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者序言

他抓住了我的心,使我對他產生了興趣。我在他那裡坐了一會。從這時起,我們在大街上、在樓梯上見到時總是要聊幾句。起初我總有感覺,認為他是諷刺我,就像在南洋杉樹旁那樣。但是實際上並不是。他對我就像對南洋杉一樣,很尊重。他對自己的孤獨論、水中游泳論、無家可歸論是如此堅信不疑,以致於有時他見到普通居民的日常活動,譬如我總是按時上下班,或是聽到一個佣人或電車售票員講話,都會真心實意地毫無諷刺之意地感到興奮。開始我覺得像他這樣一種公子哥兒的情調、反覆無常的多愁善感,是相當可笑而且是太過分了。但是,我越來越發現,他由於自己房間的空氣稀薄,出於他的陌生感和狼性,對於我們這種平民世界實際上是十分讚賞和喜愛的,把它當作可靠的安身之地,當作他高不可攀的境界,當作他無路通達的故鄉和安息地。他每見到我們的清潔女工,一個規矩的女人,都要畢恭畢敬地脫帽致禮。要是我姑媽聊聊天或者提醒他襯衣需要洗補,大衣鈕扣需要釘好,他會全神貫注地叫著,好像他是在難以形容地苦掙著要通過一條狹縫擠進這安寧的小天地,在這裡駐一下足,哪怕是一個小時也好。
我開玩笑說同意這個隱喻,又小心地表示,我不認為他會相信星象學,於是他又用使我常覺得受了侮辱似的那種過於客氣的腔調說:「完全正確,此種科學本人豈能相信。」
我先告辭離開,他一直到深夜才回家。但是他的腳步聲還跟往常一樣,依然沒有立即上床睡覺(我們的房間緊挨著,我聽得很清楚),而是在燈下待了大約一個小時。
當我們三個人一起往閣樓上走的時候,我方有機會仔細地觀察一下此人。他個子不高,但走起路來卻昂首闊步,像個大個子。他身穿一件舒適入時的冬大衣,其餘的衣著也很正規,可是很隨便地穿在身上,鬍子倒刮得很乾淨,頭髮留得也很短,白髮已稀疏可見。起初我對他走路的姿勢一點也不喜歡,他身上有一點吃力的和猶豫不決的東西,這和他那輪廓分明的側面臉型很不相稱。後來我才發現而且也聽說,他有病,所以走起路來感到吃力。他帶著當時使我很不舒服的特別的微笑察看樓梯、牆壁和窗戶,以及擺在樓梯拐角處的大櫃子。這一切似乎都使他滿意,同時又似乎使他感到有點滑稽可笑。此人給人的整個印象是,好像他是從一個陌生的世界,從海外國度來到我們這裡的,對這裡的一切儘管覺得很美,但有點滑稽。我只能說,他很客氣、和善,對屋子、房間、租金和早餐費諸如此類,毫無異議,一談就妥。儘管如此,這個人到處給人一種陌生的、我總覺得是敵意的感覺。他租下了閣樓,還有一間臥室,問清了有關暖氣、水、佣人和住房的規則,對什麼都友善地注意傾聽,對什麼都表示贊同,還馬上提出要預付房租,然而他總顯得對這一切漫不經心,對他自己的行為好像也覺得十分滑稽,不必認真看待,好像租個房子,跟人家說德語對他都成了稀罕和新鮮的事情,似乎他在辦這些事情的同時,實際上內心卻又完全在想著另外的事。我的印象大體就是如此。這印象可不算好,幸虧由於有各色各樣的小事打亂和糾正了這種印象。首先是這個人的那張臉,一開始我就喜歡,雖然顯得陌生,我還是喜歡的,這張臉也許有點奇特而悲傷,但那是一張清醒的、很有思想的、愛鑽研學問的、充滿智慧的臉。還有,也許是為了說服我自己轉變印象,雖然他表示客氣和親切顯得很費力,但那表示客氣和親切的方式卻完全沒有驕傲的成分,相反這種方式包含著近乎感人的和懇求的成分,對此我後來才找到答案,但這使我對他立刻產生了好感。
不會的,我相信他沒有自殺。他肯定還活著,在某地他正拖著疲憊的雙腿在陌生的房子樓梯上上下走動呢,他正在某處注意著擦得發亮的地板和保養得很清潔的南洋杉呢,他一定還是白天上圖書館,晚上去酒店或者躺在租來的沙發上聽著窗外世界和人們的活動。他自知與世隔絕,但並不自殺,因為殘留的信念告訴他,他必須嘗夠這痛苦,這可怕的內心痛苦,他必須死於這種痛苦。我常常想到他,他沒有使我的生活變得輕鬆,他沒有對我的才能、優點和歡樂給過支持和推動,啊,正相反!但是,我不是他,我過的也不是他那種生活,而是過著我的小康、穩定、有保障、安於職守的生活。這樣我和姑媽就可以平心靜氣地友好地想念著他,而且姑媽知道他的事大概比我還要多,不過卻都深藏在她那善良的內心罷了。
在我打破了原來的計劃和意圖之後,再繼續講述哈勒那些揣摩不透的「陌生」,還不厭其煩地講述我如何逐漸忖度到和認識到那種陌生,那種異常的和可怕的孤獨的原因和含義就顯得多餘了。我想這樣比較好,因為我想把我個人盡量放在次要的地位上。我不願意做公開聲明,也不願意講故事,或者搞心理分析,只是想作為一個目睹者,對留下荒原狼手稿的那位古怪人的形象塑造做點貢獻。
我當然不可能對哈勒手記中所敘述的經歷的事實成分進行核對。我並不懷疑,這些經歷的絕大部分是經過藝術加工的,但這並不意味著是任意杜撰出來的,而是指他力圖把內心深處的活動過程以可見的事件的外殼再現出來。哈勒作品中有一部分是幻想的事件,這大概都是發生在他停留本城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我並不懷疑,這些事件是以一段真m.hetubook.com•com實的外界經歷為基礎的。在那一段時間裡,我們的房客確實在行為和外表上都經常變化,很多時候不在家,有時是一整夜,成天不沾書的邊。那段時間我遇到他的次數不多,但每次他都顯得特別活躍、年輕,有幾次還興高采烈。當然緊接著就會出現一次新的嚴重憂鬱,整天躺在床上,飯也不吃。與他情人發生了特別激烈的爭吵甚至動起武來,也是在這段時間裡。那場爭吵把整個樓都鬧翻了,第二天哈勒不得不為此向我姑媽道歉。
兩個房間尚未看完,其他商談也未結束,我的午休時間就過了,我必須上班去。於是我向他告別,讓姑媽陪著他。晚上回家時姑媽告訴我,這個陌生的人已租下了房子,最近幾天就要搬來,他只是請求不要向警察局報告他的到來,因為他是個病人,在警察局登記、辦手續、排隊等等他受不了。我還能詳細地回憶起來,當時這使我何等驚訝,而且我警告姑媽不要接受這個條件。在我看來,為了不引起懷疑而害怕去警察局,與這個人那種多疑而古怪的特性太吻合了。我給姑媽解釋,叫她對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要接受這種怎麼說也是有點怪癖的無理要求,接受這一要求可能會給她帶來相當的麻煩。然後我才知道,姑媽已經答應了他的要求,她簡直當了這個陌生人的俘虜,被他迷惑住了,因為姑媽每次對待房客都是人道的、和善的、像大媽似的,或者說更像慈母似的,而這一點以前曾為某些房客所濫用,可是她還是這樣。最初幾週我總是對這位新房客諸多責難,而我的姑媽卻每每好心地為他辯護。
他想站起來,但很費力,我幫著他,他也不拒絕。我仍然沒有說話,就像先前我姑媽一樣,我被這個奇特的人身上有時具有的某種魔力迷住了。我們一起慢慢地上了樓梯,走到他房間門口,他的鑰匙已經拿在手裡,又一次望著我,很和藹地說:「您剛下班回來?啊,對此我是一竅不通,我的生活是這樣的偏僻,有點處在邊緣地帶,您知道。可是我想您對書之類的東西還是感興趣的。有一次您的姑媽跟我說過,您是文科中學畢業生而且希臘文很好。喏,今天早晨我在諾瓦利斯全集裡發現一句話,可以給您看看嗎?看了這句話您肯定也會喜歡的。」
這裡我不得不加幾句心理學方面的說明。儘管我對荒原狼的生平所知甚少,但我有充分理由推測,他是由和藹可親但又很嚴格而虔誠的父母和老師遵照所謂「意志折服」論教育出來的。然而,這種毀滅個性、折服意志的教育在他這個學生身上並未奏效,因為他堅強而頑固,驕傲又精明。這種教育並沒有能徹底摧毀他的個性,只不過是使他學會了憎恨自己而已。他一生都把他整個想像力的天才,把他的思維能力用來反對自己,反對這個無辜的、高貴的自我。因為不管怎樣,他在這方面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基督教徒和純粹的殉教者,他把自己所能做到的尖刻、批判、厭惡和憎恨,主要是對著自己本身而發,首先是對著自己的。至於對他人,對周圍世界,他始終英勇而嚴肅地嘗試著去熱愛,公正地對待他們,不使他們痛苦,因為「愛他人」就像恨自己一樣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靈上。他的一生清楚地表明,不愛自己就不可能愛別人,憎恨自己也是如此,它與極端個人主義一樣,最終就會導致同樣可怕的孤立和絕望。
荒原狼第一次走進我們家向我姑媽租房子時,我正巧在場。那是一天中午,他來時我們飯桌上的餐具都還沒有收拾,離我上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留下的那特殊的矛盾的印象是令我難忘的。他先拉了一下鈴,然後穿過玻璃門走進來,姑媽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裡問他有何貴幹。可是他,這個荒原狼,既不回答姑媽的問話,也不通報姓名,卻先伸出長滿短髮的腦袋,用神經質的鼻子向四下聞去,然後才說:「啊,這裡的味道好香呀。」他邊說邊微笑著,好心的姑媽也笑了。我覺得這種見面語很滑稽,而且對他沒有什麼好感。
「啊,這句話也很好。」他說,「您聽聽這樣一句話,『應當以痛苦為驕傲——每一次痛苦就使我們想起我們的高等地位。』妙哉!在尼采之前八十年就有人說出了這樣的話!但這還不是我所說的那句格言,——您等等——好,我找到了。聽:『絕大多數人在會游泳之前都不願意游泳!人是為大地而降生的,不是為水而降生的。他們當然也不願意思考,因為他們是為生活而誕生的,不是為思考而誕生的!對,誰要是在思考,誰要是把思考當成要事,他當然在這方面可以有所成就,但同時他也就把土地和水相互置換了,那他有朝一日一定會被淹死。』」
有一次,我觀察他整整一個晚上。那是在一個交響音樂會上,我出乎意料地發現他就坐在我的附近而且沒有注意到我。最先演奏的是韓德爾的作品,這是一部高雅美妙的音樂作品,但是荒原狼卻既未聽音樂,也未注意周圍的環境,而是陷入了沉思。他無所適從,孤獨、陌生地坐著,低著頭,表情冷漠,但充滿憂愁。節目又換了一個,是弗里德曼.巴哈的小交響樂。這時我驚奇地發現,幾個節拍之後,我那位陌生的朋友突然開始微笑起來,而且專心致志地傾聽著,看起來他是完全處在自我陶醉之中。大約有十分鐘光景,他是那樣地沉醉於幸福與夢幻之中,竟使我只注意看他而很少去聽音樂了。這支樂曲終了時,他從陶醉中醒來,把身子坐正,似乎要站起來走出去,然而還是坐著聽那最後一支樂曲,是雷格爾的變調,很多人都覺得這樂曲長而乏味。當然荒原狼也不例外,起初他還有興致地聽著,然後就不行了,他把手插|進口袋,縮著身子,這次可沒有陶醉、夢幻的表情,而是從悲傷到氣惱,臉色又變得冷漠而灰暗,顯得年老多病和憤憤不平。和_圖_書
我回憶起他在這裡最後一段時間所講過的這麼一句話,這並不是從口中說出來的一句話,而只是在他的目光中表達出來的一句話。那時,預告有一位著名的歷史哲學家兼文藝批評家,一位全歐洲的名人要在禮堂做報告,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本來對此毫無興趣的荒原狼去聽一聽這個報告。我們是一道去的,而且坐在一起。當報告人登上講臺致詞時,那過分的打扮和自命不凡的姿態,使那些以為他是一位預言家的聽眾感到失望。在這位名人開始講演並向聽眾討好,對有眾多的人士出席表示感謝時,荒原狼向我投來一瞥目光,那是批評報告人的講話和他整個為人的目光,啊,那是令人難忘而又可怕的目光,對那目光的含義簡直可以寫一部書!那目光不僅批判了報告人,以溫和但卻很有逼人分量的諷刺使那位名人變得一錢不值,那只是其中極少的部分。那目光與其說是含有諷刺,不如說更多的是傷心,它簡直像個無底深淵,包含著絕望無比的悲哀;這是沉默的絕望,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無疑的絕望,而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成為習慣和固定的形式。他用這種絕望的目光不僅看透了愛虛榮的講演者個人,而且諷刺和蕩除了眼前這一場面、聽眾的期待和情緒,已公布的傲慢的講演題目——不,荒原狼的目光刺穿了我們整個時代,一切忙忙碌碌、裝腔作勢,一切追名逐利之舉,一切虛榮,一切自負而淺薄的智力的表面遊戲——啊,遺憾的是,這目光比僅僅針對我們時代的,我們智力上的,我們文化上的弊病和不可救藥還要更深刻、更廣泛得多。它直指一切人類的內心世界,它在那僅僅一秒鐘的時間裡就意味深長地說出了一個思想家。一個可能是智者的人對人生的尊嚴和意義的全部懷疑。這一目光是說:「看吧,我們這些猴子!看吧,人就是這樣的!」所有學者名流,所有智者能人,所有成果,所有人類莊嚴。偉大和悠久的淵源都崩潰了,都是一場猴戲!
我記得,還有一個晚上,姑媽不在,家裡就我一個人。門鈴響了,我打開門,一位很漂亮的年輕女士站在門口向我打聽哈勒先生,我認出了這個女人就是哈勒先生房間裡照片上的那個女人。我把哈勒先生房間指給她就轉身回屋了。她在樓上待了一會兒,接著我就聽到他們倆一起下樓往外走,十分開心,活潑地交談著,還互相開玩笑。我大為驚訝,這位孤僻的隱居者居然還有情人,而且又是這樣的年輕、漂亮、時髦。我對他和他的生活的一切猜測又都要打問號了。可是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回家來了,獨自邁著沉重、悲傷的腳步,費力地爬上樓梯,然後在房間裡來回輕輕地踱步,持續了幾個小時,活像關在鐵籠子裡的狼一樣。他房間的燈光幾乎從深夜一直亮到清晨。
我對他這種關係一無所知,只是想補充說幾句:還有一次我看到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在城裡的大街上。他們攙手臂,他顯得很幸福,我又感到奇怪的是,他那憂愁寂寞的面孔有時能顯出多麼高雅的神情啊,是的,簡直是天真稚氣!我理解那個女人,我也理解姑媽對他的同情了。可是,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又悲傷而痛苦地回來了。我在門前遇上了他,像以往有幾次一樣,他大衣下面掖著一瓶義大利酒,他就偎著酒瓶在他樓上那個窩裡坐了半夜。我為他難過,他是在過著一種多麼絕望、孤獨和放任自流的生活啊!
本書是一個人留下的手記。這個人我們稱之為「荒原狼」,他自己也多次使用這個稱號。這份原稿本身不一定需要一個序言,然而我本人倒是特別想就荒原狼的手記講幾句話,以此來表達我對作者的懷念。對作者我所知甚少,特別是對他的過去和出身,我至今仍不清楚。不管怎樣,這個人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而且我要說,是給我以好感的。
在閱讀這份手記的時候我老是想到這段話。哈勒就是屬於兩個時代交替之間的一代人。他們被從安全與純潔的環境中擯棄出來,他們的命運就是把人類生活中一切成問題的地方當作個人的痛苦與地獄來加倍地體驗。
好吧,該是把我自己的想法置於一旁來敘說一下真實情況的時候了。我首先瞭解到的是哈勒先生的生活方式。這是我部分通過偵察、部分從姑媽的談論中得知的。他是一個愛動腦筋愛讀書的人,而且沒有實際職業,這點我們不久就注意到了。他總是長時間地躺在床上,常常是時近中午才起來,穿著睡衣就從臥室到起居室去。那個起居室是一間很大很舒適的閣樓,有兩個窗戶,他來到幾天之後這間閣樓就與以前其他房客租住時大不一樣了。裡面到處是東西,而且越來越多。牆上掛起了照片、貼上了圖畫。照片大都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經常更換。一張南方風光畫。一個德國鄉村小鎮的一些照片也掛在那裡,那顯然是哈勒的家鄉。其間還夾雜著幾幅色彩鮮跑的水彩畫,後來我們才知道這是他自己畫的。然後就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人或者是一位年輕姑娘的照片。有段時間牆上還掛過一幅暹邏的佛像,後來又換成了米開朗基羅《夜》的複製品,然後又換了聖雄甘地的畫像。不僅書櫃裡滿滿是書,而且桌子上,漂亮的舊寫字檯上、沙發上、椅子上、地板上也到處是書,書裡還夾著經常更換的紙籤。書是日見其多,因為他不僅從圖書館成掘地往回拿,而且還經常收到郵寄來的成包書。住這樣一間房子的人,很可能是個學者,香煙甜得煙霧繞可以印證這一點,還有到處是煙蒂、煙灰缸。大部分書的內容都不是學術性的,絕大多數是世界各國各個時代作家的作品。在他經常整天躺在上面的大沙發上有一段時間放著一部六卷集作品,書名為《索非從梅美爾到薩克森的旅行》,這是一部十八世紀末的作品。一部歌德全集和一部讓.保爾全集似乎是經常使用的,還有諾瓦利斯、萊辛、雅可比和李希滕貝格的作品也是如此。杜思妥也夫斯基著作各卷上都夾滿了寫著字的紙條。在許多書和文件中間的一張較大的桌子上經常放著一束鮮花,一個盛水彩的盒子也胡亂地放在那裡,盒子上布滿塵千,安邊就放白煙灰缸,無須諱言有各種飲料瓶子。一個包在草編套子裡的瓶子經常盛著義大利紅葡萄酒,這是他在附近小酒店裡買的,有時還能見到一瓶法國布民弟酒以及西班牙的馬拉酒,我發現有一大瓶櫻桃露快要喝光了,剩下一點也不喝就丟在牆角裡不管了,任其積滿灰塵。我並不想說明自己搞偵察活動是對的,而是要說明,那種內心世界雖然十分豐富和活躍,但卻相當游手好開和無節制的生活,凡此種種一開始就令我討厭和不信任。我不僅是個過著正派平民生活的人,不僅習慣於工作和嚴格的作息制度,而且煙酒不沾,哈勒房間的酒瓶子比他的雜亂無章更使我厭惡。m.hetubook•com.com
哈勒呆望著我,我覺察到是我把他從一種夢境中喚醒了。他慢慢地笑了,那可愛而又可憐的微笑常使我感到心情沉重,然後他就邀我坐到他身邊,我表示感謝並說我不習慣坐在別人家門前的樓梯口。
當他穿過姑媽家的玻璃大門,像隻頭鳥一樣地伸著腦袋稱讚屋裡香味時,第一眼我就注意到此人身上有點特別之處,而我對此的最初反應是討厭。我覺得,(姑媽與我相反,並不是一個知識分子,然而她的感覺也幾乎完全和我相同),這個人有病,是某種精神病或者是憂鬱症,性格病,我是以健康的本能在抵禦它。這種抵禦隨著時間的推移又被同情所取代,這是對病入膏肓者的巨大同情。我親眼目睹此人日甚一日的孤寂和心靈的死亡。在這段時間裡我愈來愈明白,這個受苦人的病根不是在於先天的缺陷,而是由於他富有天資和力量卻缺乏和諧。我認識到,哈勒是一個能忍受痛苦的天才,按照尼采的某些說法,他在自己身上已經培養了一種天才的、無限的、可怕的承受痛苦的能力。我還認識到,他的悲觀主義的基礎不是鄙視人世,而是鄙視自己,因為他在毫不留情地議論團體或個人時,從沒有把自己排除在外,矛頭所向總是自己首當其衝。他是自己所憎恨和否定的第一個人……
於是,經常料事如神的姑媽就說:「這我完全知道。他是覺得我們這裡素雅乾淨,生活過得和睦正派,這個他喜歡。看起來他似乎已不再習慣於這種生活而感到需要這種生活。」
荒原狼的外表我已做了一些描述。你第一眼見到他就會馬上得出一個印象,他是一個重要的、罕見的、才智不凡的人物,他的臉充滿智慧,表情顯得特別溫柔而靈活,從而反映了他那有趣的、動蕩的、非常細膩而敏感的內心世界。要是和他交談,而他又越過常規的界限(並不總是如此),並且擺脫了他的生疏感而說出富有個人特色的語言,那我們這樣的人都會馬上對他心悦誠服。他想得比別人多,在智力上他具有那種近乎冷靜的客觀性。他深思熟慮,有可靠的知識,這些只有真正的智者才具備,這樣的人沒有虛榮心,和圖書他們從不希望閃光,從不希望說服別人,從不固執己見。
見我沉默不語,他繼續說道:「請您不要以為我在說諷刺話!親愛的先生,沒有比嘲笑這平民的德操和規矩更違背我的意願了。不錯,我自己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不是這個世界,也許在養著南洋杉這樣的住宅裡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但是,儘管我是一個年老而又有點粗野的荒原狼,然而我畢竟是一位母親的兒子,而我的母親也是一個平民婦女,她也養花,料理房間、樓道、家具和窗簾,只要可能她盡力使自己的住宅和生活乾淨、素雅、整齊。松枝油的氣味使我想起這一切,南洋杉的氣味使我想起這一切。於是,我便在這邊或那邊坐一坐,靜靜地觀賞那整齊的小園子,對還能有這類的東西感到高興。」
像睡覺和工作一樣,在飲食上這個陌生人也是亂七八糟,毫無規律。有時一整天房門不出,除了早晨喝點咖啡,其他什麼也不吃,姑媽偶爾會看見一個香蕉皮,這算是他吃飯的痕跡。有時又常去飯店吃喝,時而在高級豪華的餐廳,時而在城郊的小酒館。他的健康狀況看來也不太佳。除了腿有點不便,上樓梯顯得很費力外,好像還有其他毛病在折磨他。一次他在無意中提到過,幾年來他的消化和睡眠都不好。我認為這都是他飲酒過量的緣故。後來我不時陪他去他常去的那些酒館,就親眼見過他暴飲如灌,但是,不論是我還是別人都從未見過他真正酩酊大醉過。
事實上我的擔心是沒有什麼道理的。這個房客儘管絕不是一個生活很有規律的人,可是也沒有給我們添什麼麻煩,或者給我們帶來什麼損失,至今我們都還很想念他呢。可是在內心,在心靈上,這個人可使我和姑媽兩人受到不少的打攪和影響。坦率地說,我們很長時間都無法擺脫。我有時夜裡夢見他,儘管他變得簡直令我喜歡了,然而,他這個人,單是像他這種人的存在,就使得我深感迷惘和不安。
音樂會散場後,我又在大街上望見了他,於是我就跟著他,他蜷縮在大衣裡,步履呆滯地向著我們的住宅區走去,在一家老式小酒店前他停住了,猶豫地看了看手錶便走了進去。他坐在一張狹窄的小飯桌子,女店主和女招待都把他當作老熟人歡迎,我也跟他打了個招呼坐到他的身邊。我們整整坐了一個小時,我喝了兩杯礦泉水,他先喝了半升葡萄酒,然後又要了一小杯。我說我去聽音樂會了,可是他不予理會。他看了看我礦泉水瓶子上的商標就問我想不想喝酒,他要請我客。我回答說我從來不喝酒,他便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是呀,您做得對,我也曾把酒戒了好幾年,吃著清茶淡飯,可是我現在受到了水星(寶瓶星座)的影響,一種陰暗而潮濕的影響。」
「他為什麼說我們這裡味道好聞?」我問道。
「噢,是呀,」他說,而且笑聲更大了,「您有道理。不過您等等,我要告訴您,我為什麼要在這兒停下來坐上片刻。」
「您看,」哈勒繼續說,「那擺有南洋杉的地方香味好聞極了,我每次走到這裡常常得停留一會。當然在您姑媽那裡也是芳香滿室、整齊乾淨,但是這擺著南洋杉的地方都是乾淨得發亮,一塵不染。我總是要在這裡聞個夠,您沒有聞到嗎?打了蠟的地板味,與淡淡的松枝味、紅木味、擦洗潔淨的青枝綠葉味等等,迴盪在一起,發出一種芬芳,這是平民式的潔淨無塵、仔細精確、謹慎職守、忠誠老實的最高表現,一幅縮影。是誰住在那裡我不清楚,然而可以肯定,在那扇玻璃門的後面,一定是純淨無汙的平民天堂,井井有條,安分守己。」
荒原狼是個年近五十的人。幾年前的一天,他來到我姑媽家商談租一個帶家具的房間。他租下了上面的閣樓和旁邊的一間小臥室。幾天之後,他帶著兩個箱子和一大櫃子的書住了進來。在我們這裡一共住了九、十個月。他沉默寡言,獨善其身。要不是由於臥室相互毗連,偶然會在樓梯和走廊上相遇的話,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會認識,因為此人不善交往,而且我從來還未見過像他那樣不善交往的人。他確實像他有時所自稱的那樣,是一隻狼,一個陌生的、野性的而又膽怯的。可以說是十分膽怯的、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生物。至於他是在怎樣深沉的孤獨中仰仗著自己的天賦和命運混日子,又是如何自覺地把這種孤獨當作命運來理解,這一切我是從他留下的手記中才知道的。當然,在此之前因為與他有些小小的接觸和交談,所以對他還是有所瞭解的,而且我發現,我從他的手記中得到的對他的印象,和我從與他本人交往中所產生的印象基本一致,當然,後者沒有那麼鮮明,也不那麼完整。
於是他指向二樓一個寡婦家門前的一塊小地方。在樓梯、窗戶和玻璃門三者之間是一塊鋪著地板的場地,上面靠牆立著一只高高的紅木櫃子,還帶著老式的錫鑲邊,在櫃子前的地板上有兩張低矮的小檯子,上面各放一個大花盆,盆裡種著花草,一盆是杜鵑花,一盆是南洋杉,看起來都很漂亮,總是保養得乾淨好看,這也曾經引起我的注意。
他把我帶進他那充滿強烈煙草氣味的房間,從書堆裡抽出一本書,翻著,找著——
關於哈勒的手記,關於這個奇特的、部分是病態、部分是優美而思想豐富的狂想,我必須說明,如果它是偶然落到我的手裡而我又不知作者為誰的話,我肯定會惱火地把它扔掉。還好,由於我認識哈勒,對這個手記還能理解其中的一部分,甚至還贊同它。如果我從這些手和圖書記中看到的只是一個可憐的憂鬱病患者病態的狂想的話,要將它公布於眾,我是會有顧慮的。然而我在手記中看到了更多的東西,發現了一個時代的文件,因為哈勒的精神病——現在我知道——不是什麼個人的奇思遐想,而是這個時代的病症,是哈勒那一代人的神經官能症。在這一代人當中,看來絕不只是那些弱者、下等人受到了此病的侵害,而恰恰是那些強者,那些最聰明、最有才華的人受到了侵害。
我認為,這就是他的這份手稿的意義所在。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心將它公布於世。還有,我既不想袒護這份手記,也不願意對它做出定論,請每位讀者依據自己的良心去行事吧!
早在南洋杉樹旁的第一次交談中他就自稱荒原狼,這也使我有點吃驚和不安。這算是什麼名字?可是我不僅習慣成自然地承認了這一叫法,而且在不久之後,我也這樣稱呼起他來了,在我的腦海裡除了荒原狼再也想不起有什麼別的名字了,就是今天我也很難找到比這個稱呼更適當的詞。一隻因迷路而跑到我們這裡,跑進城市裡來的、跑進群居生活世界的荒原狼——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形象更能恰當地表現他,表現他怕見世面的孤獨,表現他的野性、他的不安、他的思鄉情緒和他那無家可歸的命運了。
好吧,囉嗦得夠多了。荒原狼在過著自殺的生活,對此無需再多加敘述和描繪了。儘管有一天他在付清一切欠款之後就突然不告而別地離開了我們的城市,但我並不相信他真的會去自殺。不過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只是還替他保存著人家給他寄來的幾封信。他留下的東西,除了他在此逗留期間寫下的一份手記外,別無其他,這是他贈送給我的,在上面他寫了幾句話,說明這份手記可以任憑我處理。
好吧,隨便,我想。「可是,」我說,「要是他不習慣正常的規規矩矩的生活,那怎麼辦呢?要是他邋邋遢遢,或者是夜裡不知什麼時候醉醺醺地回來,那妳可怎麼辦呢?」
然後他本人也來到了,於是我和這位特殊人物逐漸熟悉的過程就開始了。最初我這方面對此並沒有做出什麼表示。雖然我從見到哈勒的第一分鐘起就對他頗感興趣,但開頭幾個星期我沒有主動去與他會面或者和他交談。不過我得承認,從一開始我就做了一些觀察,有時當他不在時還走進他的房間,出於純粹的好奇心進行過一些小小的偵探活動。
兩天以後,車夫把這個叫做哈立.哈勒的陌生人的東西拉來了。一只非常漂亮的皮箱給我印象很好,一只大的扁平的多格板箱似乎表明他以前做過多次長途旅行。箱子上貼著已經發黃的海外各國運輸公司和旅館的標籤起碼可以證明這一點。
「好吧,」他說,「我是來租房子的。」
「我們等著瞧吧。」她笑著說,我也只好隨它去了。
我永遠不會忘懷我們的首次接觸。我們也只是像一般房客那樣相互認識的。那是一個傍晚,我下班回家,發現哈勒先生坐在一二樓之間樓梯的拐角上,我大為吃驚。他坐的是樓梯最高一級的臺階,見我來了就往旁邊挪動了一下給我讓路。我問他是否感到不舒服並表示可以陪他上樓。
由於不去警察局登記這件事使我很不高興,所以我至少想打聽打聽,對此人的來歷和企圖姑媽都知道了些什麼。雖然我中午離家以後他待的時間並不太長,但姑媽還是知道了一星半點的情況。他告訴姑媽,他想在我們這個城市逗留幾個月,到圖書館去看看資料,參觀參觀本城的古蹟。他租房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個月,本來這並不合姑媽的意,可是他儘管行動有些古怪,卻顯然已經博得了姑媽的好感。總之,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我的勸告已為時過晚。
這些手記——不管所依據的真實經歷有多少——是一種嘗試,那就是對這個巨大的時代病症不是通過迴避和美化來克服,而是把這病症描繪出來加以克服。這些手記是名副其實的穿越地獄的足跡,體現著穿越陰暗的內心世界的混亂的記錄,它時而充滿恐懼,時而勇氣倍增,決心横跨地獄,對抗混亂,把厄運忍受到底。
是哈勒的一段話啟發了我如此理解他的手記的。有一次在我們談論中世紀的所謂殘暴之後,他對我說:「這種殘暴實際上不是殘暴。一個中世紀的人也許會把我們現今的全部生活方式當作完全不同於殘暴、可怖和野蠻的東西表示厭惡!每一個時代,每一種文化,每一種道德風俗與傳統都有自己的方式,都有與之相適應的溫和與嚴厲,美好與殘暴都會把某種痛苦視為理所當然,都會忍受一些壞事。只有當兩個時代、兩種文化和宗教相互交錯的時候,人的生活才會變成真正的痛苦,變成地獄。一個古代的人,假定他不得不在中世紀生活,那此人一定是悲慘地窒息而死,就如同有個野人也一定會在我們時代的文明中窒息而死一樣。有時候整整一代人陷於兩個時代、兩種生活方式的交替之間,這一代人失去了一切本來是理所當然的東西,失去了一切慣例、一切安全感和純潔無邪。當然,不是每一個人的感覺都同樣強烈。像尼采這一類人已早我們一代就遭遇到了今天的苦難,——他那時孤獨而不被理解地所飽嚐的東西,正是我們今天成千上萬人所遭受的苦難。」
這樣一來,我就超越了原先的想法,實際上已經觸及了哈勒的本質,這本是違背我的計劃和意願的,我原先的意圖是通過敘述我們逐步熟識的過程來逐步揭示他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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