傲。我當時很興奮,朝著整個動物射擊,而不是射擊正當的部位,因而感到羞愧;但這時大家都興奮得如癡如醉。我情願走路,但是你無法控制他們,在我們奔跑時,他們就像一群狗一樣。我們跨過第一次看見那七頭貂羚的那片草地,跑過那頭公貂羚走出我們視線的地方,那裡的草突然高過了我們的頭,我們的腳步都慢了下來。那裡有兩條被沖蝕的隱蔽的沖溝,十到十二英尺深,往下通往水道,而原先看上去像是一個平坦的、長滿草的盆地,竟變成一片高低不平、難以捉摸的地段,上面的茅草從齊腰高一直到沒過我們的頭頂。我們一下子就發現了一道血跡,牠通往左面,跨過水道,登上左面的山坡,通往山谷頂端。我以為這是第一頭貂羚留下的,但看上去牠的步幅比原先我們看著牠在山上森林裡行走時要大。我兜了一圈,想找到那頭大的公貂羚,但是從大量的腳印中我辨別不出牠的腳印,而在高高的草從和高低不平的地段中也很難推斷牠往哪裡去了。
「誰說不是呢,」老爹說。
羅馬人的弟弟領著我們穿過一些茂密的灌木,弄得我們全身濕透;然後穿過稀疏的林地,接著爬上陡峭的山坡,一直爬到聳起在我們設營的那塊田地邊緣的高坡上。然後我們走上一條平坦的小徑,小徑往回爬上高處的那些小山,太陽這時還沒升高得照上那裡。我欣賞著這清晨的風光,依然帶著點兒睡意,有點兒機械地邁著步子,並且開始認為對於悄悄的追獵來說,我們的隊伍太大了,儘管每個人的行動都悄沒聲兒的,這時看見有兩個人在朝我們走來。
「要啤酒嗎?」姆科拉問。
我們快速地追蹤牠,希望能把牠驚起,朝牠開上一槍,而在樹蔭裡順著許多血跡追蹤是件很方便的事。但是牠不停地往上爬,繞著山往上爬,而且速度很快。我們始終跟著鮮亮潤濕的血跡追趕,但就是追不上牠。我並不盯著血跡追蹤,而是不斷地注視著前面,心想也許能在牠回頭張望時看見牠,或在牠往下或穿過森林越過小山往下時看見牠,而姆科拉和加利克則在追蹤,所有的人都在幫著一起幹,除了那老頭,他正用自己那花白的腦瓜頂著母貂羚的頭骨和那張頭皮,搖搖晃晃地走著。姆科拉將空水壺掛在他的身上,加利克將電影攝影機也讓他背上。老頭給弄得步履艱難。
我們一旦到達一片大陸,這大陸就迅速變老。土著與之和諧地生活在一起。但是外國人大肆破壞,砍下樹木,抽乾河水,因此供水情況被改變,一旦表土被翻下去後,土壤便露出地面來,接著,開始被風刮走,就像在每一個老地區曾被刮走那樣,就像我所看見的在加拿大開始被刮走那樣。土地對被開發感到厭倦。一個地區會迅速衰竭,除非人們把所有的殘留物和所有的牲畜都還給它。等到人們放棄使用牲畜,改用機械時,土地就迅速打敗了他們。機械不可能再繁殖,也不可能使土壤肥沃,它吃的是人們所不能種植的。一個地區應該是我們發現它時的那個樣子。我們是闖入者,等我們死後,我們也許已把它毀掉,但它仍然會在那裡,而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我看它們的結局都會像蒙古那樣。
「是的。」
原來那正是一頭公貂羚,哦,比姆科拉和我原先看見躺在那裡的一頭大得多。那兩頭貂羚正注視著我們,我低下頭去,心想牠們也許看見了我眼鏡上的反光。我很慢很慢地再抬起頭來,用手在眼睛上搭了個涼篷。那兩頭貂羚不再朝我們看,而是在吃草了。但是其中一頭又緊張地抬頭來看,於是我看見這頭深色、結實的羚羊正注視著我們,短彎刀似的兩角往後彎。
「過來喝一杯吧,」我叫道。
「公的!公的!」一陣尖利的高叫。
「我們有非常質樸的感情,」他說。「沒有競爭心是不可能的。不過,這會把什麼都毀掉的。」
最後我們得走了,我們把空的啤酒瓶、瓶上的標籤,連同姆科拉從地上撿起來的瓶蓋,分發給大家後就開走,把喇叭按得婦女們癡迷,孩子們驚慌,武士們欣喜。武士們跟著我們奔了很長一段路,但是我們得趕時間,這時大路穿過公園似的鄉野,路況不錯,因此不一會兒,我們就向他們當中最後一批揮別,只見他們筆挺、高大地站在那裡,穿著褐色的獸皮衣服,一端粗大的辮子耷拉著,臉蛋塗成紅褐色,拄著長矛,帶著微笑,目送著我們。
最後牠的足跡在那天早晨我們第一次看見那片草地的地方附近跨過乾涸的河床,轉向進入對面有坡度的樹木稀疏的地區。眼下沒有雲,我感覺到了陽光,不僅僅是炙熱,而且像是有一種死沉的分量壓在我的頭上,我還渴極了。天氣很熱,但令人心煩的倒不是炙熱。那是陽光的分量。
儘管通常說來,回家時沿著一條新的小徑走,路會顯得短一點,但這次回家的路卻像是長得多。我累到了骨子裡,覺得頭昏腦脹,這輩子都沒像現在這麼渴過。但是突然間,在穿過樹林時,天氣涼快多了。原來有一塊烏雲遮住了太陽。
「老板,」姆科拉看著我說,這時我已經直起腰來,正把脖子往後仰,消除痙攣引起的疼痛。
這時牠已不再大量流血;太陽和炙熱肯定已經將牠的傷口烤乾,我們只能偶爾在岩石地面上發現一些星星點點的血跡。
「千萬別往揮鍬的人身邊靠,」我用英語說。「會要命的。」
我又講了一遍。「七頭母的。打中了最大的。十五頭母的,一頭公的。打中了公的。」
「你哪裡會知道,看見那輛卡車駛進篝火光的圈子,那兩對超棒的角翹在外面,對我們意味著什麼,」老爹說。「你這老混蛋。」
「太遠,」我悄悄對姆科拉說,他也爬了上來,正在我的身邊。
「你這混蛋,」我用英語說,他咯咯地笑,還搖搖頭。「不喝威士忌?」
「但是喝了些啤酒,不是嗎?」
我們由羅馬人的弟弟作嚮導。就我所能作出的最接近事實的推斷,羅馬人將要去偵察一群貂羚的動靜,而我們則去弄清另一群在什麼地方。我們出發了,由羅馬人的弟弟打頭,他穿著托加袍,手持一支長矛,後面是我,背著斯普林菲爾德,口袋裡藏著蔡斯小望遠鏡,再後面是姆科拉,將老爹的大望遠鏡斜掛在一邊,水壺掛在另一邊,口袋裡放著剝皮刀、磨刀石、備用的子彈夾以及幾塊巧克力糖,那把長槍扛在肩上,再後面是帶著反光鏡箱的老頭、帶著電影攝影機的加利克,以及手持長矛背著弓箭的萬德羅博─馬薩伊人。
加利克正在趾高氣揚地大聲跟羅馬人的兩個妻子說話。就我所能聽懂的意思是,他在用空的汽油箱跟她們交換一樣東西。
我見到一個好地方時就能辨別出來。這裡有獵物,很多鳥兒,而且我喜歡這些土人。我能在這裡射獵,捕魚。這些,再加上寫作,閱讀,看電影,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我還記得我看過的所有電影。我還喜歡看別的東西,但這些才是我喜歡做的。這些,再加上滑雪。但是現在我的腿不行了,再花時間去尋找合適的雪地已不值得了。現在你看看,滑雪的人實在太多了。
我們慢慢地往前走。我常常向老爹賭咒說我追蹤的本事比姆科拉大,但現在我認識到,我過去的表現,當血跡不見了,後來又被找到了時,一直就像加利克那樣,但是在眼下不緊不慢地追蹤時,置身在炎熱之中,頂著個實實足足、道道地地的毒日https://www•hetubook•com.com頭,你會感覺到它怎樣作弄你的腦袋,簡直要把它煮熟,而在硬地面上的矮草叢中追蹤,那裡發現的血跡像是草葉上一個已乾掉的黑疤,難以看清;你必須找到下一個黑色小斑點,也許在二十碼以外吧,由一個人守著最後發現的那一個,另一個人去找下一個,然後繼續向前,每人順著小徑的一邊走;用草莖指出血跡,免得說話,直到這道血跡又斷了線,你用眼睛盯著最後發現的那灘血跡,兩個人東張西望,想重新找到血跡,舉起一隻手來打信號,我嘴巴乾得無法說話,這時地面上有一股熱浪,你直起腰來,讓你的脖子不再那麼疼,並朝前看,這時候,我才知道姆科拉比我強不知多少倍,並且是個更好的追獵手。得把這一點跟老爹說說,我暗自思忖。
「我看見了,」他說。「卡車車廂都塞滿了。」
最後,我順著這條路追下去,心想我們應該一次只對付一頭,並且知道這一頭傷得很重,而另一頭可以回頭再說。但話又說回來,我可能弄錯,這一頭也許正是那頭大的公貂羚,也許在我們往下奔跑時,牠卻在高草叢裡轉過身來,跑過這裡。我記得我以前也弄錯過。
姆科拉用左手指指,扳了四根手指。那是躺在高高草叢裡的貂羚中的一頭,看上去的確大得多,兩支角彎曲的幅度也更大。但是我們面朝著早上的太陽,難以看清。牠們後面有一條沖溝,向上延伸,進入封住山谷頂端的那座山裡。
「我很高興你感到好受了,」老爹說。「我自己也好受多了。」
我們都謹慎地用望遠鏡觀察著。我只能看見四頭。那裡曾有過七頭。如果這頭真如加利克所說是公的,那麼牠們全都是公的。牠們在陰暗處看上去都是一樣的顏色。在我看來牠們的角都很大。我知道,對山羊來說,公的總是待在一起,直到殘冬,他們才跟母羊一起活動;而在夏末,你會看見公駝鹿在發|情期前也待在一起,等到後來牠們又會聚在一起。我們曾在塞雷尼亞看見過多達二十頭公的黑斑羚待在一起。沒錯,這麼說來牠們可能都是公的,但我需要一頭好的,最好的,我就試圖回憶一下曾經讀到過的有關貂羚的文章,但我所能記得的只是這麼一個無聊的故事,說的是有一個人每天早晨在同一個地方看見同一頭公貂羚,卻從來不去接近牠。我所能記得的只是我們在阿魯沙那獵場看守人的辦公室裡看見的那對漂亮的角。而眼前就是貂羚,我必須照規矩幹,打到最好的。我從沒想到過加利克從沒見到過貂羚,他對牠們的了解並不比姆科拉和我多。
姆科拉拉著一包東西走過去,那張又大又扁的臉又變得一無表情了。只有在談射獵或開玩笑時這張臉才有生氣。我在火堆旁弄到一個鐵皮杯,便叫他拿威士忌來,於是那張一無表情的臉擠眉弄眼,咧嘴一笑,他從口袋裡掏出扁酒瓶來。
太陽幾乎已下山,由於我不認識路,我讓那送信人坐到前排萬德羅伯─馬薩伊人的旁邊,替卡馬烏指路,而我和姆科拉、加利克坐在後排。太陽下山前我們駛出了公園似的鄉野,駛上乾燥的、長著零星灌木的平原,我又喝了一瓶德國啤酒,注視著鄉野,突然看見所有的樹上都棲滿白色的鸛。我不知牠們是在遷徙途中呢,還是在追獵蝗蟲,但在暮色中牠們看上去真可愛,我被深深地打動了,把還剩有足足兩指高啤酒的酒瓶遞給老頭。
我們走到牠身邊,牠躺在岩叢裡,是頭深栗色的大動物,幾乎是黑色的,角是黑色的,漂亮地往後彎曲,在口鼻處和眼睛旁邊有一塊白斑,還有一片白色的肚皮;但偏偏不是公的。
「你知道的,」P.O.M.說,「我可記不起了。我還記不起傑.菲先生的臉相了。不過他很俊。我想著他,想了又想,就是想不起來他的模樣。真沒勁。他的模樣跟在照片上不一樣。再過一小會兒我就會完全記不起他了。我已經想不起他的模樣了。」
「正是牠們,」我說。然後屏住了氣,注視著牠們。牠們看上去都是黑黑的,脖子粗壯,身子結實。都長著往後彎的角。牠們在很遠的地方。有的躺著。有一頭站著。我們可以看見七頭。
「沒錯。但是他幹嘛定要把我打敗得這麼慘呢?」
「我高興死了,」他說。「這些東西真美妙。」
「沒有,」姆科拉最後說。我也什麼都沒看見,但我的眼睛被八倍望遠鏡摩擦得發疼。我們可以在森林裡試一下。我們也許會撞上什麼動物,將貂羚嚇跑,但是我們必須試一下,繞個圈子,爬到貂羚的上方去。
隨後,牠的足跡將我們引往上面,進入一片岩石叢生、溝壑縱橫的地區,在那裡追蹤的速度放慢了,爬行很困難。我想,我們也許能在這裡的一條沖溝裡把牠驚起,但是那些現在已不再鮮亮的血跡繞著漂石一路而去,越過岩石往上,往上,到了一個突兀的岩架上,我們一看沒有了。牠肯定從那裡下山了。那座山太陡,牠無法爬到頂上再翻過去。那裡除了下山沒別的路,但是牠是怎麼走的,下的又是哪條峽谷呢?我打發他們順著三條牠可能走的路去察看,並走到岩架邊試圖發現牠的蹤跡。他們什麼血跡也沒發現,然後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在下面的右方叫起來,說他發現了血跡,我們便往下爬去,在一塊岩石上看見了血跡,然後順著一條陡直而下通往草地的路追蹤而去,偶爾看見幾排已乾的血跡。見牠開始下山,我的信心增加了,在草地上齊膝深的茂密草叢裡追蹤又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茅草刮擦著牠的肚子,雖然你不把腰彎成九十度,並把草分開來就無法看清腳印,但是從草莖上卻可以清晰地看見血跡。不過現在血跡已乾,光澤暗淡,我這才明白牠誘使我們陷入山上的危崖,我們為牠浪費了很多時間。
「全都是母的,」當牠們驚慌地穿過陽光斑駁的森林奔過去時,我對姆科拉說。
「來吧,」我說,然後揮手要其他人下去,我們就開始往上爬,打算爬到小山的邊緣。
「不,」他說。「我不要。」
「你這中國黑鬼。」
老爹和我起了床,早飯前去看了那兩個捻頭。那是個灰濛濛的陰霾密布的早晨,很冷。雨季就快來了。
加利克趕上來了。「都是母的,」他說。「沒有公的。只有最大的母貂羚。你殺死了最大的母貂羚。我們找到了牠。小一點的母貂羚逃走了。」
「是的,」他表示同意。
「不。用望遠鏡。」
「對。」
「給你一份禮物,」我把瓶裡剩下的酒向後面遞去,瓶子裡實在只剩下些泡沫和一丁點兒啤酒了。
「公的,」加利克悄悄地說。「公的大貂羚!」
「過來,」我叫他。他走過來,仍然覺得自己挺精明的樣子。
「上車,」我對他說。「不,」當他要將一個汽油桶遞過去時,我又說,「上車。」他走到車子邊去。
姆科拉和卡馬烏只好把他緊抓著的拳頭掰開,把他拉下車,重新裝車,可他還在叫,「我要跟老板走!」
接著卡爾走了出來,我說,「嗨,卡爾。」
「最好兌上水,」他說。
「你這狗娘養的,」我說,然後扳起手指來。「聽著。七頭母的。然後是十五頭母的和一頭公的。公的被打中了。就在這裡。」
我判斷我們的營地就在我們腳下,在樹林西北面五英里左右的地方。
我們盡量快速地向前推進,但依然是悄悄地行動。我過去追蹤大角羊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但總是在繞過山肩時自以為這些貂羚會待在牠們原來待的地方,結果卻發現牠們吃過草或樹葉後就走得沒影兒了,而且,因為一旦進入了森林就再也看不見牠們,我總以為重要的是我們得盡快趕到牠們的上方同時又不使我氣喘吁吁,手抖得太厲害,連槍都沒法開。
「啤酒,」姆科拉說。他已經將酒瓶打開,我就朝外面鹿苑似的鄉野望去,踩在靴子下面的汽車引擎很燙,身旁的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像已往一樣健壯,而卡馬烏注視著綠色草泥地上的車轍,我把穿著靴子的腿兒耷拉在車門外,讓雙足涼快一下,同時喝著啤酒,心想,如果老欽克在身邊就好了。國王陛下第五明火槍團榮獲軍功十字勳章的埃利克.愛德華.多爾曼─史密斯上尉。如果這會兒他在這兒,我們就可以討論怎樣描繪這片鹿苑似的鄉野,稱它為鹿苑是不是足以表示它的特點。老爹和欽克很相像。老爹年紀比他大,因為上了年紀而更寬容,都是同樣的好夥伴。欽克和我曾一起漫遊好大一部分世界,後來我們就各奔東西了,而我如今在老爹手下學到一點東西。
然後,當我們開始上車時,他突然放開了我,從後面爬上車子,爬到貨物堆上。加利克和阿布杜拉把他拉了下來。
「什麼事?」
「公的在哪裡?」我悄悄地問。
我記得我有一把袖珍摺刀,就從口袋裡把它掏出來,塞在他的手裡。他把摺刀塞回到我的手裡。
我們繼續沿著這座小山的正面往前走,腳下是一片宜人的突兀的高原,然後我們來到了山邊,那裡有一座山谷,還有一長條開闊的草地,遠端長著一片樹林,草地的北端有一些組成環行的山,那裡又有一座山谷往左延伸。我們站在這座山正面的樹林邊緣,遠眺那長著草坡的山谷,只見牠往前延伸至一片空曠地帶,在北端形成一個長滿綠草、四面陡峭的盆地,後面有一些小山。我們的左面有些陡峭、圓頂、樹木覆蓋的小山,山上有露出地表的石灰岩,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往上延伸到山谷的頂端,在那裡形成另一道山脈的一部分,這山脈也就是從這頂端開始的。我們的腳下,往右,鄉野崎嶇不平,有一些山丘和一片片連綿的草地,再過去有一片長在陡坡上的樹林,往藍幽幽的群山朝下延伸,那是我們曾見過的,位於羅馬人和他一家居住的草屋西面。
後來,當里程計上顯示出五十英里時,我們停了車,在一個土人的小屋裡把他叫醒,姆科拉詢問營地在哪裡。我又睡著了,醒來時我們正拐下大路,在一條穿越樹林的小徑上行駛,營地的火堆已在前方閃耀。隨後,我們的車燈射在綠色帳篷上了,我大叫起來,我們都開始大叫,按響喇叭,我還開了一槍,槍口的火光刺破黑夜,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然後人家叫我們停車,我看見老爹從他的帳篷裡走出來,穿著晨衣,粗壯結實,接著他用雙臂摟住了我的雙肩,說:「好你個獵公捻的能手,」我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哦。五十七英寸吧,」卡爾說。
現在他們都一時相信了這件事,就兜著圈子搜索起來,但是炎熱的陽光和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高草立刻使他們的信心消失了。
我們揮手告別,啟程上路,經過羅馬人家裡更多的家人的身邊,那些上了年紀並且更醜陋的人正在那條從河邊往上穿越玉米地的小徑旁用原木生的火在烤一堆堆肉。我們順利地過了小溪,溪水很淺,溪岸乾燥,我回頭看看那片玉米地、羅馬人的那些小屋、我們曾在那裡設營的圍欄以及藍色的山丘,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下顯得黑幽幽的,因為沒有見到羅馬人,向他解釋我們這麼匆忙離去的原因,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隨後我們沿著我們熟悉的那條小徑穿過樹林,試圖抓緊時間在天黑前駛出樹林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兩次在沼澤地段遇到了麻煩,加利克好像處於一種高度歇斯底里的狀態中,當我們披荊斬棘、鏟土開路時,他吆五喝六地支使著眾人,弄得我決定非揍他不可。他需要受到體罰,就像好出風頭的孩子需要被人打一頓屁股那樣。卡馬烏和姆科拉都笑他。他在扮演一個追獵歸來的得勝的嚮導。我想他沒能戴他的鴕鳥羽飾,實在是一大遺憾。
在一個條件好的地區採取些簡單的預防措施以保持健康,比起佯稱一個已經完蛋的地區依然完好如故要來得容易。
這就是加利克第一次指給我們看的那頭大「公」貂羚。
「在,老板。」
我從沒見到過貂羚。我對牠們一無所知,既不知牠們的目光是否敏銳,像公羊樣,不管你在多遠的距離看見牠,牠也都能看見你,也不知是否像公駝鹿一樣,哪怕你離牠兩百碼,只要你不動,牠就看不見你。我也不知牠們有多大,但是我判斷牠們與我們之間的距離足有三百碼。我知道如果我用坐姿或者臥姿開槍的話,我能打中一頭,但是我說不準能打中牠的什麼部位。
「不,」加利克說。
大家都在尋找血跡,這就好比試圖讓一群訓練無素的獵鳥狗去追蹤一隻死鳥,而牠們正發瘋似的急著追蹤這窩鳥裡的其他的鳥。
我們找到了小夫人和老卡爾,快快樂樂地吃了頓早飯。
「這三頭捻都很棒,」他說。
一個月後,P.O.M.、卡爾以及來到海法跟我們會合的卡爾的妻子,正坐在陽光裡,背靠加利利海旁的一堵石牆,吃著午飯,喝著一瓶葡萄酒,眺望著湖面上的鸊鷉。群山的影子倒映在湖面上,湖水一平如鏡,看上去簡直像是停滯不動了。那裡有許多鸊鷉,在水裡游動時劃出的尾流漸漸扇形展開,我一隻隻數著,心裡納悶,為什麼《聖經》裡從來沒有提到過牠們。我斷定那些寫書人不是博物學家。
「你不想吃,老板?」卡馬烏問我。
姆科拉依然心存疑慮,摸了摸那些短小的、尚未發育成熟的乳|頭,證實說,「是母的,」接著便傷心地搖搖頭。
姆科拉又慢又穩地追蹤著,一門心事全集中在這問題上。他的禿腦袋汗津津、亮晃晃,當汗水淌進他的眼睛時,他就拔起一根草莖,兩隻手輪流握著,用這根草莖將前額和烏黑的禿腦瓜上的汗水刮掉。
兩張頭皮都被攤開並好好地醃製了,兩付帶角的頭骨則斜靠在原木和枝條結構的房子上。姆科拉正在將頭皮折疊起來。卡馬烏給我把罐頭食品拿來,我讓他打開一個水果罐頭。這什錦水果被夜晚的空氣弄得很涼,和冷的糖汁滑溜溜地給吸進了肚子裡。我再喝了一杯茶,走進帳篷,穿著停當,套上烘乾的靴子,我們就作好出發的準備了。羅馬人說過,我們要在午飯前趕回來。
「他運氣好,」老爹說。「天哪,多棒的捻。我這輩子只見過一次有人殺了一頭角超過五十英寸的。那是在卡拉爾山上。」
「晚安,卡爾。」
他又柔聲細氣地跟我說話,乞求,懇請。
這句話引得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哈哈大笑,他原來正要露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看得出,那個做弟弟的對能找到公貂羚半信半疑。而那個做丈夫的,到了這會兒,已不相信我們中任何一個了。我認為他連昨晚發現的捻也沒相信過。也罷,經過了這一次射擊,我並不責怪他。
其他人都在快手快腳地幹著活,羅馬人的妻子走過來,在不遠處站下,看著大家往卡車上裝東西。她們一共兩個,長相漂亮,身材也好,顯得靦腆,但興致勃勃。羅馬人還沒回來。我覺得不跟他解釋一下就這麼走,挺不是滋味。我很喜歡這羅馬人,對他頗為敬重。
我打中了牠的腹部,我想。隨後,當牠逃走時,我的另一顆子彈打進了牠的臀部。牠倒下去,昏死過去,我們沒找到牠。後來,等我們走過去了,牠又跳起身來。
然後加利克走上前來。「都是母的,」他說。「大大的母的。」
的確,你沒法在那裡生活。人人都這麼解釋過。蝗蟲會飛來吃掉你的莊稼,季風不來,雨就不下,一切都乾枯,死亡。那裡有虱蠅和蒼蠅來毀壞莊稼,蚊子會使你感染熱病,弄得不好你還會得上黑尿病。你的畜群會死掉,你的咖啡會沒人出價。只有印度人才能從劍麻中賺錢,而在沿海地帶,每一座椰子種植園都表明一個人因為從乾椰子仁中賺錢的念頭或行為而遭到毀滅。一個白人職業獵手每年工作三個月,喝酒倒能喝上十二個月,而政府為了印度人和當地土著的利益毀了這個地區。人家就是這麼對你說的。沒錯。但是我並不想賺錢。我只想住在那裡,有時間打獵。我已經得過其中的一種疾病,不得不一天不知多少次用肥皂和水清洗三英寸長的一段大腸,然後將它塞回原處。這種疾病有特效藥可治,而就我所看到的事物和到過的地方而言,體驗到這樣的經歷還是蠻值得的。再說,我這病是在從馬賽開出的骯髒的船上感染到的。P.O.M.一天也沒得病。卡爾也沒有。我熱愛這個地區,我有一種在家裡的感覺,如果某人對他出生之地以外的一個地方有一種如在家裡的感覺,這就是他注定該去的地方。再說,在我爺爺的時代,密西根州還是一個瘧疾肆虐的地方。人們把瘧疾稱作發熱和打擺子。在托爾圖加斯群島——我曾在那裡住過幾個月——一度有上千人死於黃熱病。在白人後來發現的那些新大陸和島嶼上,聽到蛇嘶嘶叫,就讓人心驚肉跳,怕得上什麼病。這條蛇或許也是有毒的。你把牠們全部殺死。真該死,我在一個月前得的那種病,放在從前人們發明特效藥之前的話,準會要了我的命。也許會要我的命,但也許我會康復的。
「那樣最好。」然後毅然決然地接受了這個決定,「好。好。」
牠在岩叢裡連爬帶跳地逃走。剎那間我看出牠沒有被打中,並且看清,儘管牠長著深色的往後彎的角,牠那深栗色皮膚表明牠是母的。幸虧我在開槍前及時看出了這一點。我剛要拉槍栓,就把槍放下了。
我們往前面走時,那群貂羚跳將起來,從我們面前跑過,跨過了前面的小徑。加利克看到每一對漂亮的角都要說,「公的,老板。大大的公貂羚。開槍呀,老板。開槍,哦,開槍!」
「我真的為他打到牠而高興,」我真情地說。「我自己打到的會使我滿足的。」
我想,如果牠只是受了傷的話,我們不妨給牠時間,讓牠變得虛弱,然後下去找牠。於是我讓姆科拉用刀在這頭母貂羚的頭皮上劃了好幾道口子以便剝下頭皮,並且讓老頭留下來剝這頭皮,我們則下山去追趕那頭公貂羚。
「我可想吃,」我說。「從前天起我就沒吃過東西。」
有一次,當我們遇到障礙停下來,我正揮鍬開路時,他卻彎著腰,大為起勁地出主意,下命令,我就操起鐵鍬柄,裝作並不有心的樣子,狠狠地插了一下他的肚子,他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壓根兒不朝他看,而姆科拉、卡馬烏和我都不敢朝彼此看,只怕會笑出聲來。
「真棒,」我說,話從我的嘴裡吐出來,歡欣得就像蛙叫一樣。我再試了一次。「棒極了。你是怎樣打到的?」
然後加利克又說,「打,老板,打!」我轉身向著他,好像要揍他的嘴巴。如果能這麼做的話,那倒是個極大的安慰。我剛看見貂羚時其實並不緊張,可是加利克硬是弄得我緊張起來。
「我受傷了,」加利克捂著肚子說。
加利克趕上前來,有兩次奇跡般地發現了血跡,然後在一棵樹下坐下來。在另一棵樹下,我可以看見那可憐的老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在履行他扛槍者的職責,他幹這個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另一棵樹下坐著那老頭,身邊那個母貂羚的頭像撒旦崇拜者們舉行瀆神彌撒時供奉的某種標誌,他的各種裝備掛在雙肩上。姆科拉和我又慢又費勁地繼續追蹤著,跨過長長的石頭山坡,折回來,往上進入另一片樹木稀疏的草地,穿過草地,進入一塊長長的空地,盡頭處有成堆的漂石。在這片空地的中央我們完全找不到牠的蹤跡了,於是兜著圈子,搜尋了將近兩個小時,才又找到了血跡。
「在哪兒?」我叫道,朝山另一邊的老頭跑去。
「你會永遠記得你是怎樣打到牠們的。這是你真正的收穫,」老爹說。「那是兩頭超棒的捻。」
「公的在下面那邊,」我用手一指說。
我直起腰來,走到一棵大樹的樹蔭下。那裡涼得像在水裡一樣,微風侵入我的濕襯衣,使我的皮膚涼嗖嗖的。我在想那頭公貂羚,向上帝祈禱,但願根本沒開槍打牠。現在我既打傷了牠,又失去了牠。我相信牠一直堅持著在跑,跑出了這個地區。牠一點都沒露出要兜個圈子再折回來的跡象。今天晚上牠會死去,那些鬣狗會吃掉牠,或者,更糟的是牠們會在牠死去前就發現牠,把牠弄得趴下,將牠的內臟活活地拉出來。第一頭看見血跡的鬣狗會釘住了不放,直到發現這公貂羚。然後牠會招來別的鬣狗。我為自己打中了牠但沒有把牠打死而感到說不出的窩囊。我並不在乎殺死任何東西,任何動物,只要殺得乾淨俐落,反正牠們早晚都得死,而對於一直在進行的夜間捕殺和季節性捕殺,我的參與是微乎其微的,因此我絲毫沒有負疚感。我們吃動物的肉,收藏牠們的皮和角。但是對於這頭公貂羚我卻感到極度的懊喪。再說,我想得到牠。我由衷地想得到牠,我想得到牠的這份心情難以言表。得了,我們對牠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我們的機會就在一開頭牠下山的時候,但是我們錯過了。我們失去了那個機會。不,我們最好的機會,一個步槍手要求得到的唯一的機會,是在我打那一槍,朝牠的整個身子打而不是指哪打哪的時候。這是我本人犯下的令人作嘔的過錯。我真是個狗娘養的,居然打中了牠的肚子。這是因為過於自信能做成某件事,然後漏掉了做好這事的一個步驟。得了,我們失去了牠。我想,在這炎熱之中,只怕全世界都不會有條狗能去追蹤牠。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是唯一的機會。我掏出詞典,問老頭那羅馬人那裡有沒有狗。
然後我們極慢極慢地追蹤牠,走到了一英里外的一塊堅硬的石頭地面上。但是從那裡起我們無法追下去了。地面太硬,不可能留下腳印,我們也再沒能發現血跡。於是我們就根據這公貂羚會往哪裡去的種種猜想去追蹤,但是這個地區太大,而我們又沒有運氣。
「英寸說明不了什麼,」老爹說。「那是兩頭超棒的捻。」
「我不在水面上行走,」卡爾說,眺望著這光景淒慘的湖面。「有人走過了嘛。」
「是的。」
但是那頭該死的公貂羚。我當時應該槍殺牠的;但牠是個移動目標。如果要想打中牠,我必須把牠的整個身子作為靶子。不錯,你這混蛋,但是那頭母貂羚又怎麼說呢,你射失了兩次,一次牠俯臥著,另一次是側立。這難道也是移動目標嗎?不。如果昨天晚上我早去睡覺了,我就不會做這件事。或者,如果我擦拭過槍管,把裡面的油膩擦掉了,那頭母貂羚在我第一次開槍時就不會跳得那麼高。那麼我也就不會撲倒在地,第二槍打在牠的肚子下面了。如果你懂點好歹,就應該知道,一切倒楣事兒都該怪你自己。我還以為我用獵槍射擊的功夫比我表現出來的要好,為了證明我這看法,我輸掉過許多錢,但是我冷靜而超然地知道,我用步槍射擊獵物的功夫並不比世界上任何一個狗娘養的差。我絕對能做到這樣。可是又怎麼樣呢?我還是打中了一頭公貂羚的肚子,卻讓牠跑掉了。我射擊的功夫有沒有我自以為的那麼強呢?這是肯定的。那麼我怎麼又沒能打中那頭母貂羚呢?真見鬼,任何人都會有表現失常的時候嘛。你沒有該死的理由失常。真該死,你算老幾呀?我的良心?聽著,我一點也不受良心責備。我知道自己是哪一號龜孫子,而且知道我擅長做什麼。要不是我不得不離開,撤出這裡,我準會打到一頭公貂羚的。你知道羅馬人是個好獵手。那裡另外還有一群貂羚。我為什麼非得停留一個晚上就走呢?這算是什麼射獵之道?見鬼,不。我得想辦法賺點錢,等我們回來了,我們要開著卡車到老頭的村子去,然後裝上那些腳夫(這樣就不必為該死的車子犯愁了),把他們送回去,在羅馬人家上方的小溪上游的森林裡設營,慢慢地在那個地區裡射獵,住在那裡,每天外出射獵,有時候休息一下,寫上一個星期,或者寫上半天,或者隔天寫,最終對那個地區熟悉起來,就像我熟悉我們從小在那裡長大的那個湖的那一帶地方一樣。我會看見水牛在牠們生活的地方吃草,當大象從山裡出來,我們會看見牠們,看著牠們踩斷樹枝而不必開槍,我會躺在落葉裡,看著捻到外面來吃草,絕不朝牠們開槍,除非我看見一頭比車廂裡的這頭更好,我不會再整天去追蹤那頭肚子上已經受了重傷的公貂羚,而是躺在一塊岩石後面,注視著山腰上的牠們,久久地看著牠們,使牠們從此永遠逗留在我的腦海中。沒問題,只要加利克不把他那個辛巴老板帶回到那裡,把那個地區的獵物射獵一空就好了。但是如果他這麼做了,我就要趕到那些山的另一邊去,那裡會有另一片地區,人只要有時間就可以住在那裡,在那裡打獵。只要卡車能到的地方,他們都會去。但是那裡肯定到處都有這樣的小盆地,那是誰也不熟悉的,那裡有車輛在路上一路駛過。他們都在同樣的地方打獵。和_圖_書
「我們離開那另一個營地時就知道他打到了。卡車來這裡時通知了我們,」P.O.M.說。「我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為你祈禱。不信問傑.菲先生。」
到了村子,天已黑了,我們在路上停下,我按照送信人帶來的紙條上寫明的金額把報酬給了他。我按照老爹說好的金額把報酬付給了老頭,外加一份賞錢。隨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加利克要到主營地去拿他的報酬。阿布杜拉堅持要跟去。他信不過加利克。萬德羅伯─馬薩伊人可憐巴巴地要求讓他也去。他肯定其他人會在他那份酬金上做手腳,而我也相當肯定他們會這麼做。還留下點汽油以防我們不夠時使用,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得帶上。我們的車子超載了,而且我不知道前面的路況怎麼樣。不過我想我們不妨把阿布杜拉和加利克帶上,讓萬德羅伯─馬薩伊人也擠進來。讓老頭走是沒問題的。他已經得到了酬金,數額也滿意,但是他現在不想下車。他蹲在一捆捆東西的頂上,緊抓著繩子說,「我要跟老板走。」
「公的,」姆科拉湊著我的耳朵說。「公的!」
「除了卡馬烏都做過。」
「過會兒,到了車上再吃吧。」
「不了,謝謝,我想還是睡覺去吧。我有點兒頭疼。」
「晚安,」我們兩人一起說。我們坐在火堆旁,喝著兌蘇打水的威士忌,聊著天,於是我向大家講了追獵的全部經過。
「沒用的,」姆科拉說。
到了那道有刺灌木圍欄和小屋,我們快速拆除營地。那裡有個信使,從我們上次的營地帶來了P.O.M.和老爹動身前寫的一張便條,還帶來了我的蚊帳。便條上沒什麼話,只是祝我們好運,他們要動身了。我從一隻帆布袋裡喝了點水,坐在一個汽油桶上,看著天空。我不敢認真地冒險留下。如果這裡下起雨來,我們甚至就無法出去走到大路上。如果大路上雨下得厲害,我們在這季節就無法離開這裡到達海岸邊。那個奧地利人和老爹都這麼說過。我非走不可了。
「今天早上它們跟這頭大的放在一起看上去挺不錯,」我說。奇怪得很,它們的確挺不錯。現在我心裡已經接受了這頭大的,看見它並為卡爾打到了牠而感到高興。你把它們並排放在一起,它們看上去挺般配。真的挺般配。它們都很大嘛。
「我們回營地去,」我對姆科拉說。
「我非常高興你也打到了,」卡爾說。「那兩對角真漂亮。明天早上我想聽你講講捕捻的全部經過。我知道今天晚上你累了。晚安。」
當他們在黑暗中裝車時,他抓住我的一條手臂,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悄悄地跟我說話。
「好了,好了,」老爹說,「我們找小夫人去,吃點早飯吧。倒不是說我很想吃。」
這件事定了下來,所以不用再說我多麼想留下了。這天的勞累促使我們輕而易舉地作出了這個決定。所有的東西都在裝上卡車,大家都在把熄滅的火堆四周枝條上插的肉集中起來。
我們快速追蹤,上山坡,進森林,血濺得到處都是,我們轉彎向右,爬上陡坡,在山谷頂端一些大岩石之間驚起一頭貂羚。
我從水壺裡喝了點水。經過奔跑和爬山,我口渴了,這會兒太陽已經上山,天氣變熱了。然後我們走下山谷對面的山坡,剛才我們正是從那裡爬上來追蹤這受傷的母貂羚的,於是從這山下,在高草叢裡,我們分成幾組,開始尋找這公貂羚的蹤跡。我們沒能找到。
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的床,只記得在天亮前灰濛濛的微光中坐在火堆旁,手拿一鐵皮杯熱茶,我的早餐在枝條上,看上去不那麼令人垂涎,而且沾滿了灰。羅馬人正站著,朝著曙光正在露面的方向打著手勢在大發宏論,我記得當時納悶,這混蛋是不是講了整整一夜。
烈日炎炎,由於不得不彎腰屈背地追蹤,儘管我將一方手帕蓋在脖子上,仍然感到頭疼得血管突突地跳。
「我們走,」我說。
「吃吧。你餓了。」
那些貂羚從草叢裡跑出來時是結隊而行的,每一頭個別的貂羚的腳印都與其他的腳印混淆起來或被踩掉了。我們在我最先打中牠的那地方的草莖上發現了一些血跡,後來血跡不見了,又發現了,那裡還有另一道血跡岔往別的方向。而後,隨著貂羚各自成扇形散開,腳印也都分散,牠們爬上了山坡和山丘,我們就再也找不到了。最後,我在山谷往上大約五十碼的地方的一枚草葉上發現了血跡,我拔起草葉,將它舉起來。這是我犯下的錯誤。我應該將大家都帶來看看這枚草葉。這時除了姆科拉外,所有的人都已對追獵那頭公貂羚失去了信心。
我會重回非洲,但不會去靠它生活。我可以靠兩支鉛筆和幾百張最便宜的紙頭為生。但是我會回到我樂意在那裡生活的地方;真正地生活。不只是打發日子。我們的祖先到美國去是因為當時那是值得去的地方。那裡曾經是個好地方,但我們把它搞得一團糟了,所以現在,我要到別的地方去,因為我們永遠有權利到別的地方去,而且我們也總是去的。你永遠都可以回來。讓那些不知道已經去得太晚的人到美國去吧。我們的祖先看到過它最輝煌的時候,並且在值得為之奮鬥的時候為它奮鬥過。現在我要到別的地方去了。從前我們常常到別的地方去,而且還是有些好地方可以去的。
我們繼續穿過樹林朝營地走去。我感覺好受點了,好受多了。整整一個白天,我一次也沒想過捻。現在我們要回家了,大夥兒正等在那裡。
「你一定要記住他,」卡爾對她說。
「我受傷了,」他爬起來,驚愕地說。
「我完全看開了,」我說。「我又沒事了。你知道,我的這次旅行是挺有意義的。」
「你打到了什麼?」我問卡爾。
但我感到難受,整整一夜都感到難受。不過到了早晨,我的難受勁兒就過去了。完全過去了,我再也沒有為這事難受過。
我將手指弄濕,舉起來。從感覺到涼的一邊來看,微風似乎是往山谷南面吹的。姆科拉拾起一些枯葉,將它們揉碎,往空中一拋。它們落地時往我們面前靠了一點。風向不錯,現在我們必須用望遠鏡觀察這森林邊緣,好好檢查一下。
他沒聽懂這段話,但我的口氣把我的意思表達得比從詞典裡挑出相應的詞兒來告訴他更明白。我站起身來,示意那兩個女人儘管把那些汽油桶汽油箱拿走。我絕不能聽任加利克勾引她們而一點忙都不幫她們。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有效地利用地形以便找到貂羚,並且趕上前去,進入射程之內而又不被牠們看見。太陽已經越過山谷另一端的那些小山,照在我們的頭上,而山谷另一端的其餘部分都給籠罩在濃濃的陰影裡。我關照大家在樹林裡原地不動,只讓姆科拉和做丈夫的跟我走,我們打算待在森林裡,在山谷靠我們的一邊往上爬,一直爬到高處,可以察看山谷較上端彎曲處那一小塊地方,用望遠鏡觀察那裡,尋找貂羚。
最後我們在一棵樹的後面,我朝樹的四周打量。這時我們用望遠鏡可以清晰地看清牠們的角,還可以看見另外那三頭。其中一頭躺著,顯然是最大的,從側面看過去,那兩支角比另外幾頭的往後彎得更高,伸得更遠。我察看著牠們,看著看著,竟激動得並沒感到高興,這時聽見姆科拉輕輕地叫了聲「老板」。我放下望遠鏡一看,只見加利克毫無掩蔽地匍匐著朝我們這裡爬來。我伸出手去,掌心朝著他,揮手要他下去,但是他沒理我,繼續手腳並用地朝前爬,就像有人手腳並用地在大街上爬那樣引人注目。我看見一頭貂羚朝我們看,實在可說是在朝他看。接著另外三頭都站了起來。那頭貂羚站起來後側身而立,將腦袋轉向我們,這時加利克爬了上來輕聲說,「打,老板!打!公的!公的!大的公貂羚。」
我們向羅馬人道了別,走出多刺灌木圍欄,此時陽光正好穿過群山間的缺口,照在玉米地、那些草屋和遠處的青山上。這預示著今天將是個晴朗的好日子。
於是我說,「瞧那些捻角,老爹。」
「五十二英寸。」
正是老頭在那堆漂石下面向右半英里的地方找到血跡的。對於那頭公貂羚會做些什麼,老頭有他自己的想法,就憑著這想法率先往下朝那裡走去。這老頭是個好獵手。
我們繼續上路,與我們先前到過的地方相比,在車頭燈的映照下,眼前就像是一條林蔭大道。我們沿著這條大路在黑夜中行駛了五十五英里,一路無事。https://m•hetubook.com•com我始終沒有入睡,直到駛過路況糟糕的路段,那是一長段黑色鬆軟的平地,上面有很深的車轍,車頭燈從灌木叢中照出小徑,然後,路況好了一點,我便入睡了,不時地醒過來,看見車頭燈照亮一堵高高的樹牆,或者是一道光禿禿的河岸,或者,當我們掛著低檔嘎嘎地爬上一道陡坡時,燈光往上斜照著前面。
他走了,像已往一樣善解人意,因此如果我們願意的話是可以好好談談這事的。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頭很大的母貂羚,深栗色,臉上有白色斑點,白色的肚子,結實的軀體,還有一對曲線優美的角。牠側身對我們站著,扭頭注視著。我仔細打量整個貂羚群。全都是母的;我打傷了而後又丟失的那頭公貂羚顯然就是這群裡的,牠們越過了小山,在這裡重新會聚。
現在別無選擇了。牠們肯定受到了驚嚇,我就平臥在地,將手臂穿進槍帶,雙肘擱地,右腳趾抵著地面,對準那頭公貂羚的肩部中央扣動扳機。但是從子彈的嘯聲中我知道這槍打糟了。我打得太高了。牠們都跳起身來,然後站定了張望,不知響聲從何而來。我又朝那公的開了一槍,將泥土濺了牠一身,牠們都跑了起來。我站起來,趁牠奔跑時一槍打中了牠,牠倒了下去。然後牠爬起身來,我又一槍打中牠,牠中了彈,但還是跟其他幾頭在一起跑。牠們超過了牠,我又開了一槍,打得太後面了。然後我又打中了牠,牠慢慢地落在後面,我知道我制服牠了。姆科拉再把子彈遞給我,我將子彈壓進斯普林菲爾德那見了鬼的、糟透的正在搖晃的彈倉,同時看著那貂羚在費勁地跨過水道。我們制服了牠,沒錯。我看得出牠傷得很厲害。其他的貂羚正往上朝森林跑去。在對岸的陽光下,牠們的顏色看上去較淺,而我打中的那頭看上去也較淺。牠們看上去呈深栗色,而我打中的那頭幾乎是黑色的。但是牠並不是黑色的,我感到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將最後一顆子彈壓進彈倉,加利克正試圖抓住我的手表示祝賀,這時,在我們腳下,那些貂羚開始在一片開闊地(我們看不見的那條沖溝從這開闊地通往山谷的頂端)上驚竄而去。
「都是母的,」加利克說。萬德羅博─馬薩伊人點點頭,他的嘴巴張開著。我感到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卻又覺得很舒坦。不用頂著太陽在這毫無遮蔭的小盆地裡、頂著太陽在那陡峭的山坡上追獵,真是輕鬆得多。我對姆科拉說,我們不妨從山谷的兩邊往上搜尋,等到將母貂羚的頭皮剝好,他和我可單獨下山去搜尋那頭公貂羚。你不能因為他們懷疑這件事就開槍打死他們。我一直沒有機會去訓練他們;沒有權力去約束他們。如果沒有法律的束縛,我會開槍打死加利克,這樣所有的人要麼去追獵,要麼就給我走人。我想他們會願意去追獵的。加利克並不受人歡迎。他簡直是害群之馬。
「沒有,」老頭說。
「嗯,是的。」
「晚安。晚安,可憐的老媽媽。」
「老頭,」我說。
這時,汽車在一段溪岸那裡拐了個彎,穿越一片綠油油的、茅草叢生的田地,我們看見了那馬薩伊人的村莊。
我喝了一口兌水的威士忌,看著那兩對靠在雞棚似的小屋牆上的捻角。那兩對捻角從白色的、拾掇得乾乾淨淨的腦殼上矗起,呈微微往上盤旋狀,向兩邊叉開,旋轉一圈,又一圈,然後通向兩個光滑的、象牙似的角尖,優雅地朝裡彎曲。其中一對比另一對窄而高,靠在小屋旁邊。另一對跟第一對差不多高,但叉得更開,主幹更結實。牠們是黑胡桃肉色的,令人賞心悅目。我走過去,將斯普林菲爾德靠牆豎在兩對角之間,角尖伸得比槍口還高。卡馬烏將一包東西送到車上後走回來,我叫他把照相機拿來,然後讓他站在捻頭旁邊,我給他拍了張照片。接著他把捻頭撿起來,每個頭很有點分量,把它們拎到卡車上去。
「你才是母的,」我說。「大大的母的。」
我朝牠開了一槍,牠應聲倒地。我看見牠爬起來,其他的貂羚從牠身邊跑過,先是散開,然後聚攏來。我沒打中牠。然後我看見牠幾乎是徑直登上山谷的斜坡,跑進高高的草叢,我又朝牠開了一槍,牠走出了我的視線。那群貂羚這時正在往谷頂端的那座小山上爬,往我們右邊的山上爬,往山谷對面森林裡那座山上爬,成散開隊形,跑得很快。既然我看到了一頭公的貂羚,就知道其餘的都是母的,包括我原先打中的那頭。那頭公的再也沒有露面,而我絕對相信我們能在我看見牠往下走進高草叢的地方找到牠。
「不行,沒位子了。」
現在我們知道我們該做什麼了。我們必須趕回去,遠遠地往下跨過草地,這樣才能不讓貂羚看見,再在另一邊進入森林,好歹穿過森林爬到貂羚的上方。在開始追蹤獵物前,我們首先得弄清我們要穿過的森林或草地裡的確沒有其他的貂羚。
「它就在那邊,」老爹說,我們便走過去。那是一對世界上最大、最寬、最黑、弧度最大、最結實、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捻角。我突然受到嫉妒心的毒害,再也不想看見我那兩對捻角了。永遠永遠不想了。
姆科拉和我以及那做丈夫的開始朝森林邊緣走去;最後爬行,幾乎爬到了山脊邊。那裡仍然有一些樹擋在我們和下面空曠的草地之間,這時我們已躲在一小叢灌木和一棵倒下的樹後面,一抬頭就能看見三百碼開外長滿草的空地上的貂羚,在陰影中顯得又大又黑。我們之間隔著撒滿陽光的疏疏朗朗的林木和敞開的沖溝。我們看著看著,有兩頭貂羚爬起身來,似乎是站在那裡看著我們。這時候可以打槍,但是該死的距離太遠,沒有把握,我正在那裡注視著,感到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原來是加利克爬了上來,沙啞地悄聲說,「Piga!Piga,B'wana!Doumi!Doumi!」是在叫我開槍,那是一頭公貂羚。我回頭一看,只見所有的人都在那裡,有的肚子貼地,有的手腳著地,而那萬德羅博─馬薩伊人像隻獵鳥犬似的發著抖。我大為光火,示意他們全都下去。
「啤酒就是糧食嘛,」老爹說。
「我能記住他,」我說。「過段日子我要給你寫點東西,把他寫進去。」
「又是一頭這種玩意兒罷了。你怎麼稱呼的?捻。」
「把這頭讓嚮導拿,」我說。
「都是母的啊,」加利克說。
「我們看看去,」我說,從心底裡感到涼絲絲的。
「包括彎曲部分?」
「要,」我說。
「太遠了,」我對姆科拉說。
「見鬼去吧。」
「到姆庫瓦老板的營地去?」
他們中一個是高大、英俊的男子,相貌像那羅馬人,但是在高貴方面略遜一籌,他身穿一件托加袍,背著弓和箭囊,身後跟著他的妻子,非常漂亮,非常恭順,一副賢內助的樣子,身穿一件深褐色皮革做的衣服,戴著用銅絲繞成一圈圈同心圓的項鏈,手臂和腳踝上也都戴著許多這樣的飾物。我們停下腳步,說了聲「你們好」,那男人像是個部落男子,一副正在進城去寫字樓的生意人的樣子,羅馬人的弟弟就跟他交談起來,趁他們連珠炮似地一問一答,我注視著那位分外清新可人、新娘似的妻子,她站在那裡,身子微側,因此我看見了她那對梨子形的美麗乳|房以及那兩條頎長乾淨的黑人腿兒,並且大有裨益地端詳她令人賞心悅目的側影,直到她丈夫突然對她說起話來,起先口氣非常嚴厲,接著是解釋和口氣溫和的命令,她就耷拉著眼睛,繞過我們身邊,沿著我們來時的小徑走去,形單影隻,而我們都注視著她。看來做丈夫的要跟我們一起走了。那天早晨他看見了貂羚,於是懷著微微猜疑的心情,顯然因為離開了那位我們都親眼目睹的百裡挑一的賢妻——這時已走出了我們的視線——而怏怏不樂,但還是領著我們往右拐上另一條久經踩踏而平坦光滑的小徑,穿過看上去像是籠罩在美國的秋光裡的樹林,在那裡你隨時可能驚飛一隻松雞,使牠呼呼地飛向另一座山裡或一頭栽進山谷裡。
姆科拉和那兩名羅馬嚮導同意我的看法。我剛才差一點兒開了槍。我們繼續向前走了大約五碼,又驚起一頭貂羚。但是這一頭在拼命搖著頭,就是走不出岩叢。牠傷得很重,我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地開了一槍,打斷了牠的脖子。
「這是表示親兄弟般的情誼,只是不太正規罷了。誰對你這麼做過?」
在喝另一瓶酒時我忘了老頭,直到全喝光了才想起他。(樹上還棲著鸛,我們還看見右邊有幾頭格蘭特瞪羚在吃草。有隻灰狐狸似的豺狼一路小跑跨過大路。)因此我讓姆科拉再打開一瓶酒,我們穿越平原,爬上長長的斜坡,朝大路和村子駛去,這時我們看見了那兩座山,天幾乎黑了,相當冷,這時我把酒瓶遞給老頭,他蹲在車篷頂下,接過酒瓶,珍惜地慢慢喝起來。
「揉一揉吧,」我對他說,揉揉自己的肚子給他做個樣子。我們又都上了車,我開始感到對不起這個可憐、討厭、無用、愛表演的混蛋,便對姆科拉說,我想來瓶啤酒。他從車廂後部那一捆捆東西下面掏出一瓶來,這時我們正穿過那片鹿苑似的鄉野,我打開酒瓶,慢慢地喝起來。我回頭看看,只見加利克已經沒事了,那張嘴巴又口沒遮攔地啼叫起來。他揉揉肚子,好像在向別人說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壓根兒沒覺得怎麼樣。我喝著啤酒,感覺到那老頭正在車篷下面注視著我。
因此,不消說得,我們驚飛了一群山鶉,我看著牠們飛翔,心想世界上所有的射獵區都是一樣的射獵區,而所有的獵人都是一樣的獵人。隨後我們看見小徑旁有道新鮮的捻的腳印,再後來,我們在這清晨穿越這樹下沒有矮灌木的樹林時,第一道陽光穿過樹梢,我們發現了永遠都像是奇跡的象的腳印,每一個都有你的一抱那麼大,在森林地面的土壤上往下踩進有一英尺深,說明有些公象在雨後遷徙中從那裡經過。看著這些腳印如何一路往下穿過這景色宜人的森林,我想到很久以前我們美國也有過長毛象,當牠們在伊利諾州南部山區裡穿行時,也踩出過同樣的腳印。只不過我們美國的射獵區年代要久遠一點,而這種最大的獵物早已絕種。
「老頭,」我說。老頭走上前來。
這時候姆科拉開了個玩笑。我的嘴巴太乾,難以說話。
「棒極了,」我說。我知道我打到的這頭是沒人可以匹敵的,我希望他也打到了一頭夠棒的。「你那頭有多大?」
「老爹,他們握手時抓住你的大拇指拉拉,是什麼意思?」
「那邊!那邊!」他叫道,朝山谷頂端另一邊的森林指指。「那邊!那邊!牠往那邊跑了!那邊!」
「你這蠻子,」我用斯瓦希里語說。我們又開始追蹤,姆科拉搖著頭,覺得樂死了,不一會兒,草比原來的長了,追蹤又變得容易起來。我們穿過早晨從山腰上見過的有些稀疏樹木的一整片曠野,走下一座山坡,那些腳印又折回來,進入高草叢。在這片比較高的草叢裡,我發現半閉上眼睛都能看出牠穿過草叢時肩部留下的痕跡,於是不用順著血跡就快速地朝前追去,讓姆科拉大為驚訝,但是等我們再次來到矮草叢和岩叢時,追蹤又變成最艱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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