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可愛的傢伙!他溫和而謹慎地挽住我們的手臂,赫爾米娜在右,我在左,帶著我們經過一座樓梯來到一個圓形的小房間,房間的頂上亮著藍色的光,房內幾乎是空的,除了一個小圓桌和三張椅子別無其他,我們在裡面坐了下來。
我在巴伯羅的小劇場裡經歷了許多事,用語言表達不出其中的千分之一。我曾愛過的每一個姑娘現在都屬於我,每個人都把只有她所能給予的東西給了我,我也給了她們每個人各自所想領略的,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無數的愛,無數的幸福,無數的歡樂,還有無數的迷惘和痛苦我都一一品嚐了,我一生中所有錯過機會的愛情之花又於這夢幻時刻在心田裡神奇地開放了,純潔溫柔的花朵,艷麗耀眼的花朵,黯然凋零的花,熾熱的狂歡,親密的夢境,深沉的憂傷,充滿驚懼的死亡,光輝的再生。我既發現了只有衝鋒陷陣才能得到的女人,也發現了只有慢慢細心地贏得她才是一種幸福的女人,我生活中每個暗淡的角落又都出現了,在這些角落裡,異性的聲音在向我呼喚,女人的秋波燃起我的愛情,姑娘白|嫩皮膚的閃光把我引誘,儘管有時只有一分鐘的時間,但一切耽誤的東西都得到了彌補。每一個女人都屬於我,每一個女人都有自己的特點。那個長著奇特的深褐色眼睛、淡黃色頭髮的女人來了,我只是在一節快車的過道窗前在她身旁站過一刻鐘,以後她就多次在我夢中出現——現在她一句話也不說,可是卻教會我難以想像、令人懼怕、致命的歡愛技巧。馬賽港那位肌膚平滑、始終微笑著的安靜的中國女人,長著烏黑平直的頭髮和一對水汪汪的閃光的眼睛,就是她也知道許多聞所未聞的事情。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散發她自己的鄉土氣味,有自己的接吻、發笑的方式,以她特有的方式害羞,以她特有的方式風流。她們來了又走了,一股洪流把她們引到我的面前,把我沖到她們那裡,又把我從她們身邊沖走,這就是兩性洪流中孩子般的嬉戲游泳,充滿刺|激誘惑,充滿危險,充滿驚人的新鮮內容。我感到奇怪,我那似乎十分可憐和缺少愛情的荒原狼生活,竟是如此艷史綿延,良機不絕,引人入勝。我幾乎把她們所有的人都錯過了,逃離她們,跨越她們,迅速地忘卻她們——可是在這裡,她們都被保存著,一個不缺,數以百計。現在我看到了她們,獻身於她們,向她們敞開胸懷,沉入她們玫瑰色的朦朧的陰曹地府。以前巴伯羅向我建議的誘惑法也回來了,還有以前我當時未能完全理解的三個人或四個人一起的想像力豐富的嬉戲,她們微笑地帶我加入她們的群舞。發生了許多事情,做了很多遊戲,無法以語言來形容。
「啊,是的,我衷心願意。」我在痛苦中喊道。
啊,這個可怕的人是怎樣地在笑啊,他笑得多麼冷酷,像幽靈一般,無聲而又能通過他的笑摧毀一切!他欣喜地看著我的痛苦,擰著那些該死的螺絲,擺弄著喇叭,他笑著讓那被歪曲的、沒有靈魂的、含有毒素的音樂繼續在室內迴蕩,他笑著回答我的問話。
「當然沒有。他們也不能為亞當吃仙果負責,可是他們還是得為此受到懲罰。」
「您是巴伯羅嗎?」我問。
「是的。」
我問她,是從哪裡知道瑪麗婭接吻的技巧和她生活中一些只有愛上她的男人才能知道的秘密的。
我向她俯下身去,於是她用那一雙寬大而堅實的手捧住我的頭向下拉,長時間地吻著我。然後我坐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請求她說話聲音輕一點,免得別人聽見,望著她美麗圓潤的臉,猶如一朵大的鮮花陌生而神奇地開放在我的枕頭上。她把我的手慢慢地拉到她的唇邊,拉到被子下面,放到她那溫暖、平靜的胸脯上。
包廂的門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我看了兩眼,才認出來,那是莫札特,沒有辮子,沒穿長及膝蓋的短褲,也沒穿有扣環的鞋,而是穿著時髦的服裝。他緊挨著我坐下,我幾乎要碰著他,要把他擋住,怕他的衣服會被從赫爾米娜胸脯流到地上的血玷汙。他坐下了,專心致志地擺弄他的幾件放在周圍的小機器和小工具,他非常鄭重其事地拆裝機器,我驚奇地看著他那靈巧的手指,我多希望能看到這些手指在彈鋼琴啊。我沉思地看著,或者說根本不是沉思,而是夢幻似地沉浸於欣賞他那好看、敏捷的手,感到他在跟前既溫暖又有點不安。他究竟在做什麼、裝卸什麼,操作什麼,對此我根本沒注意。
「我這個小劇場有特別多的包廂門,比你們要求的還要多,十個,一百個,一千個,每個門的後面都有你們所尋找、所希望得到的東西。這是一個美麗的形象室,親愛的朋友,但是如果像您現在這樣,把它瀏覽一遍,那對您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您受到您習慣稱之為個性的東西的拘束、迷惑。您肯定早就猜到,超越時代,從現實中解脫,不管您給您的願望以什麼名稱,反正都意味著您嚮往擺脫您的所謂個性。這種個性是您的牢獄。而如果您以現在這個樣子進入我的魔術劇,那您就會用哈立的眼睛,用荒原狼的舊眼鏡看這一切。因此要請您拿掉這眼鏡,在這個劇場的衣帽間裡勞駕放下您的可尊敬的個性,當然,您還可以隨時再收回這個個性。您剛剛參加過的美妙的舞會,關於荒原狼的論文,還有我們剛剛用過的那點兒興奮劑,相信都已為此做好了足夠的準備。您,哈立,在放下了您可貴的個性之後,就可以佔據這個劇場的左邊部分,赫爾米娜在右邊,在劇場中間你們可以隨時相會。赫爾米娜,請妳暫時到幕後去,我想首先把哈立帶進劇中去。」
「現在你有點說謊了。我知道,你在世界上某個地方有個情人。你每隔半年見她一面,就是為了和她吵一頓。如果你願意對這個奇怪的女朋友保持忠誠的話,那很不錯。但是,請允許我不把這件事情看得那麼認真!我懷疑你把愛情看得過於認真了。你可以這麼做,可以按照你所喜歡的理想方式去戀愛,不管多少次,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沒有必要為此操心。而我必須操心的事是你如何更好地學會生活中小的容易的本領和遊戲,在這方面我是你的老師,而且將會是比你的理想情人更好的老師,相信這一點!你確實需要再找一個美麗的姑娘,睡在她的身邊,荒原狼。」
我不得不跟她跳了兩三輪舞。這當中她把我介紹給一個吹薩克管的人,一個西班牙籍或南美籍的黝黑、漂亮的男青年。她說,此人會演奏所有的樂器,會說世界上所有的語言。這位先生看上去和赫爾米娜很熟,而且很要好。他跟前有兩支大小不同的薩克管,輪換著吹。同時他那閃閃發亮的黑眼睛顯得很愉快,在留心觀察著跳舞的人。我自己感到吃驚的是,我對這位漂亮的不懷惡意的青年竟懷有某種嫉妒,但不是愛情上的嫉妒,因為我和赫爾米娜之間根本談不上有什麼愛情,而是一種友誼上的嫉妒,更多是在精神方面的,因為我覺得他不值得赫爾米娜對他那麼感興趣和引人注目地加以誇獎,甚至崇拜。我在這裡認識的都是些什麼人呀,我不高興地想道。
總而言之我確實感到沒有任何東西像這個房間那樣令人神往。我帶著又能逃脫這該死的狼的世界的高興心情走進了這一房間。
巴伯羅把煙遞給我之後又遞過火。
「這就是我們的劇場,」巴伯羅解釋說,「一個舒適的劇場,但願你們會看到各種各樣的滑稽戲,大笑不已。」說著他自己就大笑起來,只有幾聲,但卻強烈地震撼了我,這笑聲正是我先前從樓上所聽到的那響亮而陌生的笑聲。
同時,改變我的謬見,否定、消除那種個性,決不是一場舒適有趣的冒險,恰恰相反,它常常是痛苦異常,常常是幾乎難以忍受的。留聲機在這個適宜於其他聲音的環境中聽起來簡直就是魔鬼的叫聲。有時,當我在某一家時髦飯店裡,在那些衣冠楚楚的醉生夢死者和騙子手中間跳著一步舞時,我就感到自己是一個叛徒,背叛了我以前在生活中認為是尊嚴和神聖的一切東西。要是赫爾米娜能讓我一個人獨自待上八天時間,那我就會很快地擺脫這種吃力的可笑的醉生夢死的嘗試,可是赫爾米娜一直跟著我;雖然我不是每天都見到她,可是她總是看著我,引導我,監視我,評價我——甚至我憤怒的反抗和逃脫的想法,她都能微笑著從我臉上看得出來。
「我不絕望,哈立。可是忍受生活的痛苦——噢,我這方面已頗有經驗了。我不幸福,對此你覺得奇怪,因為你認為我既會跳舞,對生活的表面又如此熟悉。而我也奇怪,朋友,你對生活如此絕望,卻是由於你對最美好、最深刻的事物,對精神、藝術、思想很瞭解,很熟悉!因此我們互相吸引,因此我們成了兄弟姐妹。我能夠教你,使你學會跳舞、會玩、會微笑,同時卻又不能滿意。我要從你那裡學習善於思想、富有知識,同時也不滿意。你知道嗎,我們倆是魔鬼的孩子?」
「也沒人非要你那麼做。」我的朋友嘟噥著。就連他也感到心裡難過。我們剛剛看到一個善良、愛好和平、天真無邪的人,看到一個還能清白無辜地活著的人,我們原來那些值得稱道的必要的行動馬上就突然變得愚蠢而可惡了。呸!見鬼去吧,這淋漓的鮮血!我們感到羞恥,感到有愧。然而,即便是將軍想必也會在戰爭中有這種感受吧。
我驚恐地逃出門外。我看到,這齣魔術劇不是潔淨的天堂,在漂亮的外表下面,處處是地獄。啊,天哪,難道在這裡也找不到解脫嗎?
這招牌吸引著我,我打開一扇狹窄的門走了進去。
「那麼你所需要的一切現在都有了嗎?」
「您看,」莫札特說,「沒有薩克管伴奏也行,雖然我並不想得罪這奇妙的樂器。」
初學者講座:四十二種不同的愛的方法
奇妙無比——如此難以置信又如此熟悉,我不禁渾身發顫——我青春的芬芳,我青少年時代的氣息向我迎面拂來,青春熱血在心房中流動,我剛才所做的所想的,剛才的我都已成為過去,已在我身後沉沒,我又變得年輕了。在一個小時之前,幾秒鐘之前,我還以為自己很瞭解什麼是愛情、渴望和思念,但那只是一個老人的愛情、渴望和思念。現在我又年輕了,在我身上又感到了那種熾熱的流動的火焰,那種牽腸掛肚的思念,那種三月春風解凍的熱情,年輕、新鮮而真實。啊,那忘卻的火焰又重新在燃燒,往昔的聲音又在昏暗地轟鳴,熱血在沸騰,在歌唱!我是一個少年,十五歲或者十六歲的少年,我的頭腦充滿拉丁文、希臘文和美麗的詩行,我奮發努力,功名心切,我的幻想在藝術的天堂裡馳騁,但是比這熊熊烈焰更深沉、更強烈、更可怕的是我內心迸發燃燒起的愛情的火焰,對異性的渴慕,對性|欲歡樂的如飢似渴的預感。
從姑娘們的暗示中我可以肯定,明天舞會上或舞會之後大家打算特別地享受與放蕩一場。也許這就是結局,也許瑪麗婭的預感是有道理的,今天我們是最後一次睡在一起,也許明天一個新的命運的行程就要開始?我滿懷急切的期待,充滿窒息的恐懼,我瘋狂地抱著瑪麗婭,又一次激動地貪婪地穿過她仙桃園裡的小道和叢林,又一次咬住天堂樹上甜蜜的仙桃不放。
「這是人們寫出來的音樂中最後一部偉大的樂曲。」我像學校老師一樣鄭重其事地說,「當然,還有舒伯特,還有胡果.沃爾夫,還有那可憐的壯麗的蕭邦,我也不應當忘記。您這位音樂界的泰斗在皺眉頭——噢,對,還有貝多芬,他也是了不起的。這一切儘管是這麼美,可是已經有點破碎了,有點開始瓦解了,自從《唐璜》以來人們再也沒有創作出一部如此完整的作品。」
歡笑的淚水
所有的姑娘都屬於你!
可是,痛苦與幸福又常常是同時像一個浪頭向我撲來,有一回就是這樣的時刻,那是在我第一次參加公開的舞會之後沒幾天,當我晚上走進臥室時,使我無可言狀地大吃一驚,我驚訝而又興奮,我發現美麗的瑪麗婭竟躺在我的床上。
「我的上帝!」我驚恐地喊道,「您在做什麼,莫札特?您真的要把這些汙七八糟的東西強加給自己和我嗎?您真的要把這可惡的機器對著我們嗎?真的要把這時代的勝利品、把這個時代為消滅藝術而進行的鬥爭中最後的有效武器拿來對付我們嗎?必須這樣嗎?莫札特?」
她不會,但是她向我們學習如何裝子彈。起初她做得很笨拙,把一個手指也劃破了,大哭起來,要求給她貼上美國膏藥。古斯塔夫告訴她,這是戰爭,她應當表現出自己是一個聽話的勇敢的姑娘。這樣事情就解決了。
「我非常喜歡這個說法,」赫爾米娜喊道,「例如就你來講,學識方面你受過很高等的教育,可是在各類生活小事上就大大不如別人。思想家哈立已經成了百歲老人,而跳舞者哈立幾乎才有半天的年齡,這個跳舞者哈立和那些跟他一樣愚蠢、幼稚、未長成、不成熟的小兄弟們,我們現在還得繼續教會他們往前走路。」
「那麼,哈立,請您進來,情緒要相當好。讓您情緒好,使您學會笑,這是整個演出的目的——我希望您能跟我很好地配合。您感到舒服?對嗎?您不害怕吧?那就好,很好。現在您就可以毫無畏懼、歡天喜地地進入我們的魔術世界了,按照這兒的規矩,您得先進行一次小小的假自殺。」
——僅供狂人觀賞——
「這是生活的藝術。」他以教訓的口吻說,「以後您自己也會喜歡把自己的生活遊戲任意加以塑造,使它活躍、複雜、豐富,這就在於您自己了。正如更高級意義上的瘋狂是一切智慧的發端一樣,精神分裂症也是一切藝術的發端,一切幻想的發端,甚至學者們也逐漸認識到這一點。例如,人們可以在《王子的神奇號角》這本有趣的書中看到,一個學者艱辛勤奮的勞動,如何通過一些瘋狂的、關在精神病院中的藝術家的天才合作而變得高貴起來——現在請您收回自己的形象,這個遊戲會給您經常帶來愉快。今天那個長成妖怪樣子、敗壞您遊戲興趣的形象,明天您可以把它降級為無害的次等角色。那個一時看來似乎是倒大霉、遭厄運的可憐的小形象在下次遊戲中您可以看把它變成公主。祝您愉快,我的先生。」
「我們現在,」他微笑著說,「是在我的魔術劇場裡。如果您想學探戈舞,或者想當將軍,或者想與亞歷山大大帝談心的話,那下次都可以辦到。但是我必須說,哈立,您使我有點失望。您完全忘乎所以了,你把我的小魔術劇的幽默給破壞了,做了一些很糟糕的事情,你動起了刀子,你用現實的汙斑把我們美麗的形象世界給玷汙了。這可不怎麼樣。但願你是因為嫉妒我和赫爾米娜躺在那裡而做出這種事的。很遺憾你不會跟這個形象打交道。——我原以為,你會更好地學會這種遊戲的,不過,這是可以改正的。」
印度愛情藝術課
「這很好。」他說,「那我們就是同事了。那就請您去盡自己的職責吧,同事先生。」
「什麼原因,赫爾米娜?妳告訴我!」
「那為什麼?」
「莫札特!」我想道,想喚來我內心世界那些最喜愛最崇高的形象。
「因為否則我也許就不會害怕我所嚮往的那個死了!我現在所需要的和渴望的不幸是另外一種東西;它使我帶著渴望而受罪,帶著歡樂而死去。這就是我所期待的不幸或幸福。」
「例如,我們可以使那位姑娘復活,讓您跟她結婚。」
「我來了,」她輕聲地說,「您生我的氣嗎?」
「上帝呀,古斯塔夫,」我幸福地喊著,「居然又會見到你!你現在怎麼樣?」
呸,見鬼,生活的滋味是如此之苦!我向鏡子中的哈立碎了一口唾沫,用腳去踢他,把他踏成碎片。我緩步走過聲音迴蕩的走廊,留心地看著那些誘人的門:一個招牌也沒有了。我慢慢地走過了魔術劇場的所有上百個門。我今天不是參加了舞會嗎?上百年過去了。很快就不再有年月了。還有點事情要做。赫爾米娜還在等著,大概這將是一個特殊的婚禮。在悲傷的浪濤中我向彼岸游去,前途黯淡,奴隸、荒原狼。呸,見鬼!
「什麼呀,這是個口味問題,我們到城外再考慮吧。不,等一下,我更贊成我們選擇另外一派,當然從根本上來說都是一回事。我是神學家,我的先師路德曾幫助過他那個時代的諸侯和富人反對農民,而我們現在要對此做點修正。這個破車,但願它還能再支撐幾公里!」
「你發現點什麼沒有?」她讚口不絕地笑著說,「你發現了嗎?女人的腿不是桌子腿?喏,很好!狐步舞你已經學會了,謝天謝地,明天我們就可以學波士頓舞了。三週後在環球大廳舉行化裝舞會。」
「小姐,」古斯塔夫說,「您把您的主人丟了。但願那位老先生以前與您在其他方面並不接近。您現在歸我們管,做我們的好同伴吧。現在,時間有點緊,很快這裡就不會那麼舒服了。您會爬樹嗎,小姐?會?那好,我們把您放在我們中間,以便幫助您。」
「我們不要再在這裡待下去了。」多拉叫苦說,「我們要下去,在下面汽車裡肯定能找到一些吃的東西。你們都不餓嗎?」
「啊,是的,我們很熟悉。你喜歡她嗎?」
赫爾米娜走了過來,對我很不滿意。她責備我說,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板著臉,不是為了呆坐在茶桌旁的,請我現在最好打起精神,跳跳舞,我誰也不認識,怎麼辦?那有什麼關係。難道這麼多的姑娘,會沒有一個喜歡我的嗎?
洪流將我沖到岸上,我又站到了沉默的劇場包廂入口處。現在怎麼辦?我在口袋裡摸著小棋子形象,但是這個念頭很快又淡然了。這裡處處是門的世界,處處是招貼畫的世界,魔鏡的世界,把我無窮無盡地包圍了。我隨意念著最靠近我的一個招牌,感到不寒而慄:
「我相信,赫爾米娜,妳們各人還是有各自的秘密的。或者妳已經告訴了她妳所知道的我的一切?」
「不,赫爾米娜,這是另外一回事。我承認那時我是很不幸的。但是,那是一種愚蠢的不幸,毫無成果的不幸。」
赫爾米娜從右邊消失了,從一個上接圓拱頂、下至地板的大鏡子旁消失了。
「很好,巴伯羅先生。但是,不僅有感官音樂,而且還有精神音樂,不僅有目前正在演奏的那些音樂,而且還有沒有被演奏的、但是是永恆的、不朽的音樂。也可能有某個人獨自躺在床上,腦海裡出現了魔笛或者馬太受難曲的樂曲,那麼這就是音樂,儘管沒有人在吹笛子或者在拉提琴。」
其間我們的女速記員已蘇醒過來,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我很高興我們繳獲到這樣一件漂亮的戰利品。
一塊招牌突然閃現在我的眼前:
「這個我知道,」後來當我有一次又提起這些情況時,她說,「我知道這情況。我雖然還是一定要使你愛上我,但是不那麼著急。我們先做個同伴,我們是一類人,我們希望成為朋友,因為我們已經互相認識了對方。現在我們要互相學習,共同歡樂。我給你看看我的小戲劇,我教你跳舞,教你學得快活一點、蠢一點,而你給我以思想和某些知識。」
這時又有一輛汽車以全速向我們開來。我們把那個姑娘往旁邊拖了一拖,我們自己貼近岩石,讓駛來的那輛汽車徑直向廢墟堆開去。汽車突然剎住,猛跳起來,但沒有受傷就停了下來。我們拿起獵槍,向來人瞄準。
「親愛的哈立,我感到很高興,今天能有機會對您小有款待。您常常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卷,您很想離開這裡,對吧?您渴望離開這個時代,這個世界,這個現實,而到另外對您更適合的現實中去,到一個沒有時間概念的世界中去。那您就這麼做吧,我親愛的朋友,我邀請您到這樣的地方去。您是知道的,這個世界隱藏在什麼地方,您所尋找的就是您自己的靈魂的世界。只有在您的內心才有另外一種您所渴望的現實世界。凡是在您內心並不存在的東西我是無法給您的。除了您的靈魂畫廊我不能給您打開其他畫廊。我不能給您別的,只能給您機會、動力和鑰匙。我幫助您見到您自己的世界,這就是一切。」
霎時間我看到了我熟悉的哈立,只是這個哈立帶著一副不尋常的明朗的微笑的面孔,情緒非常好。但是當我剛剛認出他,他就消散了,分解為兩個、三個、十個、二十個哈立,整個巨鏡裡裝滿了哈立們或者說哈立的部分,簡直數不勝數,每一個都瞬息即逝,一晃而過。其中有些是像我一樣的年紀,有的比我還要老,有的簡直老態龍鍾,而另外一些則是非常年輕,是小伙子,少年,小學生,調皮鬼,小孩子。十五歲、二十歲的哈立們跑呀,跳呀,亂做一團,還有三十歲、五十歲的哈立,嚴肅的和有趣的,莊重的和滑稽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襤褸的,甚至還有一|絲|不|掛、禿頭無毛和頭披長髮的,所有這些形象都是我,每個形象我剛見到就瞬息消失,跑向四面八方,向左向右,向鏡子內,向鏡子外。一個年輕時髦的傢伙笑著撲向巴伯羅,摟住他,拉著他跑掉了。還有一個我特別喜歡的漂亮誘人的青年小伙子,大概有十六歲或十七歲,閃電般地跑進走廊,急切地讀著各個門上的招牌,我也跟著跑過去。在一個門前他站住了,我也看到了門上的招牌:
汽車馬達還在突突地響,輪子在空中滑稽地轉動,突然爆發一聲巨響,汽車已經浸浴在火光之中。
隨著我以前稱之為是我個性的東西遭到不斷的破壞,我開始懂得了,為什麼儘管我絕望已極,但還是那麼害怕死亡,我也開始發現,就是對死亡那討厭的可恥的恐懼也是我以往中產階級虛偽生活的一部分。迄今為止的哈勒先生,那個天才的作家,研究莫札特和歌德的專家,那位對藝術的形而上學,對天才與悲劇,對人性都寫出過有閱讀價值的參考報告的作者,那位憂鬱的、躲在書堆裡的隱士,現在被迫步步地做出自我批評,而且無處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個天才的、有趣的哈立.哈勒雖然在宣傳理智和人性,而且對戰爭的野蠻性提出了抗議,但是在戰爭期間,他並未像他的思想應當得出的結論那樣,讓自己站到牆邊,讓人槍斃,相反卻找到了某種適應,當然是一種極其正直、高尚的適應,但畢竟還是一種妥協。另外,他還是強權和剝削制度的反對者,可是他在銀行裡有許多工業企業的股票,心安理得地吃著利息。一切就是如此。哈立.哈勒儘管巧妙地把自己打扮成理想主義者和世俗的鄙視者,打扮成苦悶的隱士,憤憤不平的先知先覺者,實際上他是一個中產階級分子。他認為像赫爾米娜過的那種生活是可鄙的,他對在酒樓舞場裡虛度長夜、揮霍金錢感到氣惱,感到內疚,同時,又毫不渴望自我解放、自我完善,相反,他強烈地渴望回到那舒適的時刻,回到他精神上的活動尚給他帶來快樂和榮譽的時刻。這就像被他所鄙視和嘲弄的報紙讀者一樣,他們渴望回到戰前的理想時代,因為這比從經受的痛苦中學習要舒適、容易得多。呸,見鬼去吧!這個令人作嘔的哈立.哈勒!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抓住他不放,或者說抓住他那已經開始瓦解的舊形體不放,抓住他與精神的調情不放,抓住他那對動亂和不測事件(死亡也屬於這一類)的市民式恐懼不放,帶著嘲弄、滿懷嫉妒地把這個正在變為新的哈立,這個在舞廳裡羞羞答答、滑稽可笑的門外漢,與以前那個虛偽的理想的哈立形象做比較,於是他便在以前的形象上發現了曾使他如此反感的、他在教授家裡看到的歌德銅版像上的一切令人生厭的特徵。他自己,那個舊哈立,也是那麼一個完全中產階級式的理想化了的歌德,也是一個目光過於高尚的精神英雄,放射著高尚智慧和人性的光芒,就像他的生髮油閃閃發亮一樣,而且幾乎被自己高貴的靈魂感動了!見鬼去吧,這個美麗的形象現在已經破爛不堪,那理想的哈勒先生已經被可憐地肢解了!他看來像一個被大街上強盜痛打過的、撕破了褲子的達官貴人。他現在去學習當一個衣裳襤褸的角色也許是很聰明的,可是他卻穿著那身破衣裳,好像上面還掛著勛章似的,還在繼續哭天抹淚地要求得到失去的尊嚴。
隨著口令聲「三」,所有在場的人都無可指責地一致地開始大笑,這是一場笑的高聲大合唱,是一場可怕的、人類幾乎難以忍受的陰曹地府的大笑。
「好像您的所作所為還沒有造成足夠的不幸似的!但是現在再也不該有慷慨激昂和打死人的事情了。您理智一點吧!您應當活著,而且您應當學會笑。您應當學會聽那該死的生活中的收音機音樂,應當崇敬這音樂背後的智慧,應當學會嘲笑這音樂中無關緊要的廢物。完了,對您沒有更多的要求啦。」
巴伯羅也不見了,鏡子也不見了,無數的哈立形象也沒有了。我感到,我現在得自己行動了,看什麼戲都行。於是我好奇地走過一個又一個門,在每個門上都能看到一個招牌,一個引誘,一個許諾。
莫札特笑了。
變成任何動物和植物
「我本來是沒有功夫和你跳的。」她說,一雙明媚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我,「可是我的男舞伴好像是在那邊的酒吧間耽擱住了,喏,來吧!」
「所用樂器太多,耗費材料太多了。」莫札特點頭同意。
「取衣號牌丟啦?」一個穿紅戴黃的小魔鬼在我旁邊用刺耳的聲音問。「那你可以拿我的,兄弟。」說著就把一個牌子遞給了我。我機械地接過來拿在手裡翻轉看著,那個機靈的小鬼已經不見了。
「那就勞駕把您的形象給我一些。」
她一點也不讓步。我窘困地站了起來,向那位美麗的姑娘走去,這時音樂又響了起來。
您想增加自己的智慧嗎?
「不,當然不。」
東方的智慧
「這就是妳的化裝服?赫爾米娜,就憑這個妳想使我愛上妳?」
我們坐在高腳椅上喝著酒,旁邊仍在跳舞,弦樂熱情強烈。好像沒有要赫爾米娜費多少勁,我很快就愛上了她。因為她穿著男裝,所以我沒法跟她跳舞,也不能主動向她表示愛慕。雖說由於著了男裝,她對我來說是遙遠的、中性的,但她用目光、語言和動作向我充分顯示她女性的誘惑力。還沒有接觸到她的身體,我就已被她的魔力征服了,這魔力就存在於她扮演的角色本身中,是一種兩性共體的魔力,這是因為她跟我談赫爾曼和童年時代,也就是她的童年和我的童年,談性成熟前的那些年代,處在那樣的年齡,青春之愛的能力不僅包含了兩性,而且包含了一切,肉體的和精神的,它賦予一切以愛的魔力,童話般的變幻能力,這種能力只有在傑出的人物和詩人身上,在以後的歲月和-圖-書中才有時會重新出現。她完全在扮演一個年輕小伙子,抽著香煙,聊天時顯得輕鬆而富有智慧,有時愛用一點譏刺,但是一切都浸透著性|愛的光輝,一切都對我的感官形成了迷人的誘惑。
「你是對的。」我說。
招牌一排排,無休無止。其中另一個招牌是:
在最後一扇門前我停了下來,是那悲傷的波濤將我捲到此處。啊,羅莎,啊,消逝的青春,啊,歌德和莫札特!
下面又出現了一輛轎車,喇叭的響聲很清脆,它馬上就要完蛋,就要輪子朝天躺在那裡。
又開來了兩輛轎車,我們也把它們幹掉了。公路上靜了下來,空蕩蕩的,似乎這裡有危險的消息已經傳開,沒有人再敢來了。我們有時間欣賞一下美麗的景色,在湖泊另一邊的低處有一個小城市,那裡在冒著濃煙,很快我們就看到了火焰從一個房頂竄向另一個房頂,還能聽到槍聲。多拉哭了一陣子,我替她擦去了臉上的淚水。
招牌就是這樣寫的。記憶中的一個場景在我心中一閃,持續了一秒鐘:赫爾米娜坐在飯店的桌子旁,突然撇開了酒菜,沉浸在深不可測的談話之中,目光嚴肅而可怕,她告訴我,她之所以要使我愛上她,就是為了讓我親手把她殺死。一陣沉重的恐懼和黑暗湧上我的心頭,一切又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內心又突然感到災難和命運的來臨。我絕望地在口袋裡摸著,想拿出形象棋子變一點魔術,改變一下我棋盤的佈局。可是一個棋子形象也沒有了,我掏出的不是形象棋子而是一把刀子。我驚恐萬狀,在走廊裡奔跑著,跑過一個又一個門,突然在大鏡子前面站在,看見裡面立著一隻高大美麗的狼,跟我一般高,靜靜地站著,不安的眼睛膽怯地眨著,望著我,微微笑著,嘴突然張開,露出鮮紅的舌頭。
「巴伯羅!」我跳起來叫道,「巴伯羅,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以後再說,」她說,「我還不是你的情人呢。」
「至於我會不會恥笑你,當然對你是無所謂囉。你這個膽小鬼!每一個要接近姑娘的人都要冒被恥笑的危險,這就是賭注。冒險一下吧,哈立,最壞的情況也不過是挨一頓恥笑——否則我就不會再相信你能聽我的話了。」
「您的槍也要砸爛?」
某些時候,新與舊,痛苦與歡樂,恐懼與喜悅能夠奇怪地交織在一起。時而我在天堂,時而我在地獄,而絕大多數時候我是同時在兩者之中,舊哈立和新哈立,時而生活在激烈的爭吵中,時而又和睦相處。有時舊哈立好像已經完全死去,已經被埋葬,可是突然他又站在那裡發號施令,稱王稱霸,熟知一切,而新哈立卻是矮小年輕,羞於啟齒,沉默寡言,任人擺佈。另外時候,年輕的哈立又抓住老哈立的脖子,狠命地掐。於是便有無數的呻|吟,無數的垂死搏鬥,無數的懸念自殺。
「妳呀,妳!」我十分驚訝地喊了起來,「我理解妳,伙伴,沒有任何人能像我這樣理解妳。儘管如此,妳對我來說還是個謎,妳能如此輕鬆地處理生活,對待生活,妳對小事情和享受是那麼重視,妳是生活的大師。妳怎麼還會在生活中忍受痛苦?妳怎麼會絕望呢?」
「我誰也不是。」他親切地解釋說,「我們這裡都沒有名字,在這裡我們都不是個人。我是個棋手,您想聽關於個性建設的課嗎?」
巴伯羅以非常善意的目光看著我們,態度友好而又略帶莊嚴,他開始講起來,講得很多、很長,過去我從未聽到他做過任何有連貫性的講話,這個對辯論、對用言語表達思想毫無興趣的人,我簡直不相信他會有什麼思想,但現在他居然演講了,用他那好聽的、溫和的聲調流暢地、正確地講著。
「他是一個美男子,」我說,「我也很喜歡他。可是瑪麗婭,妳告訴我,妳怎麼可能同時也喜歡我,一個無聊的老傢伙,一個既不漂亮,而且已經白髮蒼蒼,既不會吹薩克管,又不會唱任何英國情歌的人呢?」
我打開門,見到的是一幅簡單而美麗的圖畫。地毯上有兩個人裸體躺著,是美麗的赫爾米娜和美麗的巴伯羅,緊緊地靠在一起,睡得很熟,因愛的嬉戲而疲倦不堪,這愛的嬉戲好像是那樣地貪得無厭,可是又那樣迅速地使人得到滿足。美麗的人,美麗的圖像,奇妙的身軀。在赫爾米娜左邊胸脯上有一個新鮮的圓形斑點,那是暗色的淤血,是巴伯羅在親熱時用整齊發光的牙齒咬出的傷痕。就在圓形斑點處我扎了一刀,深深地,只有刀把留在外面。血從赫爾米娜白|嫩的皮膚上流過。如果這一切是在某種稍有不同的情況下發生的,那我會把血吻掉。在現在的情況下我不這麼做,我只是看著血如何流,看到她的眼睛睜開了一會兒,痛苦萬分,驚訝不已。「她為什麼驚訝呀?」我在想。後來我想起來,必須把她的眼睛閉上了。可是它們自動閉上,完事了。她只是把身體稍稍轉向一邊,從腋下到胸部我看到一條美麗溫柔的陰影,似乎要使我回想起某些事。忘記了!然後她就靜靜地躺在那裡不動了。
「你站在廠主那一邊嗎?」我問我的朋友。
「我是最高檢察官洛林。」他慢騰騰地說,「您不僅打死了我可憐的司機,而且也打中了我。我覺得,我也快死了。你們為什麼要向我們開槍?」
我吻著她的眼睛、嘴、脖頸和乳|房。剛才我還想到赫爾米娜,恨她、責怪她。現在我把她的禮物抱在手裡感謝她。瑪麗婭的撫愛並沒有損害我今天所聽的音樂,它配得上那音樂,是對今天音樂的充實完善。我慢慢地把被子從這個美麗的女人身上拉開,把她從頭吻到腳。當我睡到她身邊時,她那花朵般的臉向我發出知心和善意的微笑。
巴伯羅,那個美男子,瑪麗婭好像也很愛她!
窮追汽車
我們站在那裡相互凝視,我們是大廳裡的最後客人,也是這座房子裡的最後客人。我聽到下面什麼地方門關上了,一個玻璃杯被打碎,一陣竊笑聲消失了,還夾雜著汽車引擎刺耳的急速起動聲。在某個很難確定的遠處和高處我聽到了清脆的笑聲,一種不尋常的響亮歡樂但又可怕陌生的笑聲,好像是從水晶與冰塊裡發出的,清晰明快,但冷酷無情。為什麼這個奇怪的笑聲我聽來如此熟悉?我找不到答案。
他生氣地笑起來,完全像童年時代一樣。
「巴伯羅,」我驚駭地說,「您不知道,您在說些什麼。為了錢把自己的情人讓給另外一個人,這在我們那裡是最受人唾罵的事。您的建議我沒有聽見,巴伯羅。」
「她是你所需要的情人,荒原狼。漂亮、年輕、脾氣好,在愛情上很精明,而且你不是每天都能得到她。要是你不得不與別人分享她,如果她不是匆匆來去的客人,那情況就不會這麼好。」
我們把死人連同汽車一起扔掉了。又嘟嘟開來了一輛汽車。我們一起從公路上向它開槍。它像一個醉漢那樣在公路上繼續盤旋了一段,然後就翻倒下去,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裡面一個人還靜靜地坐著,一個美貌的姑娘爬出來,身上一點傷沒有,只是嚇得臉色煞白,渾身顫抖。我們親切地歡迎她,表示願為她效勞,她嚇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望著我們,像個傻子。
「不是,小狼,不是榮譽。——榮譽有什麼價值?你難道相信,所有真正的、完善的人都流芳百世了?」
「那就更好。現在就請您下車吧,或者我們把您拖出汽車,因為要把汽車毀掉。」
是赫爾米娜,她稍稍改變了一下髮式,做了點化妝,她那張聰明的臉在時髦的豎領中顯得很蒼白動人,一雙從寬寬的黑色禮服袖中和白色襯衫袖口中伸出的手和那對穿著黑白間色的男式絲|襪,在黑色長褲下露出的腳都顯得異常小巧。
一輛汽車開來立刻就被打倒了,公路又被阻塞。一個倖存者,一個肥胖的紅頭髮男人在廢墟堆旁瘋狂地打著手勢,驚恐地上下張望,發現了我們的藏身之處,就咆哮著跑過來,用左輪手槍連續朝我們射擊。
這樣,午夜一點的時候,我失望而氣惱地溜回衣帽間想穿上大衣一走了之。這是一個失敗,我身上的狼性又復發了,赫爾米娜大概是不會原諒我的。但是我不可能做別的事。我費力地擠過人群走向衣帽間時又仔細地回頭望了望,看是否會發現一位女友。但是徒然。現在我站在窗口,櫃檯後那位彬彬有禮的男人已經伸手向我索要牌子,我把手伸進上衣口袋——存衣牌不在了!見鬼,簡直是禍不單行。在我傷感地走過大廳時,在我坐著喝那無味的酒、想著是否要下決心走掉時,我還幾次摸過口袋,知道那塊扁圓的牌子還在老地方,而現在它竟然不在了。什麼都跟我作對。
「正確?啊,不!」我絕望地喊道,「我的上帝,一切都是如此錯誤,愚蠢不堪,壞到極點!我是一頭動物,莫札特,一頭愚蠢凶惡的動物,又有病又墮落,您說的一千個對。——可是關於這個姑娘,是她自己願意如此的,我只是滿足了她本人的願望。」
一個混亂不堪的世界出現在我面前。大路上汽車疾馳,還有一些裝甲車,都在追逐行人,把行人壓得稀爛,或者把他們撞死在房子的圍牆上。我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人與機器的鬥爭,已經醞釀好久了,期待好久了,擔心好久了,而現在終於爆發了。到處都是死人,都是破碎的屍體,到處也都是撞碎的、撞扁的、燒毀的汽車。在這一片荒蕪混雜的上空,飛機在盤旋,而這些飛機又遭到了從屋頂、窗戶扔出的罐頭和機槍的射擊。各個牆上那粗野而又華麗誘人、刺|激性強的招貼畫上像燃燒著的火炬一樣的大字母要求國民參加反對機器的戰鬥,打死那些肥胖的、衣著華麗、散發著香氣、借助機器盤剝別人養肥自己的富人,連同他們巨大的,喀喀作響、惡毒咆哮,像魔鬼哼哼似的汽車一起毀滅,把工廠燒掉,把遭到破壞的土地打掃乾淨,把人群趕走,以便青草生長,以便從煙灰迷漫的混凝土世界裡重新出現森林、草地、牧場、小溪和沼澤。另外一些招貼畫則相反,畫得異常美麗,裝飾華麗,色彩柔和卻並不稚嫩,搞得特別精明,富有智慧,它們動人地警告一切有財產的人,一切深思熟慮的人,要他們注意無政府主義的危險的混亂,它們令人動心地描繪了秩序、工作、財產、文化、法律的幸福,讚美機器是人類最崇高的最終發明,借助於機器人類將能變成神。我沉思地欣賞著這些紅紅綠綠的招貼畫,招貼畫上熱情的言詞,無可辯駁的邏輯,對我發生了特殊的作用,它們講得有理,我深信不疑地時而站在這張,時而站在那張招貼畫前面,奇怪地不斷受到周圍激烈的槍聲的打擾。現在,主要的事情清楚了:這是戰爭,一場激烈的、最值得同情的種族戰爭,這場戰爭不是為了皇帝、共和國、國界線,不是為了旗幟和顏色以及諸如此類更多地是裝飾性的、戲劇性的東西,不是為這種實際上是卑鄙的小事,而是每一個感到空氣太少,生活不再有滋味的人在明確地表示自己的厭煩,在努力開闢一條全面破壞這個鉛皮的文明世界的道路。我看到,所有的人的眼睛裡都閃耀著明亮的、真正的破壞狂與謀殺狂,在我內心,這朵血紅的野蠻之花也開得高大而豐|滿,也閃耀著光芒。我高興地參加了這場戰鬥。
「不。她也是妳送給我的。她真是美極了。」
「是的,」我說,「我們所做的事也許是瘋狂的,可是儘管這樣,也許還是好事,是必要的。如果人類過度地運用理智,想借用理性來辦好根本無法用理性解快的事情,那就不好了。所以就出現了美國人或者其他一些人的那些理想,他們都是特別有理性的,可是由於他們把生活過於天真地簡單化了,他們就可怕地強|奸了生活,剝奪了生活。人的形象以前是一種崇高的理想,——現在正在變成刻板的概念。我們這些狂人也許會使人的形象再次高貴起來。」
不對一般人開放。赫爾米娜在地獄裡。
所有的姑娘都屬於你!
在去找瑪麗婭的路上,我想的不是瑪麗婭,而只是想著赫爾米娜所說的話。這一切,我覺得,也許不是她自己的思想,而是我的思想被這個感覺敏銳的女人看到了,吸收了,然後又還給了我。這種思想已經有了形象,新鮮地立在我的眼前。特別是由於她把關於永恆的思想表達出來了,我當時深深地感謝她。我需要這個思想,沒有這個思想我既無法活,也無法死。神聖的彼岸,永恆價值的世界,神的本質的世界,今天又由我的女友、舞蹈老師送還給了我。我不由得又想起我那有關歌德的夢,想到這位老聖人的形象,他的笑是那麼奇怪,想到他跟我開的不朽的玩笑。現在我才理解他的笑,那些不朽人物的笑。這笑是沒有實體的,只是光明,這是一個真正的人經過了人類的各種痛苦、罪惡、錯誤、熱情和誤解而突進到永恆,突進到宇宙後保留下來的東西。「永恆」不是別的,是對時間的擺脫,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返回無罪,返回宇宙。
隱士遊戲
奇怪!——這朵美麗的鮮花一直都還是赫爾米娜送給我的禮物!赫爾米娜總是站在瑪麗婭背後,被瑪麗婭像假面具似的遮擋起來!此時我突然想到艾莉卡,我那遠方生了氣的情人,我那可憐的女友,她的漂亮幾乎不亞於瑪麗婭,即使不那麼青春煥發和倜儻風流,不會那麼多天才的愛情技巧。她時而以清晰的痛苦的形象立在我面前,為我所愛,深深地與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然後又消失了,消失在睡夢中,消失在遺忘中,消失在半被悲悼的遠方。
「你不必顯出快活的樣子。」她說,「赫爾米娜已經告訴我,您有憂愁。這每個人都能理解。你說,你還喜歡我嗎?上次在跳舞時你顯得很愛我。」
「那就是不幸囉?那麼,你已經有過許多不幸了,比如當時,你因為怕用刮鬍刀自殺而不能回家。」
「啊,您生氣了。那我走吧。」
來了一個賣炒栗子的小販,我買了一把。又來一個賣花的老婦人,我買了幾支丁香花,送給了女店主。直到我要付錢而習慣地往上衣口袋掏錢時,我才發現我穿的是禮服,哎呀,化裝舞會!赫爾米娜在等著哪!
「那就是了!那麼你還需要什麼呢?」
現在是狼來發號施令了,而人則必須服從,遵照命令跪下來,學狼爬行,伸出舌頭,用補過的牙從身上撕下衣服。他按照馴人者的命令一會兒用兩條腿走路,一會兒用四條腿爬行,學動物用後腿站立,裝死,讓狼騎在自己身上,把鞭子遞給狼。他像狗一樣頗有才華地接受侮辱,想像力豐富地做出反常的動作。一個美麗的姑娘走上舞臺,來到這個受馴的男人跟前,撫摸他的下巴,把自己的臉貼在他的臉上,可是他還是用四條腿立著,裝著動物,搖著頭,向美人露出牙齒,最後像狼一樣凶相畢露,嚇得她驚恐而逃。給他拿來了巧克力,他輕蔑地聞了聞就推開了。最後白色的羊羔和肥胖有斑的家兔又被帶了進來,那個被馴的人盡了最大努力來扮演狼,看上去真是滑稽。他用手指和牙齒抓住喊叫的小動物,把牠們的皮撕得粉碎,把肉扯出來,獰笑著咀嚼新鮮的肉,瞇縫著充滿獸|欲的眼睛,醉心地飲著溫熱的血漿。
但那是一臺收音機,是他裝配成的,現在他打開揚聲器,並且說:「可以聽到在慕尼黑演奏的韓德爾F大調大協奏曲。」。
從車上下來了三個男人,都順從地舉起了手。
「赫爾米娜!」我溫柔地叫著,「小妹妹,妳有一雙多麼敏銳的眼睛呀!是妳教會了我跳狐步舞!但是妳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像我們這樣的人有一些多餘的東西,不能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原因是什麼?這只是我們現今時代如此,還是一直就是這樣?」
正像留聲機汙染了我書齋裡的苦行僧精神,正如陌生的美洲舞曲闖進了我高雅的音樂世界,干擾和毀滅了這個高雅世界那樣,一種新的、可怕的、瓦解一切的東西正從四面八方湧進我如此界限分明、如此嚴格與世隔絕的生活。《論荒原狼》一文和赫爾米娜關於人有上千個靈魂的學說是有道理的,每天都要在我許多陳舊的靈魂之外又顯現出一些新的靈魂,提出要求,喧鬧不已,於是我像看一張清晰的畫面似的看到了對迄今為止我個性上的謬見,我出於偶然所具有的那些能力和才幹,只是我自己在孤芳自賞,我只是勾畫了一個哈勒的形象,只是經歷了一個哈勒的生活內容,而這個哈勒也只不過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詩歌、音樂、哲學方面的專家而已——我自己的其餘部分,其餘的才能、慾望、奮鬥所交織成的紊亂,我把它們當作累贅,並把這一切稱之為荒原狼。
「你們當中有醫生嗎?」古斯塔夫問道。
「到現在為止,」她點著頭,「我使幾個女人愛上了我。但現在輪到你了。讓我們先喝杯香檳酒吧。」
我們三個人一起儘快往樹上爬,爬進樹上的崗亭。在樹上那位小姐又不行了,給她喝了一口白蘭地,很快她又好了起來,而且能欣賞湖面和山上那美麗的景色,還能告訴我們她叫多拉。
他同情地看著我。「您不願意,好吧,哈立先生。您總是給自己找麻煩,那好,您今夜別睡在瑪麗婭身邊,如果您願意的話。但是您給我錢,我會還您的。我急需這筆錢。」
我又向鏡子裡望了望。我剛才大概是瘋了,在高大的玻璃鏡裡面沒有舌頭在嘴裡轉動的狼。鏡子裡站的是我,是哈立,臉色灰暗,做完了一切遊戲,被一切惡習搞得疲憊不堪、異常蒼白,但總還是個人,總還是可以與之講話的某個人。
「對這種幸福我沒有什麼好反對的,啊,毫不反對,我喜愛這種幸福,感謝這幸福。它像多雨的夏天中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那麼美好。但是,我感到這不可能持久。就是這種幸福也是無結果的。它使人滿足,但滿足並不是我的必需品,它使荒原狼入睡,它使荒原狼溫飽。但它不是為之而死的那種幸福。」
現在當我處於半蘇醒的一瞬間,我突然在留下的最後一批客人中,在唯一還響著音樂的一個擁擠的小客廳裡,看見一個塗著白臉、穿著黑衣的女小丑,一個美麗活躍的姑娘。只有她還戴著假面具,今夜我還從未見過這個令人喜愛的姑娘。在其他所有人都顯得夜深人倦、汗流臉紅、化裝服擠皺、衣領軟塌、髮鬈鬆散的時候,只有這個身穿黑衣的女小丑那白白的臉龐在面具下顯得新鮮活潑,化裝服上一點摺皺也沒有,頭髮剛剛梳過,髮鬈波紋明顯,戴著光潔的有花邊的襯衫袖口。我向她走去,拽住她,拉她跳舞,她的鬈髮發出芳香觸及我的下顎,秀髮飄拂在我的臉上,她那筆挺的青春的身體比今晚其他任何女伴都更為溫柔親切地隨著我的動作旋轉,俄頃又離開我,迫使我、引誘我與她靠得更緊,接觸得更多。當我彎下腰試圖吻她的時候,她的嘴角突然發出了優勝的、熟悉的微笑,我認出了那堅強的下顎,高興地認出了那肩部、那肘部、那手。是赫爾米娜,已經不再是赫爾曼了,她已經換了裝,洗了臉,淡淡地擦了點香水,抹了點粉。我們的嘴唇熱烈地貼在一起,有一秒鐘,她整個身體直到膝蓋都一下子貼到我的身上,渴望與我相親相愛,然後她把嘴移開,矜持地迴避著我,繼續跳著。當音樂突然停下來時,我們擁抱著站在那裡,一對對熱情奔放的舞伴都圍著我們鼓掌、跺腳、呼喊,要求樂隊再演奏一次懷念舞曲。這時我們突然一下子都感到清晨已經來臨,灰白色的晨光已在窗簾後面冉冉升起,我們感到歡樂就要結束,於是我們再一次盲目地、歡笑地、絕望地投入這舞蹈、音樂、光的世界,瘋狂地踏著舞步,一對對舞伴擠在一起,再次感到浪潮將我們覆沒。在這一輪舞蹈中赫爾米娜放棄了她的高傲、嘲諷和冷淡——她知道,她已不需要再做什麼使我愛上她了。我是屬於她的。在她的舞蹈裡、目光裡、接吻裡和微笑裡她奉獻出了自己。在這狂歡之夜和我跳過舞的所有女人,我使她們激動、她們也使我激動的所有女人,我追求過的所有女人,我緊緊擁抱過的所有女人,我愛的目光追隨過的所有女人,都熔化在一起變成了一個女人,這就是現在在我懷抱中的這個如花怒放的女人。
「悉聽尊便。請允許我再提一個問題!您是最高檢察官。我一直不能理解,一個人怎麼會成為檢察官的。您是靠控告他人——其中絕大部分是窮鬼——判他人的罪為生的。對不對?」
我們在何處?我在睡覺?在家裡?坐在一輛行駛的汽車裡?不,我是坐在一個亮著藍光的圓形房間裡,坐在稀薄的空氣裡,坐在一層變得很薄的現實裡。為什麼赫爾米娜的臉色如此蒼白?為什麼巴伯羅說了這麼多話?也許是我使他說話,或者是我借他的嘴說話?是不是我的靈魂通過他的黑眼睛在觀察我自己,就像通過赫爾米娜的灰色眼睛來觀察我自己一樣?我這隻茫然的、膽怯的小鳥?
我毛骨悚然地望著已經變僵的額頭,望著硬硬的鬈髮,望著耳輪上那灰白的寒光。從死者額頭上、頭髮上、耳朵上滲出的寒氣是死氣,但是又是美麗的:這寒氣在發出聲音,在奇妙地震顫,這寒氣就是音樂!
「也許是吧,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這也無所謂。可是現在我想起了你心愛的人,我的朋友,你常跟我講起他,還給我念過他的書信,就是那位莫札特。他那時情況如何?他那個時代是誰在統治世界,是誰攝取了精華,是誰在拍板定調;是莫札特還是鑽營者,是莫札特還是那些膚淺平庸的人?他是怎樣死去又是怎樣被埋葬的?我的意思是說,大概從來就是這樣,而且以後還會是這樣。在學校裡,《世界史》上所說的那些東西,那些受教育的人必須背誦的東西,什麼英雄、天才、偉大的行為和情感——這些都不過是欺騙,是學校的老師為了教育目的而杜撰出來的。只是為了孩子們在規定的義務教育年限內有事可做而已。從來如此,而且以後還是如此,時代和世界、金錢和權力屬於小人所有,屬於平庸淺薄的人所有,而其他的人,那些真正的人,則一無所有。除了死,一無所有。」
他舉起手,好像是在指揮樂隊,一輪月亮或是一顆蒼白的星星在某處升起,我從包廂的欄杆向下面無邊無際的劇場深處看去,裡面雲霧繚繞,山川海岸朦朧一片,我們的下面是一片巨大的荒蕪平原。在平原上我們看到一位留著長鬚、外貌可敬的老先生,他面色憂鬱地帶領著一支龐大的、足有幾萬身穿黑衣的男人隊伍。他顯得悲哀絕望。莫札特說:
檢察官竭力想用自己被血跡糊住的嘴唇微笑,不太成功,但其良好的意圖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結果了!」古斯塔夫笑著說,「下一個由我來收拾。」說話間又一輛轎車奔馳而來,裡面的軟椅子上坐著三、四個人,看過去顯得很小,一個女人身後,一角頭巾在水平面上隨風抖動,那是一塊淡藍色的頭巾,我真為這頭巾感到可惜,誰知道在這塊頭巾下面會不會是一個最美麗的女人的臉在笑呢。天哪,如果我們扮演強盜,那我們也許應該追隨偉大先師們的榜樣,不把我們可愛的殺人狂擴展到漂亮女士們的身上,這樣也許更正確,更好些。可是古斯塔夫已經開了槍。司機抽動了一下就縮成一團,汽車被垂直的岩石擋住,跳向空中又發出嘎嚓聲落到地上,輪子朝天地躺在公路上。我們等待著,沒有動靜,車裡的人就像落在陷阱中一樣無聲地躺在車子下面。
在那美妙的第一夜和以後的日子裡,瑪麗婭教給了我許多東西,不僅是感官上迷人的新鮮遊戲和滿足,而且還有新的體會,新的理解,新的愛情。舞廳和娛樂場的世界,電影院酒吧間和賓館茶樓的世界,這些對於我,一個隱士和美學家來說,仍然是低賤的、禁忌的、有失體面的東西,而對於瑪麗婭、赫爾米娜和她們的同伴來說,這就是她們的世界——既不好,也不壞,既不渴望它,也不憎恨它,在這個世界裡,她們所渴望的短暫生活在鮮花怒放,對這個世界她們很熟悉也很有經驗。她們熱愛一瓶香檳酒或者一盤有風味的烤肉,就像我們熱愛一位作曲家或者一位詩人那樣。她們把熱忱、激|情、同情都耗費在一支新的流行舞曲上,或者浪費在一個爵士音樂歌唱家所唱的多愁善感、令人發膩的歌曲上,就像我們把同樣的感情浪費在尼采或哈姆生身上一樣。瑪麗婭向我講了那位漂亮的薩克管吹奏者巴伯羅的事,講到他有時給人們唱一首美洲歌曲,她講時充滿著傾心、讚賞和熱愛的感情,其程度遠遠超過聽某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講述特別高尚的藝術享受,使我深有感觸和深為震動。不管那支美洲歌曲怎麼樣,我已經準備和她們一起去欣賞它,讚嘆它。瑪麗婭那動人的話語,那神往心隨的閃閃目光,把我的美學理論打開了一個大大的缺口。也許有一些美的東西,一些少量的、傑出的美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不需爭辯的,毋庸置疑是偉大高尚的,像莫札特便該居首位,可是界限又在何處呢?難道我們這些行家、批評家年輕時不都曾經把今天我們所懷疑和討厭的東西與人當作藝術珍品和藝術家加以熱愛嗎?我們不是曾經這樣對待李斯特、華格納,有許多人甚至是這樣對待過貝多芬嗎?難道瑪麗婭對一首美洲歌曲顯示出的那可愛的孩子般的激動,不正像某一個高中教師對《崔斯坦》的入迷,一個樂隊指揮在指揮第九交響樂時感到的狂喜一樣是一種純真、美妙、無可置疑的藝術享受嗎?而且這不正好是對巴伯羅先生的觀點的一種極好的贊同,承認他是對的嗎?
她把嘴唇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
她俯視地面陷入沉思。
她微笑地看著我,用另一種聲調輕輕地問:「你覺得瑪麗婭怎麼樣?」
「因為車子行駛得太快。」
當這個黑眼睛的人告辭後,音樂又開始了,赫爾米娜站了起來:「現在你可以跟我一起跳舞了,哈立。或者你已經不願意再跟我跳了?」
「朋友們,我請你們來參加一項娛樂,這是哈立早就嚮往的,早就夢寐以求的。時間已經不早了,也許我們都有點疲倦了。我們最好先在這裡稍事休息,喝點東西。」
「我希望更多,我幸福,但我不滿足,我生來不是享受幸福的,這不是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是與此相反的東西。」
我久久地望著她。我終於如夢初醒地顫抖起來,想走掉。這時我看到巴伯羅在動,看見他睜開眼睛,伸展四肢,看見他俯身看著美麗的死者,微笑著。這個傢伙從來不會嚴肅起來,我想,一切都會使他微笑。巴伯羅小心地抓起地毯的一角,把它蓋在赫爾米娜身上,一直蓋到胸部以上,這樣傷口就看不見了,然後他默不作聲地從包廂裡走出去。他到哪裡去?所有的人都把我拋棄了?我呆站著,身邊只有半覆蓋著的死人,我喜愛的和羨慕的人。她蒼白的額上掛著一縷男孩子般的鬈髮,灰白的臉上紅色的嘴唇在閃光,微微地張著。在散發出幽香的秀髮下可以半窺到她那輪廓纖巧的小耳朵。
巴伯羅在哪裡?赫爾米娜在哪裡?那個對個性建設大吹大擂的聰明傢伙在哪裡?
我點點頭。是的,我準備好了。
今天夜裡從四點起有魔術劇和圖書
「你準備好了嗎?」赫爾米娜問,她的微笑消失了,就像她手臂的陰影在她的胸部消失一樣。遠處高空又響起了那陌生的笑聲。
「但是,他們會帶著警察和士兵來把我們都打死的。」
當巴伯羅覺察到我聲調激動時,他馬上做出一副最可愛的笑臉,親切地撫摸著我的臂膀,說話的聲調帶著一種不可信的溫存。
「啊,赫爾米娜,我沒有多少東西可以給妳,妳知道得比我多得多。妳是一個多麼奇怪的人,妳這個姑娘!不管在何處妳都理解我,預先就猜透我的心思。我對妳有點價值嗎?我不使妳感到無聊嗎?」
我總是遇上音樂師巴伯羅,因為赫爾米娜那麼喜歡他,總是想跟他作伴,所以我對他的看法也不得不有所改變。在我的印象中,巴伯羅是一個漂亮的廢物,是一個矮小的愛虛榮的美男子,一個快快活活、無憂無慮的孩子,喜歡在年終市場上當個吹鼓手,只要誇獎幾句,給些巧克力,就能輕而易舉地控制他。但是巴伯羅並沒有打聽我對他的看法,我對他的看法就像我的音樂理論一樣,對他來說是無所謂的。他客客氣氣、和顏悅色地聽我講,總是微笑著,可是從來沒有真正做過回答。儘管這樣,我好像還是使他產生了興趣,看得出來,他是在竭力使我對他有好感,竭力對我表示友好。當我有一次在這類很不成功的交談中顯得激憤甚至粗暴時,他驚愕而傷心地看著我的臉,拿起我的左手撫摸著,從一個鑲金的小盒子裡拿出一些鼻煙給我,說這個會對我有好處。我用眼光詢問赫爾米娜,她點頭表示同意。我拿起一些鼻煙吸了。我真的很快就感到活躍有精神了。大概粉末裡有古柯鹼。赫爾米娜對我說,巴伯羅有很多這樣的藥粉,是通過秘密途徑得到的,有時他給朋友一點,他很會配製這類東西:止痛藥、安眠藥都有,還有的藥能使人做美夢,使人高興,使人鍾情。
我閒步走過一家電影院,看到霓虹燈光束和彩色巨型廣告閃閃發亮,我向前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走了進去。這裡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在黑暗中坐到十一點。由服務員用遮光燈領著我穿過門簾走進黑暗的大廳,找了一個座位,於是我突然置身在舊約全書所描寫的環境中。這部電影據說不是為賺錢而是為高尚神聖的目的耗費巨資、精心製作出來的,下午甚至學生都由宗教課老師領著來看這部片子。這是描寫摩西和猶太人出埃及的故事,影片中出現了大量的人、馬、駱駝、宮殿、法老和在灼熱的沙漠中艱辛地行進的猶太人。我看摩西的髮式有點像沃特.惠特曼,一個華美動人的劇中的摩西,拄著長拐杖,邁著沃坦的步履,急切而憂鬱地穿過沙漠,走在猶太人之前。我看到他在紅海之濱拜神,我看到紅海隱退顯現出一條大道,那條位於被堵截的山一般高的洪水間的通道,(影片製作者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這點表現出來的,由牧師率領來觀看這部影片的那即將受堅信禮的青年們對此會長期爭論不休),我看到先知和敬畏的人民通過海中旱道,在他們背後出現了法老的戰車,我看到埃及人在海岸邊驟然止步,猶豫躊躇,然後又勇敢地投入洪流,我看到巨浪將衣飾華麗、頭戴金冠的埃及法老和他所有的戰車與士兵一起吞沒,這使我想起歌頌這一故事的韓德爾的奇妙的低音二重奏,我又看到摩西登上西奈半島,一個身居陰暗荒蕪岩石中的憂鬱的英雄,看到當他的子民在山腳下立起金牛大肆歡娛的時候,耶和華神如何借助狂風、暴雨和光的信號向他傳示十誠,看著這一切使我奇怪驚訝,難以置信。這些神聖的歷史及其英雄和奇蹟在我們的兒童時代曾喚起對另一個世界、對一種超人事物的朦朧感覺,而現在這些故事卻在那些買了門票、靜靜地吃著自己帶來的麵包的觀眾面前放映,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大量推銷陳貨和出賣文化的一小幅漂亮的畫面。天哪,為了防止我們現在做這種勾當,當時除了埃及人以外,猶太人和其他所有的人真該立即全部死掉,死得悲壯而正直,不像我們今人的那可怕的假死和半死。是啊,有什麼辦法呢!
以羅莎和紫羅蘭為開端,在幸福的星辰照耀下,我又一次經歷了我全部的愛情生活。羅莎消失了,伊姆加德出現了,太陽更熱了,星星更迷人,不管羅莎還是伊姆加德我都沒有能夠得到,我還得一個階梯一個階梯地往上爬,經歷很多事,學習很多東西,我不得不失去伊姆加德,失去安娜。我又重新愛上我青年時代愛過的每一個姑娘,我向每一個姑娘傾注我的愛情,給每一個姑娘某些東西,也能從每一個姑娘那裡得到回贈。以前僅在幻想中經歷過的願望、夢想、機會,現在都變成了現實,變成了實際生活。啊,你們這些美麗的花朵,伊達、羅萊,所有我曾愛過一個夏天的、愛過一個月的、愛過一天的女人!
不朽者
一從塵海騰濁浪,
人人睚眥露赤相;
劊子屠夫嗜血腥,
醒爭醉鬥誰相讓!
恣睢暴戾貪無已,
狂殺慘剝皆有理;
威脅誘惑蠱群飛,
腐人心肺毒氛起。
何處淨土有清涼,
火中箕豆俱殘傷;
促織相搏撥手笑,
舞榭歌樓酒花香。
窮年官場與市場,
詐虞儇薄復糜蕩;
才從汙瀆掙扎起,
瞬間又為濁流葬。
我儕今已脫風塵,
廣寒宮裡托劫身;
玉虛仙境無甲子,
男女老幼盡相親。
下顧塵寰罪與惡,
慘景哀圖迭相出,
誰能安睹甘默默!
試看人生如痙攣,
靜觀星斗正飛旋;
吐納日華遊宇宙,
天龍為友恣盤桓。
神爽心清不生滅,
永宿星空樂陶然。
有一天晚上使我更為吃驚。他來到我的住處,向我講他需要二十法郎,請求我給他這筆錢。為此他答應這一夜讓瑪麗婭跟我在一起。
我恐懼地跑來跑去,感到自己嘴裡還有血腥味和巧克力味,兩種味道都使人噁心,我急切地希望逃離這憂鬱的浪潮,內心竭力想喚起較為溫和、較易於忍受的形象。「啊,朋友們,不要這樣的氣氛!」我心中在唱,恐懼地回憶起戰爭中經常見到的火線上的那些可怕的照片,回憶起那成堆的橫七豎八的屍體,那些死屍的臉由於戴著瓦斯防毒面具而變成獰笑的鬼臉。那時我這麼人道主義的反戰者竟被這些圖片形象驚得發呆,想起來是多麼愚蠢和幼稚啊!今天我才知道,任何一個馴獸人、部長、將軍、瘋子在腦海中醞釀的思想和描畫出的圖像,也同樣可怕、野蠻、凶惡、粗俗和愚蠢地在我心中存在。
我們相互握手,手挽手地緩步前行,有說不出的幸福,又很窘迫,不知道說什麼好,做什麼好,由於發窘我們就加快步子,急走起來,直到喘不過氣來不得不站住為止,但我們的手始終沒有放開。我們倆都處在童稚時代,簡直不知道互相該怎麼辦。在那個星期天,我們甚至沒有做一次初吻,但我們都是異常幸福的。我們站下來喘著氣,坐到草地上,我撫摸著她的手,她用另一隻手羞怯地摸著我的頭髮,然後我們又站起來互相比高矮,本來我比她高一指,但是我不承認,而是斷言我們倆一樣高,這是親愛的上帝所決定的,我們以後會結婚的。這時羅莎說,她聞到紫羅蘭的芳香,於是我們跪在春天的草地上找到了幾枝短莖的紫羅蘭,每找到一枝就互相贈送,天氣已經涼起來,陽光斜照在岩石上,羅莎說,她必須回家,於是我們倆都很悲傷,因為她不讓我陪她回去,但是我們之間有了一樁秘密,這是我們所有東西當中最美好的東西。我留在岩石上面,聞著羅莎給我的紫羅蘭,躺在一塊峭壁上,臉向下望著城市,等待著她那甜蜜嬌小的身影在下面出現,然後她走過井臺,穿過小橋。我知道她已回到她父母的屋裡,在小房間裡走動,而我卻躺在這裡的岩石上,離她很遠,但是我與她之間繫著一條紐帶,一條河流,一個秘密。
「我不知道。為了這個世界的榮譽,我想假定這僅僅是我們這個時代如此,只是一種病態,一個暫時的不幸。領袖們正在拼命地有成效地準備下一次戰爭,而我們其他人此時則在跳狐步舞,賺錢,吃夾心巧克力——在這樣一個時代裡,這個世界看起來一定是十分簡單平庸的。但願以往其他時代都比這個時代好,但願以後又會好起來,會更富裕、更寬闊、更深沉。但是這對我們已經無濟於事了。也許,從來就是這樣……」
「我們正在看唐璜的最後一幕,雷波雷羅已經跪下。是出色的一幕,音樂也值得一聽,是這樣。儘管這樂曲包含著各種人間的東西,可是人們還是聽得出另一個世界,聽得出陰曹地府的聲音,那笑聲——不是嗎?」
我們隨著他的手勢走過去,在進門時他對我輕聲地說:「哈立兄弟,我邀請您參加一個小的娛樂。只有狂人才准入場,票價:理解。您願意嗎?」我又點了點頭。
舞蹈我已經學會了不少,覺得好像已經能夠參加舞會了,每天對舞會也談得越來越多了。赫爾米娜有個秘密,她堅持不向我透露她要化裝成哪一種人去參加舞會。她說,我會認出她的,要是我認不出來,她會幫忙的,但事先她什麼也不讓我知道。她也不想知道我打算怎麼化裝,而我決定不搞任何化裝。瑪麗婭在我邀請她一起去參加舞會時對我說,她已經有了舞伴,而且已經搞到了一張入場券,我感到有點失望,因為我不得不獨自一人去參加這次舞會了。這是本城最講究的化裝舞會,每年在環球舞廳由藝術界人士舉辦。
「對,事情總是這樣。從稍遠處一看,這種對立總是變得相似起來。所用的樂器太多,這既不是華格納也不是布拉姆斯個人的錯誤,而是他們這個時代的錯誤。」
我走過長長的、人流熙來攘往的過道,下了樓梯來到地獄。那裡漆黑的牆上亮著刺眼惱人的燈光,魔鬼樂隊在如癡如狂地演奏。在酒櫃前一張高腳椅上坐著一位未戴假面具的穿著禮服的漂亮小伙子,他用嘲諷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我被跳舞的人流擠到牆邊,二十多對男女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跳著舞。我急切而又有點害怕地注意所有的女人,她們大多數還戴著面具,有幾個向我笑,但是沒有赫爾米娜。那位漂亮的小伙子從高高的椅子上向我瞟來嘲弄的目光。我想,在下一個舞曲間隙時,赫爾米娜可能會來叫我。舞曲結束了,但是沒有任何人來。
藝術之總和
「哈立,」他說,「您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難道這個美麗的姑娘真的除了希望您給她一刀以外,對您別無所求?這個您騙不了人!不過,您倒是認真地刺了一刀,那個可憐的孩子是死了。也許現在是您弄清您對這位女士做這漂亮的一手的後果的時候了。或者,您想逃避這一後果?」
「真滑稽,」我說,「開槍射擊竟能給人這麼多樂趣!而我以前居然還是個反戰者!」
我內心的拘謹,一直不肯承認的對化裝舞會的畏懼,通過看電影和由此引起的激動並沒有減少反而令人不快地增強了。想到赫爾米娜,我不得不下決心去環球舞廳。時間已經很晚,舞會早已進入高潮,我還沒有來得及脫大衣,就清醒而膽怯地陷入了擁擠的戴著假面具的人群中,被人友好地推撞著,被姑娘請去喝香檳酒,被小丑拍著肩膀,以「你」相稱。我什麼也不理睬,費勁地穿過擁擠的大廳到了衣帽間,拿到存衣牌時,我把它非常仔細地裝進口袋,心裡想也許馬上就會再用著它,我很可能因討厭這種嘈雜和混亂而馬上離開這裡。
「妳是指在後代人當中的聲名、榮譽?」
早晨,在瑪麗婭和我一起吃過早餐之後,我不得不偷偷地把她送出我的住處。就在同一天,我在附近的一個城區為瑪麗婭和我另租了一個小房間,專門用來作為我們相會的地點。
「你現在過得相當不錯了。」她說,「跳舞對你有好處。誰要是四個星期沒見到你,就會幾乎認不出你來了。」
從我認識瑪麗婭到大型化裝舞會這段不太長的時間,是我真正幸福的時刻,但同時我卻從未覺得這是一種解脫,是一種已經達到的極樂世界,而是非常清楚地感到,這一切都是預演,是準備,一切都在急劇地向前湧進,那真正的東西才剛剛來到。
「瑪麗婭,」我說,「妳今天像女神一般瀟灑慷慨。可是不要把我們倆搞垮了,明天可是有化裝舞會呀。明天將是哪位騎士陪妳去?我擔心,我親愛的小花,那是一個神話中的王子,他要把妳拐走,妳永遠不會再回到我跟前來了,妳今天好像是一對情人要分離時那樣地愛我,好像是最後一次。」
「我理解你,在這方面我們是同胞兄妹。但是你有什麼理由反對現在你已找到的幸福,和瑪麗婭在一起的幸福呢?你為什麼不滿意呢?」
一輪舞曲過早地停下了,身穿天鵝絨的姑娘走掉了,一直看著我們跳舞的赫爾米娜突然站到了我的身邊。
「是這樣,我盡我的職責,這是我的工作。就像劊子手的職責是殺死被我判處死刑的人一樣。您自己同樣接受了一種職責,您也在殺人。」
「其他什麼也沒有?」
我蘇醒過來,發現自己心亂神迷、疲憊不堪,走廊上白色的燈光倒映在光亮的地板上。我並沒有達到不朽人物的境界,還沒有。我還一直在撲朔迷離的人世間,還在痛苦的荒原狼的世界上,還在磨難交織的現實中。這裡不是好地方,不是可以忍受的安身之地,應該結束這一切。
其實時間還早著呢,我下不了決心現在就去環球舞廳。另外,就像我最近參加所有這類娛樂活動時那樣,我對擁擠、嘈雜的大廳感到厭煩、拘束、反感,對陌生的環境,對花|花|公|子的世界,對跳舞,就像小學生那樣的靦腆不安。
古斯塔夫微笑說:「是呀,世界上的人太多了。以前人們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現在,每個人不但要呼吸空氣,而且想有一輛汽車,這才發現這一點。當然我們正在做的事情並不是合乎理性的,而是一種兒戲,就像戰爭是一場大的兒戲一樣。以後人類一定得學會用理性的方法來控制自己的增長。目前我們對這種無法忍受的狀況的反應是相當缺乏理性的,但從根本上來說還是對的,我們在做著減少人口的事情。」
「是一輛福特車,」古斯塔夫說,「我們得下去把公路清理一下。」我們都下到地面上,看著那一堆燃燒著的東西。我們折下青樹枝當撬棒,把火堆抬到一旁翻進路旁的溝中,於是它又在灌木叢中噼噼啪啪地燃燒起來。兩個死者在翻轉車輛時掉了出來,躺在那裡,部分衣服已被燒毀。其中一個人的上衣還相當完好,我搜查了他的口袋,看能否發現他是誰,一個皮夾子裡裝著一些名片。我取出一張,上面寫著:「這就是你。」
莫札特見我拉長著臉就大笑起來。他笑得翻起了筋斗,兩條腿都在抖動,他還對著我喊道:「喂,我的小伙子,你舌頭發痛,胸部難受嗎?你想到你的讀者,那些可憐的貪食者了嗎?想到你的排字工人,那些異教徒,那些該死的專門煽動的人,那些磨刀霍霍的人了嗎?這真叫人好笑,你這條惡龍,叫人大笑,叫人笑破肚子,叫人笑得尿褲子!啊,你這顆虔誠的心,你的印刷油墨還新,還有你痛苦的魂靈,我給你點支蠟燭,好讓你開開心。舔嘴咂舌、喧囂騷擾、搖尾乞憐,別遲疑啦。上帝保佑,小鬼就要來臨,把你痛打狠揍,因為你寫的東西全是東拼西湊,瞎編胡謅。」
成為瑪麗婭唯一的或者最喜愛的情人,我沒有那樣的福分,我只是幾個中的一個。她經常沒有時間和我在一起,有時下午來一個小時,整夜的次數很少。她不願意要我任何錢,這背後大概有赫爾米娜在作祟。但是禮品她還是樂於接受的,我要是送給她一個新的紅漆皮小錢包,她也允許在裡面放上兩三個金幣。另外,我因送給她那個紅色的小錢包還挨她一頓笑話!那錢包是漂亮的,但已經是滯銷貨,是過時的東西。在這類事情上我迄今知道的和懂得的太少,比對愛斯基摩人的語言懂得還少,現在從瑪麗婭那裡學到很多。首先我學到的是,知道了這些小玩具,時髦的奢侈品,不只是玩物和趣味不高的東西,不只是貪財如命的廠商的發明,而且是合理的、美麗的、色彩繽紛的小世界,或者說是大世界。這個世界的所有東西的唯一目的,就是為愛情服務,修養官感,活躍並用新的愛情器官神奇地裝飾死氣沉沉的環境,從脂粉香水到舞鞋,從戒指到煙盒,從腰帶扣子到手提包,都是起著這樣的作用。提包並不是提包,錢包並不是錢包,花並不是花,扇子並不是扇子,這一切都是愛情、魔力、秋波的生動的物質體現,是使者,是走私商,是武器,是戰鬥的呼喚。
代替社交,奇妙無比
「笑得好,哈立,」巴伯羅叫道,「你將學會像不朽人物那樣笑呢。你現在終於親手殺死了荒原狼,而用刮鬍刀是殺不死牠的。注意,別讓荒原狼再復活過來!你馬上就可以離開這愚蠢的現實了。我們將在下一次找機會喝結拜酒,親愛的,你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使我喜歡。如果你還願意的話,那我們也可以互相談談哲學,展開辯論,還可以談論音樂,談論莫札特和格魯克,柏拉圖和歌德,你想談多久就談多久。你現在一定理解了,為什麼以前行不通。——但願你成功了,今天擺脫了荒原狼。當然你的自殺並不是永久徹底的,我們是在一個魔術劇裡,在這裡只是形象並不是現實。你要找出一些美麗快樂的形象並表現出你確實不再喜歡你那很成問題的個性!要是你還想讓這個個性回來的話,你只需要向我現在指給你看的那鏡子裡望一望。你知道有句老話:手中的一面鏡子勝過牆上的兩面鏡子。哈哈!(他又笑得那麼美麗和可怕)——好,現在只須再完成一項有趣的小儀式。你現在終於把你個性的眼鏡拋開了,你來看,這才是一面真正的鏡子!你一看就會感到很快活。」他用笑聲和滑稽親熱的動作把我身體轉過去,於是我就站在一個巨大的壁鏡前面,在鏡子裡我看到了自己。
我把那個圓圓的小紙牌放在眼前想看清號碼,這才發現那上面根本沒有號碼,只有幾個潦草的小字。我請衣帽間的服務員等一下,走到附近燈下去看。那潦草的小字很難辨認,東倒西歪的字母寫著:
剛才我還一心一意地為自己辯護,相信我的理由,現在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相當愚蠢,意外地愚蠢。我突然回憶起,有一次當赫爾米娜談到時間和永恆時,我立即認為她的想法就是我自己想法的影子。但是我卻理所當然地認為,讓我把她殺死的想法,完全是她自己的想法和願望,絲毫沒有受到我的影響。可是,為什麼我當時對這種如此可怕、如此陌生的想法不僅接受了,相信了,而且甚至預先就猜到了呢?也許因為這就是我自己的思想吧?而我又為什麼正好在我發現赫爾米娜赤|裸裸地躺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裡的時候把她殺死呢?莫札特無聲的笑顯得無所不知,充滿嘲諷。
我向酒櫃走去,它被擠在這間低矮的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我站到那位小伙子的椅子旁要了一杯威士忌。喝酒時我觀察那個青年人的側面,這側面看起來是那麼熟悉,那麼吸引人,像很久以前的一幅畫,由於蒙上了一層寂靜的年深日久的灰塵而顯得更加珍貴。啊,我驟然想起:是赫爾曼,我青年時代的朋友!
「笨蛋,馬上就要打聽我的一切,就要聊一聊嗎?我已成了神學教授啦,這下你知道了,但是現在幸運的不是講神學而是打仗,好吧,來吧!」
然後瑪麗婭來了。我們高高興興地吃了飯,我就同她一起到了我們的小房間。今天晚上她比任何時候都美、都熱情、都親切、對我分外溫柔,玩得也很痛快。我覺得這是她奉獻給我的最後的禮物。
「不,赫爾米娜,還不是這樣。我有了一些非常美好、非常愉快的東西,一種巨大的喜悅,一種親切的安慰。我是真正幸福的……」
「我年輕的時候,」我悲傷地說,「把這兩位音樂家當作完全對立的兩個人。」
最後幾句話她又說得特別輕,現在房間裡和平寧靜,太陽已經下落,它的餘暉在我室內書脊的燙金字體上閃閃發光。我抱著赫爾米娜的頭,吻她的前額,臉貼著臉,兄妹般地在一起坐了一會兒。我真希望今天就這樣待下去,不要再出去了。但是今夜,大型化裝舞會的前夜,瑪麗婭已經答應與我在一起。
「多美麗的地方。」我說。
「非常好!」
我知道自己現在就是那個漂亮的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剛才我看到他是那樣熱情地衝向愛情之門,我現在正在充分經歷、發展我的那一小部分,我本質和生活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得到滿足的那一小部分,它不受我其他形象的影響,不受思想家的干擾,不受荒原狼的折磨,並不因詩人、幻想家和道德家而退縮。是的,我現在除了是熱戀者外,別的什麼也不是,我呼吸的除了愛情的幸福與痛苦外,別的什麼也沒有。伊姆加德教會我跳舞,伊達教會我接吻,最美麗的愛瑪是第一個在秋夜的榆樹下讓我吻她略帶褐色的乳|房,讓我喝上一杯快樂酒的女人。
出於好奇心,也有點為了自責,我跟著他一起到了阿戈斯蒂諾那裡,巴伯羅把牛奶和藥送到他的閣樓上去,一間很可憐的閣樓,給他重新鋪了床,把房間通了風,在阿戈斯蒂諾發燒的頭上敷上一塊很漂亮的繡花布,一切都做得迅速、輕巧、在行,就像是熟練的護士一樣。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看到他在賽蒂酒吧間一直演奏到第二天早晨。
「赫爾米娜,」我痛苦地叫喊著,「妳看看我,我已經是一個老頭子啦!」
莫札特無聲地笑著,可是做了件大好事,把收音機關掉了。
一棵大雲松聳立路旁,從葉縫間我們發現在雲松樹上有人蓋了一個小茅屋,是一個瞭望哨岡亭。古斯塔夫向我爽朗地笑起來,藍色的眼睛投來狡黠的目光,我們急速下車,順著樹幹往上爬,到了上面的崗亭我們深深地吐了口氣,這地方真好。我們在裡面發現了獵槍,手槍和子彈箱。還沒有來得及多涼快一陣,還沒有來得及在崗亭裡布置一下,就聽見附近的公路拐彎處傳來車輛的喇叭聲,一輛大型高級轎車沙啞地、大搖大擺地在發亮的山間公路上呼呼疾馳而來。我們都拿起槍,這場面可真夠緊張的。
我死死地盯著小鏡子,我手中的小鏡子,哈立狼在鏡子裡不斷地痙攣。突然我內心也痙攣起來,很輕微,但很痛,像回憶,像鄉愁,然後這種輕度的痛苦又讓位給一種新的感覺,就像用古柯鹼麻醉下顎後拔去病牙一樣,一種輕鬆的、深深吐出一口氣的感覺,同時也感到驚訝,因為根本就不那麼痛。另外還有一種輕鬆愉快、忍不住要發笑的感覺,而且我真的發出了一個如釋重負的笑聲。
下面,在那個燃燒的城市裡,鐘開始激動地、惶恐地響起來。我們往下爬,當我幫著多拉翻過崗亭的欄杆時吻了她的膝蓋。她清脆地笑了起來,可是欄杆一下滑掉了,我們倆栽到了半空中……
那位老先生很快被抬進另一輛汽車,古斯塔夫下了命令,他們就開車走了。
「先生們,站在你們面前的哈立.哈勒受到控告,他由於肆意盗用我們的魔術劇而犯下了罪行。由於哈立把我們美麗的形象大廳與所謂的現實相混淆,用鏡子裡的刀子殺死了一個鏡子裡姑娘,從而不僅玷汙了高尚的藝術,而且他還有意識地、毫無幽默感地試圖把我們的魔術劇當作自殺的機器,為此我們判處哈勒永生,並且剝奪其進入我們劇場的權利十二小時。同時被告人必須接受一次被恥笑的懲罰。先生們,開始恥笑:一、二、三!」
「啊,我可沒有那個野心。」
我嘆了口氣,無言以對。此人真是不好對付。
「是的,哈勒先生。懷念舞曲和瓦倫西亞舞曲也是每天夜裡都在許多孤獨的好夢幻的人的腦海裡默默出現,還有辦公室裡最窮苦的女打字員也在自己的腦海裡奏起最後跳的那支一步舞曲,並且按照舞曲的節拍彈擊著打字鍵。您是對的,所有這些孤獨的人應該享受他們沉默無聲的音樂,不管是懷念舞曲,還是魔笛,還是瓦倫西亞舞曲!但是,這些人是從哪裡得到他們那孤單無聲的音樂呢?是從我們這裡,從音樂師那裡獲得的,一個人在他能在自己房間裡想像音樂和夢見音樂之前,他一定是聽過這音樂的演奏,而且把它溶化到了自己的血液裡。」
那位老人用灰色的小眼睛冷淡而悲傷地望著我們。
「你今天不是來享受的。這是跳舞時間。」
快樂的自殺
處決哈立
「警察之類的東西不會再有了。我們現在面臨著選擇,多拉。我們要麼好好地待在這裡,射擊所有想從這裡經過的汽車。要麼我們自己也找一輛汽車從這裡開走,讓其他人向我們開槍。我們究竟站在哪一邊都無所謂。我贊成我們留在這裡。」
我舒了一口氣,又回想起在魔術劇開始時我看到那位漂亮的小伙子緊追不放的那塊招牌:
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那鬼東西鐵皮喇叭吐出的實際上是粘痰和嚼碎了的橡皮,可是留聲機用戶和收音機訂戶竟一致稱之為音樂,——在骯髒的粘痰和噪聲的背後還真能聽出那仙樂的神妙結構,王家的結構,清爽舒暢的呼吸,飽滿渾厚的弦樂之聲,就像在層層汙垢之下有珍貴的古畫一樣。
「您看,迄今為止您就是這麼認識您自己的!」
「是的,」我承認說,「多年來我的情況從未像現在這樣好過。這都得歸功於妳呀,赫爾米娜。」
這座大樓的所有房間裡都是節日的歡鬧,所有的大廳內,甚至在地下室都在跳舞,走廊、樓梯上滿是戴假面具的人,都是舞蹈、音樂、歡笑、奔忙。我心煩意亂地穿過人群,從黑人樂隊走到農民樂隊,從燈光明亮的主廳來到過道,上了樓來到酒吧間,酒櫃旁,香檳酒室。牆上大都掛著最新的畫家所畫的狂野、逗趣的畫。什麼人都有,藝術家、記者、學者、商人,不用說也有這座城市的花花世界的全部男女。在一個樂隊裡,巴伯羅先生坐在那裡,興高采烈地吹著他的彎管,當他認出我時,高聲唱著對我表示歡迎。我被人群推擠著,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上樓又下樓,藝術家們把地下室的一條過道裝飾成為一座地獄,一支魔鬼樂隊在裡面狂吹亂彈。我開始慢慢地搜尋赫爾米娜和瑪麗婭,尋找她們,多次和-圖-書費力地往主廳裡擠,結果不是沒有找對路,就是被擁出的人群推了回來。夜深了,我還沒有找到任何人,雖然我還沒有跳舞,可是已經混身發熱,頭昏腦脹,我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找了張最靠近的桌子坐下來,要了一杯葡萄酒,我發現,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已經不適於參加這樣喧鬧的舞會。我灰心喪氣地喝著葡萄酒,凝視著女人們袒露著的臂和背,看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假面具形象從我身邊飄然而過,任人將我推撞,一些想坐到我懷裡或是要跟我跳舞的姑娘都被我默默地推開送走了。「老東西」,一個女人叫了起來,她說得對。我決定喝點酒壯壯膽,提提興致,可是酒也沒有味道,結果連第二杯也沒有喝完。我漸漸感到荒原狼站在我的背後,而且伸出了舌頭。在這裡我什麼也做不了,這裡不是我待的地方。我是懷著一腔好意來的,但是在這裡我無法變得快樂,我覺得周圍的喧鬧、歡樂、笑聲和全部顛狂是愚蠢的,是不自然地強裝出來的。
我經常與赫爾米娜長時間地詳細談論瑪麗婭,議論她的手,她的肩部,她的髖部,談論她笑的姿態,接吻的姿態,跳舞的姿態。
我已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我不知道我幸福的陶醉已經持續了多少個時辰。我也沒有發現,舞會越熱烈,人們就越集中於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大多數人都已散去,走廊裡漸漸靜了下來,許多燈光已經熄滅,樓梯上已無人走動,樓上各個大廳的樂隊都一個接一個地停止了演奏,收拾起樂器離去,只有主廳和下面的地獄裡還在沸騰,跳得更加熱火朝天,色彩繽紛,如癡如醉。由於赫爾米娜化裝成小伙子我沒法跟她跳舞,所以我們只好在休息時短暫地碰到一起,互相問候,後來她乾脆就消失了,不僅是從我的眼前,而且是從我的腦海裡消失了。我已經什麼也不想了。我完全沉浸在跳舞的喧鬧中,被芳香、音樂、嘆息、話語所打動,受到陌生眼睛的歡迎和激勵,被陌生的面孔、嘴唇、臉蛋、手臂、胸脯、膝蓋所包圍,被音樂節拍的浪潮拋來拋去。
「別說得那麼難聽!」她責怪我說,「這完全是很自然的事。我也喜歡你,你也有某些漂亮、可愛和特別的地方,你就是你,而不該是別的什麼。不應當講這些事,別刨根問底的。你看,要是你吻我的脖子和耳朵,那我就感到你喜歡我,你的吻是這樣一種方式,有點膽怯的樣子,這就等於告訴我:他喜歡妳,他感謝妳是這麼可愛。我非常、非常喜歡這樣。而在另外一個男人那裡我又喜歡與此正相反的東西,他好像並不在乎我,他吻我,好像是給我一種恩惠。」
「就是你跟她跳舞的那個姑娘。一個美麗的姑娘,一個很美麗的姑娘,據我看你有點愛上她了。」
他把小鏡子拿到我的眼前(我想起了一句兒童詩:「小鏡子,小鏡子,我手中的小鏡子」),於是我模糊地看到一個巨大的、翻動的、激烈沸騰的形象:我自己,哈立.哈勒,在這個哈立的內心,是荒原狼,一隻膽怯而美麗的、帶著迷惘、恐懼的眼神的狼,一雙眼睛時而發出凶光,時而顯出悲傷,這個狼的形象附著在哈立身上不停地運動,就像一條大河的支流,水色與主流不同,流入主流河道後在主流中翻騰不已,痛苦地掙扎著,枉然地力求在主流中保持自己的形象。這個飄忽不定、隱約可見的狼用牠那美麗而膽怯的雙眼悲傷地凝視著我。
然後赫爾米娜就一再被人邀請去跳舞,我獨自坐在茶桌旁,聽著音樂,一種我以前無法忍受的音樂。上帝啊,我想,我竟然被帶到這個地方,廝混於這個陌生的、討厭的、我一直小心迴避的地方,廝混於這個我極為鄙視的懶漢和尋歡作樂人的世界,這個擺著大理石桌子,響著爵士音樂,妓|女和推銷商進出如雲的虛偽腐敗的世界!我苦惱地呷著茶,凝視著那半時髦的人群。兩個漂亮的姑娘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我又是讚賞又是嫉妒地盯著那兩個很會跳舞的姑娘,看,她們跳得那麼靈活自如,美麗歡快,自信從容。
「哈,親愛的先生,關於地位您是完全有道理的。我毫不反對您把莫札特、海頓和瓦倫西亞舞曲置於您所喜歡的任何地位上!這些對於我來說都是一回事,我不需要去區分什麼地位等級,沒有人問我這個。莫札特的音樂或許一百年後還在演奏,而瓦倫西亞舞曲也許兩年後就沒有人再演奏了——我相信,這個我們完全可以讓親愛的上帝去安排,祂是公正的,我們大家的壽命也都掌握在祂的手裡,同樣對那華爾滋舞和狐步舞上帝也一定會做出正確的裁決。我們音樂師,我們必須做我們的事,我們的責任和任務是:我們必須演奏目前為大家所渴望聆聽的音樂,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把它演奏好,演奏得美,演奏得真切感人。」
愛的藝術
我覺得這裡值得一看,於是就走了進去。
這話我實在難以忍受,憤怒使我沒有時間去憂傷。我抓住莫札特的辮子,他飛走了,辮子越來越長,像一條彗星的尾巴,我掛在尾梢,被拖著在世界上盤旋。見鬼,這個世界真冷!那些不朽的人物能忍受稀薄得可怕的寒冷空氣。但是這冰冷的空氣也使人愉快,在我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我覺察到了這點。一種又苦又辣的、像鋼鐵閃亮的、冰冷的歡樂浸入了我的身體,一種要像莫札特一樣發出響亮、野蠻和非人世間的笑的興趣油然而生。然而正在這時我停止了呼吸和意識。
啊,一切我都明白了,我理解了巴伯羅,理解了莫札特,我聽到身後某處有莫札特那可怕的笑聲,知道生活戲劇的所有十萬個形象棋子都在我的口袋裡,震驚地猜測到了這件事的含義,願意再一次開始這個遊戲,再次去品嚐它們的痛苦,再次因其荒誕不經而顫抖戰慄,反覆地去穿越、經歷我內心的地獄。
一個昏暗寂靜的房間,裡面有一個男人坐在地上,就像東方的習慣那樣。他面前放著一個像大棋盤似的東西。起初我以為那是我的朋友巴伯羅,因為這個人也穿著一件花絲綢上衣,有同樣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
夜裡耽誤了的睡眠我在白天補上了。早上洗了澡就回到家中,疲憊不堪,拉上臥室的窗簾,脫衣服時我在口袋裡發現了我寫的那首詩,隨之又忘記了,立即躺到床上,忘掉了瑪麗婭、赫爾米娜和舞會,睡了整整一天。晚上起來以後,在刮鬍子時我才想起來,再有一個小時舞會就要開始了,我得把禮服找出來。我情緒很好,收拾完畢,先到外面去吃點飯。
「怎麼?現在他們要為此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嗎?」我喊叫起來,為他們抱不平。
一種新的舞蹈,一種名叫「懷念」的狐步舞,在那個冬天裡風靡了世界。這個舞曲演奏了一次又一次,一再受到歡迎,我們都被它迷住了,陶醉了,我們都跟著一起哼起這個曲調。我一直在跳舞,與每一個來到我面前的女人跳,與十分年輕的姑娘跳,與芳華正茂的少婦跳,與完全成熟、正當盛年的婦人跳,與傷感青春已逝、開始衰老的女人跳,醉心於她們之中的每一個,歡笑不已,幸福無比,容光煥發。巴伯羅看到我這個過去十分可悲的可憐鬼如此神采奕奕,向我投來極為欣慰的目光,他興奮地從樂隊椅子上站起來,使勁地吹著薩克管,還站到椅子上面鼓著腮在那裡吹,隨著舞曲的節奏狂喜地擺動著身體和他的樂器。我和我的舞伴一起向他飛吻,跟著樂曲大聲唱起來。啊,其間我想,讓要發生的事情發生吧,我也有過一次幸福的時刻了,興高采烈,脫離了自我,我是巴伯羅的兄弟,一個孩子。
「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
「是的,生活總是可怕的。對此我們無能為力,可是我們還是要負責。人從生下來就是有罪的。如果您不知道這個的話,那您過去上的宗教課就是十分奇特的了。」
「我可不會跳呀!」我痛苦地說,「哎,我要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小伙子就好啦!可是像我這樣一個年老呆笨的傻瓜,又不會跳舞——她會笑話我的呀!」
當我們默默無言地沉浸在恩愛歡娛之中時,當我們的愛比任何一次都更加心心相印時,我的靈魂就和瑪麗婭告別了,就和她所賦予我的一切告別了。通過瑪麗婭我學會了在結局到來之前再像孩子一樣盡情於表面的遊戲,尋求暫時的歡樂,像孩子和動物一樣在兩性方面純潔無邪——而這在我以往的生活中卻是一種少見的例子,因為我把感官享受和兩性關係幾乎都看作是有罪的痛苦的嗜好,是對禁果仙桃的甜蜜而恐懼的品嚐,一個有知識的人對此是必須存有戒心的。現在赫爾米娜和瑪麗婭都讓我看到了這個仙桃園的純潔無邪,我感激不盡地做了這個仙桃園的客人——但是我不久就要離去,這裡對我來說是太美、太溫暖了。不斷地去追求生活的王冠,不斷地為生活的無盡的罪過而受苦,這是我命中注定的。輕鬆的生活,輕鬆的愛情,輕鬆的死——這些都與我無緣。
「不,這是另外一些事,她是不能理解的。瑪麗婭妙極了,你真幸運。但是,在你和我之間的一些事,瑪麗婭是無法瞭解的。當然囉,我跟她講了你的很多事情,而且比你當時所願意的多得多——我必須把她引誘給你!但是,朋友,瑪麗婭和其他人永遠不可能像我這樣理解你。我也從她那裡學到了一些東西——凡是瑪麗婭所知道的你的東西我都知道,我對你瞭解得那麼清楚,就像我和你經常在一起睡過覺似的。」
古斯塔夫笑著回答說:「小伙子,你講得真有遠見卓識,傾聽這樣的至理名言真是一種快樂,使人受益匪淺。也許你甚至還有點道理。不過,現在你還是把你的長槍裝上子彈吧,我覺得你有點白日說夢話。隨時都可能有幾隻小鹿跑來,用哲學是打不死牠們的,還是得用裝在槍筒裡的子彈。」
「很漂亮。我們可以稱它為軸線公路,這裡應該撞壞幾根車軸,小哈立,注意!」
赫爾米娜鄙夷地看著我。
她緩慢地說著,尋找著恰當的詞句,把它們湊到一起——聲音輕得我要費好大勁才能聽清:
「多拉,」我說,「您會使槍嗎?」
「您真是使人討厭,您行行好,把您的工作做到底吧,如果您不知道職責這個概念是什麼的話……」
這位聰明的建設者,把我的這些碎片形象,組織成一幕幕的戲,遠看個個都相似,個個都認識,都是屬於同一個世界,屬於同一個來源,可是每一幕又都是完全新穎的。
怎樣藉由愛情殺人
「啊,」她叫了起來,「我和她可是朋友呀。你以為我們還相互保密?我經常與她睡在一起,和她一起玩。你可找到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比其他姑娘會做更多的事情。」
(全書完)
在巨大的壁鏡裡哈立站在我對面。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差不多就像那天晚上拜訪教授後和在黑鷹酒店的舞會之後那樣。但是這都已成為往事,幾年、幾世紀過去了,哈立年齡更大了,他學會了跳舞,觀賞過魔術劇,他聽到了莫札特的笑,他對跳舞、女人、刀子再也不害怕了。只要在世界上再混幾百年,就是庸才之輩也會成熟起來。我久久注視著鏡中的哈立:我還能清楚地認出他,他還是有點像那個在陽春三月的星期天,在山丘上遇到羅莎脫帽致敬的十五歲的哈立。可是從那以後他已經老了幾百年,搞了點音樂和哲學又厭倦了,在「鋼盔酒店」裡喝了亞爾薩斯葡萄酒,跟迂腐的學者們爭論了印度神克利什那,愛過艾莉卡和瑪麗婭,成了赫爾米娜的好友,用槍射擊過汽車,和那位肌膚平滑的中國女人睡過覺,遇到過歌德和莫札特,把他還身處其中的這個時代和假現實的羅網撕得大窟窿小洞眼。雖然他把美麗的形象棋子丢掉了,可是口袋裡還裝著鋒利的刀子,前進吧,老哈立,年老疲憊的傢伙!
「瑪麗婭?誰是瑪麗婭?」
赫爾米娜溫柔地看著我的眼睛,用她那猝然出現的黯然目光望著我。美麗的,可怕的眼睛!
她目光黯然,低下頭去。
參加愉快的追逐!
價格便宜,無人超越
「昨天是正常的東西,今天就不再正常了,最高檢察官先生。今天我們認為汽車開動的任何速度都是太快的速度。現在我們要砸爛所有汽車和其他一切機器。」
整個春天裡我們一再相會,時而在山岩上,時而在花園籬笆旁,當丁香花吐艷綻開的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膽怯地接吻。我們是孩子,能互相給予的東西很少,我們的吻還沒有火辣辣的激|情,並不完美,她垂在耳邊的散髮我也只敢輕輕地捋著,但是這一切都是我們的,是我們對於愛情和歡樂所能做出的,通過每一次怯生生的接觸,每一句不成熟的情話,每一次戰戰兢兢的互相等候,我們學會了新的幸福,我們在愛情的階梯上又爬高了一小級。
然後他用快活的姿勢把棋盤一抹,輕輕推倒了所有的形象棋子,將它們堆成一堆,像一個很講究的藝術家那樣思考著,用另一種不同的組合,不同的關係和不同的混合,把同一個形象群組成另一齣新戲。這第二齣戲和第一齣是互相聯繫的:用同樣的材料組成同一個世界,只是聲音有變化,速度有改變,強調了不同的動機,構成了不同的場景。
「同意,」我冷淡地說,「雖然如此,把莫札特和最時興的狐步舞置之同等地位是不行的。給人們演奏神聖的永恆的音樂或者那些廉價的沒有什麼生命的曲子,這可是兩回事。」
瑪麗婭到底愛誰,這是我經常考慮的事,我相信她最愛那個吹薩克管的巴伯羅,那個長著茫然的黑眼睛的青年,一雙修長蒼白的手,顯得高貴而多情,我原認為,這個巴伯羅在愛情上是遲鈍的、任性的和被動的,可是瑪麗婭卻肯定地說,他雖不那麼容易激動,但只要一激動起來就比任何拳擊手和騎手更急切、更強烈、更富有男子氣和更熱烈。就這樣,我知道和瞭解了這樣那樣的秘密,知道了我周圍那些爵士樂師、演員、某些女人、我們環境中的姑娘和男人們的秘密,各種各樣的秘密,透過表面看到了結合與敵視,逐漸地熟悉並捲入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本來是個任何關係也沒有的陌生人)。關於赫爾米娜我也聽說了不少。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現在經常與瑪麗婭非常愛的那個巴伯羅在一起。有時瑪麗婭也用巴伯羅的秘方,慢慢地她也讓我享用這些秘方,而且巴伯羅總是熱情地為我效勞。有一次他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您如此經常地感到不幸,這不好,不應當這樣。我很難過,請您抽點淡鴉片。」我對這個快樂的、聰明的、有孩子氣的、同時又深不可測的人的看法一直在變化,我們成了好朋友,我常常用點他給我的藥粉。他開心地注視著我對瑪麗婭的一往情深。一次他在郊區一家旅館閣樓上,在他自己的房間裡,舉行了「聯歡」。房間裡只有一把椅子,瑪麗婭和我都得坐在床上。他給我喝的是用三小瓶液體混合成的一種神秘奇妙的利口酒。當我情緒好起來以後,他兩眼發光地建議我們三個人一起縱情放蕩。我斷然地拒絕了他,這類事我是決不會做的,可我這時斜睨了瑪麗婭一眼,看她反應如何,雖然她立即表示贊成我的拒絕,可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神,覺察出她對放棄這事是感到遺憾的。巴伯羅對我的拒絕很失望,但沒有生氣。「遺憾,」他說,「哈立從道德上想得太多。沒辦法。要不然多美呀,多美呀!不過我知道一個代替的辦法。」於是我們每個人都抽了幾口鴉片,大家睜著眼睛靜坐著,三個人都經歷了巴伯羅所說的那情景,瑪麗婭高興得顫抖起來。爾後我感到有點不舒服,巴伯羅把我放到床上,給了我幾滴藥水,當我把眼睛閉上幾分鐘時,覺得在眼瞼上有人輕輕地吻我,我接受了,我好像覺得是瑪麗婭在吻我,但我知道這是他的吻。
「那你們就做點好事,把這裡的這位先生從他的座位上輕輕抬出來,他受了重傷。把他放到你們的汽車裡順便帶到附近的城市去。來,動手!」
「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老先生,我的名字叫古斯塔夫,是我們打死了您的司機。請問您尊姓大名?」
「對呀,不是榮譽。榮譽只不過是被當作教育的材料,榮譽是學校老師的事情。不是指榮譽呀,不是的!我所稱之為永恆的東西,虔誠的人稱之為上帝的王國。我想:我們所有這些人,我們這些滿懷要求的人,我們這些滿懷渴望的人,這些比別人有更多的東西的人,將根本沒法生存,如果不是除了這個世界的空氣之外還有另一種空氣的話,如果不是除了這個時代還有永恆存在的話,那才是真正的王國。莫札特的音樂就是這種永恆,你的偉大詩人的詩作是這種永恆,那些做出奇蹟、壯烈獻身、為人類做出偉大榜樣的聖人是這種永恆。同樣,各種真正業績創造者的形象,各種純真感情的力量也屬於永恆,即使它們並不為人們所知,所發現,被記載下來流芳百世。在永恆中沒有前代後代之分,只有同代。」
一種我在五十年裡從未有過的經歷,對此雖然每個少女和大學生都熟悉,而我卻是今天晚上在這個舞會上才第一次體驗到:節日的歡樂,歡聚的陶醉,個人消失在人群中的神秘,與上帝融為一體的神秘。這些我曾多次聽人說過,每個女佣人都經歷過這個,我多次看到講述這些事情的人眼裡閃現出光彩,而我對此常常是半高傲、半艷羨地笑笑而已。一個入迷者,一個脫離了自我者所射出的那陶醉的目光,那陶醉於歡聚所出現的微笑和半凝半傻的迷醉狀態,我都曾在生活中上百次地從高尚的人和低賤的人身上看到過,在喝醉的新兵和水兵身上看到過,也在偉大的藝術家身上看到過,比如在熱情的盛大演出中,或年輕士兵出征時。就在不久前,在我的朋友巴伯羅身上,當他幸福地陶醉於在樂隊中吹奏薩克管,或者當他欣喜若狂地看著指揮、鼓手、琴手時,我曾對那幸福入迷的人的目光和微笑表示過讚歎、喜愛、嘲弄和嫉妒。有時我想,像這樣的微笑,這樣孩童般的發亮的目光,只有年輕人才可能有,或者那些不允許個人有強烈的個性和差別性的民族才會有。可是今天,在這個幸福之夜,我自己,荒原狼哈立,也發出這樣的目光,這樣的微笑,也深深地沉浮於孩子般童話式的幸福之中,呼吸著從歡聚、音樂、節奏、美酒和情慾中所產生的甜夢與陶醉,而以前,當某個大學生讚不絕口地講述這樣的舞會時,我經常是帶著諷刺和可憐的優越感來聆聽的。我已經不再是我了,我的個性已經溶解在節日的陶醉之中,就像是鹽溶解於水一樣。我時而與這個女人跳舞,時而與那人女人跳,在我懷抱中的秀髮拂過我的面頰,她的芳香沁入我的心脾,而是所有在同一個舞廳、跳著同一個舞、沉醉於同一支樂曲的女人們,她們那容光煥發的臉像一朵朵巨大的幻想之花從我身邊飄過,所有這些女人都是屬於我的,我也屬於她們,我們大家融為一體。男人們也包括在內,我也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我對他們不再感到陌生,他們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們的求歡就是我的求歡,而我的也是他們的。
三十五年前一個星期天的往事這時又都回來了:小丘和城市,三月春風和花|蕾芳香,羅莎和她的褐色頭髮,燃起的思念和甜蜜齁人的不安。一切都和當時一樣,我覺得我一生中再也沒有像當時愛羅莎那樣愛過別人。可是這一次我有機會用另一種方式來迎接她了。我看到她在認出我時滿臉紅潤而且竭力掩飾自己,於是我馬上知道她是喜歡我的,她像我一樣知道這次會面的意義。這次我不是把帽子取下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等她走過去,而是儘管還有點害怕和拘束,卻讓我的血液指揮我的行動,我喊道:「羅莎!謝天謝地,妳來了,妳這美麗漂亮的姑娘,我是多麼愛妳。」也許我說的話並不是此刻該說的最明智的話,可是這裡並不需要明智,這幾句話已經足夠了。羅莎沒有像貴婦人似的仰起臉,也沒有繼續向前走,她站住了,望著我,臉比剛才更紅,她說:「你好,哈立,你真的愛我嗎?」說著,她那雙褐色的眼睛在健康的臉上放出光彩,我感到:自從我在那個星期天讓羅莎跑掉以後,我整個以後的生活和愛情都是錯誤的,糊裡糊塗的,充滿著愚蠢和不幸。現在錯誤已經得到糾正,一切都在改變,一切都在變好。
「是的,對某些人來說。顯然,這樣做是很令人遺憾的。例如,對這位年輕漂亮的女士我感到很抱歉,她大概是您的女兒吧?」
這個跟我像是一對該死的孿生兄弟的人,顯然十分成功地馴服了這頭狼。那隻狼注意地聽從每一道命令,對每一聲呼喚和每一次鞭響都像狗一樣反應靈敏,牠跪下、裝死、用後腿站立,牠很乖地聽從主人命令把一塊麵包,一個雞蛋,一塊肉,一個小籃子銜在嘴裡,牠還必須拾起主人扔下的鞭子,用嘴銜著送給主人,卑躬屈膝,搖尾乞憐,令人難受。又牽來了一隻小兔子,接著又牽來一隻白的羊羔,儘管狼舔牙抹齒、饞涎欲滴,可是沒有敢碰一碰任何一隻小動物,而只是遵照命令從臥在地上發抖的小動物身上姿勢優美地躍過去,牠躺在兔子和羊羔中間,用前爪抱著牠們,跟牠們一起組成一個動人的家庭。作為報酬牠從主人手中得到了一塊巧克力。看著這狼學會拋棄自己的本性到難以想像的程度,真是一種痛苦,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們已經恢復了精神,閒談了一陣。」巴伯羅說,「如果你們不再感到疲倦,我就想領你們到我的放映間中去,給你們表演一個小戲劇,你們同意嗎?」
通過音樂從時間進入空間
我還聽說那幾萬穿黑衣的人就是按上帝的決定在他的總譜裡多餘的那些樂曲的演奏者。
我以前在某處曾找到過的幾句詩又在我的腦海出現:
「我不喜歡聽你說這樣的話。想想那天晚上,你在痛苦和寂寞中疲憊不堪,悲觀絕望地跑來跑去,與我相識並且成了我的同伴。你認為那時我結識你、理解你是由於什麼原因?」
第二天在巴朗塞飯店裡,一個小樂隊在演奏,桌子上擺著茶和威士忌酒。我老是想軟化赫爾米娜,給她遞點心呀,請她喝一杯好酒呀,可是她毫不領情。
這時有一輛小卡車呼呼向我們開來,他舉槍就把司機從車上打了下來,他自己就像猴子一樣敏捷地跳上車,把車剎住,讓我上去,然後我們就像魔鬼一樣在槍林彈雨中,在撞毀的汽車之間,急駛而過,向城裡和郊區進發。
「死神在何處?」我問。
我們坐在那裡喝著香檳酒,聊著天。我們在大廳裡漫步,邊走邊觀察,就像冒險的發現家,去偷聽一對對男女的私情話。她指給我看,哪些是我應該邀請跳舞的女人,教給我引誘這個或那個女人的不同手法。我們以情敵面目出現,我們倆同時追蹤一個女人,輪流跟她跳舞,同時設法博得她的歡心,但這一切都只是假面遊戲,只是我們倆之間的遊戲,它把我們倆更緊密地縛在一起,使我們倆彼此更愛戀。一切都是童話,格局更大了,意義更深了,一切都是遊戲與象徵。我們看到一位美麗的年輕女人,略顯痛苦與不滿,赫爾曼就去跟她跳舞使她高興,還陪她去喝香檳酒,後來赫爾曼對我說,她不是作為男人而是作為女人去贏得這個女人的,用的是列斯堡魔法。我漸漸覺得這充滿音樂舞蹈、充滿戴假面具的如癡如醉的人群的大廳變成了夢幻中的巨大天堂,我贏得一朵又一朵芬芳的鮮花,我用手指試探著撫摸一個又一個仙果,群蛇從綠蔭中向我投來誘惑的目光,荷花出汙泥而嫵媚妖嬈,魔鳥於枝叢中誘人入林,一切都在引導我走向一個渴望的目標,一切又都在呼喚我去尋找那唯一的女人。一次,我和一個不相識的姑娘跳舞,我熱情奔放使得她心醉神怡,我們都沉浸在縹緲仙境之中,她突然大笑起來,說道:「簡直認不出你來了,今晚你曾是那麼笨,那麼枯燥乏味。」我認出她來了,她就是幾小時前說我是老東西的那位姑娘。她以為我愛上了她,可是在跳下一輪舞時,我已經又和另外一個女人親熱起來了。我跳了兩個小時或更長一點時間,每一種舞,包括我從來沒有學過的舞都跳了。赫爾曼老是出現在我的身邊,微笑著向我點頭,然後又消失在人群裡。
「完全正確。不過我們殺人不是為了履行職責,而是出於高興,或者更多的是:由於懊喪,出於對這個世界的絕望。這樣,殺人就給我們帶來了一定的樂趣。殺人從來沒有給您帶來點樂趣嗎?」
「巴伯羅先生,」我對他說,他手裡玩弄著一支細細的黑色小銀棒,「您是赫爾米娜的朋友,這就是我為什麼對您感興趣的原因。但是我必須說,我覺得您是很不容易交談的人。我曾多次設法跟您談談音樂——我覺得應當聽聽您的高見,您的不同看法,您的評論,可是您拒絕給我任何答覆。」
我們站了起來,巴伯羅微笑著走在前面,打開一扇門,把一道幕拉向一邊,於是我們就站在一個劇場的半圓形走廊的正中間,兩旁有彎曲過道通向無數的狹小的包廂門。
「那種會給你帶來不幸的錯誤觀點,即人是一個持續的統一體,您已經是很熟知的了。您同時也知道,人是由很多靈魂、很多自我組成的。把表面統一的個性分解為許多形象,被認為是發狂,科學界為此發明了精神分裂症這一名稱。當然沒有引導、沒有某種次序和分類,多樣性是不能控制的,科學只有在這一點上才是正確的。相反,科學的錯誤也就在於它相信自我分解只能變成一個一次的、固定和終身不變的次序。科學上的這一錯誤帶來了令人不快的後果,這一錯誤的價值只在於:國家雇用的教師和輔導員可以簡化自己的工作,省去自己的思考和試驗。由於這一錯誤,結果使許多不可救藥的瘋子被當作『正常人』,被當作對社會有很高價值的人,相反有些天才卻被當作瘋子。因此我們要以我們稱之為性格建設藝術的概念來填補科學上靈魂學說的空白。我們要向經歷過自我分解的人指出,他可以隨時把分解的碎片按照自己喜愛的次序進行新的排列組合,這樣他就可以實現生活遊戲的無窮多樣性。正如作家只用一小撮形象就可以創造出一齣戲劇一樣,我們也要用新的遊戲和新的套數,用永恆的新環境把分解了的自我形象組合成新的組像。您請看!」
「噢,那判的會是什麼樣的罪呢?」
他以安詳、機敏的手指抓住我的許多形象,老人、青年、孩子、婦女,歡樂的和悲傷的,強悍的和溫柔的,靈巧的和呆笨的各種形象,迅速地放到棋盤上組成了一幕戲,這些形象立即組成各種組織、家庭,歡樂嬉戲,互相鬥爭,時而親切友好,時而互相敵視,構成了一個小型的世界。在我驚喜的眼前,他讓這個生氣勃勃、秩序井然的小世界運動、遊戲和戰鬥,結成同盟,進行大戰,互相競爭,締結姻緣,繁衍後代;好一幕形象眾多、活潑緊張的戲劇。
夜色蒼茫,歸途上我長時間地思考我與音樂那奇特的關係,我又一次把我與音樂這種如此感人而又不幸的關係視為整個德國知識界的命運。在德意志精神中,母權、對自然的依附關係都體現在音樂的霸權上,這種音樂的霸權在任何其他民族中都未曾有過。我們知識界不是頑強地反抗,不是去服從精神、理性、言語,讓人們聽從它們,而是都在夢想一種不說話的、能講述無法講出的東西的、表現無法表現出來的東西的語言。有知識的德國人,不是盡可能忠和_圖_書誠而誠懇地演奏自己的樂器,卻總是反對說話,反對理智,跟音樂眉來眼去。德意志的知識界總是沉湎於並非現實的音樂、美妙的天國聲域、美妙迷人的感情和情緒,從而大大忽略了自己現實的任務。我們知識界對現實一竅不通,對現實異常陌生而敵視,因此在我們德國的現實中,在我們的歷史中,在我們的政治中,在我們的輿論中,精神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微不足道的。我經常想到這一點,同時有時也感到一種強烈的渴望,去參與創造現實,認真負責地做一些事,而不是單純地去搞美學,搞精神創作。可是,每次總是以絕望而告終,任憑災難降臨而束手無策。將軍和重工業企業家們是對的:我們這些「知識人士」什麼也沒有做出來,我們是一群可有可無的思想豐富的空談家,脫離現實,不負責任。呸,見鬼去吧!拿起刮鬍刀自殺去吧!
「赫爾曼!」我猶豫地叫了一聲。
「您不必費勁了。」莫札特笑了,帶著可怕的嘲諷,「您自己大概是個音樂家吧?現在我已經放棄我的行業了,我退休了,有時我只是出於好玩還看看這些東西。」
個性建設指南
我又置身在圓形的迴廊上,剛才那一幕的追逐冒險使我難以平靜。無數的門上,到處都是這樣一些招牌在吸引人:
我小聲地、像從牙縫中擠出來似的問道:「要是我拒絕您的要求呢,莫札特先生?要是我剝奪您支配荒原狼,干預他的命運的權利呢?」
香煙散發出甜蜜而濃烈的舒適香味,我覺得自己一點力量也沒有了,好像被挖空了一樣,真想睡上一年之久。
「請您等一下!」古斯塔夫客氣地說,「我的確不明白職責這個概念,不再懂得它了。我從前的職務與這個定義很有關係,我原是一個神學教授。此外,我還當過兵,參加過戰爭。凡對我來說是職責的東西,凡是權威和上級命令的東西,都不是什麼好事情,我總是寧願做與此相反的事情。如果說我不再懂得職責的概念,那我可懂得過錯這個概念——也許這二者就是同一種東西。自從一位母親生下了我,我就是有過錯的,我被判決應該活著,有義務從屬於一個國家政權,去當兵,去殺人,去為軍備交税。而現在就像參加戰爭時那樣,生活的過錯又使我不得不殺人。而這次我不是違心地屠殺,我任憑過錯擺佈我,我絲毫不反對這個愚蠢的、塞得滿滿的世界化為碎片,我要為此助一臂之力,我很願意和它同歸於盡。」
在那幾天裡我很少見到赫爾米娜,但是在舞會前一天她在我這裡待了一會——她是來取我替她買的入場券的——她安靜地和我一起坐在我的房間裡,於是便發生了一場奇怪的令我印象深刻的談話。
這個婚禮之舞持續了很長時間。兩次、三次,音樂漸漸地減弱了,吹管手、吹號手們放下手中的樂器,鋼琴彈奏者從琴邊站起,第一提琴手精疲力竭地搖頭,但每次他們又被最後那些跳舞者如癡如狂的熱情與請求所激動,再次演奏起來,速度更快,更瘋狂。後來——我們還互相摟抱著,因跳完剛才最後一輪舞喘著粗氣——鋼琴蓋子咔嚓一聲蓋上了,我們的手臂也像吹管手、提琴手的手臂一樣無力地垂了下來,笛師迅速地把笛子裝進笛套,各扇門打開了,一股冷氣湧了進來。侍役們把大衣都拿來了,酒吧間的僕役關了燈。一切都像幽靈一樣可怕地消散了,剛才還熱氣騰騰的跳舞者都凍得發抖,趕快穿上大衣,豎起領子。赫爾米娜面色蒼白地站在那裡,但微笑著。她緩慢地抬起手臂把頭髮撩到後面,她的腋窩在燈光下發亮,一條長長的柔和的陰影從那裡通向被遮蓋著的胸部,我感到這一條薄薄的陰影線條就像她的嫣然一笑那樣聚合了她美麗身軀中的一切魅力和一切動人之處。
他從壁櫥裡取出三個酒杯和一個很滑稽的小瓶子,又拿來一個彩色的外國木製小盒子,把酒杯斟滿,從木盒裡取出三根細長的黃色煙捲,又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給我們點上火,我們都靠在軟椅上慢悠悠地抽著煙,煙霧繚繚濃厚,就像敬神的煙火一般,我們慢慢地啜飲那甜的液體,味道陌生而奇特,這種液體能使人異常興奮和幸福,感到身子好像被充塞了氣體,失去了重量,變得輕飄飄的。我們就這樣坐在那裡小口吸著煙休息,喝著飲料,覺得變得輕鬆而愉快了。同時巴伯羅用溫和的聲調低聲說:
本來我以為我會馬上在迴廊上坐下來,把棋子形象拿出來玩它幾個小時,永恆地玩下去,可是我剛站到明亮的圓形迴廊上,幾股比我更有力的新潮流又把我拉走了。一張招貼畫在我眼前發出刺眼的閃光:
門口出現了那位音樂師巴伯羅,他睜著一雙快樂的發亮的眼睛看著我們,那本是一雙獸眼,但獸眼總是嚴肅的,而他的眼睛總是在笑,這一笑使它們變成了人的眼睛。他十分友好地向我們招手,他穿了一件絲質的花便服,在便服的翻領上面,他那完全變軟了的襯衣領子和那過度疲勞的蒼白的臉顯得奇特地乾枯和無色,但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抵消了這一切。這雙眼睛也使現實消失,也在行使魔力。
接著我們看到一個同樣龐大的隊伍,打頭走著理查德.華格納,我們感到這沉重的隊伍在拖著他,依附著他;他自己也疲倦地拖著沉重的步子。
他又拿出那面小鏡子放在我的眼前。那個迷惘的、模糊不清的、身上附著掙扎著的荒原狼的哈立又一次望著我,一個我十分熟悉、卻並不喜愛的形象,我不會為這形象的消失擔憂。
「就是從您的所謂個性中分解出來的那些形象。沒有這些形象我就無法下棋。」
「是為了阿戈斯蒂諾——您知道,就是那個矮個子,第二小提琴手,他已經病了八天,沒有任何人照看他。錢,他分文沒有,而我的錢現在也用光了。」
「鋼盔酒館」,我以前的避難處,那些失望的男人在這裡消磨他們的夜晚,像毫無牽掛的單身漢似的,飲酒取樂。近來我已很少去,它已經不適合於我現在的生活方式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又特別想到那裡去:眼下我正處在命運和永遠的離別所帶來的喜與懼交織的情緒之中,我生活旅程中所有的驛站和紀念地又一次獲得了已逝去的歲月的那美麗得痛苦的光輝,這個煙霧彌漫的小酒店也是這樣,不久前我還是這裡的常客,不久前我還在這裡享用原始的麻醉劑——一瓶當地老酒,為的是能躺在孤獨的床上睡一夜,為的是能再忍受一個白天的生活。從那以後,我嚐過了其他的、刺|激性更強烈的藥物,啜飲過更甜蜜的毒酒。我微笑著踏進這家老鋪子,受到了女店主的歡迎,那些沉默的常客也向我點頭致意。給我推薦並送來了一隻小燒雞,在一個農家式的厚玻璃杯裡斟了最新的清亮的亞爾薩斯葡萄酒。潔白的木頭桌子,老而變黃的木板牆壁都在親切地注視著我。我坐在那裡喝著酒,心中泛起一陣凋零和離別的感情,一種甜蜜而又痛苦的親密的感情,一種與我以往生活中的活動場所和事情藕斷絲連而現在已能夠擺脫這種連絲的感情,就是「現代人」稱之為多愁善感的那種感情;這種現代人已經不愛這些東西了,甚至不愛對他們來說是最神聖的東西——汽車了,他們希望能盡快地換一輛牌子更好的車。這種現代人果斷、勤奮、健康、冷靜和嚴格,一種優秀的典型,在下一次戰爭中他們將能出色地經受住考驗。這與我毫不相干,我不是現代人也不是老古董,我是脫離時代、接近死亡、甘願死亡的人。我絲毫不反對多愁善感,我高興,我感激在這顆燒傷的心上還能感到類似感情的一些東西。我就是如此沉浸在對這老式酒店的回憶中,依戀著那粗陋的舊桌椅,沉醉在煙酒飄香之中,這一切對我閃現出往昔的習俗,溫暖和鄉情的光輝。離別是美好的,是使人感到溫和的,我坐的那硬椅子是可愛的,粗陋的酒杯是可愛的,清涼可口的亞爾薩斯酒是可愛的,這餐廳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可愛的,這些如癡如夢的酒客的面容,這些失望的、曾久久是我的同伴的面容是可愛的。我在這裡感到的是一般平民的多愁善感,夾雜著一點童年時代那具有浪漫色彩的酒店古風。在我童年時代,酒店、酒、雪茄煙還都是被禁止的、陌生的、美好的東西。我靜靜地坐著,沒有荒原狼在齜牙咧嘴,把我的情感撕碎;往事令我感到溫暖,一顆業已下沉的星辰的餘暉在溫熱著我的心。
這是我正式參加的第一次舞會。以前我雖然也常常參加這樣的舞會,有時也覺得很好,但是我沒有跳過舞,只是當個旁觀者,聽到別人興奮地談論這類舞會,期待那一天的來臨,我總是感到好笑。而今天這舞會對於我也是一件大事,我緊張地、略懷恐懼地期待它的到來。因為我不需要帶任何女士去,所以我決定遲一會再去,赫爾米娜也是建議我這樣做的。
「下車!」古斯塔夫命令道,「舉起手來!」
「那麼,」莫札特平和地說,「那我將建議你再抽一支我這美妙的香煙。」當他這麼說著並從上衣口袋裡抽出一支香煙遞給我時,他突然不再是莫札特了,而是我的朋友巴伯羅,是他在用一雙深色的異國眼睛熱情地看著我,而且很像是教我玩形象棋子那個人的孿生兄弟。
「不,是我的速記員。」
這是中間休息,我們坐在一起,那位年輕漂亮的先生巴伯羅,薩克管吹奏者,向我們點頭致意,然後坐到赫爾米娜身邊。他與她好像是一對很要好的朋友。可是我得承認,在這第一次接觸中,我一點也不喜歡這位先生,漂亮,這不可否認,身材美,面孔美,可是其他優點我還沒有發現。會說多種語言,這一點他也很容易做到,因為他根本就不說什麼話,只是講一些單詞,如請、謝謝、是的、不錯、哈囉、你好之類的詞,這些詞他倒是各種語言都會。對,這位巴伯羅Señor什麼話也不說,同時也好像不想什麼,這個漂亮的Caballero。他的職業就是在爵士樂隊裡吹薩克管,看來也十分熱愛他的工作。有時他會在演奏過程中突然鼓起掌來,或者用其他方式來表達他的激|情,他會像唱歌一樣地高叫「噢、噢、噢、噢,哈、哈、哈囉!」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就是為了長得漂亮,為了贏得女人的歡心,為了戴最時髦的領子和領帶,為了在手上戴許多戒指。他的樂趣就是坐在我們跟前,向我們笑笑,看看手錶,捲捲香煙,這些他都十分內行。他那美麗的深色的南美洲人的眼睛和那黑色的鬈髮沒有包含任何浪漫色彩、任何問題。任何思想——從近處看,這個富有異國情調的漂亮小神仙是一個很有禮貌、討人喜愛、有點任性的快活的青年人,其他什麼也說不上。我與他談論了他的樂器,談論了爵士音樂的音色,他一定會覺察到,他是在跟一位老年的音樂欣賞家和內行打交道。可是他根本就不接我的話題,當我出於對他,或者不如說是對赫爾米娜的禮貌關係,為爵士音樂做了點樂理上的辯護時,他對我和我的努力只是發出和善的微笑,估計他根本不知道,在爵士音樂之前,除了爵士音樂以外,還有其他的音樂。他很可愛,可愛而且規矩,從他那空虛的大眼睛裡發出的微笑很美;然而在他和我之間好像沒有一點共同的東西——沒有一點對他來說是重要的和神聖的東西,對我來說也可能是重要的和神聖的東西。我們來自地球的相反兩部分,我們沒有一句共同的語言。(但後來赫爾米娜給我講了一些奇特的事。她說,在那次交談之後,巴伯羅對她說到我,請她在與我這個人打交道時要小心,說我是如此的不幸。當她問,他是從哪裡得出這個結論的,他說:「可憐的人,可憐的人。你看他的眼睛!他都不會笑了。」)
只准先生們入內
我到我們經常吃飯的地方和瑪麗婭會面,可是她還沒有來。在這寧靜的郊外酒館裡,我坐在擺好刀叉的桌子旁等著,腦子裡還想著我們剛才的談話。我感到,所有在我和赫爾米娜之間出現的思想都是那麼熟悉,好像是從我所最熟知的神話和形象世界中吸取過來的!那些不朽的人物,他們怎樣生活在永恆的空間裡,遙遙遠離,變成了美麗的形象,周圍被灌注了天地間精氣似的水晶般的永恆,這種凡塵以外清冷的星辰閃爍的歡樂——對此我怎麼那麼熟悉?我思索著,想起了莫札特的「多重奏」和巴哈的「鋼琴協奏曲」的片段,在這些音樂中,我處處感到這種清冷的星辰的光輝在閃躍,明朗的蒼穹在晃動。是的,正是這種音樂,它如同冷凝成空間的時間。在這個時間上空無休止地蕩漾著一種超人的歡樂,一種永恆的上帝的笑。啊,我夢中的老年歌德是何等地適合於這樣一幅圖像!突然我周圍響起了這種不可捉摸的笑聲,我聽到了不朽人物在笑。我像著了魔似的坐在那裡,著了魔似的從口袋裡拿出鉛筆,在找紙時,發現面前正好有一張酒單,於是就把它翻過來,在背面寫下幾行詩句,直到第二天我才又在口袋裡發現這些詩句:
「可是他們兩人對此毫無責任!」
我向這位天才的棋手深深鞠躬表示感謝,把各種形象放進口袋,通過狹窄的門回到迴廊上。
我的舞蹈老師赫爾米娜盡心守職按時來到了,於是我得學波士頓舞。她非常嚴格,鐵面無情,一點也不讓我閒著,因為已經決定要我跟她一起參加下一次化裝舞會。她跟我要購置化裝服的錢,但拒絕回答關於這套服裝的任何詢問。我要去拜訪她或者只想問問她住在什麼地方她也不允許。
我儕今已脫風塵,
廣寒宮裡托劫身;
玉虛仙境無甲子,
男女老幼盡相親。
神爽心清不生滅,
永宿星空樂陶然。
「有,那就是永恆。」
「我真想跟妳再跳一次。」我說,還一直陶醉在她的溫熱裡,「陪我走幾步,瑪麗婭,我喜歡妳那美麗的手臂,把它給我挽一會兒。妳看,赫爾米娜在叫我,她在地獄裡。」
當我清醒過來時,莫札特像剛才一樣坐在我的身旁,拍拍我的肩頭說:「您已聽到對您的判決了。您會不得不習慣於繼續傾聽生活的收音機音樂。這會對您有好處。您的天分太低,親愛的蠢傢伙,但是您會逐漸明白對您的要求是什麼。您應當學會笑,這就是對您的要求。您應當懂得生活的幽默,懂得這生活的絞刑架下的苦笑。但顯然您是準備好了應付世界上的一切,只是沒有準備好應付對您的這一個要求!您決意刺死這個姑娘,您決意讓自己莊嚴地被處死,您肯定也願意上百年地苦修苦行,承受鞭撻。或者,不是這樣?」
「今天我想和你說一些我很早就知道、而且你也知道的事情,但是你並沒有對自己說過。我現在告訴你,我所瞭解的我和你,我所瞭解的我們的命運。你,哈立,曾經是一位藝術家和思想家,曾經是一個充滿歡樂和信仰的人,一直在追求偉大和永恆,對漂亮而渺小的東西從不滿足。但是你越是被生活喚醒,更清楚地認識你自己的面目,你的困苦就越大,就越深入地陷進痛苦、不幸和絕望之中,深不可拔。而你一度所認識、喜愛和尊重的一切美好和神聖的東西,你原來對人們和我們崇高使命的信仰,現在對你都無濟於事,變得毫無價值,支離破碎了。你的信仰已找不到空氣可呼吸。而窒息是一種痛苦的死亡。對嗎,哈立?這是你的命運嗎?」
當時這個美麗的姑娘夢幻似地獨自向山丘上走來,她並沒有發現我,而我卻充滿著期待向她眺望,望著她那編成粗大辮子的頭髮,望著她那披在雙頰旁的散髮在微風中飄拂。我還是有生第一次發現這姑娘是那麼美,風吹動著她鬆散的頭髮是那麼迷人,她青春煥發的身上的薄薄的藍色連衣裙飄然挺括,是那麼美麗、誘人。就像嚼著那又酸又苦的花|蕾時,春天的甜蜜歡樂和膽怯使我沉醉一樣,我看到這年輕的姑娘,內心頓時充滿了對愛情的深深的預感,充滿了對女性的嚮往,充滿了對各種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的令人心顫神搖的預感,對不可名狀的幸福的預感,對無法想像的迷惘、恐懼和痛苦的預感,充滿了內心最深處的解脫和最深重的罪惡的預感。啊,我舌頭上春天的滋味是多麼苦啊!啊,春風吹著她兩鬢的鬆軟頭髮是多麼有趣!然後她向我走近,抬起雙眼,秋波一閃,認出了我,霎時臉上泛起輕微的紅雲,把眼睛移開了。於是我取下帽子問候她,羅莎很快也鎮靜下來,微笑著,仰著臉,有點像貴婦人似的回答我的問候,然後緩慢地、自信地、神態自若地繼續向前走,帶走了我獻給她的萬般愛語、懇求和敬重。
「你看,這也是一個進步,你已經學到一些東西了。以前你對所有這些舞曲和爵士音樂都覺得受不了,認為太不嚴肅,太不深刻了。那麼現在你已經看到,根本不需要把它看得太認真,但它是令人迷戀、令人愉快的。另外,沒有巴伯羅,這整個樂隊什麼也做不了。他領導著這個樂隊,給它以動力。」
「這是很可怕的。」
我們又睡著了。我又醒來,她仍在我的懷抱裡,我的美麗的、美麗的鮮花。
「我不知道,」古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哈勒很喜歡漂亮的女人,他將成為您的朋友。」
「妳認識她嗎?」
「那麼荒原狼必須死掉嗎?」
「當然囉。這是一個訴訟程序。只有當他們贖完他們時代的罪過以後,才能看出是否還剩餘那麼多個人的東西,需要做一次清算。」
「瑪麗婭!」我說。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的女房東如果知道這事,她會馬上要我搬走的。
我一定會把形象遊戲演得更好些,我一定能學會笑。巴伯羅在等待我,莫札特在等待我。
「哈立,」我說,「你在做什麼?」
「您總是那麼鄭重其事!可是您還會學會幽默的,哈立。幽默一向就是絞刑架下的苦笑,必要時您就在絞刑架下學會它。您願意這樣做嗎?願意?好,那您就到檢察官那裡去吧,忍受一下那毫無幽默感的法庭機器,直到在監獄裡,在黎明時分把您的頭砍下來為止。您準備好了嗎?」
我原以為我對赫爾米娜瞭解得非常清楚和詳細,然而這一夜,展示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全新的赫爾米娜!她多麼溫柔與令人難以覺察地拉緊包圍我的羅網,她給我喝那甜蜜毒藥時顯得多麼輕鬆而神奇!
「它來了。」那個人說,我聽到從劇場中心空蕩蕩的各個房間裡傳出音樂聲,一支美麗可怕的樂曲,是歌劇《唐璜》中出現石頭客人時的音樂。那冰冷的曲調在空蕩無人、魔影重重的大樓裡迴響,使人不寒而慄。這聲音來自陰間,來自不朽的人物。
接著下面又開來一輛轎車,小心翼翼地從破汽車旁繞過去,沒有停車,然後就立刻加大了速度。
「做何用處?」
「你心目中有一幅生活的畫面,一種信仰,一種要求,你準備去行動、去受罪、去犧牲——然後你卻發現,世界根本不要求你去行動、去犧牲以及做出諸如此類的行為,生活並不是充滿英雄角色和英雄業跡的英雄史詩,而是一間中產階級舒適的客廳,在裡面吃吃喝喝,飲飲咖啡,織織襪子,打打牌,聽聽音樂就完全滿足了。誰要是想其他事情,想著英雄業跡,美好的理想,敬重偉大詩人或聖賢,那他就是傻子,就是騎士唐.吉訶德。好,我的情況也是這樣,我的朋友!我天分很高,生來就應該仿照一位崇高的榜樣去生活,向自己提出高要求,完成莊嚴的使命。我可以過一種偉大的生活,當一位皇后,一個革命家的情人,一位天才人物的姐妹,一位烈士的母親。可是生活只允許我成為一個口味高尚的高等妓|女——這已經夠我受的了,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有一陣子我絕望無援,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從自己身上找過錯。我想,最終生活總應該是對的,而且要是生活嘲弄了我美好的夢想,我這樣想,那一定是我的夢想太愚蠢了,太沒有道理了。但是,這樣想也無濟於事。因為我有健康的眼睛和耳朵,也有點好奇,我相當仔細地審視了所謂生活,我的熟人和鄰居,一共五十多人和他們的命運,於是我看到了,哈立:我的夢想是有道理的,有千條理、萬條理,就像你的夢想一樣。但是,生活,這個現實是無理的。像我這樣的女人,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充當打字員,受雇於一個賺大錢的人,貧苦無聊地度過青春年華,或者為了金錢而嫁給這樣一個賺大錢的人,或者成為一種娼妓式的人物,這同你孤獨、怯弱、絕望地拿起刮鬍刀自殺一樣,是同樣錯誤的。在我身上,貧困大概更多是物質上的和道德上的,而在你身上,則更多是精神上的——道路都是相同的。你以為我不理解你為什麼害怕狐步舞、討厭酒吧間和舞廳、抗拒爵士音樂和所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嗎?對你這些感情我太瞭解了。同樣,你討厭政治,對各黨派報刊的誇誇其談和不負責任的裝腔作勢感到悲傷,你對戰爭、對已經過去和將要發生的戰爭感到絕望,你對今天人們的思想方式、讀書方式、建築方式、音樂方式、慶賀方式、教育方式感到絕望,這些我都同樣太能理解了!你是對的,荒原狼,一千個對,可是你不得不毀滅。你對這個簡單的、舒適的、對一小點兒東西就感到滿足的現今世界要求太多,過於迫切,這個世界就把你一口吐了出來,你高出它一個頭,你有一些東西對它來說是多餘的。在今天誰要想生活下去並感到生活得愉快,那他就不能像你我這樣做人。誰要是不要忍耐而要音樂,不消遣而要喜悦,不要金錢而要靈魂,不要忙碌而要真正的工作,不要玩笑而要真正的熱情,那麼這個漂亮的世界就不是他的安身之處……」
這些形象——上百個,有姓名的,無姓名的——一下子都出現了,從這個恩愛之夜的深井裡升騰起來,年輕新鮮。我又知道了我在苦難中忘卻了的事情,即她們是我生活的財富和價值,是我雖能忘卻但無法摧毀的、持續存在的、變為星辰的生活經歷,它們的行列就是我生活的故事,它們那星辰般的光輝就是我生活的不可摧毀的價值。我生活的道路是艱辛的、迷惘的和不幸的,它導致了放棄和否定,它備嚐了人類命運的一切辛酸。然而,它是豐富的,驕傲而豐富,就是在苦難中,我過的也還是國王的生活。直到完全毀滅之前的這一小段旅程也許會微不足道地消磨掉,但這個生活道路的核心是高尚的,它有面貌和特色,它不是幾個小錢的價值,而是永恆的星辰。
變幻室
「不,美麗的瑪麗婭,您不要走!只是我今晚上非常悲傷,今天我簡直沒法快活起來,也許明天又會好起來的。」
「因為我跟你一樣,我跟你一樣的孤獨,對生活、對人、對我自己也像你一樣感到沒有什麼可愛的了,不值得認真對待了。是的,總有這樣一些人,對生活要求太高,對自己的愚蠢、原始很不甘心。」
這時我身後響起一陣笑聲,一陣清脆而冷冰冰的笑聲,這是從那不為人們所知的,充滿已經受過的苦難和鬼神幽默的陰間誕生出來的。這笑聲使我渾身發冷而又覺得愉快,我轉過身來,莫札特走來了,笑著從我身邊經過,悠然自得地向一個包廂門走去,打開門走了進去,我急切地跟著他,這位我青年時代的聖人,我始終熱愛和敬仰的人物。樂曲還在響。莫札特站在包廂裡,劇場看不到了,黑暗無邊。
我以前不是曾經有過一次感到如此寒顫同時又覺得幸福嗎?我不是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種音樂嗎?是的,那是在莫札特那裡,在不朽的人物那裡。
赫爾米娜常常使我出乎意料,但最令我驚詫的莫過於這一次。因為我毫不懷疑,是她把這隻極樂鳥送到這裡來的。那天晚上我例外地沒有跟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到一家教堂裡去聽了一次很精采的教堂古典音樂演奏會——這是我返回以往生活中去的一次美麗而悲傷的出遊,我又回到了青年時代的天地,回到了理想的哈立的境界。在高大的哥德式教堂大廳裡,美麗的網形拱頂在幾支燈光的照耀中,像幽靈似的搖晃擺動,我聽了布克斯特胡特和帕赫爾貝爾、巴哈、海頓的作品,又一次踏上了喜愛的故土,又聽到了一位巴哈音樂歌唱家美麗的嗓音,我曾與她交過朋友,並且欣賞過多次她的傑出表演。古老的音樂聲調,那極度的尊嚴和神聖,喚醒了我青年時代所有崇高、愉快和熱忱的情感。我悲傷而沉思地坐在教堂的高大音樂廳裡,在這個曾經是我故鄉的高貴的天國世界做了一個小時的客人。在聽海頓的一部二重奏作品時,我愴然淚下,沒有等到音樂會結束就走掉了,也無心再跟那位音樂家見面了(啊,我曾多少次在這樣的音樂會之後與藝術家們一起度過那燦爛的夜晚!)。我從教堂裡悄然離去,在那夜色籠罩的巷裡疲憊地走著,四周一些酒樓舞廳裡爵士音樂正在演奏我現在生活的曲調。啊,我的生活變成了一個多麼憂鬱的迷宫!
我摟住她跳了幾步,心裡還在奇怪,她怎麼竟沒有拒絕我,這時她已經發現我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就帶著我跳。她跳得非常好,吸引了我,我竟然忘記了自己跳舞的責任和舞蹈規則,乾脆就跟著她擺動起來,我感到女伴那結實的胯部和極富彈性的膝蓋,望著她那煥發青春光華的臉,向她承認,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跳舞。她以微笑來鼓勵我,極其柔和地回報我那興奮的目光和獻殷勤的話,不是以言語,而是以輕輕的令人動心的動作,這動作使我們更加靠近和相互吸引了。我的右手緊緊攬住她的腰,幸福地、熱烈地跟著她的腿部、臀部和肩部動作,奇怪的是我一次也沒有踩著她的腳。當音樂停止時,我們倆都站住鼓掌直到下一輪舞曲又重新開始,我更加熱情地專心於我的舞蹈動作。
「什麼也不做。」鏡中人說,「我只是在等待。我在等待死神。」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凝視。有一瞬間,我清醒過來,感到異常的疲勞把我壓倒了,覺察到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潮濕微溫,討厭地貼在身上,看到在起皺的被汗水浸濕的袖口下的雙手發紅,血管變粗突起。但是這一瞬很快過去了,赫爾米娜的一瞥使我忘掉了這一切,在她的目光中,好像我自己的靈魂在望著我,在她的目光面前,一切現實的東西都消失了,連我對她的情慾也消失了。我們相互著了魔似的望著,我那可憐的小靈魂正在凝視我。
保證有效
但最使我感到高興的,是我的同學古斯塔夫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我們分別已經幾十年了,他是我童年朋友中最粗野、最強悍、最有活力的。當我看到他那明亮的藍眼睛向我擠咕著打招呼時,我心花怒放,他向我招手,我立即很高興地向他走去。
他拿著一面鏡子對著我,我又看到了我的統一個性分解為許多的我,而且數目比過去更多了。這些形象現在變得很小,只有棋子那麼大,那個棋手用穩健的手指拿了幾十個,放在棋盤旁的地上,像常常重複同一講演和課程的人一樣用單調的聲和*圖*書音說:
「我寧願與汽車同歸於盡。」
「難道我們都得死嗎?」她問。沒有人回答她。這時下面公路上走過來一個步行者,看著那些毀壞的汽車,用鼻子到處聞著,然後把頭伸進一輛汽車,拿出一把花太陽傘,一個女用皮包,一瓶酒,安然地坐到公路的護牆上,喝著酒,吃著從皮包裡拿出的錫箔紙包著的東西,把酒喝完以後就心滿意足地走掉了,傘也夾在腋下帶走了。他悠然自得,揚長而去。我對古斯塔夫說:「也許你還能給這個可愛的傢伙來一槍,給他頭上來個洞?天哪,我大概是不行啦。」
「在於演奏,哈勒先生,在於盡可能卓越地、反覆地、勤奮地演奏!這就是關鍵,先生。如果我把巴哈和海頓的作品都記在腦子裡,並且能說得頭頭是道,這對任何人都沒有益處。但是,我拿起樂管演奏一輪流暢的交誼舞曲,不管這個交誼舞曲是好是壞,它總是給人以愉快,它會使人熱血沸騰,腳下情不自禁地會跳起來。關鍵僅在於此。您到一個舞會大廳裡去看看,當休息過後音樂又響起來的那一瞬間人們的面部表情——那眼睛是怎樣地開始閃光,腿在抽動,臉在笑!為什麼要演奏音樂,這就是回答。」
然而表演的第二部分就對激動的觀眾所受的痛苦給予報償了,對狼也是如此。在那巧妙的馴狼節目演完之後,在馴獸人洋洋得意,甜蜜地笑著站在羊狼組合體後面鞠了一躬之後,角色就互換了。那個像哈立的馴獸人突然深深彎下腰,把他的鞭子放到狼的腳下,也像剛才的狼那樣開始顫抖起來,龜縮起來,顯得十分可憐,狼卻舔著嘴笑著,先前那種痙攣、虛假都消失了,它目光炯炯,全身挺直,又顯出了放蕩不羈的野性。
「只要我們還能有時間,我們也會把它砸爛的,也許明天或者後天我們大家都得完蛋。您知道,我們地球上人口可怕地過剩。現在需要多一點空氣。」
幽默室
他們說沒有。
「您馬上走開,不然我就開槍。」古斯塔夫朝下面喊著。那個人瞄準古斯塔夫又打了一槍,我們兩槍就把他打倒了。
我就像一個木偶,身上的線有一瞬間從演員的手裡滑掉了,經過短暫的僵死和知覺麻木後又復活過來,又繼續參加演出,跳舞,表演。同樣地,我像被神奇的線牽著一般,又跑回喧鬧之中,靈活、熱情、年輕,而剛才我還困頓、無趣、衰老,想逃離這個地方。從來沒有一個罪人如此急切地跑向地獄。剛才那漆皮鞋還在擠腳,那濃烈的香水味還使我反感,那熱氣還使我疲憊無力;現在,我雙腳靈活,跳著一步舞穿過所有舞廳急速向地獄跑去,覺得空氣裡充滿魅力。在濕熱的空氣中,在起伏的音樂聲浪中,在各種迷離的色彩中,在女人肩背的芬芳中,在上百人的歡樂迷醉中,在笑聲中,在舞曲的節拍中,在夜深時所有發紅的眼睛的光芒中,我昏昏然,飄飄然。一位西班牙女郎飛向我的懷抱:「跟我跳舞吧!」——「不行」,我說,「我要到地獄去。但我很喜歡妳吻我一下。」面具下那張紅色的嘴貼近了我,在接吻時我才認出那是瑪麗婭。我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她那豐|滿的嘴唇像夏日綻開的玫瑰。我們的嘴唇還未分開,就已開始跳起舞來,跳到巴伯羅身邊,他熱情地吹著他那聲調柔和的薩克管,美麗的野性的目光炯炯有神,漫不經心地望著我們。可是我們還未跳上二十步,音樂就突然停止了,我不情願地放開瑪麗婭。
「您就是這麼認識您自己的,」巴伯羅溫和地重複一遍,把鏡子放入口袋。我感謝地閉上眼睛,啜著藥酒。
「哼,難道這就是一切嗎?你應當向她獻點殷勤,哈立。她很美麗,舞跳得那麼好,況且你又已經愛上了她。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那麼,您說關鍵在哪裡?」
當我又和瑪麗婭在一起的時候,使我感到驚奇和神秘的是,她想念赫爾米娜就像想念我一樣,她把赫爾米娜的四肢、頭髮和皮膚都摸過,吻過,嚐過、試過,就如同和我在一起時那樣。新的、直接的、複雜的關係和結合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新的愛情和生活途徑出現了,我想起了《論荒原狼》一文中所說的上千個靈魂的論述。
「虔誠的人,」她若有所思地繼續說,「是最瞭解這些的。為此他們樹起一批聖人,稱之為『聖賢集體』。這些聖人是真正的人,是耶穌的弟弟。我們整個一生,每做一件善行,每懷有一個勇敢的想法,每表示一次愛,都是在通往聖賢的道路上前進一步。聖人集體,先代的畫家們都把它描繪在一個金色的太空裡,光芒四射,美麗而和平——它不是別的,就是我剛才所說的『永恆』。它是超越時間和外觀的彼岸王國,我們是屬於那裡的,那裡是我們的歸宿,我們的心嚮往那裡,荒原狼,為此我們渴望著死亡。在那裡你會重新找到你的歌德,你的諾瓦利斯和莫札特,而我要找的聖人是克里斯多夫、菲利蒲.馮.列尼等等。有很多聖人最初是嚴重的罪人,罪孽也可能是通向聖賢的一條道路,罪孽和惡習。你一定會笑話我,可是我還是經常想到,我的朋友巴伯羅也可能就是一個隱蔽的聖人。啊,哈立,為了回到歸宿地去,我們必須穿過這麼多汙泥濁水和經歷這麼多胡鬧折騰!我們沒有領路人,我們唯一的領路人就是對歸宿的思念。」
我覺得很痛苦。我發覺自己是一個疲憊不堪的朝聖者,正在通過地獄的沙漠,身上背著許多自己寫的可有可無的書籍、文章、小品,後面跟著一大隊必須為這些作品工作的排字工人,跟著一大隊必須吞下這些作品的讀者,我的上帝!此外,亞當和仙果還有整個繼承下來的罪過都還在。就是說這一切都必須受懲罰,必須通過無盡頭的靈魂淨化所,然後才可能提出,是否還有某種個人自己的東西存在,我的行動及其後果是否只是大海上空虛的泡沫,是否只是世界長河中毫無意義的遊戲。
從死者的臉上,從死者白|嫩的肩上和手臂上緩慢地、悄悄地滲出令人寒顫的東西,是一種冬天的荒蕪和孤寂,是一種緩慢增長的寒冷,它使我的手和唇發僵。莫非我把太陽熄滅了?莫非我把所有生命的心都殺死了?莫非宇宙的冰河期已經來臨?
「哪裡,哪裡。我知道,是赫爾米娜把鑰匙給您的。是的。」
如此思緒萬千,教堂音樂的餘音在耳邊迴響,心情悲哀而沉重,絕望地渴望生活,渴望現實,渴望感受,渴望那失去的不可挽回的一切。我終於回到了家,爬上樓梯,打開起居室的燈,徒勞無益地想讀一會書,想起了我明天晚上還得被迫去凱里爾酒店喝威士忌和跳舞的諾言,我感到惱火和怨恨,這不僅是針對我自己的,而且也是針對赫爾米娜的,儘管她是出於好心和熱情,儘管她是一個非凡的人物——那次她要是不把我拉進這個雜亂的、生疏的、令人眼花撩亂的花花世界,拉進這個我始終是格格不入、無法適應的世界,拉進這個使我身上最好的東西衰敗消亡、遭受折磨的世界,而是讓我去毀滅就好了!
「我喜歡她,我很高興她寬恕我跳出那樣的舞。」
他笑了。「哈立?你找到我了嗎?」
我點頭表示同意。一個光禿禿的院子裡,四周牆上的小窗戶都釘上了鐵柵欄,一個很乾淨的斷頭臺,十幾個穿著法衣和禮服的先生,我站在中間,在清晨灰濛濛的空氣中冷得發抖。由於悲傷和恐懼,我的心都收縮了,但我甘願如此。遵照命令我向前走了幾步,遵照命令跪下。檢察官取下帽子,清了清喉嚨,其他各位先生也乾咳幾聲。檢察官取出一份莊嚴的文件,把它打開,宣讀道:
「那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呢?」她問道。
「我們行駛的是正常速度。」
他拿起赫爾米娜——她在他的手指間很快縮小成一個棋子形象——裝進了剛才給我掏煙的那個口袋。
於是我傷心地熄了燈,走進我的臥室,開始脫衣服,這時,一股不尋常的香氣使我為之一驚,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四下一望,發現美麗的瑪麗婭睡在我的床上,微笑著,有點膽怯,睜著一對藍色的大眼睛。
投進一馬克
「好,我們先看看那位老先生。」古斯塔夫說著就轉身走向還坐在已經死掉的司機身後的那位乘客。那位先生留著灰色短髮,一雙聰明的淡灰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傷得很厲害,起碼嘴裡流著血,脖子僵硬挺直地伸著。
化裝舞會前的這段時間,大約有三個星期,是特別美好的。瑪麗婭好像是我有過的情人中第一個真正的情人。我總是要求我所愛的女人要有知識、有教養,但並沒有注意到,就是那最有才華、最有教養的女人也從未對我身上的理性做出回答,而總是對抗它;我是帶著自己的問題和想法去找那些女人的,我本以為,一個幾乎沒有讀過一本書,幾乎不知道什麼是讀書,連柴可夫斯基和貝多芬也區別不了的姑娘,我愛她決不會超過一個小時。瑪麗婭沒有受過教育,她不需要這些彎路和補償天地,她的問題直接來源於感官。用她的天生的感官,用她特殊的體形,用她的美色、她的頭髮、她的聲音、她的皮膚、她的氣質去獲得盡量多的感官和愛情上的幸福,為自己每一項本領、每一條曲線、每一個最柔和的體態在情人那裡獲得回報、理解和輕鬆愉快的酬答嬉戲,這就是她的技藝和任務。在和她第一次膽怯地共舞時,我就感覺到了這一點,聞到了這種天才的、令人心碎的高雅的性感的芳香,傾倒於她的裙下。赫爾米娜,這個無所不知的人,她把瑪麗婭帶給我,這肯定不是偶然的事情。她的芬芳,她的特性都像夏天那樣熾熱,像玫瑰花那樣馨香。
「我的形象……?」
西方世界的沒落
他對我由衷地笑了起來,而且這次沒有拒絕回答,而是平心靜氣地說:「您看,我認為談論音樂毫無價值,我從來不談音樂,因此我對您的聰明而正確的議論有什麼好回答的呢?您所說的一切都很正確。但是您知道,我是個音樂師,不是學者,我不相信在音樂上正確的理論有絲毫的價值。在音樂上關鍵不在於正確與否,不在於人們的口味及修養如何等等。」
「我相信是的!我對自己的幸福很滿足,這種狀況我還能忍受相當一段時間。但是,如果幸福給我一個小時,讓我甦醒,讓我有渴望,那我的全部渴望並不是永遠保持這種幸福,而是渴望再去受罪,只要求比以前更美一些,不要再那麼可憐了。我渴望能使我準備和願意去死的那種痛苦。」
「當然!每一個愚蠢的毫無幽默感的遊戲您都喜歡參加,您這位慷慨的先生,所有慷慨激昂的和毫無樂趣的東西您都贊成!但是我不喜歡這個,對於您那浪漫動頭十足的全部懺悔我嗤之以鼻。您願意被處死,願意被砍頭,您這個狂怒的戰士!您還會為這個討厭的理想打死十個人。您想死而不想活,您這個懦夫。見鬼去吧,您正是應當活下去!給您判最重的罪倒是對您正合適。」
「請不要激動,鄰居先生!另外您注意到裡面的強烈節奏沒有?是個好主意,不是嗎?是的,您這個急躁的人,聽聽這節奏漸慢的樂段吧——您在聽低音?這些低音像神靈在叫喊——讓老韓德爾的這個思想來浸透和安慰您這顆不安的心吧!聽聽吧!您這個侏儒小人,不要激動,不要嘲諷,這可笑的機器雖然有令人絕望的愚蠢的面紗,但在其背後卻有著神聖音樂的遙遠形象!請您注意,這裡可以學到一點東西。請注意,這瘋狂的喇叭似乎在做著世界上最愚蠢、最無用、最禁忌的事情,它把在任意一個地方演奏過的音樂毫無選擇地、愚蠢地、粗糙地、並且是蹩腳地歪曲了地轉播到一個陌生的、與音樂本身無關的地方——儘管這樣,它並不能破壞那音樂的原始精神,而通過這音樂不得不證實了自己那不知所措的技術和單調無味的操作裝配!您好好聽著,侏儒小人,這對您很有必要!來吧,豎起耳朵!好,那麼,您現在聽到的不僅是被收音機蹂躪了的韓德爾的作品,雖然這種表現形式噁心透頂,但作品的精神還是保持了,還是神聖的——您,最可敬的人,同時還聽到、看到一切生活的一個優秀的比喻。如果您聽收音機,您就會聽到和看到在思想與現象、永恆與時代、神的東西與人的東西之間的原始鬥爭。我親愛的,正如收音機能把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無選擇地拋進最不相稱的空間中去十分鐘之久,拋進中產階級的客廳和閣樓,拋進閒聊的、大吃大喝的、打呵欠翻天,和打呼嚕睡覺的人中間去一樣,正如它剝奪了音樂的官感美,敗壞了音樂,破壞了音樂的完整性,玷汙了音樂,可是並沒有能完全殺死音樂的精神一樣。生活,也就是所謂現實,把世界上美麗的形象遊戲亂扔一氣,在演奏韓德爾作品之後接著就舉行關於中等企業中隱瞞資產手法的報告,把奇妙無比的管弦樂聲變成平淡無奇的聲音堆砌,把它的技術和勤奮忙碌,把它亂七八糟的糞便和虛榮心一起塞進思想和現實之間、樂隊和耳朵之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我的小傢伙,我們不得不聽其自然,如果我們不是笨驢,我們就對此發笑。像您這一類人根本沒有權利去批評收音機或者批評生活。您最好是先學會去聽收音機!學會嚴肅地對待值得嚴肅對待的東西,而嘲笑其他的一切!或者您自己曾把這一切做得更好、更高尚、更聰明、更有趣味?啊,不,哈立先生,您沒有這樣做。您把您的生活寫成了一部可怕的病史,您的天才變成了不幸。據我所見,您除了向一個如此漂亮,如此令人喜愛的年輕姑娘身上插一刀把她殺死之外,別無它法!您認為這樣做正確嗎?」
在這個美麗、溫柔之夜,我生活中的許多畫面就是這樣在腦海裡升起。長期以來我是那樣的空虛、可憐和孤寂地度過黑夜。現在,愛羅神奇蹟般地開發了我的荒漠,生活的畫面接踵而來,猶如深遂的泉水源源不斷,有時我的心由於喜悦和悲哀而驟然停止跳動;我生活的畫廊是多麼豐富多采,而可憐的荒原狼的心靈上又有多少崇高而永恆的星辰和星辰的形象。童年時代和母親,就像遠方一座疊翠的山巒,以溫柔的目光神采奕奕地向這裡眺望,我的各種友誼的歌曲,從傳奇式的赫爾曼開始,到作為赫爾米娜心靈上的兄弟,聽起來鏗鏘明朗,許多我愛過的、追求過的、歌頌過的女性,雖然其中許多人我從未得到過,從未試圖佔有她們,現在這些女性形象宛如剛剛出水的荷花,馨香四溢,非同凡塵,都一起向我湧來。我的妻子也出現了,我與她共同生活了若干年,她教給了我友誼、衝突、悲觀,直到她神經錯亂,疾病纏身,突然拒絕我,逃離我那一天為止。儘管生活中發生過許多不愉快,我是對她極其信任的——我現在認識到,我曾是何等地愛她、信任她,以至於她的離去對我是個沉重的終身打擊。
「想溜號!」古斯塔夫笑著向司機開了槍。汽車亂開了一陣,一頭撞到路邊的護牆上,把牆撞了一個口子,然後就斜掛在峭壁上了。
「總是像現在這樣?這個世界就是為政客、奸商、僕役和花|花|公|子而存在,難道一點空氣也不留給人?」
他沉默了,雙唇抽搐著,好像是要往外吐東西。但是只流出少量的血,沾在他的下顎上。
「不,」我喊道,「您難道一點不理解?我怎麼能逃避後果!我除了渴望贖罪、贖罪、贖罪,引頸就戮,受懲罰、被消滅以外,其他什麼也不想。」
「別說了,哈立!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後一次。要是赫爾米娜把你帶走,你就不會再到我身邊來了。也許明天她就要把你帶走。」
馴荒原狼奇蹟表演
這一切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了,從那天以後,又發生了許多事情與變化,那天夜裡的許多細節我現在只能回憶起很少一點,只能想起我們講的某些話,恩愛溫柔的某些姿勢和動作,還有從親熱後疲憊的熟睡中醒來時那星光燦爛的時辰。但是,那一夜倒是我走向沒落以來第一次又用閃閃發光的目光看到了我自己生活的道路。在這一夜,我又把偶然性看作命運,把生活的瓦礫看作神靈的碎片。我的心靈又呼吸了,我的眼睛又看得見東西了,有時我熱切地預感到,我只需要把些散亂的形象拼湊起來,只需要把哈立.哈勒的荒原狼的一生作為一個整體提到一個形象的高度,我就能進入那各種形象的世界,得到永生。這難道不是所有人生都是一次起跑或嘗試所對向的目標嗎?
「我想到是她在喚你。再見,哈立,我愛著你。」她告別了。這是離別,是秋天,是命運,正因為這樣,盛夏的玫瑰才如此芳香沁人。
我那幾天裡那種特殊的感覺,那種又苦又甜的奇怪的雙重情感,從來沒有像舞會前這一夜,讓我感受得這樣強烈。我覺得幸福,瑪麗婭的美麗與獻身,享受、觸摸、吮吸著百種細膩的迷人的性感,這些都是我接近晚年時才領略到的,這是在享受的、溫柔的浪花中拍濺嬉樂。但這僅僅是外殼,內核卻是充滿著深刻的涵義、緊張的期待和命運的遭遇。當我溫情脈脈地施展甜蜜、動心的愛情小技的時候,當我表面上沐浴在溫柔幸福中的時候,我內心已覺察到,我的命運像一匹受驚的野馬,匆匆忙忙,奔突向前,追逐著,揚起後蹄,向深淵奔馳,向懸崖挺進,充滿恐懼,滿懷渴望、獻身與死亡。就像我不久前還驚恐地抗拒著舒適輕浮的性|愛一樣,就像我對瑪麗婭含笑奉送的美麗感到害怕一樣,現在我對死亡也是如此害怕——但這是那樣一種懼怕,它知道自己即將變成獻身與解脫。
啊,要是我有一千個舌頭多好呀!
「啊,難道不歸功於你那美麗的瑪麗婭嗎?」
票價:理解
這張招貼畫在我心中引起種種感受。我在以往的生活中,在已經逝去的現實中所經歷過的各種恐懼和強制使我的心抽緊了。我用顫抖的手打開門,看到一個年關市場的小鋪子,裡面立著一道鐵柵欄,把我和簡陋的舞臺隔開。我看到舞臺上站著一個馴獸者,似乎是個自以為是的江湖術士。儘管蓄著濃密的髭鬚,上肢肌肉發達,穿著浮華的馬戲團服裝,可他卻不懷好意地、令人十分討厭地像我本人。這個強壯的人——可憐哪!——牽著一頭高大美麗而又骨瘦如柴、順從膽怯的狼,就像用繩子牽著一條狗。看著殘暴的馴獸人把那隻高貴的、但又卑躬屈膝的猛獸帶到舞臺上做一系列富有刺|激性的技巧表演,我感到噁心而又緊張,可憎而又暗中覺得有趣。
「不,這我可不願意。這樣做會是一場不幸。」
「瞄準司機!」古斯塔夫很快下了命令,這時那輛重型轎車正從我們下面開過去。我早已瞄準,於是就扣動扳機射向司機的藍色帽子。那個傢伙一下就倒下了,汽車還呼呼地往前跑,撞到了牆上,又砰的一聲彈了回來,就像一隻大胖土蜂,憤怒地使勁往低矮的牆上撞,翻了個筋斗,隨著一聲短促的破裂聲,汽車翻出保護牆,栽入無底深谷。
「你是個年輕的小伙子。正如你圖舒服而不學跳舞,結果差一點錯過機會一樣,你為了圖舒服而不學會戀愛。理想地悲劇性地去愛,噢,朋友,這方面你肯定是出類拔萃的,這我並不懷疑,了不起!現在你也得學會來一點普通的世俗的戀愛。事情有了開頭,不要很久就可以讓你去參加舞會。怎麼樣,你還先得學會波士頓舞吧,明天我們就開始。我下午三點鐘來。另外,這裡的音樂你喜歡嗎?」
「對,我們是魔鬼的孩子。這魔鬼就是精神,而它的不幸的孩子就是我們。我們從大自然中跌落出來,懸掛在空中。不過現在我想起來了:在我對妳講過的那篇關於荒原狼的論文中,對此有所論述,即如果哈立相信他有一個或兩個靈魂,是由一個或者兩個性格組成的,那純屬他自己的想像。每個人都是由十個、百個、千個靈魂組成的。」
現在她的願望實現了。在她還沒有完全屬於我之前,我就把我的情人殺死了,我把這樁不可想像的事做完了,我跪著,兩眼呆滯地望著,不知道這行動意味著什麼,是好事,是正確的事,還是相反。那位聰明的形象棋子表演者,還有巴伯羅會對她說些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無法思考。那生命消逝的臉上畫過的嘴唇越來越紅,我的整個生活就曾經是這樣的,我的小小的幸福和愛情就像這張已經僵硬的嘴:有點紅潤,但只是畫在死屍臉上的。
你會笑破肚子
我站在故鄉小城的岩石小丘上,春風送暖,紫羅蘭初放,從城裡流來的河水粼波閃爍,我老家房屋上的窗戶也在閃閃發光,所有這一切都在眺望,在鳴響,在發出芬芳,是那樣的充滿各種聲息,是那樣的新鮮和富有創造精神,五光十色,春風迷人,日光輝映,與我青春少年時第一次走向世界所看到的詩情畫意一模一樣。我站在小丘上,微風吹拂著我的長髮;我沉浸在愛情的思念中,信手從剛剛發綠的灌木上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放在面前,聞著它的香氣(這香氣又使我想起以往的一切),然後我用還從未吻過少女的雙唇親吻那嫩綠的小花苞,把它放在嘴裡咀嚼。那酸澀的、又香又苦的味道使我突然明白我正在經歷什麼,一切又都回來了。我正在重新經歷少年生活即將結束時的一個時刻,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獨自在野外散步,遇到了羅莎.克萊斯勒,我含羞地跟她打了招呼並且對她一見鍾情了。
他又把手伸入花衣服口袋,掏出一面小圓鏡子。
鏡子裡愁眉苦臉的形象抖動了一下並且消失了,圓圓的鏡面突然像燃燒過一樣變得灰霧濛漾,模糊不清。巴伯羅笑著把鏡子扔掉,於是那鏡子就在望不到頭的走廊上滾動消失了。
我們像小天使一樣,一陣風似的哇哇地駕著汽車駛進一塊安靜的綠色地帶,有幾公里長,又通過一個大平原,然後就緩慢地爬進了一座大山。在一條平坦光亮的公路上,我們停了車,這條公路穿過懸崖峭壁和兩邊的保護牆,迂迴曲折盤旋而上,直通向一個藍光閃閃的湖泊。
「這些她已經做給你看了?」一次赫爾米娜問我,給我描述了瑪麗婭接吻時舌頭的一個特殊動作。我請她給我表演一下,可是她嚴肅地拒絕了。
「您看,這是布拉姆斯。他在為解救眾生而努力。但還得要好長時間呢。」
我現在跟她也跳得比以前輕鬆、自由、愉快得多了,即使沒有像剛才與那個女人跳得那麼無憂無慮、忘懷一切。赫爾米娜讓我帶著她,她宛如一朵花瓣那樣柔軟、輕盈地靠著我,在她身上我也感覺到一種時而飄來時而離去的美,她也散發著女性和愛情的馨香,她的舞步像一首柔和的發自內心的女性之歌,美麗而動人——可是對這一切我還不能完全自由地、明朗地回報她,我不能完全忘卻自己和獻出自己。赫爾米娜對我非常知心,她是我的同伴,我的姐妹,是跟我一樣的人,她就如同我自己,如同我青年時代的朋友赫爾曼,那個浪子、詩人,我精神生活和放蕩生活中的一位熱情的同志。
是的,這一點我也必須承認。
一次我在碼頭附近大街上遇到了他,他立刻就與我攀談起來。這次我終於使他講話了。
「您向每個人都開槍?毫無選擇?」
從引誘、惡習、糾纏不清的滾滾洪流中我又浮上水面,安靜沉默,準備就緒,知識豐富,聰明睿智,深有經驗,完全配得上赫爾米娜,在我神話中的上千個形象中,赫爾米娜是作為最後一個形象出現的,在一連串的名單中,她是最後一名,同時我已經清醒過來,結束了愛情的童話,因為我不想在一面魔鏡的暗影中與她相見,屬於她的是一個完整的全部的哈立,而不僅是我那分解為一個個棋子的單個形象。啊,我將改變我的形象棋戲,使一切都與她有關,達到最後的滿足。
「真好玩,」古斯塔夫說,「我們打死的人叫什麼名字,這其實是無所謂的事。他們反正像我們一樣都是可憐鬼,叫什麼名字無關緊要。這個世界要打碎,我們也跟著一起完蛋。把這個世界在水中溺上十分鐘,可能是一種最無痛苦的解決辦法。好吧,幹起來!」
我點頭、點頭、點頭。
我指給她看站在我們附近的兩個姑娘中比較美麗的那一個,她身穿漂亮的絲絨裙,滿頭金髮,剪得很短,豐|滿的女性臂膀顯得嬌艷動人。赫爾米娜堅持要我馬上就過去請她跳舞。我絕望地掙扎著。
在我們談話過程中那位漂亮的姑娘坐到路旁,失去了知覺。
莫札特以令人難以忍受的嘲諷的眼光看著我。
那位可愛的小伙子騰地跳了起來,頭朝下地把自己投入了錢幣箱,消失在門後了。
「這個已變得對您不可缺少的鏡子裡的形象,您現在將把它抹去,親愛的朋友,不需要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緒許可的話,您只要發出一個真正的笑來觀看這個形象就足夠了。您現在是在一個幽默的學校裡,您應當學會笑。是的,一切較高級的幽默都始於不再認真地看待自己。」
這一夜我在瑪麗婭身邊睡著的時間並不長,但是像孩子似的睡得很熟很甜。在睡眠的間隙中,我領受了她那美麗歡快的青春,而且在竊竊私語中我知道了她和赫爾米娜生活中許多值得瞭解的事情。我對她們這樣的人和生活知道得很少,以前只是在戲劇界才偶爾碰到類似的女人或男人,半是藝術家,半是花花世界的座上客。現在我才對這些奇特的、少有地無辜而又少有地墮落的生活有所瞭解。這些姑娘大都家境貧寒,她們的聰明和漂亮使她們不甘於只靠一種賺錢很少、毫無樂趣的工作來維持生活,終了此生,於是她們就有時靠做臨時工,有時靠自己的美貌與殷勤嫵媚而生活。有時當幾個月打字員,有時去做有錢的花|花|公|子的情人,從而得到一些零花錢和禮品,忽然間錦衣美食,車接車送,留宿於豪華賓館,忽然間又置身於閣樓之中,儘管有時優厚的條件也許會使她們下決心結婚,但一般來說,她們並不渴望這個。她們當中有些人在愛情上並無慾望,即使勉強地獻出自己的恩愛,也只是為了獲得高價。另外一些人,瑪麗婭也屬於這一類,她們有不尋常的戀愛天才,渴慕愛情,她們大都在兩性的戀愛上很有經驗,她們活著就是為了戀愛,她們除了正式的、付錢的男朋友之外,還有其他種種桃色艷史。這些蝴蝶們孜孜不倦而又忙忙碌碌,憂心重重而又粗枝大葉,聰明伶俐而又缺乏理智,她們的生活充滿孩子氣而又狡猾多變,她們獨立自主,不是任何人用錢就能買到的,她們期待在幸福和好天氣中也能有她們的一份,她們熱愛生活,可是又不像中產階級那樣為生活所羈絆,她們總是想跟著一位童話中的王子走進皇宮,而對一個艱難而悲慘的結局一直是若明若暗,有所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