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他們抵達邊界,妮娜.達康特發覺戴著婚戒的手指頭還在流血。民兵守衛頭戴漆皮船形帽,帽子上面罩一件粗羊毛毯,在庇里牛斯山吹來的狂風中勉力站穩,就著一盞碳化鈣燈籠的燈光檢查他們的護照。雖然兩本外交護照都完美無缺,守衛還是舉起燈盞,確定照片跟他們的臉到底像不像。妮娜.達康特看來幾乎像小孩,有一雙快樂小鳥般的眼睛,糖蜜色的皮膚在陰影的正月天仍泛出加勒比海艷陽的光輝,身穿一件貂皮大衣,直裹到下巴處——那件大衣整個邊界防衛隊一年的薪水加起來還買不起呢。正在駕車的是她丈夫比利.桑其士.狄.阿維拉,比她小一歲,幾乎跟她一樣美,身穿一件格子襖,頭戴籃球帽。他不像妻子,屬於高大的運動型,長著一副靦腆兇漢那種剛硬的下巴。最能顯示他們倆身分地位的是這輛內部散發著動物氣息的銀色車輛;赤貧的邊界地區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名車。後座擺滿嶄新的手提箱和許多尚未拆封的禮品盒,還有一支次中音薩克斯風——妮娜.達康特沒有被身旁海灘浪子的柔情打動以前,薩克斯風曾是她生命中的最愛。
比利.桑其士從大使館出來,發現自己置身在協和廣場,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看見艾菲爾鐵塔浮現在屋頂上空,好像很近,就試著沿碼頭走過去。可是他很快就發覺,高塔實際上比看起來遠,而且找著找著方向不斷改變。他坐在塞納河邊的一張長凳上,開始想念妮娜.達康特;望著拖船由橋下駛過紅屋頂,窗檯上擺著花盆,甲板上還吊些曬衣繩——看來不像船隻,倒像巡迴房舍。他觀察一位漁夫好長的時間,漁夫不動,水流中魚竿不動,繩子也不動,他一直等著什麼東西會有點動靜,實在等膩了,天漸漸轉黑,才決定搭計程車回旅館。這時候他發覺自己不知道那家旅館的名稱和地址,也不曉得那家醫院座落在巴黎的哪一處地方。
比利.桑其士就算花一輩子去解讀,也參不透那個靠吝嗇天性建造的世界玄機何在。他還沒走到自己住的那層樓,樓梯燈就熄了,他從來沒解開這個奧秘,也沒找出再開燈的方法。他花了半個早晨才得知每層樓的梯台上有個小房間,裏面的馬桶是拉鏈式沖水的。找不到燈決定摸黑如廁,才意外發現門鎖從裏面拉上燈自然會亮起來,這樣誰也不會忘記關燈。他堅持要跟在自己國家一樣每天沖澡兩次,淋浴間在大廳盡頭,逐次付費,而且要付現金,熱水從辦公室遙控,三分鐘就沒有了。可是比利.桑其士當然明白,這種辦事方法雖跟他的習慣截然不同,總比正月天待在戶外好多了。他覺得心情很亂,又孤孤單單,簡直不懂他沒有妮娜.達康特的幫助和保護怎麼活過來的。
她沒有時間多想。到了巴黎郊外,手指血流如注,她覺得自己的靈魂好像正要從傷口流掉似的。她用手提袋裏帶來的衛生紙止血,可是還來不及包好,就得不斷把血淋淋的紙片丟出窗外。她身上穿的衣服、她的大衣、汽車座位都被血沾得濕透,雖是漸漸的卻無技可施。比利.桑其士真的嚇慌了,他堅持要找一家藥店,但此時她知道藥劑師已解決不了問題了。
就是那些船上送別曲和那種愛的饗宴使妮娜.達康特得以打破比利.桑其士四周不友善的保護殼。他素有「無知野人」的惡名,由於父母雙方都出身名門,使他名聲更響。她卻發現他骨子裏只是個受驚的脆弱孤兒。比利.桑其士的手骨黏合期間,他們瞭解日深,有一個下雨的午後,兩個人單獨在屋裏,她帶他上了自己的床,獻出童真,連他都為愛情發生之順利感到驚訝。將近兩星期的時間,他們每天在同一個時刻赤|裸裸熱情地狂歡痛飲,無視於以前睡過那張古老大床的內戰英雄和多情祖母們的遺像正訝然瞪著他們。即使在作|愛的歇息時間,他們仍赤身露體,窗戶也不關,吸著船上垃圾由海灘飄進來的氣味、糞便的氣味,不吹薩克斯風的時候就聆聽院子傳來的家常聲響、香蕉樹下單調的蛙鳴、水滴落在無名墓上的聲音、他們以前沒有機會學的自然律動。
他說,「你不能去。她去加護病房。」
她答道,「當然,我們是第一次成了夫妻呀。」
「多久了?」
星期二黎明烏雲密布,寒意逼人,但是沒有下雨。比利.桑其士六點起床,跟一群帶禮物和花束探病的親屬一起在醫院門口等待。他手挽著貂皮大衣,跟隨群眾進去,不發問,也不知道妮娜.達康特究竟在什麼地方,只是確信他一定會碰到那位亞裔醫生。他穿過一個很大的內院,裏面有花有野鳥,兩側都是病房:女性在右邊,男性在左邊。他跟著其他訪客走進女子病房,看見一長排女病人穿著住院袍坐在床上,窗外的日光照進來,亮燦燦的,他甚至認為病房比外人想像中愉快多了。他走到長廊盡頭,又往回走,確定沒有一個病人是妮娜.達康特。於是他再繞過外走廊,隔著窗子窺視男性病房,終於依稀認出了他要找的那位醫生。
「吃了大使館的那頓午餐,我到現在還飽飽的,」他說。接著沒什麼邏輯地加上一句,「畢竟,卡塔吉娜現在電影剛散場哩。那邊現在該是十點左右。」
他是頭一次到國外旅行。從小他換過好多家私立和公立學校,一再重修同樣的課程,到頭來就變得什麼都不感興趣,茫茫然失去人生的方向了。異鄉城市的最初印象,大m.hetubook.com.com白天開著燈的一排排灰色屋宇,光禿禿的樹,遙遠的海洋……在在增添了心中的悲涼感,他拚命把那種感覺壓在心靈的角落。可是他不知不覺很快就落入第一個遺忘的陷阱之中。當季最早的暴風雪突然間默默在空中出現,等他們吃完午餐走出大使官邸,要動身前往法國的時候,發現全城已罩著亮晶晶的白雪。比利.桑其士暫時忘了新車,在眾目睽睽下歡呼,抓起一把一把的雪灑在頭上,穿著新大衣就在街心的地面打起滾來。
這樣的失眠對他有益。他星期五起床時,因為晚上沒睡好而覺得很不舒服,但他決定將人生理出一點頭緒。既然所有的鑰匙、大部分的錢和可能在巴黎找到熟人的地址簿都在妮娜.達康特的皮包裏,最後他只好把手提箱的鎖拉斷,換件衣服。到了常去的小自助餐館,他發覺自己已學會用法語打招呼,會點火腿三明治和牛奶咖啡。奶油和各種煮法的蛋發音太難,他永遠學不會,所以他不可能點這兩樣東西,但奶油總是隨著麵包端出來的,水煮蛋則擺在櫃檯,他不必開口就拿得到。而且到第三天,服務生已經認識他了,他表達意思的時候他們會幫他的忙。所以星期五午餐時,他設法理清思緒,點了一客燒小牛肉加炸馬鈴薯,還有一瓶酒。喝完覺得很舒服,又叫了一瓶,喝下將近一半,過街決定硬闖入醫院。他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找妮娜.達康特,可是那位亞裔醫生的英姿深印在他腦海,他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他。他不走大門,改走警戒似乎不那麼森嚴的急診室,但他闖不過妮娜.達康特那天揮別的走廊。他走過時一名罩衫上沾有血跡的守衛問他幾句話,他置之不理。那人跟著他,一再用法語問他同樣的問題,最後更用力扯他的手臂,猛拉住他。比利.桑其士施展耍鏈條的工夫,想把他甩開,守衛用法語大罵三字經,從後面反剪他的手臂,還不忘幹他的婊子老母一千次,把痛得發狂的他半架到門口,像一袋馬鈴薯扔進街心。
醫生檢查完了,突然說出帶點兒亞洲怪腔的正確西班牙語,害他們嚇一跳。
「男子漢不吃糖果,」他說。
他作個結論說,「畢竟只剩四天。這段時間,到羅浮宮去嘛。值得看看。」
他說,「在旅社啊,那邊,就在轉角。」
「醫師,她懷有身孕。」他說。
妮娜.達康特認真考慮了一會。公路邊映著月光的白雪看起來毛茸茸的,似乎很暖和,可是他們已接近巴黎郊外,交通量變大了,點著燈的工廠林立,還有無數騎腳踏車的工人。若不是冬天,現在該是大白天了。
儘管這樣,妮娜.達康特真怕他開著開著會睡著。她拆開一包在馬德里收到的禮物,想塞一片糖漬橘子到他嘴裏。但他把頭別開了。
她說,「我們快到奧爾良的入口了。直直往前開,順著雷克勒將軍大道走,就是好多樹好多樹的那條大路,我會告訴你怎麼辦。」
她說,「你真野。你已經開了十一個多小時,沒吃過東西。」
妮娜.達康特又對丈夫笑一笑,繼續揮手告別,最後終於消失在走廊盡頭。醫生留在後面,研究護士寫在紙板夾上的資料。比利.桑其士對他大喊。
妮娜.達康特的父母在星期六中午抵達,坐在醫院禮拜堂陪伴遺體,希望最後一刻當局能找到比利.桑其士。他父母也接到通知,準備飛往巴黎,可是因為電報內容有點亂,最後他們並沒有來。喪禮在星期天下午兩點舉行,與比利.桑其士孤零零躺著苦苦思念妮娜.達康特的破旅館相隔不過兩百公尺。幾年後,當時曾在大使館接見他的官員告訴我說:比利.桑其士走出他的辦公室一小時後,他就接到外交部的電報,他順著佛伯聖河諾街的正派酒吧一路找他。他向我坦白承認:當初看見比利.桑其士,並沒有太注意他;看這海岸來的少年為巴黎的新奇事物頭暈眼花,又穿著這麼一件不合宜的綿羊皮大衣,實在沒想到他居然會有這麼顯赫的家世。
「沒什麼,」妮娜.達康特說著,微笑伸出戴鑽戒的手指,以及指尖上幾乎看不出來的玫瑰刮痕。「只是一根刺罷了。」
他想起母親無論白天晚上似乎永遠沒人知道她在哪裏——嬌艷動人又健談的母親,夜幕低垂時穿著星期天的外出服,耳背插一朵玫瑰,在累贅的華服下熱得喘不過氣來。他七歲那年,有一天下午沒敲門就走進她房間,發現她赤身露體跟一個臨時男友躺在床上。這件不幸他們雙方從不提起,卻使母子間建立了比親情更有用的同謀關係。可是他對這一點毫無知覺,對於寂寞童年諸多可怕的事情也一無所覺,等到那夜他倒在一間巴黎破閣樓的床上,沒有對象可傾訴悲哀,又氣自己忍不住想哭的欲望,一切才了然於心。
他聽到登記簿裏有妮娜.達康特的名字,放心不少,又回到車上。一位交通警察叫他把車停在兩條街廓外一道很窄的街上,靠雙號那邊停。街道對面有一幢整修過的建築,上面有個標幟:「妮可旅社」。這家旅社屬於一星級,接待區很小,只有一張沙發和一架直立式鋼琴,店主的嗓門又高又清脆;只要客人有錢,說哪一種語言他都能懂意思。比利.桑其士帶著十一個手提箱和九個禮物盒住進唯一的空房間,也就是九樓的三角形閣樓;他上氣不接下氣爬完一道有水煮菜花味兒的迴旋梯,才抵達那間房。牆和*圖*書上貼著暗濛濛的壁紙,僅有的一扇窗戶透出內院的幽光,此外容不下任何東西。屋裏有張雙人床、一張大活動櫃、一張直背椅、一個活動大澡盆、一個放有缽子和水罐的洗面架,所以到屋裏除了躺在床上之外簡直沒有容身之地。一切不但老舊,而且顯得寂寥,但非常乾淨,帶點最近才用過的藥味兒。
幾年後我從醫院記錄中查到,妮娜.達康特是一月七日星期二早上九點半入院的。頭一夜比利.桑其士睡在急診室門外停的車上,次日一大早他在最近的一處自助小餐廳吃了六個水煮蛋,喝了兩杯加牛奶的咖啡——自離開馬德里以後他還沒吃過一頓正餐呢。接著他回急診室去看妮娜.達康特,可是那邊的人費了不少勁兒告訴他該走正門。好不容易到了正門內,一位艾斯都里亞籍的維修人員協助他跟接待員溝通,接待員證實妮娜.達康特確實入院了,可是訪客只准在星期二九點到四點來探病。也就是說,要再等六天。他想見那位會說西班牙語的醫生,並描述說是一位黑皮膚的光頭男子,但光憑這麼簡單的兩點,誰也沒辦法告訴他什麼消息。
「混蛋!走開!」
他們是三天前在一萬公里外的西印度卡塔吉娜結婚的,男方的父母十分驚訝,女方的父母則非常失望,樞機主教親自祝福他們。除了他們倆,沒有人明白這段預料之外的愛情真正的基礎何在,是怎麼開始的。一切始於婚前三個月,海邊的一個星期天,比利.桑其士等一幫人在馬貝拉海灘突襲女更衣室,那時妮娜剛滿十八歲,剛從瑞士聖布萊的夏特倫尼學校回家,能說四種語言,一點口音都沒有,對次中音薩克斯風管非常內行,那回是她返家後第一次在海灘度過星期天。她脫得精光,正要穿上游泳衣,鄰近的浴室突然傳出一陣陣驚惶的逃竄和海盜的吆喝,她根本不明白怎麼回事,門上的閂條突然裂開了,她看見世上最美的盜匪站在她面前,這人全身光溜溜,只穿一件假豹皮串繩短褲,具有頗富彈性的身軀和住在海邊的人才有的金黃膚色;右手腕戴著古羅馬鬥士的金屬手鐲,右拳纏著一條用來當致命武器的鐵鍊,脖子上掛一面沒有聖徒像的獎牌,靜靜隨他的心跳一起一伏。原來他們上過同一所小學,兩個人都出身在殖民時代以來就主宰該城命運的地方望族,曾一起在生日宴會上敲破好多裝有玩具糖果的幸運瓦罐,可是他們很多年沒見面,起先沒認出彼此。妮娜.達康特一動也不動站著,並未設法遮掩赤|裸的身體。這時候比利.桑其士玩起他的幼稚把戲來:他褪下豹皮短褲,向她展示挺立的男性器官。她筆直盯著瞧,絲毫沒顯出驚訝的樣子。
他們國家的外交使節在正式接待廳歡迎他們。大使夫婦不但是兩家的老朋友,大使且是當年為妮娜.達康特接生的醫師,他帶了一束好新鮮好亮麗的玫瑰來等她,連露珠都美得不像真的。她為自己新婚就已懷孕感到不安,假惺惺對他們獻上一吻,然後接下了玫瑰。拿玫瑰花的時候,手指被刺戳到,但她用迷人的計謀處理這件倒楣事。
「兩個月。」
她帶著所向無敵的幽默說,「別怕。除非這個吃人魔把我的手砍下來吃掉,不可能出別的事。」
那天下午,比利.桑其士因為被責打而痛得要命,他開始長大了。他決定找大使求援——換了妮娜.達康特一定會這麼做的。其貌不揚卻樂於助人、對語言很有耐心的旅館門房在電話簿找到大使館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寫在一張卡片上。一個非常和藹的女人來接電話,不久比利.桑其士聽出她那緩慢平板的聲音帶有安地斯山脈的腔調。他先說明自己的身分,特意使用全名,以為這兩大家族一抬出來必能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可是電話那頭的聲音一點都沒變。他聽見她背書似的說:「大使大人此刻不在辦公室,要到次日才可能來,但不管如何求見大使必須先預約,且在特殊狀況下才能謁見。」比利.桑其士知道他不可能由這個管道找到妮娜.達康特,就學對方用和藹的態度感謝她提供這個消息。接著他搭計程車前往大使館。
大使館位在巴黎數一數二的幽靜地區香榭里舍大道二十二號,依照比利.桑其士多年後在西印度卡塔吉那市向我提出的說法,當時唯一令他動容的是抵達巴黎後陽光第一次像加勒比海那般亮麗,艾菲爾鐵塔在燦藍的天空下巍巍聳立於市區。代表大使接見他的官員活像大病初癒,不僅穿黑西裝,露出壓迫感十足的領子,打個喪氣的領帶,而且擺出種種深謀遠慮的姿勢,說話且壓低了嗓門。他瞭解比利.桑其士的憂慮,卻不失謹慎地提醒他:他們現在置身於一個文明國度,一切規範都是依據最古老最有見識的標準建立的,不像野蠻的拉丁美洲,只要賄賂門房就可以走進醫院。「不,親愛的孩子,」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遵守理性規則,等到禮拜二。
(全書完)
他們還沒到貝雲市,又下雪了。才不過七點左右,卻發現街上空無一人,房舍都關起門窗來抵擋暴風雪,他們轉了好多個彎,沒找到藥店,決定繼續往前開。這個決定使比利.桑其士非常開心。他對珍貴的汽車有一股難以饜足的熱情,而他爸爸對他愧疚很深,又有錢得不得了,願意隨時滿足他心血來潮的願望;父親送他當結婚和圖書禮物的這一型本特利褶篷車他以前從來沒開過。他抓著方向盤意亂情迷,開愈久愈不覺得累。他要在當天晚上抵達波爾多。兩人已經在「華麗旅社」訂了新婚套房,風再大雪再大也擋不了他。相反的,妮娜.達康特覺得很累,尤其剛才駛過馬德里以來的最後一段公路,都是只宜放牧山羊、冰雹漫天的峭壁邊緣,特別累人。所以過了貝雲之後,她用一條手怕裹著無名指,為了止血特意紮得很緊,包好就沉沉睡去。比利.桑其士根本沒發覺。將近午夜雪停了,松林中的風完全靜止,牧場上的天空滿是冷冰冰的星辰,他已經駛過波爾多酣眠的燈火,但他還有精力一口氣開到巴黎,所以只在公路邊的加油站把油箱注滿。他實在太喜歡這部價值兩萬五千英鎊的大玩具,沉睡在他身邊的美人兒無名指上的繃帶血跡斑斑,青春的美夢第一次被疑慮的閃電穿透,他問都沒問過她是否也有同感。
「你究竟到哪裏去了?」他問道。
這是此行最難走的一段路。雷克勒將軍大道雙向都塞車,小汽車、摩托車和趕往中央市場的大貨車卡在一起動彈不得。猛按喇叭也沒用,比利.桑其士激動得不得了,連珠砲似的一口氣辱罵了好幾個司機,甚至想下車去揍其中一個人,妮娜.達康特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法國人雖是世上最沒禮貌的民族,卻從不揮拳打架的。這又是妮娜.達康特判斷力良好的證明,因為此時她正硬撐著怕暈過去呢。
他們光是繞過里昂貝爾佛的交通圈就花了一個多鐘頭。咖啡館和店鋪都像午夜一樣燈火通明,那天是昏黑污濁的巴黎正月天裏典型的禮拜二,雨下個不停卻老不化成雪。可是丹福羅契魯街交通流量比較少,走了幾個街廓之後,妮娜.達康特叫丈夫向右轉,他就把車停在一家陰森森的大醫院急診處門外。
她強壓住心頭的恐懼說,「我見過更大更硬的。所以請三思而後行,要唬我得表現比黑人更好才成。」
到了奧爾良前面不遠處,霧散了,一輪大月亮映照著白雪覆蓋的田地,可是大型農產貨車和運酒車紛紛岔進公路,都要開往巴黎,交通不如先前順暢了。妮娜.達康特真想幫丈夫開車,可是她連提都不敢提:他們頭一次一起外出,他就說過,男人最大的屈辱是太太開車載他。她熟睡了將近五個鐘頭,神清氣爽,很高興兩人沒在法國鄉間的旅館停留——從小她跟父母到過那些地方無數次,對那裏非常熟悉。她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更美的鄉間了,可是你渴死也不會有人肯給你一杯免費的清水。」她對此事深信不疑,所以最後一分鐘特地在過夜的手提袋裏放了一塊肥皂和一捲衛生紙,因為法國旅社沒有肥皂,浴室的廁紙是隔週的報紙剪成方塊掛在釘子上的。那晚她唯一的遺憾是浪費一整夜沒有作|愛。她丈夫的答覆非常乾脆。
所以他們抵達馬德里的時候,並不是一對宿願得償的小情侶,但他們小心謹守純潔新夫婦的規範。雙方父母一切都安排好了。下飛機以前,一位禮賓司官員來到頭等艙,把她父母送的閃亮黑邊白貂皮大衣交給妮娜.達康特,又交給比利.桑其士一件那年冬天流行的漂亮綿羊皮夾克,以及一輛等在機場的新車沒作記號的鑰匙。
「這是妳第一次拒絕我,」他說。
星期三早上他上樓到旅社房間,大衣沒脫就面朝下撲倒在床上,想著兩條街外仍在流血的可人兒,不久就自然而然睡著了。等他醒來,手錶指著五點,但窗外風雨交加,他分辨不出是清晨還是下午,那天是星期幾,那個地方是什麼城市。他睜著眼躺在床上靜靜等,心裏一直想著妮娜.達康特。後來確定天亮了,就到前一天去過的小自助餐館吃早餐,才知道是星期四。醫院燈亮著,雨停了,他倚著大門外的一棵栗子樹幹,看著穿白外套的醫生護士在大門口進進出出,希望能見到安排妮娜.達康特入院的亞裔醫生,結果沒看到。吃完午餐守了一下午,都快凍僵了,決定暫停守候,還是沒見著那個人。兩天在同一個地方吃同樣的東西,七點他遂自行從展示台上選了加牛奶的咖啡和兩枚煮得很硬的蛋。他回旅館睡覺時,發現所有汽車都停在對面,只有他自己的車停在這一邊,擋風玻璃上有一張違規停車通知單。「妮可旅社」的門房實在很難跟他解釋清楚:單日要停在單號門牌這邊,雙日要停在雙號那邊。想想他這個桑其士.狄.阿維拉世家的嫡傳子弟,兩年前左右開著市長的公務車進入附近的一家電影院,造成一場驚天動地的車禍,勇敢的警察還站在那兒袖手旁觀呢,他怎麼可能瞭解此地這些理性主義者所用的辦法?門房勸他去繳罰款,暫時不要移動汽車,否則半夜又要再移動,他更不懂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一次不止想妮娜.達康特,也想起自己在加勒比海卡塔吉娜公共市場的酒吧間度過的可悲夜晚。他想起阿魯巴帆船停靠的碼頭邊那些餐館的炸魚和椰子飯。他想起牆上爬滿三色堇的家,那邊現在應該是頭一天晚上的七點鐘,他彷彿看見爸爸穿著絲質睡衣,在涼爽的露台上看報紙。
比利.桑其士一頭霧水。
他氣沖沖忍住哭泣欲望的那天晚上,妮娜.達康特的父母撤銷了搜索,把金屬棺材裏塗過油的屍體帶走了,多年來,見過遺體的人一再說他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生者死者皆然。所以,星期二早晨比利.桑其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終於走進醫院時,下葬儀式已在拉曼加公墓舉行過了,墓地距離他們解讀第一把幸福之鑰的房子不過幾公尺。向比利.桑其士訴說這件悲劇的亞裔醫生想在醫院候診室給他服一點鎮定劑,但他回絕了。比利.桑其士沒有告別就離開醫院,也沒什麼事可道謝的,心裏想:他唯一迫切想做的事就是找個人,用鏈條把他的腦漿打出來,為自己的悲劇復仇。他走出醫院的時候,甚至沒發覺不帶血跡的白雪正由天空落下來,柔柔亮亮的雪片看起來真像鴿子茸茸的羽毛;也沒發現巴黎街頭有種過節的氣氛,因為這是十年來的第一場大雪呢。
天亮前不久,他們在一家路邊餐廳洗臉撒尿,到櫃檯喝咖啡,吃溫熱的牛角麵包,很多卡車司機在那兒喝紅酒吃早餐。妮娜.達康特上洗手間,發現自己的襯衫和裙子上都有血跡,但她沒打算洗掉。她把浸滿血跡的手帕丟進垃圾桶,將結婚戒指改戴在左手,用肥皂和清水洗受傷的指頭。傷痕幾乎看不見了。可是他們一回到車上,血又開始流出來,妮娜.達康特把手臂懸在窗外,以為田野吹來的寒風有凍炙的效果。這一招證明沒有用,但她仍然不太擔心。「如果有人要找我們,一定很容易,」她帶著自然的魅力說,「只要追隨我留在雪地上的血跡就行了。」接著她深思自己的話,臉色在第一道晨光中泛出光彩。
下午暴風雪停了,天空一片透明,他們離開馬德里,妮娜.達康特才發覺手指頭流血。她覺得很驚訝,剛才她吹薩克斯風為喜歡在午宴後唱義大利抒情曲的大使夫人伴奏時,無名指不覺得怎麼樣嘛。後來她一直告訴丈夫通往邊界的捷徑,一面在每次手指流血時不知不覺用嘴去吸吮,直到抵達庇里牛斯山,才想到要找藥房。這時候她作起過去幾天早已醞釀成形的夢,依稀夢見汽車正穿行在水中,她嚇一跳醒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手指裹著手帕。她看看儀表板上的夜明鐘指著三點多,心裏暗自算一算,這才發現他們已過了波爾多,也過了安戈勒姆和布瓦迪埃,正沿著羅亞爾河淹了水的防波堤前進。月光隱隱穿透迷霧,松林間城堡的輪廓恍如神話故事中跳出來的。妮娜.達康特記得這個地方,估計他們距巴黎大約三小時車程,比利.桑其士天不怕地不怕,還抓著駕駛盤繼續開。
他說,「不,孩子們。這個吃人魔寧可餓死也不會砍掉這麼美的手。」他們很尷尬,可是醫生作了個溫和寬厚的手勢,要他們放心。接著他吩咐把病床推走,比利.桑其士抓著太太的手,想要跟過去。醫生拉住他的手臂阻止他。
他嚇得目瞪口呆,找到一家咖啡館走進去,點了一客干邑白蘭地,設法重整自己的思緒。他一面思索,一面看見自己的影像在牆面的許多鏡子裏從不同的角度反反覆覆呈現,看見自己害怕又孤單,打從出生第一次想到死亡的現實。可是他喝了第二杯干邑白蘭地之後,覺得好多了,這才想出先回大使館的好主意。他掏口袋找那張寫著大使館地址的卡片,發現旅社的名稱和街名號碼就印在背面嘛。這次的經驗把他給嚇壞了,整個週末除了吃東西、把車子從街道這一側移到街道那一側,他沒有再離開旅社房間半步。他們來的那天早晨就下著的污雨,連續下了三天。從來沒看完一整本書的比利.桑其士,躺在床上真希望有一本書可以打發無聊的光陰,可是他在太太手提箱裏找到的書都不是西班牙文的。於是他繼續等待星期二,眼睛盯著壁紙上反覆出現的孔雀,腦子裏隨時想著妮娜.達康特。星期一他整理房間,心想她若看到屋裏這麼亂不知會說什麼,這才發現貂皮大衣沾著乾血跡。他用她過夜提袋裏找到的香皂洗了一下午,終於讓大衣恢復當初帶上馬德里飛機時的原貌。
這時候他終於知道了真情。妮娜.達康特已在元月九日星期四晚上七點十分流血過多而去世,幾位法國最高明的專家診治了六十個鐘頭,依舊失敗了。她始終清醒又沉著,吩咐他們到比利.桑其士和她訂了房間的「雅典娜廣場」去找她丈夫,又提供必要的資訊讓他們連絡她的父母。星期五大使館收到外交部的緊急電報,那時候妮娜.達康特的父母已經飛往巴黎。大使親自照料屍體塗油和喪禮的事宜,巴黎警方設法尋找比利.桑其士,大使一直跟警署保持連繫。從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下午,廣播和電視上一直播放尋人公報描述他的長相,那四十個小時他是全巴黎最急著找的人。他們從妮娜.達康特的皮包裡找到他的照片,到處展示。一共找到三輛同型的本特利摺篷車,但沒有一輛是他的。
事實上他沒有認錯。那個醫生正跟別的醫生和幾位護士共同檢查一位病人的症狀。比利.桑其士走進病房,把一位護士推開,站在低頭診療的亞裔醫生對面。他跟他講話。醫生抬起悲哀的目光,想了一會兒,認出他來了。
「嚴重嗎?」他問道。
等她父母回家,妮娜.達康特和比利.桑其士已經愛得難捨難分,心中容不下別的東西了;他們隨時隨地作|愛,每次都設法再創新招。起先他們擠在比利.桑其士的爸爸為減輕歉疚而送給兒子的跑車裏撕扭。等汽車在他們眼中也變得太自在了,他們就趁晚上到當初命運撮合他倆的馬貝拉海灘浴室十一月嘉年華會期間,他們甚至穿戲服到吉茲曼尼喜奴隸區的出租房間去,幾個月前還勉強忍受hetubook•com.com
比利.桑其士和鐵鍊幫肆虐的妓院老鴇們,如今特意掩護他們。妮娜.達康特以當初迷戀薩克斯風的那股熱勁兒,全心全意偷情,最後,被她馴服的盜匪終於明白所謂該表現得像黑人是什麼意思了。比利.桑其士隨時回報她的愛,很有技巧且同樣熱烈。他們結婚後,趁空中小姐睡著,雙雙擠進飛機的廁所,實現了在大西洋上空相愛的誓言,不見得快樂似神仙,倒是笑得前仰後合。也就在那一刻結婚二十四小時後他們才知道妮娜.達康特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其實妮娜.達康特不但是處女,那時候也沒見過裸體的男人,但她的挑戰發生了效果。比利.桑其士羞愧得用捲著鐵鍊的拳頭去打牆壁,把手都打破了。她開車送他上醫院,幫助他熬過復原期,最後兩個人一起學會怎樣用正確的方法作|愛。難熬的六月下午,他們待在妮娜.達康特六代顯赫的祖先壽終正寢的家,躲在內側的露台;她用薩克斯風吹奏流行歌曲,他手裹著石膏,躺在吊床上目瞪口呆凝視她。那幢房子有無數面對海灣死水的落地窗,是拉曼加地區最大最古老的房舍之一,無疑也是最醜的。可是在午後四點的酷熱中,妮娜.達康特吹薩克斯風的那處格子瓷磚露台卻有如綠洲,面向一個樹蔭很多、有芒果樹和香蕉樹的庭院,樹下有座墳墓和一塊沒有名字的墓碑,比房子和家人的記憶更古老。連不懂音樂的人都認為在這麼高貴的屋子裏吹薩克斯風不合時宜。妮娜.達康特的祖母第一次聽到她吹的時候曾說,「聽來像一艘船。」妮娜.達康特的母親曾勸她換個方式吹,不要為了舒服把裙子拉到大腿上、兩膝分開、顯露出玩音樂所不必要的肉感,可惜勸不動她。母親常說,「只要妳雙腿併攏,我不管你玩什麼樂器。」
這時候妮娜.達康特走下車來,大衣直裹到耳下,她用十全十美的法語問衛士哪裏有藥店。衛兵嘴裏含著麵包,照習慣回答說:不關他的事,尤其在這樣的大風雨裏,說著就把窗子關上了。可是他仔細再看看眼前裹著閃亮貂皮、正在吸手指的少女,大概以為惡夜中仙女下凡了吧,心情當場就變了。他解釋說,最近的城市是比亞利茲,可是大冬天的,又隨著狼嚎樣的狂風,可能要到更遠一點的貝雲市才會有藥店開門。
她說,「我故意的,好讓你們注意到我的戒指。」
她下車要人攙扶,卻沒有失去鎮定和清醒;躺在擔架車上一面等值班醫師,一面回答護士有關她身分和病歷的例行問話,比利.桑其士拿著她的手提袋,抓緊她戴結婚戒指的左手;那隻手摸起來軟綿綿冷冰冰的,嘴唇已失去了血色。他就這樣守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直到醫生來了,簡短地檢查了一下她受傷的指頭。醫生年紀很輕,剃光頭,皮膚呈古銅色。妮娜.達康特不理他,卻對丈夫露出慘白的笑容。
——一九七六年開始構思
「我正在想,在雪地上幹一場一定很奇妙,」他說。「就在這邊,妳願意的話。」
事實上,整個外交使節團對這枚價值不菲的戒指讚嘆有加,與其說是因為鑽石的品質,不如說是欣賞它歷史悠久又保存得這麼好。可是沒有人注意到她的指頭流血了。大家都將注意力轉向新車。把車運到機場,用玻璃紙包起來,繫上一條巨大的金緞帶,這是大使想出的有趣點子。比利.桑其士甚至沒發覺他的巧思。他急著看新車,一把將包裝紙撕掉,站在那兒氣都喘不過來。是該年度新出的本特利摺篷車,內部裝潢是真皮的。天空看來像灰燼做的地毯,一陣冰冷刺人的風由瓜達拉馬吹來,實在不是待在戶外的好時機,可是比利.桑其士對寒冷一無所覺。他讓外交使節團傻傻待在戶外的停車場上,沒注意到他們基於禮貌只好凍得半死,靜候他把新車最小最小的細節校閱完畢。
她說,「想想看。雪地上的血跡一路由馬德里綿延到巴黎。豈不是可以寫成一首好歌?」
接著大使坐在他旁邊,帶領他前往官邸,午宴已備妥了。一路上他指出那座城市最著名的景觀,可是比利.桑其士似乎只注意神妙的新車,其他事情都沒放在心上。
守衛交還蓋過郵戳的護照,比利.桑其士問他什麼地方可以找到藥店治療他太太的手指,衛士在風中吼道,他們該到法國那一頭的亨戴去問問看。可是亨戴的衛兵們只穿襯衫沒穿外套坐在一個暖烘烘燈火通明的玻璃崗哨內,一面把麵包沾點大玻璃杯裏的酒來吃,一面玩牌,他們看看車子尺寸和廠牌就揮手叫他們倆開入法國境內。比利.桑其士按了好幾次喇叭,衛兵不懂他是在叫他們,有一個衛兵打開窗戶,比風聲更狂怒地吼道:
妮娜.達康特說,「我們還是到巴黎再說吧。床上鋪著乾淨的床單,舒服又暖和,才像新婚夫婦。」
醫師對這個消息並不如比利.桑其士預料中來得重視。他說,「你告訴我是對的,」然後跟在病床後面走去,留下比利.桑其土孤零零站在帶有病人汗酸味的淒涼大廳,望著妮娜.達康特被帶走的空走廊,茫然不知所措。他在其他病人候診的木板長凳上坐下來;不知道坐了多久,等他決心走出醫院,天已又黑了,還在下雨,他彷彿承受著全世界的重壓,仍然不知所措。
為新車陶醉使他不斷往前開。他在飛機上睡得不多,但他毫無睡意,精力充沛,自信天亮前一定可以開到巴黎。