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矮人

唯獨那位小且有翼的神是個無賴,不願讓獵物溜走,至少不會讓這樣漂亮的獵物落跑。會在剎那間、無法自拔地身陷情網的,偏偏是那些難以親近又驕傲的女人,關於此人們早有耳聞;猶如最嚴寒的冬天過後,踵至其後的春天通常也最溫暖、最迷人。事情發生在一次穆拉諾島上花園舉行的慶祝活動,瑪格麗塔為了一位甫自黎凡特歸來的年輕騎士暨航海者失魂落魄。他叫做巴達薩拉.莫洛斯尼,對這位向他凝望的女士既未道聲好,魁梧的他也不肯稍稍欠身。她膚白體態輕盈,他則黝黑高大,看得出來他在海上待了很久,到過不少國家,喜歡冒險;各種想法在他曬成棕色的額頭上閃電般跳動,大鷹勾鼻上的黑眼珠灼熱又銳利。
侍女拿起飛力寶膝上的那本書,小矮人憤怒地抬頭看,但立刻克制住,禮貌地問女主人有何吩咐。
女主人躺在臥榻上,出神地聽故事。小矮人說完後沉默下去,她也無言,陷入深思,直到舵手突然停下,等待返家的命令為止,她好似從夢中驚醒,像平底船划手招招手,然後拉起簾子。舵手急速迴轉,如一隻黑色的鳥向城市飛去,至於單獨蹲在那兒的小矮人,安靜肅然地望著暗下去的潟湖,似乎正思索著新的故事。很快就抵達了城市,平底船飛快滑過帕娜答河(Rio Panada)以及許多條小運河後回到家。
瑪格麗塔.卡多林小姐,是艾德倫-巴提斯塔.卡多林的女兒,她是那個時代威尼斯美女中的美女,為她而寫的詩和歌曲加起來,比運河旁邊所有皇宮的拱窗還要多,也比某個春天晚上划行於葡萄酒橋(Ponte del Vin)、多哥納博物館(Dogana)之間的平底船多得多。幾百位從威尼斯和穆拉諾島(Murano),也有從像帕杜拉鎮(Padua)這樣地方來的年輕和年老的優雅人士,若是夜裡沒有夢見她,雙眼便不會闔上,沒有人不在清晨醒來之際思慕著她的倩影,而全城裡的年輕貴族女子中,從來不曾忌妒過瑪格麗塔.卡多林的,可說少之又少。我知道自己不太會描述她,我想說,她金髮、高䠷又苗條,有如一棵新長的柏樹,空氣輕輕撫弄著她的頭髮,地面輕輕碰觸著她的鞋底,而提香如果看見她,想必會許下整整一年只想畫她,除她之外別人統統不要的願望。
但巴達薩拉先生大笑,用一道命令把打算鬆開平底船的舵手叫了回來。飛力寶再度轉向女主人哀求,瑪格麗塔卻在此刻離開了陽台,一個字也沒說。小矮人跪在施虐者面前,求他讓那條狗活下去;這位先生不耐煩地走開,嚴厲地命他回到屋裡,自己則站在登平底船的階梯上,直到氣喘吁吁的小飛諾沉下去為止。
舵手划離岸邊,巴達薩拉拉起簾子,一點縫隙都不漏,然後在隱密有遮棚的座位區與他的準新娘相偎依。小矮人靜靜地坐在平底船後面,注視舵手讓船兒穿行而過的平底船長運河(Rio dei Barcaroli)岸邊那些老舊、高聳且黝黑的房子,直到抵達了朱斯諦宮,到大運河出口的潟湖為止。彼時宮殿旁還有一座小花園,今天同一個角落則屹立著人人看得見的美麗的巴羅齊宮(Palazzo Barozzi)。
美人兒頻頻催促,末了他假裝勉強順從了。小矮人拿到了購置必要香料的錢和祕密藥劑,以及事成之後他將獲贈一份可觀禮物的承諾。
「眼前這一幕讓我父親大叫一聲,詛咒著自己和他的本領,這當兒那個女人和已逝的情人突然沉入水中,那串珍珠項鍊還在岸邊沙灘上,這場不幸已無法挽回,所以他拿起項鍊,放進大衣內,回屋後就把它拆了,一顆一顆賣掉。他用變賣得來的錢登上一艘前往塞浦路斯的船,認為可以一舉解決所有的困難。這筆錢上殘存著一個無辜之人的血,光是這個就為他帶來接二連三的災難,暴風雨和海盜偷走了他的財物,以致於他遲至兩年後才回到故鄉,身分是搭船遇難後的乞丐。」
「您不必擔心,」飛力寶淺淺一笑,欠身,拿起巴達薩拉手上的酒杯,喝了一口後還給他。巴達薩拉端詳著他,然後一口喝乾剩下的酒。
「我父親住在伊斯坦堡的時候,曾經碰到一件引人矚目、很不尋常的事。那時候他開診所,同時也是棘手事情的諮商人員,因為他懂得醫療方法,又曾拜一位住在士麥拿的波斯人習得巫術,深諳兩種技藝。他是個正派誠實的人,既不靠招搖撞騙,也不喜歡逢迎拍馬,而是憑藉他精通的本事營生。某些騙徒和江湖郎中很忌妒他,搞得他很不好過,所以他早就在等待返回故鄉的時機了。但我可憐的爸爸不希望,在他尚未在異國掙得微薄的資產之前就返鄉,因為他曉得他的家人飽受貧窮之苦。他在伊斯坦堡的運氣愈來愈壞,卻眼睜睜看著有些騙子以及啥也不會的傢伙,不費吹灰之力就發了財,我的父親於是益發傷心難過,而且幾乎起疑,若不施展些江湖騙術,是否還能脫離他所處的困境?他根本不缺顧客,幫助過幾百位遇上極端麻煩事情的人,但那些人多半貧窮且一無所有,假使他酌收超過微薄之數的服務費用,他會感到羞愧的。
隔天他就選在合宜的時間,來到卡多林老先生小而美的王宮拜謁,竭心盡力討他歡心,希望贏得他的好感。晚上他帶了幾位歌和*圖*書手和吟遊詩人,為那位俏麗的年輕淑女演奏一首窗下情歌,效果非常好:她站在窗邊傾聽,甚至在陽台上短暫露面。不難想像全城立刻沸沸揚揚,遊手好閒以及愛饒舌之人已經聯想到訂婚,聊著臆測中的婚禮日期,然而莫洛斯尼尚未換上正式禮服,向瑪格麗塔的父親說明他的意願呢。根據那時的風俗,這要讓他的一或兩位朋友來辦理,而非他自己,但他鄙夷且不打算遵守。但每隔一陣子,所有絮叨的包打聽就揚言他們的揣測即將應驗。
「放平底船過去,看在上帝慈悲的份上,」飛力寶緊張地朝她喊。「叫人去帶牠上岸,主人,快去!我要失去牠了!哦,飛諾,飛諾!」
末了,他陪她和她的父親走到他們的平底船停泊處,道別後佇立良久,目送黑暗的潟湖上隨平底船划走的火炬。一直等到他完全看不見火炬了,他才回到朋友們所在的一棟花園別墅。年輕的貴族和幾位漂亮的妓|女在別墅裡啜飲黃色的希臘酒,吃色紅味甜的商陸屬漿果,度過溫暖夜晚中的一段時光。其中有一位名叫吉安巴提斯塔.簡塔里尼,是威尼斯最富有也最熱愛生活的年輕男子之一,他遇見巴達薩拉,碰了碰他的手臂,笑著說:
「看到他的本領發揮何等功效之時,我可憐的父親受到了多大的驚嚇呀!水妖笑吟吟走近,把一串沉重的珍珠項鍊放到他的右手,他瞧見她臂彎裡有一具英俊無比的少年的屍體,從他的衣服可以辨識出他是希臘水手。他的臉色死灰,他的鬈髮在波浪中漂盪。水妖溫柔地偎著他,像搖一個小男孩似的,搖晃著臂彎裡的他。
他知道再過一小時他就死了,那杯飮料是毒藥,一種奇特的希望席捲他十分靠近死亡之門的心靈。他回望這座城市,憶起前不久沉醉其中的各種想法。他默默凝視熠熠發光的水面,再三思索自己的一生。他這一生很單調也很貧窮——當小丑的智者,一齣乏味的喜劇。當他察覺他的心跳變得不一致,額頭滿是汗珠之時,爆發出苦澀的大笑。
聽見飛諾吠叫和哀鳴的小矮人,此時現身門口,巴達薩拉正笑著看那隻半跛的小狗恐懼地試圖泅游,小矮人就站他旁邊。嘈雜聲也立刻把瑪格麗塔引到一樓的陽台上。
他打開那只藍色的小瓶子,先把汁液倒進酒杯裡,再斟上紅葡萄酒。瑪格麗塔拉開簾子,小矮人伺候他倆,把桃子遞給女士,酒杯則端給準新郎。她朝他投以疑惑的一瞥,看似滿心不安。
現在威尼斯的人有熱鬧可瞧,有閒話可聊,還有羨慕的對象了。沒有人曾經看過比他倆更出色的一對,兩個人都很高,往上抽長,這位淑女的身高與他無毫釐之差。她金髮,他黑髮,兩人的頭都抬得高高的,泰然自若,因為他倆面對別人時一定昂首闊步,永遠高貴無比。
「你為什麼不站起來?」她問,他沒有回答。「你為什麼不站起來?」她又問了一次。這個小畸型人目不轉睛輕聲對她說:「您為什麼殺死了我的狗?」
各位,如果你們同意的話,今天我想講一個非常古老的故事,關於一位美麗的淑女、一個小矮人以及一種迷情飲料,關於忠誠與不忠誠,愛情和死亡,關於所有老的、新的冒險故事都包含的東西。
沒有人聽到他的笑聲,舵手半睡半醒,簾子後的瑪格麗塔因為巴達薩拉突然生病而驚嚇不已,他死在她的懷裡,身體冰冷。她發出痛苦的叫喊,衝出來。她的小矮人躺在那裡,睡著了,身著華美的絲質衣裳,死在平底船的地板上。
他不可能不立刻注意到瑪格麗塔,當他獲悉她的名與姓之時,立刻向她父親與她本人自我介紹,殷勤有禮的同時,也說了不少阿諛的話。直到慶典結束,差不多接近午夜了,在合乎禮節許可的範圍內,他始終守在她身邊,而她聽他說話,即使有些話針對別人,有些則以她為主,她比聆聽聖諭還要感興趣。不難想像巴達薩拉先生經常受邀講述他的旅程、事蹟,和歷經過的許多危險,他敘述起來風度翩翩,開朗愉悅,所以人人愛聽。事實上他所有的話語只為唯一的女性聽眾而說,而這位聽眾連一聲輕微的呵氣都不願錯過。那些非比尋常的冒險經他隨口說來,彷彿誰都親自經歷過,故而不會太突顯他這個人,不像大部分的航海者,年輕的尤甚,經常所為那樣。只有一次,當他說起和非洲海盜戰鬥的事情時,提到受過的一次嚴重傷害,傷疤橫越他的左肩,瑪格麗塔屏氣聆聽,讚嘆的同時也驚愕非常。
就在他仍舊安靜地坐著並發出微笑的當兒,發生了他一直期待會發生的事情。平底船的艙頂下傳來巴達薩拉的聲音,同時還有瑪格麗塔的,她叫道:「飛力寶,葡萄酒和杯子放在哪裡?」巴達薩拉先生口渴,現在到了他用摻了那個飮料的酒對他下毒的時刻了。
這是飛力寶為他的小狗之死報的仇,這艘載著兩具屍體的不祥平底船回家時,威尼斯全城上下為之驚愕萬分。
「這個我爸爸毋庸擔心,因為他對自己的本領很有把握。他火速回到城裡,放下他細心整理好的包袱,忙著準備一帖預訂的迷情湯,動作又快又急。午夜時分他再度於岸邊現身,美人魚正等在那兒。他奉上一個裡頭裝有珍貴汁液的細小玻璃瓶,她說了好多感激的話,央求他明日深夜再來此地,以便領取事先言明的豐厚報酬。他聽完後離開,這天夜裡和白日懷著熱切的期待,他雖然絲毫不懷疑那帖湯飲的效果,但卻不知能否信任那位水妖。思前想後的他在第二天近午夜時分又來到同樣的地方,而他沒有等多久,那條美人魚就從他旁邊破浪潛出。
飛力寶眉頭皺都不皺一下,「酒沒問題,」他禮貌地說。
巴達薩拉先生舉起酒杯,送到嘴邊,抬眼看仍站在他面前的小矮人,他突然起了疑心。
飛力寶來到屋頂下的最上一層地板,坐在一個角落裡,雙手托著大頭,呆呆地看著前面。一個侍女來叫他去女主人那兒,接著一位僕人過來叫他,但他一動也不動。到了晚上他仍舊坐在上頭,於是他的女主人親自提著掛燈上樓找他。她和圖書站在他面前,凝視了他好一會兒。
「於是這個年輕的美人魚重新悲泣了起來,伸直玉手,不斷呻|吟,求我父親同情她的思念,為她準備一份強效的迷情湯,因為她無望地思慕著她的情郎。說話的同時,她美麗的眼眸哀求又悲悽地盯著他看,他深受感動,決定立即助她一臂之力。他先問她,將以什麼方式酬謝他?她允諾贈他一串珍珠,長到可以繞女人的頸子八次。『但這個珍寶』她接著說下去,『在我看到你的巫術發威之前,不會給你。』
坐困愁城的她去找她的小矮人飛力寶,他像從前那個他一樣站了起來,彷彿忘了他的小狗如何被卑劣地折磨致死。當瑪格麗塔在太陽底下曬頭髮時,他一如往昔坐在陽台上,看書或者陪她說話。只有一次,她問他在想什麼,因而使他重新憶起那件事時,他用奇特的聲音說道:「上帝庇蔭這棟我不久將因死亡或活著離開的這棟房子,慈悲的主人。」——「為什麼?」她問。他聳了聳肩膀,模樣好滑稽:「我有預感,主人,鳥兒死了,狗死了,小矮人還在這裡幹嘛?」她正色禁止他說這樣的話,於是他不再提起。小姐以為他不再胡思亂想了,可以全然信賴他。當她向他訴說苦惱時,他卻為巴達薩拉先生說情,誰都以為他完全釋懷了。於是他重新贏得女主人的友誼,深厚更勝以往。
這位年輕的小姐在這幾天中感到十分惶恐,她從四面八方聽說了關於她的未婚夫的事情,令她憂心不已。有人說,年輕的莫洛斯尼先生旅行期間是個獵豔高手,在塞浦路斯和其他地方有一堆情人。這倒也是事實,瑪格麗塔心中充滿疑問與徬徨,一想到準夫婿即將展開的新旅程,只能苦苦嘆息。到最後她再也受不了了,一天早上巴達薩拉來到她家,她和盤托出,毫不隱瞞她的憂慮。
雖然瑪格麗塔小姐和許許多多富家美麗千金一樣,高傲而且心腸又冷又硬,但她對小矮人倒是疼愛有加,很留意別人是否好好待他、尊敬他。只不過有時候她喜歡折騰他一下,讓他記住他不過就是她的財產。她一下子拿開他所有的書,一下子把他關進鸚鵡的籠子裡,一下子又在鑲木地板上絆倒他。她做這些事並非懷有惡意,況且飛力寶從來沒抱怨過,但他記得清清楚楚,偶爾在他的寓言和童話中穿插一些隱喻、提示以及譏刺,而這位小姐也由著他。她藉著不要過分刺|激他來保護自己,因為人人都相信小矮人擁有祕密知識與嚴禁使用的手段。大家又十分確定,他深諳與某些動物對話的技能,而且預測天氣和暴風雨時從不失算。然而若有人拿這類問題追問他時,他多半不發一語,當他聳一聳斜肩,再試著搖他沉重僵硬的腦袋瓜時,提問的人哈哈大笑,也就忘了自己關切的事了。
天氣晴朗時,當這位貴族女子坐在陽台上,就著陽光,像那時的人所流行的,讓陽光把她的秀髮曬成淺黃色,她的兩名侍女,她那隻非洲鸚鵡以及小矮人飛力寶,始終都陪伴在她身邊。侍女一邊打濕並梳理她的長髮,將頭髮攤開在大大的遮陽帽上讓陽光染成淡黃色,灑上玫瑰露和希臘泉水的同時,一邊把城裡才發生以及正在進行的大小事情都說給她聽:亡故、慶祝活動、婚禮以及誕生,偷竊與稀奇古怪。那隻鸚鵡拍著牠斑斕的翅膀表演三項技藝:吹一首歌,學母山羊咩咩叫,說「晚安」。小矮人坐在一旁,靜靜地在陽光下縮起身子,閱讀古老的書和羊皮卷。女孩們嘰嘰喳喳,蚊子嗡嗡作響,他一概不受影響。然而每次都會這樣,一時半刻之後,那隻斑斕的鳥點頭、打哈欠,沉入夢鄉,女孩們聊天的速度放慢,終至靜默,不發一語神情疲憊地做手中的活計;日正當中,有哪個地方比得上威尼斯一座王宮陽台上的陽光更熾熱,更令人昏昏欲睡呢?接下來,一旦侍女讓她的頭髮曬得太乾,或者笨拙地一把抓起秀髮,女主人情緒急轉為惡劣,大叫大嚷起來。然後就到了她說:「把他的書拿開!」的時候。
這位美人兒從來就不缺衣裳、花邊、拜占庭式的金色織錦、寶石和首飾,她住的王宮更是富麗堂皇:腳走在來自小亞細亞的彩色厚實的地毯上,櫃子裡收藏著夠用的銀器,桌子上精美的錦緞和豪華的瓷器閃閃發亮,客廳裡鋪設馬賽克的地板美麗非凡,天花板和牆壁,有些由織有金銀絲浮花的錦緞和絲綢覆蓋住,有些地方則掛著朝氣蓬勃的繪邊。至於僕人,平底船和舵手,都一樣應有盡有。
瑪格麗塔生氣了,很不滿地命他站起來,去睡覺。他照她的意思做,一聲不響,三天之久啞了似的,和死人差不多,幾乎沒碰食物,周遭發生了什麼,誰說了什麼,他統統不在意。
所有這些精緻、賞心悅目的東西,在別的房子裡當然也有;有比她更大、更富麗堂皇的王宮,櫃子裡的收藏更多,更精美的器具、桌布以及珠寶首飾。那時的威尼斯十分富庶,然而這位年輕的瑪格麗塔個人所擁有的珍寶中,最引起其他更富有的人忌妒的,是一個名叫飛力寶,不超過一百二、三十公分高,背上還駝著兩個小丘的小矮人,一個妙不可言的小傢伙。飛力寶是塞浦路斯人,當他的主人維托瑞亞.巴提斯塔把他從旅途中帶回家時,他只會說希臘語和敘利亞話,但現在已經說得一口道地的威尼斯話,彷彿在河岸街(Riva)或約伯區的教區出生長大似的。女主人有多嬌美窈窕,這個小矮人就有多醜;在身材畸型旁邊的她顯得更高了,而且優雅高貴,彷若島嶼上漁舍旁邊一座教堂的尖塔。小矮人棕色的雙手上布滿了皺紋,關節都變形了,走起路來是難以形容的滑稽,他的鼻子超級大,一雙寬闊的腳,還是個內八字。但他的穿著卻又像王侯,周身披掛著絲綢,穿金又戴銀。
但那人依舊疑神和-圖-書疑鬼,「小子,你不敢嚐一下嗎?」他慍怒地問。
貴族女子瑪格麗塔發瘋了,又活了幾年。偶爾她坐在陽台欄杆旁,對每一艘經過的平底船或者小舟呼喚:「救牠!救救這條狗!救救小飛諾!」但大家都認得她,也就不把她當一回事。
過不久,小狗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次,當牠女主人的準夫婿走進屋子,牠就躲到樓梯那個陰暗的角落,牠養成了只要這位先生一靠近,牠便隱身不見的習慣。巴達薩拉先生不疑有他,逕自登上樓梯;也許他忘了什麼東西在平底船上,又信不過他的僕人。飛諾沒料到他折返,嚇壞了的小狗狂吠了起來,倉促間笨拙地躍起,差一點兒絆倒這位男士。他踉蹌著與這隻狗同時抵達走廊,小狗因為害怕而繼續跑向通往運河的大門階梯,他憤怒咒罵的同時狠狠地踢了牠一腳,這隻小狗於是被丟進水裡,丟得遠遠的。
除了這類精采有趣,大部分為東方的童話之外,他也報導以前和現在真實的冒險與事件,關於伊利亞斯國王的航程及其苦痛,塞浦路斯王國、約翰國王,魔術師維吉爾,亞美利哥.維斯普奇顛沛的旅程。此外,他懂得如何杜撰並敘述故事,有一天女主人因為鸚鵡瞌睡的眼神問他:「無所不知的你啊,我的鳥兒現在夢見了什麼?」他只想了一下,馬上就講起一個漫長夢境的故事,彷彿他就是那隻鸚鵡,當他說完時,剛好鳥兒也醒了,像一頭母山羊咩咩叫,振起翅膀。或者,這位淑女拿起一塊小石頭,扔過露台欄杆到運河裡,濺起的水聲誰都聽得見,然後問:「喂,飛力寶,我的小石頭現在去哪裡了?」小矮人便立刻報導起來,那顆小石頭如何在水裡撞見了水母、魚、蝦以及牡蠣,碰見沉船和水鬼,矮精靈與美人魚,而他深知它們的一生與歷程,精準、行雲流水似的一一描述出來。
小矮人笑了,說:「主人,如果您認為我不曾從我聰明過人的父親那兒,學到一丁點兒這種巫術的話,您簡直就太不信任我的能耐了。」
兩天之後他統統準備好了,從主人梳妝台上拿了個藍色的小玻璃瓶,把那份魔幻飲料倒進去,然後帶在身上。巴達薩拉先生即將啟程趕赴塞浦路斯,他得趕緊些。接下來的某一天,巴達薩拉向他的準新娘建議來一趟午後的祕密歡樂航行,去一個這個燠熱季節沒有人駕船兜風的地方,這對瑪格麗塔和小矮人而言,等於機會來了。
「不是我做的。」她為自己辯白。
「『正是在下』他親切地回答,『您有何貴幹?』
他的力量與果敢使他變成一位魔術師,她因此恢復平靜,微笑著摩娑他堅實的棕色手臂。但他一走,她所有的焦慮惶恐又回來了,令她坐立難安,這位目空一切的年輕小姐此時嘗到了愛情不足為外人道矣的卑屈煩惱及醋勁兒,裹著絲綢被失眠了大半夜。
「再簡單也不過了,」飛力寶回答。「只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來,您哪裡用得著我的本領呢,您不是心想事成,在最英俊也最富有的男人選了一位當未婚夫嘛。」
小矮人答道:「容我想想。」然後陷入沉思。
「等等,像你這樣調皮搗蛋的人永遠都不能信賴,在我喝之前,想看著你先喝一口。」
「說個故事給我聽!」瑪格麗塔下令,飛力寶的大頭垂下,把玩他穿的絲質禮服上的金色流蘇,沉吟片刻,然後述說起下面這樁事件:
他的故事幾乎不曾以陌生國度為開端,使得聽的人沒法輕鬆地憑一己之力自在翱翔。他總是以人們眼睛所能見,也許是一個金色的髮夾,或許是一塊絲巾,作為開頭,每次都從身邊、當下的事物開始說起,神不知鬼不覺想把女主人的想像力帶往任何他想去的方向。他從寶石的舊主人,製造的工匠或者販售的人入題,一點一滴敘述,以至於那些故事,想當然涓涓而出,從王宮陽台擺盪至商人的舢板,又從舢舨搖搖晃晃進港口,登上船,然後到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聽他說故事的人,以為自己真的展開航程,雖然他依舊安靜地坐在威尼斯,聽者的靈魂卻搞錯了,或開心或害怕,在遙遠的海上以及神話般的地方漂來盪去。飛力寶就是如此這般講他的故事。
如同每一個人都有的需求,擁有生氣盎然的心靈和愛,飛力寶除了書本之外,還擁有一份奇特的友誼,他與一條黑色的小狗結交,小黑狗屬他所有,甚至睡在他身邊。牠是一位誰也不認識的追求者送給瑪格麗塔小姐的禮物,然後女主人又把牠讓給了小矮人。這中間有些曲折,譬如第一天小狗便出了意外,撞到一扇緊閉的活門,一條腿斷了的牠,應當被賜死的。但小矮人要求把這小動物給他,他當作禮物保留了下來。在他的照料之下,小狗康復了,對牠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但牠那條痊癒的腿瘸了,一跛一跛的,這麼一來牠與牠身材畸形的主人就更般配了,相關的笑話時不時就傳進飛力寶的耳裡。
門窗緊掩的房間裡偶爾傳出壓低的笑聲,輕輕一記親吻的聲音,或者談話的片段。飛力寶一點兒都不好奇,他盯著水面,忽而瞧瞧陽光燦照的河水,忽而看看聖喬治馬焦雷島上教堂的細瘦塔樓,一會兒回首望望聖馬可廣場上的飛獅石柱。有時他向勤快划槳的舵手眨眨眼,有時則在用一根他在地板上撿到的細樹枝濺起水花。他的臉龐一如既往醜陋,文風不動,全然不透露他所思所想。他想起他那隻溺死的小狗飛諾,想起那隻被勒死的鸚鵡,思量著所有的生物,動物與人類皆然,只能聽憑命運安排,而我們在這世上無法預測、預知的,莫過於終有一死。他想起他的父親和他的故鄉,以及父親的一生時,臉上掠過一抹嘲笑,因為www.hetubook•com.com他想到幾乎各地的智者都在當小丑,而大部分人的生命堪可比擬為一齣差勁的喜劇。他微笑著低頭看他昂貴的絲質衣裳。
小姐如何答覆,猜也猜得到。雖然為了維護她的高傲,她提出了若干微不足道的異議,尤其要在她父親面前佯裝她仍是那位淑女,但在她被詢問之前,心裡其實已經應允了。巴達薩拉一聽到她的答覆,便立刻帶著一份小巧貴重的禮物出現,在未婚妻的手指套進一枚新娘金戒指,並在她嬌豔高傲的唇上印下第一個吻。
天氣很熱,潟湖上閃爍著耀眼的光,小倆口又躲到簾子的陰影下,小矮人側坐在平底船的地板上,撫摸他寬闊的額頭,難看的嘴巴抿得緊緊的,一副痛苦像。
她下令:「說個故事給我聽!」
(一九〇三)
這天夜裡瑪格麗塔睡得極不安穩,如同小矮人預測的那樣,迷情湯的故事讓她萌生也弄一帖來,好讓她的未婚夫的心牢繫於她身上。隔天她就此事與飛力寶展開談話,但並未單刀直入,而是因為害羞而聲東擊西。這一日她好奇地想知道,怎樣才能買到類似的迷情湯,今天還有人懂得熬製它的祕訣嗎?湯中是否含有毒性及有害汁液?它的味道又會不會引起飲用者的懷疑?機靈的飛力寶沉著地一一作答,一副完全沒揣摩到女主人的祕密心願的樣子,她只好說得再明白些,到最後索性直接問,在威尼斯能否找到有辦法製造這種湯飲的人?
他微微一笑,「別人告訴妳的,最親愛也最美麗的,有一部分是捏造出來的,但大部分卻是真的。愛情就像一陣滔天巨浪,當它打過來,把我們捲起來,然後將我們拖向前方時,我們毫無招架能力。然而我很清楚,我對這棟如此高貴房屋的女兒暨我的準新娘有所虧欠,但妳不必因此煩惱。我在其他地方見過一些美麗的女子,並且愛上其中幾位,但無人能與妳匹敵。」
光憑這些外觀,就讓這小矮人成了一件珍寶;也許不僅威尼斯,全義大利,米蘭也不例外,都找不出比這更稀罕、更逗人的人物;有些國王、君主或者大使,如果想買下他的話,想必會用黃金來交換。
「我忠誠年輕的男士,」他懇切地說,「您來提親,讓我們蓬蓽生輝,但我仍要懇求您取消您的計畫,如此您與我將可減少煩憂和負擔。您長期旅遊在外,遠離威尼斯,您不知道,這苦命的丫頭給我帶來多少麻煩,她已經毫無理由地拒絕了兩次顯貴的求婚了。任何與愛情和男人有關的事情,她根本不想知道,我承認我是寵她了些,但若要我以嚴厲來制伏固執的她,我又於心不忍。」
每當瑪格麗塔盛氣凌人、不好伺候,這在受寵的年輕貴族女子而言很稀鬆平常,她的準夫婿同樣從小驕縱,不太顧慮到別人,何況他航行海上以及年輕有為,故而不肯讓步。當一名隨心所欲的追求者時,他刻意佯裝合宜端莊,現在既然已經達到目的了,他益發率性而為,跟著感覺走。他向來狂暴專橫,身為航海人與富商,他習於依據自己的好惡過日子,不管別人。古怪得很,一開始他和準新娘相處時,有些東西讓他嫌惡,尤以那隻鸚鵡、小狗飛諾,以及小矮人飛力寶為最。一看到他們,他就火大,想盡辦法折磨他們,或者讓女主人討厭他們。每次他進屋,宏亮的聲音響在迴旋階梯上時,那隻小狗嗚嗚咽咽逃之夭夭,那隻鳥尖叫著用翅膀拍打自己;小矮人撇嘴自娛,倔強地保持沉默。我得說句公道話,瑪格麗塔即使不為了動物,也會為了飛力寶說情,偶爾試圖為他辯護;但她當然不敢太刺|激心上人,無能也無意阻止他小小的折磨與暴行。
「我真希望你今天晚上給我們講一段你旅途上的愛情冒險!不過這會兒大概沒戲唱了,因為美麗的卡多林把你的心帶走了。你想必知道,這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是石頭做的,沒有靈魂?她就像喬內久的一幅畫,畫上的女人真實到無可挑剔,彷彿沒有血肉,只為了我們的眼睛而存在。我鄭重地勸你離她遠一點——或者,你希望成為第三個被淘汰的人,並且成為卡多林家僕人們的笑柄?」
多少高貴富有又英俊的男士盯著瑪格麗塔看,她卻依舊高傲冷淡,簡直像這世界上沒有男人似的。她的母親出身朱斯蒂尼亞尼家族,是小有名氣的貴族女子瑪麗亞,瑪格麗塔不只在母親過世前受到非常嚴格的管教,而是原本就心高氣傲,是個抗拒愛情的人,因此,名正言順成為威尼斯最難纏的美人兒。為了她,一位來自帕杜拉的年輕貴族與一位米蘭的官員決鬥,當她聽聞此事,有人轉告倒下去的那個人留給她的遺言時,她白皙的額頭上找不到一丁點兒陰影。那些以她為題而賦的十四行詩,向來是她冷嘲熱諷的材料,差不多同一時期,有兩位來自城裡有名望家庭的人向她求婚,她卻有辦法在父親激烈反對,拚命勸說之下,仍舊讓那兩人打消了念頭,引起一場長期的家族紛爭。
話說回來,即使其他宮廷或者富裕的城市裡也可能有個幾位小矮人,論嬌小以及醜陋的程度都與飛力寶不相上下,但聰明才智和天分卻遠不如他。單以機智而言,這個小矮人絕對有入選十人議會的資格,或者足堪管理一間公使館。他不僅會說三種語言,還精通歷史、擅長出主意以及編故事,講老故事和新編的一樣精采,給良好的建議或出餿主意和_圖_書樣樣在行,而且只要他願意,就有本事讓人發笑或者垂頭喪氣,還不費吹灰之力呢。
「突然間我父親聽到近處傳來一聲響亮的悲嘆,他四下張望,不見任何人影,他嚇了一大跳,將之解讀為啟程前的凶兆。但是,那悲鳴與嘆息一聲復一聲,愈來愈響亮,他鼓起勇氣呼叫:『是誰在那裡?』當下他聽到海岸啪的一聲,他走過去,就著白色的星光瞧見那兒躺著一個龐然大物。他猜那是個遇到船難的乘客,或者某位泳客,靠過去打算伸出援手時,他驚愕地看見一位半個身子露出水面,美麗苗條雪白的美人魚。有誰能形容,當這位海中仙女用懇求的聲音發問:『你不就是那位住在黃色巷子裡的那位希臘術士嗎?』他有多驚訝吧。
巴達薩拉只是笑,不認為自己有辯解的必要。他喝了幾杯甜、狀似油畫顏色的塞浦路斯酒,然後比其他人都早打道回府。
固然有人覺得小矮人與這條狗之間的愛很可笑,但這份愛卻絕對真誠且衷心,而我相信,有些富有的貴族從他們最要好的朋友身上,還得不到這條瘸腿的波隆那狗從飛力寶那兒獲致的真心喜愛呢。飛力寶管牠叫飛力皮諾,簡化後的暱稱飛諾就是這麼來的,他對牠像對一個孩子那樣溫柔,跟牠說話,帶好吃的東西給牠,讓牠睡在他小小的矮人床上,還經常陪牠玩很久。簡言之,他將自己窮苦、無家可歸的人生摯愛,全部轉渡到這隻聰明的動物身上,並且獨自承受其他僕人和女主人對此發出的嘲笑。你們不久便會看到,這份好感不那麼可笑了,因為好感不僅為這條狗和小矮人帶來最大的災難,連整棟房子也遭殃。我浪費了這麼多詞句在一條跛腳的小哈巴狗身上,但願你們不介意,不過起因少之又少,卻導致坎坷命運的例子,也不算罕見。
巴達薩拉的平底船依照約定好的時間駛過屋子的後門時,瑪格麗塔已經站在那兒了,還帶著飛力寶,他把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籃桃子放到船上。主人們都上船以後,他也登上船,坐在舵手雙腳的後面。飛力寶跟著出來,讓年輕男士老大不高興,但他克制住自己,沒說什麼,因為他過幾天就要出發了,多讓他的心上人稱心如意,他認為是好的。
當他思量得夠了,開始講起故事來,直到他講完都不會停頓片刻,他滔滔不絕,好似山上奔流下來的河流,從小草到藍色蒼穹,萬事萬物均映照於其中。鸚鵡在睡覺,偶爾在夢中用彎曲的喙子發出粗嘎聲;小運河靜止不動,房屋的倒影如真實的城牆般屹立不搖;太陽照射在平直的屋頂上,梳頭髮的侍女無力抵抗瞌睡。但小矮人毫無睡意,只要他使出看家本領,忽而變成魔術師,忽而又變成國王。他讓陽光黯淡下去,一會兒帶他安靜聆聽的女主人穿越漆黑恐怖的森林,一會兒又立於湛藍清涼的海平面上,下一刻穿越陌生但神奇城市裡的街道。他說故事的技巧是在東方學會的,東方說書人會的東西可多了,如魔幻之術,耍弄起聽眾的心靈,就跟小孩玩球一樣。
「在這樣陰鬱的境況下,我父親下定決心,要身無分文徒步離開這座城市,或者在某艘船上找份工作。但他旋而打算再等一個月,因為根據占星術,他在這段期間可能會交到好運。然而一個月過去了,沒有好事發生,於是他在當月的最後一天,收拾好他僅有的幾樣東西,決定隔天早晨就出發。
唯有一件事讓標緻的新娘不開心,因為未婚夫解釋不久將再度踏上前往塞浦路斯的旅程,以便完成幾樁重要的買賣。等他回來時就應該舉行婚禮了,現在全城的人如同期待一場公開的慶典似的,盼望著婚禮到來。這段期間準新人不受干擾沉浸於幸福之中;巴達薩拉持續安排各種活動,送上禮物,窗下唱情歌,設計驚喜,並且盡可能和瑪格麗塔聚在一起。他們也迴避嚴謹的社會風氣,在有遮蔽的平底船上悄然划行。
有一天晚上在碼頭邊,名喚伽寇的老說書人這樣開了頭:
偶爾他遲遲沒有開口,以至於她斥責他,但他鎮定地搖了搖他那以他的身體而言實在太大的黑色腦袋瓜,沉著地回答:「您得有點兒耐心,好故事就像一頭高貴的野獸,以隱密處為家,人們經常得在山隘和森林的入口站上好長一段時間,窺伺守候。讓我想一想!」
「我命令你喝。你沒喝之前,我的嘴唇一滴都不會沾。」
鸚鵡的結局來得很快。有一天莫洛斯尼又折磨牠,拿一根細棍戳牠,這隻發怒的鳥啄他的手,牠尖銳有力的喙子咬得他一根手指淌血,於是他叫人扭轉牠的頸子。牠被扔進房屋後面狹窄幽暗的運河裡,沒人為牠哀悼。
巴達薩拉很有禮貌地聽著,但沒有撤銷求婚,反而費盡心機鼓勵這位憂心忡忡的老先生,想讓他心情轉好。老先生總算答應了,讓他和他的女兒說話。
「您可以救牠的,卻讓牠死了,」小矮人悲嘆。「噢,我的寶貝!噢,飛諾,噢,飛諾!」
「請原諒,先生,」小矮人回答,「我不習慣喝酒。」
當巴達薩拉告知卡多林父親,他但願成為他的女婿時,卡多林一點兒都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妥。
「臨去前一天的晚上,他出城在海灘上漫步,我們可以想像,此刻他的思緒十分灰暗。太陽早已下山,星星在平靜的海面上閃爍著白色的光芒。
「所以你會製作這種迷情湯囉?」年輕淑女興奮地問。
一個夏天夜晚,海風吹來些許涼意,瑪格麗塔偕同小矮人登上平底船,任舵手划向何方。平底船航行至穆拉諾島附近,這座城市猶如遠方一幅白色的夢幻圖畫,漂浮在光華閃亮的潟湖中,她命令飛力寶講一個故事。她伸展四肢躺在柔軟的榻上,小矮人蹲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背對著平底船高高的鳥嘴型船頭。遠處山稜上的陽光,染上了粉紅色的雲靄,肉眼幾乎看不見:穆拉諾島上傳來陣陣鐘聲。暖意迷醉了平底船的划手,他的動作懶洋洋,半入睡似的划起長槳,拱起的身子連同平底船映照在有海草交錯的河水上。偶爾有一艘附近的三桅貨船划過,或者一艘三角帆漁船,尖尖的三角帆,有那麼一會兒遮住了城裡遠處的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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