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愛的羅曼.羅蘭!
自從一九一四年秋天,我突然也感覺到近來開始蔓延的精神窘迫,而我們從各自陌生的彼岸向對方伸出手,同樣深信跨越國界的必要性,從那時起我就期望能向您表示我對您的敬愛,同時也檢驗我的寫作成果,讓您一探我的思想世界。請您接受我將這尚未完成的印度詩篇獻給您。
您的摯友
赫曼.赫塞
(題於一九二一年)
婆羅門之子
父親撫摸悉達塔的肩膀。
他常對自己唸誦《歌者奧義書》裡的句子:「無偽,梵名是真——無虛,知之者如常駐天界。」那境界顯得如此接近,天界,然而他從未完全到達,最終的飢渴未曾消解。而他所識的智者、大智者,他們的教誨為他所享,而他們之中無人曾真正到達天界,也無人曾完全消解永恆的飢渴。
唵如弓,心是箭,
「你知道的。」
白天的第一道光線射進斗室,婆羅門看到悉達塔的雙膝微抖,但他的臉龐不動,他的雙眼依舊看著遠方。於是父親知道悉達塔這時已不在他的身旁,已不在家鄉,已經遠離。
所有的人就是這般喜愛悉達塔,他為每個人創造快樂,帶來喜悅。
悉達塔內心這些不滿日漸累積,開始感覺父親的愛,母親的愛,以及他的朋友葛溫達的愛,並不總是令他快樂,未嘗使他平靜,讓他滿足,令他遂意。他開始猜想,他尊榮的父親和其他老師,智慧的婆羅門,他們已經把大部分最好的智慧都傳授給他,已經傾其所有灌注到他飢渴的容器裡,然而這個容器並未因此滿溢,他的心靈並不以此為足,靈魂並未因此而安定,心猶未平靜。淨身是好的,然而那只是水,無法洗去罪惡,無法解除心靈飢渴,未曾消解心頭憂慮。祭祀和呼喚神明是很好——然而這就是全部了嗎?祭祀帶來幸福嗎?那麼眾神又如何呢?果真是眾生之主創造了這個世界?難道不是梵我,那唯一的,無二的?難道神的軀殼,不就像你、我一樣,會因時光而破敗,是無常的嗎?那麼祭祀神祇是好的,是正確的,是有意義而最崇高的行為嗎?如果不向它,那唯一的梵我獻祭,那麼應該對誰表示崇敬呢?而梵我何處可尋,它常駐何處,它的永恆之心在何處跳動,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不是在本我之中,在最深處,在無可摧毀之處,在每個人之中?而何處,何處是這本我,最深處的,最終的「我」?不是血肉、四肢,不是思想或意識,大智者這般教誨。那麼何處,「我」在何處?要往哪裡深究,往本我,通向我,朝向梵我——可有值得追尋的另一條路?啊,沒有人能指出這條路,無人知曉,父親不知,老師和智者不識,祭祀的聖歌未曾指引!婆羅門和他們的聖書知曉一切,他們知道一切,他們關注這一切以及其他許多事,世界如何創造,語言如何誕生,食物、吸氣、吐氣,感官的規律,神祇的作為,他們所知無窮無盡——然而如若不知那單一而唯一最重要、無比重要的事,知曉這一切可有其價值?
「那麼你會放棄自己的打算?」
「你會累的,悉達塔。」
「我會站著,等著。」
「啊,悉達塔,」他喊著:「你的父親准許嗎?」悉達塔像個大人似的看著對方,飛快地讀著葛溫達的心思,看到他的憂慮,他的服順。
「悉達塔總是順從父親。」
有一天一些沙門經過悉達塔所在的城市,他們是行腳的苦行僧,三名瘦弱、形銷的男子,既不老也不年輕,肩膀滿是灰塵與血跡,幾乎裸身,被陽光灼傷,被寂寞圍繞,對世界顯得陌生又有敵意,陌生人如消瘦的狐狼來到人類的國度。他們身後蒸騰著氣息,是無聲受苦,是入滅,是無情的自我摧毀。
當葛溫達聽到這些話,他臉色發白,從他朋友不動的臉上看到決絕,就像脫弓飛出的箭無可轉圜。葛溫達第一眼就看出:就是現在了,悉達塔開始走上自己的道路,他的命運開始發芽,而隨著他的就是我的。他的臉色發白像是風乾的香蕉皮。
悉達塔走過城市街道,婆羅門的年輕女兒就滿心愛意,他的額頭發光,君王的眼神,瘦削的臀部。
再過一個鐘頭他又回來,兩個鐘頭過去他又過來,從小窗看和*圖*書去,看到悉達塔兀自站著,在月光中,在星光下,在黑暗裡。他一個又一個時辰地過來張望,望進斗室,看著神識不亂站著的那人,他的心中充滿憤怒,充滿不安,他的內心滿是猶豫,滿是傷悲。
父親不悅地走出房間,不悅地睡下。
然而比所有這些女孩都更愛悉達塔的是葛溫達,他的朋友,婆羅門之子。他喜愛悉達塔的眼睛和溫和的聲音,走路的樣子,還有全然優雅的動作,他喜愛悉達塔所做、所說的一切,最愛悉達塔的心靈,高尚而熱情的思想,熱切的意志,崇高的天命。葛溫達知道他不會成為平凡的婆羅門,不會是懶散的祭司,不會變成販賣經咒的貪心商人,膚淺的空談者,邪惡、狡詐的術士,也不會變成群眾裡的蠢才。不,而葛溫達也不想變成這樣的人,不想成為無數婆羅門之一。他想追隨悉達塔,跟隨衷心敬愛之人,偉大的人。而等悉達塔將來成神,進入光明之中,那麼葛溫達將追隨他,當他的朋友,當他的同伴,他的隨從,他的步卒,他的影子。
「我會死去。」
一個鐘頭之後,睡意依舊未曾入眼來,婆羅門再度起身,來回踱步,走到屋前,眼見月已東升。從斗室小窗望進去,悉達塔站在那兒,神識不亂,雙臂交叉,兩隻赤|裸的小腿映照著月光。滿心憂慮,父親回到床上。
「悉達塔,」他說:「你在等什麼?」
例行冥想的時間過去之後,葛溫達站起身來,夜已降,該是晚間淨身的時候了。他呼喚悉達塔,悉達塔卻沒有回答,而是依舊坐定冥想,雙眼定在非常遙遠之處,他的舌尖微微突出牙齒之間,似乎沒有呼吸。他就這麼坐於定中,觀想唵,心如箭,向梵而去。
「葛溫達,」他對朋友說:「葛溫達,摯友,和我一起坐到榕樹下吧,我們該練習冥想了。」
「我會累。」
「而你寧可死去,也不願順從父親?」
他把手從兒子的肩上放下,走了出去。悉達塔試著走動的時候倒向一邊。他強挺起肢體,向他的父親行禮,前往母親那兒,好完成父親告訴他該做的事。
「你還等什麼?」父親質問。
「啊,葛溫達,」他輕輕地說:「我們不要白費口舌了。明日天一亮,我就開始沙門的生活hetubook.com.com
。無須多言。」
梵為鵠,矢志必中。
婆羅門沉默著,而且靜默那麼長的時間,小窗裡物換星移,斗室裡的沉默才終止。沉默而一動不動的兒子交叉著雙臂,沉默而一動不動的父親坐在墊子上,而星辰走過天際。父親於是說:「婆羅門不合說出激烈而憤怒的話語,然不悅動搖我心。我不想從你的口中再聽到這個請求。」
「我不會睡著。」
「你將要,」父親說:「遁入山林,成為沙門。如果你在山林裡找到極樂,就回來開示我極樂。如果你感到失望,那麼也回來,讓我們再次一同祭祀神明。現在去吧,親吻你的母親,告訴她你將遠離。而我也該是時候去到河邊,做第一次淨身。」
婆羅門緩緩起身,而悉達塔依然交叉雙臂,靜靜站定。
當天晚上,觀想之後,悉達塔對葛溫達說:「明天一早,我的朋友,悉達塔要加入沙門一行,成為沙門。」
他們走向榕樹,坐下,悉達塔在一邊,葛溫達距離二十步之遙。悉達塔一邊坐定,準備好念唵,低聲重複唸誦詩句:
「你來了。」悉達塔說了,微笑著。
屋影,河岸船邊陽光下,裟羅樹蔭,無花果樹遮蔽下,是悉達塔成長之地,俊美的婆羅門之子,年輕的飛鷹,與朋友亦是婆羅門子弟的葛溫達一同長大。沐浴、淨身、獻祭,河邊的陽光晒黑了光滑的肩膀;芒果林下,男孩嬉戲間,母親吟唱,神聖祭儀,受父親、學者教導,與智者對話,陰影流進他的黑眼珠。長久以來,悉達塔早在一旁參與智者的對談,和葛溫達練習辯論,一起練習觀察的藝術,護持冥想。他已經知道如何默念「唵」,萬言一字,息入時向內、息出時向外默念,心念集中,額頭充滿澄澈心神的光芒。他已經知道由自性認知梵我,無可摧毀,天人合一。和圖書
「你要一直這麼站著、等著,直到白日來臨,午時過去,夜晚降臨?」
「悉達塔會做父親告訴他的事。」
「我來了。」葛溫達說。
他的父親為這孩子感到欣慰,看到這個受教、渴求知識的孩子將會長成一個偉大的智者和祭司,婆羅門之中的貴族。
「你會死去,悉達塔。」
當他在第一道晨光中擺動僵硬的雙腿離開依然沉寂的城市,在最後一座茅屋邊立起一道原本蹲坐的陰影,加入行腳僧的行列——那是葛溫達。
當然,許多聖書上的詩篇,尤其是闡釋《娑摩吠陀》的奧義書,都提到這最深、最終而偉大的詩,有云「即心娑婆」,亦云人在眠臥沉睡時觸及內心,駐於梵我。這些詩篇有著美妙的智慧,所有大智者的知識盡在詩篇神奇文字之間,如蜂採蜜之醇。不,知識深遠博大不容小覷,是智慧婆羅門無數追隨者所集所藏——然而有哪些婆羅門、祭司、智者或修行者不僅知道最高深的知識,而且遵而行之?哪些智者能從睡夢中常駐梵我覺醒,進入生命,亦步亦趨,行如其言?悉達塔認識許多崇高的婆羅門,尤其是他的父親,淨者,學者,至尊無比。他的父親令人驚嘆,沉靜而舉止高貴,他的生活純淨,言語智慧,腦中是細緻而崇高的思想——然而即使是學識淵博如父親,他就一定生活幸福,平靜?難和圖書道他不也是一個追尋者,飢渴的人?難道他不需一再前往神聖之泉,像個口渴的人啜飲,從獻祭、書本以及和婆羅門交談來滿足渴望?為何他,無可指摘的人,每天淨身除罪,每天勤於潔淨自身,每天重新來過?難道梵我不是在他的自性之中,泉源不是自他的內心湧出的嗎?必須找到本我之中的泉源,由本我自行湧現!其餘的都是追尋,迂迴而行,是迷惑。
悉達塔說:「如你所允,我的父親。我來是想對你說,我明天想離家苦行,我想成為沙門。希望父親不要反對。」
這就是悉達塔的想法,是他的飢渴,他的苦受。
他的母親看著他就滿懷幸福,看著他前行、坐下、起身,悉達塔,強者,美男子,以瘦長的雙腳步行前進,極其優雅地向她行禮。
最後的夜晚時刻,破曉之前,他又前來,走進斗室,看到年輕人站著,顯得高大又陌生。
然而他自己,悉達塔,不曾為自己帶來快樂,不曾讓自己感到喜悅。走在無花果園輕快的道路上,坐在園林藍色的陰影下,每天在懺梅沐浴時清洗身體,在樹影深深的芒果林裡獻祭,容貌如此彬彬有禮,受到所有人的喜愛,所有的人都因他而感到快樂,然而他的內心並無喜悅。夢境,種種想法不斷從河水湧出,從夜晚的星辰散發出來,在陽光下融化,夢境襲來,心神紛擾,如祭祀之輕煙,從《梨俱吠陀》的詩句吹來,從古老婆羅門教誨滴落。
一個鐘頭之後,睡意未曾入眼來,婆羅門於是起身,來回踱步,走出屋門。從斗室小窗看進去,看到悉達塔依舊站在那兒,交叉著雙臂,神識不亂。父親的淺色上袍蒼白微泛,內心紛擾,回到自己的臥鋪。
「你會睡著的,悉達塔。」
悉達塔走進房,他的父親坐在樹皮墊上,他走向父親身後,站定,直到他的父親察覺到他站在身後。婆羅門說:「是你嗎,悉達塔?想說什麼就說吧。」
悉達塔說:「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