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八章

「那篇小說很噁心嗎?」
「啊,」大衛說:「說老實話,我喝了兩杯威士忌酒。」
「請你把鑰匙給我好嗎?大衛,我去把稿子鎖起來。」那女孩說。她把撕成兩半的筆記簿從地上撿了起來。好在只是拆散了書頁,沒有攔腰撕成兩截。大衛把鑰匙交給了她。
那女孩沒有說話,大衛望著侍者在陽台上擺餐桌餐具。他看了下錶,大約還有二十分鐘才到他們平常吃午餐的時間。「可以的話,我要先回房間去梳洗一下。」他說。
「門是鎖著。」他說。
「妳要不要試著規矩一點?」大衛問道:「我們兩個都規矩點?」
「只有你這種怪人才會去寫它。」她說。
大衛喝了口酒,看著她。她還是像以前一樣黑而美,牙白色的頭髮像一道疤似地橫過她的前額。只有她的兩眼變了,還有她的嘴唇,在說出以前不會說的話。
「我現在就把稿子放回去。」她說:「我喜歡在門是鎖著的時候進那間房間。」
「只要妳想看。」
「瑪麗塔。」
「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寫的是歷史小說。」
「只要你答應我不一定要去。」
「少這麼他媽的假裝有禮貌的樣子。」凱瑟琳說:「我為什麼不能看那篇小說?」
「說老實話,」她學著他的口氣說:「你今天可真英國味道。」
她把第一本筆記簿放下,那女孩馬上拿起來,放在懷裡,兩眼仍然望著凱瑟琳。
「太可怕了,」她說:「太殘忍了。原來你父親是那樣一個人。」
「我不去。」
「在手提箱裡最上面的兩本筆記簿就是。」他把鑰匙交給她,然後坐在吧檯邊喝著一杯威士忌,看當天的報紙。她走了回來,坐在離他不遠的高凳上,看他的小說。
「我寫完了一篇小說。」大衛說。「我猜瑪麗塔已經看過了。」
「好了好了和-圖-書,現在不要去想它,睡覺吧。」
「那我就睡覺了。你早上還要寫東西嗎?」
「呃——」凱瑟琳說:「我們都會說法文的,妳知道,妳不如把妳這種感情洋溢的說詞用法文說出來吧。」
「可是你建議我們去瑞士呀。」
「你們回來了。」她說。
「我本來根本就不想讓妳看的。」
「對不起,凱瑟琳,」瑪麗塔說:「我馬上回來。」
凱瑟琳轉開眼光,舉起酒杯。
「原來是這樣,」他說:「妳在他們上菜之前要不要先來一杯?」
「不是的,」大衛說:「那只是他的一面而已,妳並沒有看完。」
「我希望妳不要找麻煩,」大衛說:「那說的是我八歲的時候發生在非洲的事。」
「不會,不會這樣的。」
他在四天之內把那篇小說寫完了。在小說裡寫進了所有他在寫作時所醞釀的壓力,他自己比較謙虛的那一部分怕東西寫出來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好,但比較冷靜理智的一部分卻知道其實要比預期中好得多。
「你會寫得好的,」她說:「我知道你會的。晚安,大衛,你也好好的睡吧。」
「不要,他們會把我關起來的。我知道,我們看起來沒什麼的事情,在他們眼裡都是瘋子的行為。那些地方我很清楚。」
「沒有那個指責你是最好的小丑。」她說:「好吧,我就來一杯好了,只要請你調酒不會累壞了你。」
「對不起,」大衛說:「吃中飯之前妳還要不要來點什麼?」
「你就是這時候起不再愛他了嗎?」
凱瑟琳繼續看下去,一言不發,她已經把第二部分看了一半,然後她把那本筆記簿從中撕成兩半,丟在地上。
「那是一篇講一九一四年大戰之前非洲的故事,大約是一九〇五年東甘逸加土著叛亂的時候。」
「有沒有呢,大衛?」瑪麗塔問道。
「我原先就叫妳不和*圖*書要看的。」
「嗯,我看過了。」
「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吧檯上有個盛威士忌酒的空酒杯。」
「當然。」
「你還是吃中飯以前喝酒嗎?」凱琳琳問大衛。
在那篇小說裡,他在等月亮升起來,他能感覺到奇寶的毛在他手掌下豎了起來,他用手撫摸著牠,讓牠安靜,一起等著、聽著。月亮漸漸升起,在他們身後照出了影子。他用手臂圍住那隻狗的頸子,可以感覺到牠在顫抖。夜裡慣有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他們並沒有聽到那隻大象走動的聲音,大衛也沒有看到那隻大象,還是那隻狗把頭轉過去,像縮進了大衛的懷裡似地,緊接著象的影子就罩在他們身上,大象悄無聲息地在他們面前走過,他們在由山上吹過來的微風中聞象的味道。氣味很濃烈,但有股陳舊發酸的氣味,在牠走過的時候,大衛看到左邊的象牙好長好像直拖到地上。
「我到坎城去做我自己的事去了。」她說:「你們兩個吃中飯都遲到了。」
「也許不是直接放了錢進去,可是你在要我的時候只有一千五百美金,還有那本講那些瘋飛行家的小說賣得的稿費,對不對?你始終沒告訴我錢數有多少。可是我的確放下了一大筆錢,而你也必須承認你的生活比在要我之前要過得舒服多了。」
「你的姘婦。」
「因為是大衛寫的,還是因為那真是篇一流的作品?」
「休想讓我看完它。」
「不要,」她說:「喏,你那個不知道你叫什麼的來了,還是那樣甜美而純真。我不得不說我很高興在你之前先得到了她。親愛的瑪麗塔——告訴我,大衛今天喝酒之前有沒有先工作?」
「那只是用鉛筆寫的草稿,還沒有打字,妳不會想看這種草稿的。」
「我是說你說話的方式讓我很不快,」她說:「你所選用的字眼。」
「妳什麼?」大衛問道。
「我寫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了。」
「要是你很擔心的話,我們可以去找個好醫生看看,就像我們去看牙醫一樣。」
「開頭很好。」她說:「不過你的字真難看。寫鄉野好極了,還有旅路,就是瑪麗塔誤以為是田園歌風味的部分。」
「嗯,」大衛說:「我們游得很開心,我真希望妳也去了。」
「我們不一定非去不可。」
「話是不錯,」大衛說:「可是妳居然有這樣的勇氣在談話之中就用上了。魔鬼,妳乖一點吧,妳就不能說『你暗中的情婦』嗎?」
「你真的不在意嗎?」
「這不是由你喜不喜歡的東西,」她說:「寫的是你父親,是吧?」
她哭了起來。「我恨你。」她說。
「這是個很普通的詞啊。」
「找個很好,很有學問的醫生——」
「我覺得那是一篇很好的小說,」瑪麗塔說:「很奇特,很有你們怎麼說Pastorale(田園歌風味),後來又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可怕,我認為這篇小說精彩極了。」
他們躺在房間裡的床上,時間已經很晚了。
她看完之後,又從頭再看一遍,他給自己調了第二杯加蘇打水的威士忌酒,望著她看小說。等她把第二遍看完之後,他說:「妳喜歡嗎?」
「要我就不會在吃中飯以前看。」
他和奇寶退了回來,現在風吹在他頭上,他們一路退出了樹林,走進開闊而黑暗的野地裡。這回狗跑在他的前面,在他們去追象時大衛在插在路邊的兩支獵矛前停了下來。他把兩支獵矛用皮套套好,扛在肩膀上,手裡還拿著一直不曾放開的那支最好的矛,沿著小徑往村落裡走去。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不知道為什麼村落裡沒有鼓聲傳來。若是他父親在那裡,卻沒有鼓聲,那是件很奇怪的事。
「真的嗎?」他說:「我倒不覺得有https://m.hetubook.com.com英國味呢,我反而覺得像半吊子的大溪地人。」
「啊,」凱瑟琳說:「那有沒有理由說我不能看這篇了不起的小說呢?我還真是為它出了錢呢。」
「嗯,還是要寫的。」
「哼,我沒去。」她說:「如果說這種事你有興趣想知道的話。」
他們兩個跟在大象後面,一直到牠走到樹林中一片開闊的地方。牠站在那裡,搧動著兩隻大耳朵。牠巨大的身軀站在陰影裡,但月光照著牠的頭。大衛把手伸到身後,輕輕地握住了狗的嘴巴,然後屏住呼吸輕輕地順著晚風移向右,他感到風吹過他的臉頰,他順著風勢,不讓風吹在他和大象之間,最後他終於看到了大象的頭和那兩片大耳朵在緩緩地擺動。右邊的那根象牙就像他大腿那麼粗,也向下彎得幾乎碰到地上。
那天晚上,他沒有睡多久,睡著的時候,就夢到非洲,大多是美夢,但最後一個夢卻把他驚醒了。他就從夢境直接寫了下來,等太陽由海裡升起的時候,他一篇新小說已經寫了不少,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太陽有多紅。
大衛走到吧檯盡頭,用一個皮筒搖骰子。那女孩坐在凱瑟琳旁邊的高凳子上,他望著她在看凱瑟琳看稿。
「才怪,明明是你們兩個陰謀勾結害我看的。」
「她會離開我們,你會把我關起來,或者會把我送走。」凱瑟琳說。
「妳會喜歡,我很高興。」他說。
「瑪麗塔都這樣看了。」
「最好的小丑是不說話的。」他說。
「能不能讓我看看?」
「那等吃過中飯看好了。」
「妳真這樣說啊,」大衛對她說:「我從來沒聽人這樣說過,我也絕沒希望在這輩子會聽到這樣的說法。妳可真了不起。」
他們從海邊回來的時候,看到凱瑟琳在花園裡。
「兩者都有。」那女孩說。
「這一路開車過去很方www•hetubook•com.com便,景色也很美。我們可以經過愛克市和聖瑞梅,再從里昂順隆河直上日內瓦。我們可以去看看醫生,聽他的意見,還能一路玩個開心。」
他調了三杯馬丁尼酒,分別量度之後,倒進放了一大塊冰的缸裡攪動。
「我現在就要看,大衛。」
「我不去,你沒有聽見嗎?我不去。難道你要我大聲尖叫?」
「這篇小說深深地感動了我。」瑪麗塔說。
「妳到那裡去了?」大衛問道。
「你的姘婦?」
「我一向覺得開這種玩笑很有意思。」她說。
「還把它寫在小孩子用的筆記簿上,更可怕了,」凱瑟琳說:「你是個怪物。」
他們等了好一陣,但是再沒有其他的象走過,然後大衛和他的狗在月光下跑了起來。狗緊跟在他後面,大衛一停下來,牠就把鼻子頂進他後面的膝彎裡。
大衛想要再看一看那隻大象,他們在樹林邊上趕上了牠。牠正朝山裡走去,慢慢地走進不斷迎面吹來的夜風中。大衛走得近到牠又擋住了月光的地方,聞到那股又老又酸的味道,但是他看不到右邊的象牙。他怕把狗帶得距離太近的地方,於是他把狗領到下風的地方,再把狗推得貼近一棵樹下,想要讓牠明白他的意思,他想狗會坐在那裡的,果然不錯,可是一等大衛再走到大象那龐然巨體近處時,他又感覺到濕濕的狗鼻子抵在他膝彎裡。
「我的什麼?」
「這個故事很可怕,可是寫得真精彩。」
「是的,」他說:「只要運動量夠,我想沒有什麼關係。」
「別耍小丑了。」
「不是,我一直都愛他,我是從那時候開始才了解他。」
「今天的情形怎麼樣?」那女孩問他。
「第三杯酒是給誰的?」
「我要看。」
「妳知道,我從來沒看過大衛寫的東西。我從來不干涉他。我只是盡量在經濟上讓他可以盡他所能寫出最好的東西來。」
「那本來是一次很奇怪的叛亂。」大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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